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陆云门没有回来,别的声音却跑近了。
小郡主微微侧耳,杏目中波光一晃,接着便合上了双眼。
下一刻,一只头上沾水打绺的幼小文豹顶开门冲奔了进来,先是东奔西跑越过几座大围屏,后又连着撞翻了两扇屏风,直直就要向着陆扶光扑去,而紧追在它身后的,是一个口唤”美人!美人!”的赤足小郎,他拎着湿透沉重的袍尾,在它撞开最后一扇屏风的刹那将它飞扑压住,整个人“咚”地摔在了小郡主面前!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小豹猛地将圆脑袋一甩,上面的水全甩进了他的眼睛里,疼得他立马扑腾着松手捂眼。猫般大的小豹借此彻底蹿到了小郡主的膝上,舒舒服服地窝着趴下。
“美人,你为什么总……”
小郎沮丧地揉着眼睛爬起来,眼睛里的模糊慢慢散开,这才发现面前居然坐着一个人。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正要大叫出声,面前珠翠华服的闭目少女便仿佛能看到般将手指竖在了唇前。
“别出声。”
美貌至极到能晃花人眼的小娘子轻轻说道。
“我不能被别人发现。”
“你……”
小郎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他闷着头追猫,竟失了方向,一头闯进了七堂兄的屋子!
可是……“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虽然又惊又疑,却还是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这是云门兄长的屋子,这里面,应当只有他和一只小狸!”
“是啊,你们来之前,”小娘子碰了碰膝上的小豹,那小豹便立马就更黏她了,直追着她的指尖、求着她再摸一会儿,“这屋子里,只有我和陆小郎君。”
看到这一幕,小郎的眼睛顿时直了。
他养了这小豹好几个月了,好吃好喝供了许久,也只能在它睡着的时候小心翼翼抚上一下。
难道……
“你是说……”
他琢磨出小娘子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声音中隐隐有了激动,“你是狸化成的……”
“你可真好。”
双目紧阖的小娘子辗然一笑。
“其余人听到我的来历,不是不信,就是害怕,可你意识到了我不是同类,散发出来的却是善意。”
陆西雨:“我当然不怕!”
小郡主当然知道他不怕。
这位陆家八郎自小就与众不同。
大抵三四岁时,他在随母赴宴的一处园子里走丢过一回,被发现时正睡在三丈高的大梨树顶上,醒来后开口就说自己是见到了梨花精、被梨花精带上了树顶玩耍。
从那以后,别人学文学武,他却独爱谈狐说怪,熟读遍了历代志异,坚信这世间定然充满了精怪、只是自己还无幸遇见,因此日日盼着身边的草木虫兽能化出人形,瞧谁都觉得对方只要走到无人处、下一刻就会飞天遁地、驾雾腾云。
这时,小郡主不动声色地扯动了系在她足踝上的银链。
铃铛声响,果然惹得陆西雨定睛相问:“你为什么会被这链子锁着?”
小娘子道:“我原是山中野物,有幸守在一棵万年灵树旁沾到些草木精粹,开了灵智,后历经数年,尝遍千辛万苦,好容易到了可戴髑髅拜北斗的日子,我刚拜了一半,一伙盗墓的贼人闯入坟岗,挥刀就要其间鸟兽尽数轰走,见我不动,便动念要过来将我剥皮卖钱。髑髅即坠之地,是前来剿贼的陆小郎君出现,这才保我安稳度过了那夜,化身成人。天亮后,我便开始寻他,到了他的身边,为奴为婢,以此向他报恩。可等我觉得报恩已毕、想要回到山野时,陆小郎君却不肯放我走。我逃了几次,都被那只可恶的白鹞抓了回来,自此陆小郎君便不准我离开他的视线,总用这链子把我囚住,还剜了我的双眼……”
“不可能!”
原本听得两眼放光的陆西雨这时却斩钉截铁道,“云门兄长是最雅正端直的儿郎,绝做不出你口中的这等可恨事!”
