章铎缠布的手没有任何停顿,但眼睛却不受控地向着郡主和世子都瞥了一下。
小郡主看不到,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发现章铎的沉默时就明白了:“河东陆氏也参与其中了?”
章铎只好答:“外面都在传,此次祭祀,陆氏族长会请出河东护国寺中的佛骨,送到崖边寺中供奉三日、为窟中大僧加持,请他保佑河东陆氏门庭昌盛。”
听到这句话后,小郡主再也没开口。
她不问,很快,章铎就也没话了,只在送她出门前出了次声音、嘱咐她在下次换药前都不可以将眼前的白布摘下来。
可随即他就发现,小郡主居然边应着、边想用手去揉眼睛。
他立马喝止。
但过了没一会儿,小郡主的手就又不自觉地抬到眼边了。
“世子!”
知道不可能靠她自己留意了,章铎便赶紧将这事交给了正及时将小郡主手腕握住的少年。
“正该如此!施针用药的这几日,郡主的眼睛可能会一直有些痛痒,世子一定要时时刻刻看住郡主,绝不能让她用手搓揉。”
他不知道这两人理应只相熟了几日,只记得他们是同宗兄妹,又看举止、觉得他们应当熟络,便将少年当做病患至亲地嘱咐了。
等交代完这边,他就开门请了汝阳夫人进屋。
门刚微启,少年就松开了手。
小郡主摸了摸自己空荡下来的手腕,随着阿细夫人走进了为她腾出来的主屋,紧接便唤来酡颜,要她去打探章太医令家里的事。
不久后,酡颜领命出了门。
章铎在他治病的屋中为汝阳夫人行针,他的妻子阿细则抱着她养的獭,到离家不远的一处河边抓鱼。
整个家一下子就静得仿佛没了人气。
正好喝过药汤后,陆扶光也犯了困,于是便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快要醒来时,她无意识地想伸手去揉眼睛,却发现她的两只手被软布绑在了一起。虽然不会被勒疼,但是也完全没办法抬起来。
旁边,轻近无声的脚步正在向她靠近。
“陆云门,你为什么绑我的手?”
刚一说完,陆扶光就发觉,原来,她已经能很轻易地听出属于他的声音了。
少年的步子顿了顿。
“你睡着后,总想去揉眼睛。”
陆扶光轻声说:“那你也不能图方便,只用布把我的手绑住了事。你应该一直守着我、看着我,见我要伸手碰眼睛、立马将我拉住才对。”
其实一直都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腕、直到方才要到门外接鱼汤才将她双手绑住的少年没有解释一句话。
他只是走到她的面前,打算将缚住她的布条解开。
小郡主却在被他碰到的瞬间躲开了。
她动了动鼻尖:“有新鲜的鱼的味道,好像刚做好,还热腾腾的。”
睡饱的小娘子腮边浮着薄薄的桃粉,几缕微乱的乌黑鬓发打着卷地垂在脸颊。少年已成自然地抬起手,将她的发丝挽到耳后,“章太医令的夫人煮了鱼汤,我刚刚拿进来。”
他告诉她:“汝阳夫人的眼疾是年老所致,没有大碍,因这儿已住不下别人,她便在行针结束后由隋娘子陪着、去别处居住了,只每日会过来见章太医换药。陆西雨昨夜与他的小豹搏斗半宿,下船时昏沉蔫着,进了马车便睡得谁都叫不醒,我见状,就叫车夫先将他拉回了陆家。”
“那这里便只有你我了?”