嗯。果真如她之前听说的,他非常崇拜他的七堂兄呢。
那就很好办了。
“原来你是陆小郎君的弟弟……”
小郡主露出她甜甜的小酒凹,正打算再对着他
突然地,屋子里却又传出了一道声音——
“陆西雨。”
小郡主抬首睁眼,发现陆云门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那翻倒的屏风一旁。是她闭着目一时分神了,没能留心去听附近的动静。
“七!……七、七哥……”
陆西雨也随声转过了头,满面的欢欣。但在看到兄长凛如霜雪的目光时,他顷刻就僵了起来,舌头打了结,声音也越发弱。
“出去。”
少年看着陆西雨与他相仿的鼻唇与颌骨,“我之前便说过,你们谁也不准靠近这间屋子。”
他带着她要的东西匆匆赶回,一进来便看到她在对着陆西雨笑,就像是对着曾经的他。
陆西雨是他父亲陆晴山亲弟弟的幼子,是同他血脉相连的近亲堂弟,在如今族中行八,与他容貌有似,却比他年少,爱说爱笑,总是会被许多猫狗黏着,还养有一只会唱歌的鹦鹉鸟。
不似他,身边只有只捕猎饮血的白鹞,过得孤寂又平淡,除了这张脸和他外在的身份与本领,没有半点能吸引她的天性……
“七哥,我不是故意要进来。”
心惊胆寒,陆西雨终于有了自己已闯大祸的实感,连骨头都瑟瑟地抖了起来。
少年向前,走向陆西雨:“带着你的豹子,马上……”
“你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仰脸望着他的小郡主拽住他的袍子,扯了扯。看着虽微嗔责备,眼中却是喜盈盈的。
随后,转向陆西雨时,她却又闭上了眼睛:“方才有些是我的玩笑话,请八郎君不要全当真。”
陆西雨已经回不过神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但有件事,他实在太想不明白:“你的眼睛……怎么只在看云门兄长时睁着?”
小娘子答道:“前面说的,虽有些玩笑话,但也只有逃跑那一段是假的而已。我化成人形后,的确是想着要为奴为婢地向陆小郎君报恩,但我到底不是人,不通人性,不解人情,行事鲁莽,野性难驯,给陆小郎君惹了许多祸,也伤了他许多次。可陆小郎君却始终待我如待隋侯之珠,珍我爱我,使我明白何为情爱,对他动了真心。可奈何狸子天性,只要瞧见了人,便总忍不住想以媚惑之。所以我便发誓,我的这双眼睛,除了陆小郎君,不会再看任何一个人!”
说完,她扬起头,睁开眼睛,对着陆云门笑得可爱极了:“对吧?”
只是一个瞬间,少年一颗如滚炙油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然后,他便意识到,刚才,太难看了。
他知道陆扶光并不喜欢他。
知道她会同意不跟别人成婚只是她在他的逼迫下权衡利弊的结果。
知道无趣透顶的自己唯一能得她垂青的不过只有那张皮囊。
可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在看到她对着与自己容貌相仿、性情却更加讨人喜爱的陆西雨笑时,他才会遏制不住地、竟当着她的面、想要立刻将陆西雨赶出去。
但他忘了,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她是陆扶光,她仍旧有着很多选择。
是他没得选。
是他只要她。
他已经将她用来禁锢住他四肢头颅的金链也缠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无法轻易将他丢弃,他不能再蒙住她看向别人的的眼睛,也不能砍断她伸向别人的手。
“那你脚上为何会有锁链?”
陆西雨却因沉浸在了她所讲的故事里一时忘情,又追问了起来。
“这个呀。这不过是我们玩闹时用的。”
朝着陆西雨时,小郡主又将眼睛闭上了。
她说着,伸出空着的手,随意在圈着足踝的银链扣上拨弄了两下,就将它取了下来。
她把它推向陆八郎:“你看。根本就没有真的锁住我。”
是啊。这银链上的锁根本就困不住她。
最初是因为陆云门一直在她面前看着她,她不能妄动,后来又觉得不着急、可以拿它试探一番陆云门的心意。
但陆云门走了之后,她实在无事可做,于是不过曲了两根鬓边的素细钗子,就将它解开了九成九。
陆西雨进来时,它已如断头台上一颗被砍得只剩一层油皮与颈相连的人头,只用轻轻地用手指一推,便会骨噜噜地从颈上断落滚走。
见这一幕,立在她身旁的清冷少年眼睫微扬,有些出乎意料,却又觉得,这事发生在陆扶光身上可真是理所应当。
这时,陆西雨已望向了陆云门,想要从最是清风高洁的七堂兄那里辨出事情真假。
而小郡主也扬首望向了陆云门,阳花般的睫羽轻轻眨动。
少年与她对视着,感受到她抓着他衣袍的手指逐渐用力。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将她的手从他的袍子上徐徐拉开,随后在陆西雨屏气凝息的注视下,将那只手握紧在手中,坐到了她的身旁。
“我信了……”
不等相视而对的小郎君和小郡主说什么,陆西雨就两手着地地对着小娘子拜了下来,甚至登时就连称呼都改了。
“您!您肯定是真的狸子精,这世间除了仙妖精怪,绝无其他活物能得七哥如此相待!”
说罢,他指了指还黏在小娘子身上不肯离开的那只猫儿似的小文豹,满脸巴望地相求道:“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养的这只美人豹可有能开灵识、化人形的造化?”
他认真地向她表功:“我自得了它,就对它一心一意,从未怠慢。今日,我还特意照着赵后五蕴七香汤的方子给它备了浴汤,从称配香料到取瓮煮水,都是我亲手做的。”
“嗯……”
小郡主将手盖在了小豹的头顶,小豹立即欢快地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起来。
“倒是有些灵性。”
合着双目的小娘子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若是在我左右多伴些时日,兴许还有开窍的可能。”
“要……留在您身边啊?”
陆西雨几乎就将“舍不得”写在了脸上。
“我知道你不愿和它分开。”
小娘子笑得温和体贴,“我同陆小郎君也是片刻都不肯分离的。”
这倒是叫陆西雨心中的不舍稍稍降了些。
毕竟接下来的这一路,他也一直会跟七哥在一起,就算将他的美人豹放到狸精小娘子的身边,他也随时都能过来看到它。
这样一想,他觉得好受多了。
“你身上湿漉,早些回去将袍裳换了。”
因被小郡主挠了手心,端坐的少年对着陆西雨淡淡出声:“我担心她被隔壁的汝阳夫人发现,便借口小狸吵闹、请汝阳夫人换了离此处颇远的屋子,你之后若是无事,可多去问安,不要让夫人起疑。”
“我明白!”
陆西雨当即便觉得自己担了大任,腰板都挺直了。
“我绝不让其他人发现小娘子的存在。就算有人要硬闯这间屋子,我也会拚命将其死死拦住!”
说罢,他小心地伸出手指,冒着又被抓伤的风险,在小豹的前肢上碰了碰,以此告别。
可小豹此刻在小郡主散出的香气中沉沉醉醉,没心思同他计较,任他摸了好几下,喜得陆西雨在离开时都有些飘忽忽的,跟踩在云上似的。
送走陆西雨,陆云门拴好屋门,又将两座屏风扶起。
小郡主看到了他之前放下的甜水和果脯蜜饯,逐渐露出了雪白的小尖牙,边笑边将还燃着的香熄了。
“是你不好。”
等小郎君走回来,她昂首的第一句话便是怪罪。
“你若是早点求我允婚,方才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接着,美貌晶明的小娘子向那盛甜水蜜饯的篮子扬了扬颌。
等少年净手、将那飞廉纹葵花形的银食盘摆到她的面前,她才拣了个最大的咬了一口,把他回来前发生的事道了一遍,又同他解释:“我听你说陆西雨在这船上,又记得这位小郎君入夏时刚得一稀奇小豹,身上斑纹连绵如幅山水图,因而对其视若珍宝,形影不离。所以,我便央着你去将屋中燃香换了。”
而后,她又毫不隐瞒地、细细把她身上香气的把戏告诉了他,“如此一来,人闻不出奇异,但诸如蛇猫豹狮虎,却会凫趋雀跃,朝这儿蜂拥。”
看着静静倾听的小郎君,她半分遮掩都不想做了:“我原本确实是气你毁了我的谋划,是以就想弄出些乱子,让你焦头烂额,反正你总会护我周全。但是,你拿出了更好的,实在让我无法继续生气了。这种时候,陆西雨却闯了进来。你不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我总不能与他兵戈相向、埋伏一旁用银链勒住他的脖喉噤他叫嚷、再用金胡瓶将他击昏砸伤。”
虽然……她的确在脑中这样过了一遍,掂量过成功的可能。
“所以,我就随口编了几句将他唬住。别的理由也许不行,但神鬼一说对他却一定好用。只要信了我是精怪,他就肯定会帮忙把我藏得严严实实。至于之后,有你在,我就不管了。”
她说了这许多,一清如水的少年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说话?”