小郡主的声音一下子便轻快着扬起,胃口也好了许多。
不再缠着小郎君问罪将她缚住的事,等布条解开,她就在小郎君的服侍下喝起了鱼汤。
因为饿了,用膳时,小郡主吃得很专注,贞静又柔婉,宛如那只趴卧在圣人膝上进食的衔蝉奴,整间屋子,只有瓷勺偶与陶碗相碰的叮响。
直到吃饱了,贵重的雪白猫才动了动爪尖,很轻地捏住了少年的袍子。
“陆云门,你给我做的鲜花镯子都没了。再去给我做一个。”
小郎君看着她。
“快点,我可忍了好久了。”
小郡主同他抱怨,“它在林子里被弄脏了以后,我没来由地生了好大的气……”
她的声音渐低,眉头轻轻颦着,眉心那朵金黄的花蕊生动颤颤,让少年没办法不去照做。
他答应着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晾晒着章太医令的药,一边摆满了阿细夫人饲弄的各色花草。
此时,阿细夫人正拿着银剪,在她的花丛前挑拣着摘花。听了小郎君的请求,她很乐意地就将银剪递了出去,在陆云门剪下几枝、说足够了以后,她还催着他再多摘一些,拿进回屋子里烘着闻也好。直到花枝堆满了一小篮,她才放了小郎君回屋子。
而少年刚在小郡主腕间编起花镯不久,酡颜便走了回来,见燕郡王世子在,她刚欲退开,就被郡主喊住了。
“不用避着他。”
小贵人朱唇轻动。
“日后,只要我还将他留在身边,你们说给我的事,便都可以说给他听。”
酡颜心中震动,却不敢在郡主面前表露,只能强压住心绪,先将章家的事一条接一条地报了上去。
据她查实,章铎的母亲已逝,老父却尚在。但老父年迈,早已不再掌家。如今在章家当家的,是章铎之前提到的那位带着他去了崖边寺的兄长——章大郎。
有些少见的是,这位章家的长子,同章铎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他是在四岁时、因章铎父母成婚多年却没有子嗣,所以过继到他们家中的。但章大郎刚到这家中不过半年,章母就有了身孕,之后生下的便是章铎。
不过,章铎自幼外出学医,家中的宅子田庄还是全交给了章大郎,章大郎倒也将一切管得井井有条,后来还有声有色地做起了买卖。
如今,章家在河东也算是一户殷实富庶的人家了……
传闻中,这位章大郎是个大孝之人。
母亲重病时,他日日躬侍汤药。母亲去世后,他三日未进滴水,形销骨立,还花了重金供奉崖边寺,只为求母亲来世有福。
这样的诚孝令天地有感,每到七七斋的斋会、他前去母亲坟前哀哭时,都会有群乌环啼于旁,还常有白兔趴伏左右。
这些奇事令他孝名远扬。
可是,自章铎从东都赶回来、同章大郎一起前去母亲坟前后,那群以孝著称的乌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乌鸦消失得突兀又明显,已经引得亲朋邻里隐隐议论,后来,他到了崖边寺却不肯食用斋饭,接着又几次三番不愿与人们一起为崖边寺出钱出力、还劝大家也不要去,再加上他院中时常传出的鬼哭之声,种种传言累在一起,这位在东都受人尊敬的前太医令,竟极快地在家乡成为了人人厌恶躲避的、“不敬神僧的不吉之人”。
终于,在他七七拜祭亡母时,恶鹰现世,将常出没于坟边的温顺白兔扑食撕碎,血淋惨景,令人胆寒。
众人欲射杀此鹰,却被章铎拦住,此举惹得他的老父再也无法容忍,怒火冲天对他唾骂连连,再不准他踏进家门一步。
而将他和他的妻子轰走以后,老父也因气急而病倒了,如今还在家中养病、下不了床榻,这便使章铎又彻底背上了“不孝”的恶名,只能窝在这处偏僻的小院子里,任那些偏激的崖边寺信众对他喊打喊杀……
小郡主边听,边又问了许多同那章大郎有关的事。
问完后,她刚让酡颜退出去、屋门还没合上,从坟边又被赶回来的章铎进了院子。
他的身后,章府的马车上还有管事似的人在喊话,声音大得清清楚楚传进了小郡主耳中:“二郎,您别再去了!老夫人不愿看见您,您又何必去扰她的清净!大郎不想伤了跟你的兄弟情义,才回回都让我好好把你送回来,若是叫老家主知道,定是又要有一场大闹……”
很轻的一声碰响,少年将屋门合上了。
陆扶光开口:“陆云门。”
少年转头,便见小郡主明晃晃地露着两颗小尖牙,肆意地张扬着她浓浓的祸心:“既然到了这儿,知道了章太医令母亲去世,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章家拜祭一回?”