小郡主看着他的眼睛:“是终于发觉守在我的身边,便会有数不尽的麻烦倾泻于你,所以开始后悔了?”
“与你相关之事,我从未后悔。”
少年目色清湛,心贯白日,“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将这些全部告诉我。”
小郡主觉得胸前玉佩发烫,逼近向他:“如果我说,不止是这些,从现在开始,我会对你讲许多我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真话,对你讲许多旁人听不到也不敢听的事,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欲望,都会不加掩饰、毫无隐藏地展现在你一个人的面前,而这些所造成的后果,也都只会施加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我此生所行的恶,你全要分去一半,若是我不得善终,你需跟我一起死,便是将来真有阴曹定罪,无论是拔舌剖肝,还是入火山血池,你也都要同我一起。即便如此,陆云门,你还是会说不后悔吗?”
少年目光不移地将这些话听完,叉手向她拜下。
“之死靡它,白首不渝。”
什么是之死靡它,什么是白首不渝,陆扶光仍旧弄不清楚,她只是循着本能,对他亲了过去。
她可是想要这样做好久了。
“我小时候,有阵子很爱读书,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因此对困意格外讨厌。听说吃了程子温家的苦药就不会困,我便常要来吃。但后来见程家吃苦药丸的那些人一个赛一个地呆头呆脑,我怕自己也吃成了那个样子,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亲了许久后,小郡主便如她膝上的小豹,舒服地窝在了小郎君的身上。
听到小郡主吞掉杏脯后说的话,圆袍襟领边赤红未消的少年顿了顿,还是为教导过自己的老师出了声:“程公治家严明,族中子弟皆克禀诫训,勤苦守礼……”
“是啊。在他严明的家法之下,那些名声极好的程家子弟就因为你学业上总拔头筹,所以在冷到能哈出气的深秋雨天划破了你的油伞,害得你只能冒雨回到寝房,淋了个湿透,冻得烧了足足四日。”
见小郎君瞳仁微动,小郡主伸手将一颗被蜜熬香甜的枣喂到他的嘴边:“你都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气冲穴处的那颗痣,还知道你骶端有道天生的红痕?”
她看着他:“快点吃了,我就告诉你。”
看到他咀嚼后将蜜枣吞下,小郡主笑了:“因为,我一直都在看你。“
她告诉他:“你也知道,自从被你害得那样狼狈地离开卢府之后,我就恨……狠地把你记住了。”
她隐住了那个“恨”字。
“我要侍奉我的人去将关于你的一切都事无钜细地告诉我,要他们查遍你的过去,盯紧你的如今和未来,以此从里面找到能向你报复的方法。”
“但是,陆小郎君,你知道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吗?每日从早到晚,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就连几时睡、几时醒都一成不变。我看着他们送来的那些写着你的信,越看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只觉得这小郎君可真无趣,原本就古板,再被那个死讲礼法的程子温一教,只怕真要成座石雕了,所以后来,我便看得有一搭没一搭,谁知就这样、还是将你的字学得那般像……”
和陆云门待在一起,总是过得乌飞兔走、日月如流。
不过随便地说说话,给小豹擦爪喂食,再在棋局上厮杀几番,便到了该下船赶往道观的时候。
走出渡口,小郡主将热乎乎的小豹往她宽大的斗篷里一藏,就纵马跟着陆云门、将它也带到了道观山下。
“起初带它出来时,我的确是说想要做路上御寒之用,但观中也很苦寒,也需要用它取暖……陆云门,我不过是想再霸占它几日,很快就会腻了。到时,我就会把它还给陆西雨了。”
两侧松涛阵阵,小郡主站在通往她道观小院的石阶上,扭脸不看站在她几阶之下的小郎君,不肯将小豹松手还给他。
听到少年要出声,她紧接又道:“你向我要的范阳的东西,你全数得到了,可我到现在都还没拿到给你点青用的树墨。”
“鹰鸟来迟,是我误估了的时间的错。但这小豹……”
“你知道就好。”
小郡主将小豹举起、挡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旋身朝向了身后的小郎君,“这是人质。下次见面时,你将点青之物拿出来、让我把我的花押刺完,我就把它换给你。”
说完,她叮铃转身,拾级而上,跑进了观中侍女在听到她口拟枭鸣后悄声开了的小门里。
门扉初合,陆扶光便将小豹递给了还在躬身行礼的侍女,低头揉了揉自下马后就猛烈发作、刺痛不止的眼睛。
眼底肯定红了。
但她不能现在就让陆云门看到。
她要将这病变得看起来更凶险、更难治才行。
之后半日,扶光郡主静心修斋的这座道观小院始终阒然若无人,静到连汝阳夫人拐杖的落地声都显得喧豗了。
她随着道观中的侍婢,穿行过两列通体鎏金的长信宫灯,驻足在了屋前一只口中烟缕不绝的鎏金乌龟旁。
屋子里,小郡主正俯于案前,手拿一条小巧生动的赤金走龙,在龙足上细细地雕着。
“郡主。”
侍婢下拜通报。
“汝阳夫人到了。”
听到这声,陆扶光转过了脸。
小娘子青衫素裙,发间细竹为簪,整个人真如雨后翠竹,昭昭清丽。只是,那双眸子中的光微微散着,仿佛一片朦胧雾气,凝聚不起。
汝阳夫人却看不清这些。
因此她没有多言,握着掌中圣人亲赐的错金银鸠杖首便向郡主行了礼。
“老身隋盼安,见过扶光郡主。”
她已年过半百,右腿有疾多年、几乎使不上力,但行时却从不见颤巍,步履坚定,自有威仪。
“夫人快些起来。”
小郡主起了身,笑着同她问安行礼,又看向她的身边。
“这是陆家的七郎与八郎,皆是你的同辈族亲。”
听说扶光郡主与陆西雨从未相见、与陆云门也多年没有碰面,汝阳夫人便说得细了些,“我此次出游,多亏了他们二人照应。”
小郡主当即与他们见礼。
“世子。”
她举止婉嫕,态度却有些疏远,仿佛对着的,真是个几近陌生的少年郎君。
见过她同云门兄长亲密无间的陆西雨,此时都要看愣了。若不是云门兄长在来的路上悄声叮嘱过、一会儿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他与她相识,他这会儿肯定会沉不住气地露馅。
正想着这些,小郡主已经转向了他,问安道:“八堂兄。”
“郡……郡主。”
他回过神,含糊着回礼。
但他心里却重重地骂了一声“骗子”。
不仅假冒狸精,还骗走了他的美人豹,如果不是因为顾忌七哥,他肯定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她的真面目。
“这是太医署的隋娘子。”
说完了两兄弟,汝阳夫人又说起了在她右手边、扶着她的隋征。
这是个盘盘圆脸的小娘子,看着比陆扶光大上两三岁,发髻衣饰虽不昂贵,但也能看出是有过精心的打扮。
听说到了她,她赧颜地低垂着头,向着郡主躬身,鬓边插着的银叶子晃出了一道辉亮,当即刺得对面的陆扶光吃痛地阖了阖眼。
但也不过一瞬,小郡主就又温静地露出了笑:“隋娘子。”
陆云门在进门看到她的眼睛时,神色就凛了一分。
此刻见状,少年连唇都微微抿起了。
他转过头,无声地看向陆西雨,示意他开口去问——陆西雨与他不同,本就话多随意,此时便是关切她的眼睛问上一句,也不会叫人生奇。
可陆西雨疑惑看着他,双目睖睁,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
倒是隋征出了声:“我闻屋中隐有药气,莫不是郡主身有不适?”
“不可无礼。”
汝阳夫人轻斥了隋征一声,接着便向小郡主解释道,“请郡主莫怪,这隋娘子原本也是东都贵女,家道中落后进了太医署,曾是署中按摩博士的得意门生,很有些本事,是圣上念及老身病腿常常作痛、才将她这个与老身同姓之人送到了老身身边,医者问病心切,是以冒犯、唐突了。”
一向孤冷重礼的汝阳夫人竟会袒护他人,这倒叫陆扶光在隋征身上多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难怪瞒不过去。”
小郡主说着,双目又闭了闭,似乎难受更重了。
“我这些日子的确正在因眼疾喝药。”
隋征马上向汝阳夫人求道:“夫人,婢之前也习得眼疾治法,可否让婢替郡主看看?”