说完,她不停地对着陆云门招手。
等察觉到他走到跟前时,她使劲抱住他的手臂,仰身往少年的耳边附去,一只手拢成喇叭,三句两句地就将让他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可她看不到,她凑到的其实并不是陆云门的耳旁,而是他的唇侧。
小郎君只用稍一低首,就能亲吻到她。
但少年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
他将错就错地敛住气息,垂着眸,不加半分遮掩地、放纵地看着她张张合合的唇瓣,任凭自己颈边的麒麟浮出浅浅的红。
直到她说完后退开,少年才轻声道:“是要花些工夫,但想做到也不难。我叫人去……”
“不用你手下的人做什么。我将这些告诉你,是想要你陪我去。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就不做了,也不必去费别的力气了。”
她朝向着他。
“虽然也是想要试着帮一帮章太医令,但那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也未必真的能如愿以偿。此刻最大的理由,便是我想要同你一起去……做些坏事……”
说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勾向少年的指尖。
“这可是骗人,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不过,虽然是骗人,却不会害到好人,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所以,陆小郎君想不想试一试?”
她说着,手指挤进少年的指间,逐渐同他十指相交。
“我可是很想跟陆小郎君成为共犯,带你去做所有好玩的事。”
她握住他的手。
“陆小郎君,你想吗?”
第二日,天阴得厉害。明明是无雨的白日,空中却密布着发紫的厚重乌云,不见一丝光。
章大郎刚从家宅外的道祭帷幕旁走开,正踩着地上凿钱人刚做出不久的白纸钱往家走去,边一副憔悴神情地同路过的人们相拜,边想着他的买卖。
就在这时,一阵北风迎面袭来,吹得章大郎眯起了眼,满地的白纸钱也都纷纷被刮向了章大郎的身后。
可紧接着,一股浓郁的异香便顷刻间灌满了街巷。
章大郎的对面,不远处的昏暗中,两列灯笼护着一架马车,正向着他徐徐而来。
章大郎动了动鼻子,骤然便定住了眼睛,抻着脖子直勾勾望向那亮光。
不过片刻,他便认了出来,那灯笼中所烧的,竟是一匣匣沉重的乳香!
如今为了向崖边寺进献香火,即便是大梁最易买到的乳香,在河东也高昂到了要快要用金子来换的地步。
他只靠倒手香料,不过两三个月,就靠赚得几乎堆金积玉,可即便如此,乳香还是供不应求。
他正为收不到更多的乳香而焦心如焚,眼前却出现了就算他费劲所有心思到处搜罗、也绝对弄不到的这样大量的乳香!
他正心神浮动,那马车却在他的宅门前停下了。只听见马车中,有似是婢女的声音传出:“我家主人是章家二郎夫人的侄女,听闻府中老夫人病逝,特来祭拜一番。”
“二郎?”
宅门前,章家下人的吆喝声起:“我们老家主说了,这章家早就没有二郎那不孝……”
“老洪!”
章大郎全身的筋肉都仿佛在这一刻绷紧了。
他喊得大声,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震到了:“不得对客人无礼!”
被唤做“老汪”的仆人经他那一吼,登时缩起脖子,不敢再做声。
而章大郎则在声毕后,三步并两步地就快走到了自家的宅子门前。
就在他赶到宅子门前的那一刻,马车的帷帘被侍女掀开了。
马车中的小娘子带着一袭馥郁的香气、出现在了章大郎的眼前。
她穿着件时兴的织锦翻领袍,高挽的椎髻上戴着顶缀满珠玉的凤鸟金冠,两鬓珠松摇曳,胸前珠缨如霞。
就算是个从未见过权贵的庄稼汉,也会被她身上的宝气所吸引,更何况是有一双识货眼睛的章大郎。
只用一眼,他便看出了小娘子身价的不凡,即便她眼前蒙着条白素素的布,将容貌掩去了大半,但也丝毫损不去她满身的富贵。
再往小娘子身后随意一瞄,他就更加确认了,马车内的许多物件都是值钱货,就连角落里那座不起眼的博山炉的足底都贴了鎏金片!
这样的人,怎会跟章铎那半串钱都攒不下的穷酸鬼有亲有故?
章大郎深深嗅了一口气,浓郁的乳香充满了鼻腔,熏得他陶陶然。
他正欲凑近马车,一直骑在高头马上、面容隐于昏暗的少年悄然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香烛的光在一瞬间便映亮了少年的脸。
章大郎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落,眼前便忽地晃出了一片流光溢彩。这让他想起了初初记事时第一次在上元见到河东陆氏燃起的灯楼。在那片琉璃瓦辉映出的彩光下,四周的一切都会尽数变得模糊。
“伯父?”
章大郎还未从小郎君世间少见的样貌中回过神,小娘子却已经在少年的搀扶中下了马车,此时刚松开少年的手。
听到章大郎下意识”啊?“的回应,她向着他福了福:“我近日眼睛生了疾,只能见到些许光亮。今日实在昏暗,我便让她们将灯烛大点,要身边灯火通明才能心安,不知有没有撞了这儿祭奠的忌讳,还请伯父包涵。”
金冠上凤目镶嵌的朱红宝石随着她的垂首而熠熠发光。
章大郎闻言,立马便说了”无碍“,随后就迎小娘子进了家宅门。
进屋前的路上,因有着一肚子的疑问,他也试过挤到近处,以主人姿态亲自为小娘子引路,让两人之间能热络些。但那少年始终护在她的身边,清且轻地向她说着前面的路,小娘子听了,便坚定不移地信着他前行,两人身体上分明没有半分碰触,可却让人觉得自然而然又亲密无比。章大郎迟疑着试了几次,竟怎么都无法插上话,一腔子的热情全没了地方用。
但他也没气馁。
小娘子落榻后不久,便似是手冷般地合起手指,指尖对合着搓了搓。
那举动极不显眼,却叫章大郎看出来了,他正扬起头要使唤下人拿个暖炉来,跪坐在小娘子斜后方的少年却就已经接过了一旁婢女提着的小铜盒子。
章大郎这才发现,那盒子里正烧着上好的炭,本就能做个暖炉使。
他正感叹着,却见少年并没有将它递到小娘子的手上,而是放在了她的跟前,然后徐徐地、雅致极了地取走盒盖,将一整片水头极佳的玉片放到炭上,再往上放一颗香丸,用那烤炙出来的绵柔香意为小娘子烘手。
少年做了这样多的事,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使这屋子愈发静谧平和,叫章大郎更加不知该何时打破这片安宁了。
可紧接着,心中正百般合计着的章大郎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不过转瞬之间、那碳火的热刚刚透过白玉蒸到香丸,那香丸的香气便如狂涨的浪潮般剧烈涌起、气势惊人地淹没了整间屋子!
奇异又芬郁,一下就将满屋的乳香气味完全盖了过去!
“这是什么香?气味竟玄妙至此?”
章大郎头脑一热,当即就问了出来。
小娘子没出声,而是向着少年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周身浸着静意的少年便答道:“是用阿末香合了沉香所制。”
小娘子一下便面露了恍然。
“是我们在来河东的路上打发时间做的那个?你是不是还加冰片灌了几支香烛?”
听到少年答“是”,她露出笑靥,对着章大郎道:“您瞧,我竟将这件事给忘了。有现成的、由它做的香烛在,自然该先用它。我马上叫人回去拿,用它为老夫人上香。”
章大郎的呼吸都变得发烫了。
他虽没闻过阿末香火蒸后的气味,却常听一个供给他香料的贩子因曾得到过一块沙粒大小的阿末香而吹嘘不已。
不止是那个香贩,每一个香料贩子都称此香极为难得、因此价值千金,寻常人家耗尽了家财也不可能买得起一毫。
而眼前的人,竟为了烘手取暖,就随意用了合了阿末香的香丸,还灌进香烛里……
他耳中响如雷动,听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远了:“怎使得如此珍贵的香……”
小娘子扑哧笑了,似乎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
“‘贵’是贵些,,但哪里算得上‘珍’?您也知道,我家在岭南是做香业的,最出名的便是合这阿末香。这东西对旁人或许难得,但在咱们家,却是从来不缺。要说起珍贵,头一样还是姑姑所种的茉莉。我每年秋天带着大量的阿末香、千里迢迢从岭南跑到东都,说是去给姑姑分账,更多的,还是贪图她院子里的那些茉莉花。”
自称世代行商的小娘子果然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风风火火地说了一大通。
可她说话虽急,嘴角那两个小酒凹却从她出声起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整个人热乎极了,都让人没办法不同她亲近。
“也不知为何,经姑姑的手所种出来的茉莉与其他的茉莉格外不同,别的都落了,她的才初开,而那半开时新鲜着摘下的素馨花,是最最适合用来加工阿末香的。便是过上几百年,那香气都不会损去半分。但姑姑对她种出的花草总是宝贵得不行,每回我都得求上好一阵子,才能从她那儿求到几株,比阿末香本身可要难得多了……”
如此东东西西地闲聊了一会儿,章大郎没多久就将小娘子的家世几乎摸透了。
此时的他可谓是追悔莫及。
两月前,多年没有归过一次家的章铎夫妻驾着个破驴车就回了河东,说是带回了全部的家当,可不仅没有仆从侍奉在侧,拿下来的行囊也是空空,那看着沉甸甸的驴车里就只有几盆花草枯木。
穿着的是陈布旧衣,袍子里絮的绵只有薄薄一层,摸遍全身拿不出几个银钱,回来没几日却说要辞官留在河东,就此再不离开了,还要住在家中开个医馆,不取分毫为周围百姓义诊。
任谁看,这都是明晃晃地打算要靠家中供养了!