汝阳夫人看向陆扶光。
小郡主面有迟疑,但看到隋征神色坚定,她还是柔和地笑着道谢应下了。
望闻问切了一通后,隋征眉心所贴的梨花花钿越发起了皱,她跪地向汝阳夫人告罪:“郡主双目确有生疾,似翳、症状却又比翳还要凶些,已超出婢的所学,婢不敢下手诊治,需尽快找来善治眼疾的医者,或下针,或用药,不可耽误。”
陆西雨这时倒是有话要说了。
他盯着小郡主的眼睛,左看右看:“我看她的眼睛不红不肿,真病到了你说的地步?”
隋征:“婢拙见,郡主这病已经生了许久,却久久未得根治,一直被猛药压着,所以才看不出来,但如今已重到快要压不住了,到时发作凶猛,怕是要遭大罪。”
“竟全叫隋娘子说准了。”
小郡主看着她。
“此前我为刻告罪玉璧,总是通宵达旦,又觉得做此事时不应挥霍,便总只燃几只小烛,日子久了,眼睛便有些不适。我仗着年少,未及时请医来看,待到目酸胀痛撑不住时,却被告知,若是要治,必须终日闭目用药、时时静养,再不能费神雕刻了。
可这是我头一回替母亲到永济州奏告三元,实在想要事事亲为,不愿出任何差错,我便请他开了一方能暂时压制眼疾、让人看不出异样的方子,只等明日醮仪举行后,诸事皆毕,再想法子去治。但就算喝着烈药,眼睛还是会时常不适,以致刻得越来越慢,就快来不及了,所以今日听闻夫人到来也没能出去迎接,实在是怕这龙不能刻完,明日投龙仪式上无法交代。”
汝阳夫人自听到“善治眼疾”四字,便在心中一动。
她此时也有眼疾,且正是目赤生翳,这回之所以提前了些日子去河东,也是想要去寻一名“善治眼疾”的医者,请他为自己治病。
那人名叫章铎,曾官至太医令,精通各类医法,尤擅治疗眼病,一手金篦针拨的妙术可谓神之技。但在几月前,因母亲亡故而除官回了祖籍,如今服丧所在的地方正是河东。
就在这时,一旁垂眸的少年开了口:“既如此,夫人何不邀郡主同行?大梁若论善治眼疾者,非前太医令章铎莫属。”
“是啊。”隋征讶喜地看了看替她将话说出口的陆云门,笑意盈出:“夫人原本不也正是要去章太医令那儿吗?我们一起去,多好。”
“你们两个倒是一唱一和。”
汝阳夫人对着陆云门与隋征目中带笑。
随后,她同郡主坦言了她此次前来拜访的目的,望郡主能够随她一起、前往河东陆氏。
小郡主刚答了声“好”,侍婢就进了门,将郡主今晚该喝的药送来了。
那药闻之便有冲天苦涩,陆西雨忍了忍,还是屏住了息。
隋征踌躇过后,向郡主劝道:“这药对您的眼睛好转有害无益,既要去治了,今夜便不喝了吧?”
小郡主摇首,细语绵言:“可明日便该到川畔祭水投龙,今夜说什么都要将龙刻完才行。”
“郡主。”
寡言冷情的少年又一次出了声。
“此事可否交由我来?”
又得陆云门相助了。隋征抬起了头,望着少年嫣然含笑。
小郡主将周围人神色收进眼底,随后也抬首看向了少年:“世子也擅这个?”
“郡主这可放心,世子少有不善之事。”
汝阳夫人见少年不语,便为他解围接话。
等看到郡主依言将那雕龙之事交给了世子,她便起了身,“难得世子要雕龙刻凤,可惜我如今目中浑浊,看不清楚,又身乏神困,得去歇下了。”
她向小郡主行礼告了退,接着抬手止住了隋征的搀扶,“阿征,你留下来为世子掌灯,也代我看一看他这精湛技。”
隋娘子笑着应了。
这一列事本是为了让小郡主不再喝药。可汝阳夫人一走,小郡主却立马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
“隋娘子勿怪。”
她放下玉碗后便勾住了隋征的指尖,声音温柔极了,却又带着股倔强劲儿,“我知你是关心我,但明天还有一整日的仪式,到时,站在我我面前的是无数永济州的百姓,我不可在他们面前露出病容,一丝一毫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