可是凭什么?章家如今的家业可全是靠他章大一个人赚出来的!
原本章铎到了东都、在朝廷做了官后,有不少河东的官员都曾往章家送过好处。
可章铎那边刚一知道此事,就丝毫没有顾忌地跑到圣人面前将事情交代了,害得从那之后,但凡有些官职的人家都将章家视为蛇蝎,别说给好处了,就连照面都不敢打,生怕被章铎误会后再告到圣人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章铎没给他带来一点好处,到如今竟还拖家带口地回家想要让他白养,还要拿他的钱开义诊!而他这个过继来的儿子还不能在明面上表露丝毫不愿、只能拍着章铎的肩膀哈哈笑着地让他放心、告诉他”只管去做、一切都有长兄在“,不然就是不知感恩……
这要他怎么能情愿!
可未曾想,他一直以为娘家人早就死光的章铎妻子,竟出自岭南“家富日飨如封君”制香人家。
难怪章铎回来时只带了一驴车的花草。
因为只要养着那些盆子里的花,每年都有妻子娘家的侄女给他们源源不断地送钱!
越想,章大郎目中的悔意越要掩不住。
很快,他便按捺不住地又对着这弟媳家的侄女套起话来。
好在她爱说爱笑、快人快语,又对他没什么提防,没多久就叫他弄清楚了。
原来,这小娘子是昨日才刚到河东的,舟车劳顿的疲惫劲儿还未全消去,便立马重视礼节地来章家为逝者上香了。
“……今日来上香,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了。姑姑、姑父心疼我路上劳累,要我先在家中先多歇几日,可我心中不安,到了今早,实在等不了了,可偏偏他们又都不在家,我不想误了合适上香的时辰,便独自出了门……”
这正合了章大郎的猜想。
若是知道章铎与家中的龌龊事,这小娘子何必还要专程来吃闭门羹。八成是章铎夫妇也觉得因“不孝”被赶出不光彩,便没有将事情同小辈细说。
这倒正好。
他可是从未与章铎夫妇交过恶。
靠着他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表象,在章铎的眼中,他章大郎仍是个在心底对他十分关切的好兄长,虽然不敢于明面上违背老父、不能将章铎留在家中,却也是暗中给过他几吊钱周济的。
如此,只要这小娘子句句属实,只要他能尽快将章铎一家接回来、赶在这小娘子离开河东前让两家的关系融融洽洽,他还何愁会弄不到香!到时候,他就能藉着河东盛行用香的东风,赚到他原本几辈子也赚不到钱财。
崖边寺的神僧果真灵验,使他许下的愿望无一落空!
“快给客人上茶。”
又热热闹闹说了一阵,说得口干舌燥,章大郎这才发觉府里竟还没有上茶,连忙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一瓮沸水便被端了上来。
沸水清清不见茶色,也无葱姜枣浮沉,只有一片沉香漂在水面。
自章大郎做了香的生意大赚一笔后,为了装成懂香之人,每有贵客临门,他都会附庸风雅地让下人烹一壶“沉香熟水”。
方才看他态度,下人们自然而然就将这用沉香煮沸的水端了上来,依次舀进为屋中座上人备好的茶碗,随后恭敬奉上。
茶盏到了跟前,小娘子看不到,没有动,可端坐着的少年却也没有接。
他看向章大郎,头一回对着小娘子外的人出了声:“河东与岭南做熟水的方子不同,娘子在家中喝惯了我所做的熟水,只怕喝不习惯别处的,还请郎君另煮一瓮清沸水,让我侍奉娘子用茶。”
拒茶分明是失礼事,可少年做得举止有度,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目光也端正清明,仿若只是在陈述而已,倒叫章大郎都不知该不该生芥蒂。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难侍奉。”
小娘子跟着也开了口。
虽说着反驳的话,但她唇边酒凹甜甜,不见半分责备的意思。
接着,她又笑着向章大郎道:“那就劳烦伯父了。也请伯父尝尝我们岭南的沉香熟水。不是我自夸,我身边这位小郎君可是极擅这些雅事的,不然,我也不会这样离不开他,连往河东送个账都要将他带在身旁。”
话说到了这儿,章大郎自然也露出了笑。
他抬手指了个下人去煮水,接着便回头又跟小娘子说笑起来。
可渐渐地,他的余光却越发频繁地扫到了少年的身上。
很快,他便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烧至微红的瓦片上,放着一小片上好的黄熟香。
少年将半透茶扣于其上,燃香之气被他徐徐尽收杯中。
而随着少年周身气度愈发沉、愈发静,那盘盘袅袅聚于杯底的香云也如古寺白鹤旁燃起的香烛,看得人心清气平,宁静致远,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而后,茶杯倏然翻起,沸水奔落杯底,雾散云消,一切似真似幻,竟叫人生生陷在了怔中,半晌无法回神!
章大郎哪里见过这等风雅事,接过少年呈来的茶盏时,他不自觉得背也躬了,声也低了,不由自主便露出了卑微作态,心中本有的最一丝怀疑也消去了。
因此,当此前领命出门的一对侍女将阿末香所制的香烛取回来、那金子般的香烛在章母的牌位前燃起时,章大郎的心中就只剩下了狂喜。
他拚命向下压着嘴角,不让人们看出他的情绪。
待小娘子一行人告别、那覆着乳香香气的马车一从街角拐走,他立马抓住身后的老汪,要他快去将那两支香烛熄了!
另一边,坐上马车后,小郡主的唇角慢慢弯起,终于忍不住地露出了又放肆又灿烂的笑。
等听到马车的记里鼓响过好几声后,她便说什么都要在外面驾车的陆云门进来陪她。
随行的侍女几乎个个都是骑马的好手,很快就将小郎君换了进来。
“我们去章家之前,可从没提过说不喝他们家的茶。我都不知道,你还精通‘吃沉香’呢。”
这便是这趟并无多少意思的出行中,最让小郡主开心的事了。
“可惜这次准备得匆忙,带的只是上等的黄熟香。你若早些说,我就叫人去多寻些好沉香了……”
她完全辨不清走进马车的小郎君究竟在那个方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所以,她只用仰起脸,就是在对着他,只用伸出手,就会被他握住。
感受到指尖被小郎君微凉的手心拢住,小郡主刚刚收敛起来的两颗小尖牙便又露了出来。
陆云门会拒茶,这可是她之前绝没想到的。
这位小郎君能按部就班地以一个虚假的随侍身份陪着她到章家走这一趟,便已经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刚刚,他主动地说了谎话。
没有被她要求,也不是被逼到了不得不说谎的地步,他却亲口骗了人。
清清楚楚。
无法抵赖。
虽然以陆扶光的耳朵听来,他的谎说得还是有些生涩,还需要她跟在后面补上几句,但也足以让她在听到的瞬间、心头血变得灼热发烫。
若是旁人未曾同她商量、临时这般胡乱地自作主张,说不准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惹得她不悦。
但这样做的人是陆云门。
因为是陆云门,所以她可以完全放心。
他说要亲手为她做沉香煮水,她就立马让他去,而且还不留任何余地地说他能做到最好。
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让她的话落空。
而事实也是如此,她光是听着章大郎呼吸声的变化就知道了。
那可是大梁最仙质风雅的麒麟少年在亲手以香入茶呢。
她在空旷的游苑里独自玩乐了数年,终于听到了有资格走入其中之人的脚步。
没有近到身体相贴、肩膀相靠,也没有远到需要分开他被陆扶光反握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