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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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些缘故情分,她在女皇心中,自是独一份的存在,一句话能顶他人九句重,便是赤璋长公主见了她,也总是表现得谦恭关怀。
但汝阳夫人谨记自己身为女皇耳目,素日从不与人亲近,她本就没有亲子,也不愿被陆爽的其他子女供养,离宫后便住进了道观,小郡主曾想要对她示好,却也屡屡碰壁。
倘若被她在船上发现,她不但不会为自己隐瞒,还会不假辞色将此事告到御前。
陆扶光:“我同汝阳夫人少有交际,若不是你向她提及,她才不会想到要携我同行!”
那样孤僻的老妇,同谁都不亲厚,除了圣上,便只与陆家小辈中的陆云门投缘,每回听到他回了东都,总要将他叫到道观,用亲耕的吃食招待他。
因此,小郡主不必转念都能猜得出她落入如此境况的缘由。
少年也不反驳:“汝阳夫人是为我着想。若是从不在陆氏露面的扶光郡主能亲临河东,便足以证明你对这场祭祀的重视。其他族人即便介怀我河西出身、有意在我所主持的祭祀途中作梗怠慢,也不敢做得太过了。”
“我要赶在汝阳夫人之前回到永济州。”
她可是圣人面前最温顺良善的小娘子,绝不会有一丝不轨之行。
“今明顺风顺水,从这里至永济州,船行最快。此船会在离永济州埠头十里外的一座渡口稍停,那里已备好快马,我会在前为郡主策马开路,保证郡主到达你修斋所在的道观会比汝阳夫人快上半日。若是郡主仍不放心,随船的还有我的堂弟陆西雨,我可以让他布局一二,使船到得再晚一些。”
“你要什么?”
因不敢漏声,小郡主始终仰身与少年贴得极近,远远看去如同在耳鬓厮磨。可细看她牙尖紧合,更像是恨不得撕咬掉小郎君颈上的一块肉。
“你大费周章将我独自掠至船上,又搬出汝阳夫人压得我不敢翻身,不会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然后就将我放了吧?”
少年微垂侧首,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要冯先生的人头。”
“我来范阳数日,花费心血无数,好容易才将冯先生抓到手里,一丝一毫的实际好处都还没得到,竟就要拿给你做嫁衣?”
陆扶光仍不甘心。
“你要他的人头做什么?这份功劳,你燕郡王府真的敢吃吗?”
“发现冯某踪迹、将他围追堵截又一时不察让他自戕而亡的,皆是我的恩师李群青,与我无关,更与燕郡王府无关。”
少年看着她那片如乌鸫羽毛般鸦黑的眼睫。
“除了那颗人头,我还要所有你从他手中得到的、证明他与崔姚曾是旧交、能用来威胁卢、崔两家的东西。”
“就算郡主想将其偷藏几份也没关系,有我在,只要郡主还存着为了要将范阳卢氏收入囊中、所以要与卢梧枝成婚的念头,卢梧枝就绝不会有机会摸上家主的位子。”
“我既然说了,就能做得到。”
“还有一日一夜,不收到恩师已拿到人头的回信,我便不会放郡主离开。请郡主好好想想,给我一个答覆。”
小郡主许久没有再开口。
陆云门将她的心思猜得太透。
他知道在她心中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卢梧枝这个人。他只要露出决心、真的动了要断绝卢梧枝爬上家主之位前路的念头,她再同卢梧枝缠夹不清也就没了意义。
因为他的的确确能够做到。
是她先对陆云门数次欺骗、哄得他同她海誓山盟,也是她自己不慎、陷进了他的温柔乡中。
论前论后,都怪不得他人。
如果她是陆云门,从得知了她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会恨她入骨,一定要将她报复到不死不休,可他连套住她脚踝的银链用的都是极细的一条,丝毫不沉重,也没有紧勒在她的足上,只要她不使劲拖拽挣扎,就根本不会将她弄疼。
这些,陆扶光都知道。
但是以她的性格,绝无可能就这样在心底原谅陆云门的这次算计。
他可是又毁了一桩她原本唾手可得的满意婚事,让范阳卢家再次从她的手中溜走,还拒绝了与她的日后!
就在小郡主暗暗思忖时,少年已经拿起了第三支花树钗,插上了她的发髻。
那匣中的每一根都极尽奢华,可到了她的发间,也不过是些颜色的点缀,虽然令她容貌更盛,却夺不去她的半分风华。
宝石、珠玉、金银,最繁华精细的锦衣,最馥郁色艳的花,她仿佛天生就该拥有这世间最美的一切。
但此时,大梁最明丽娇贵的小郡主却一动不动,乖顺地任由着少年簪钗。
随后,她仍旧如一个乖乖的美人陶偶,由着小郎君为她描眉点唇、画上花钿面靥。
直到少年的手指快要碰到她的衣带,小郡主才向后躲了躲:“此时更衣,链上银铃定会乍然震响,被隔壁的汝阳夫人听见。”
她已经听到好几声汝阳夫人对侍婢的吩咐了。
虽然话有些听不清,但那凿凿就是汝阳夫人。
少年没有强求,垂下了手:“我早已同夫人说过,这屋里放着我刚捕到的一只小狸。它高贵美丽,但生性狡猾又野性难驯,极易伤人,所以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我也要时时守在这里对它看管。故而,夫人在隔壁便是听到铃响,也不会诧异过问。”
小郡主心念一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伸出手,抓住了小郎君蹀躞带上的那块双螭拱壁的白玉。
“把这个送给我,再让我将你身上的点青刺完,我就答应你。”
对视片刻,少年将玉佩从蹀躞带上一点点解下:“刺青之物不在船上,我会让人去寻,不久便会由鹰鸟带回。”
“燕郡王世子一诺千金,既然如此,我便是先说了也无妨。”
将玉佩完全地拿在了手中,小郡主爽快地小声开了口。
“范阳城东楼记酒家旁的竹篦铺子后有一处房舍,冯先生就在那里。至于我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全在我的侍女酡颜手中。我写张条子,再给你个地点,你叫人腰间绑条鸳鸯绦带、在那儿站上一刻,见了酡颜后再将条子拿出,酡颜看了以后就会将东西全部给你,不会私藏。”
不久后,少年拿着她写好的条子起身。
刚走出一步。
“陆云门。”
他转回头。
只见她晃着刚刚到手的、先帝赏赐后便成了燕郡王妃身份象征的那块玉佩,轻声地又叫住了他。
“就算我最终也没有将关押冯先生的地方告诉你,到了渡口,你还是会将我提前送回永济州,对不对?”
少年拿着条子的指尖紧了紧。
“郡主不必试探我的心意。若是没有收到恩师的回信,陆某绝不会放郡主下船。”
随后,他将装着锦裙的箱笼放到陆扶光面前,留下一句“请郡主自便”就出了屋。

陆云门回来时,还未走到屋门,便听到他关在房中的“小狸”已经自在地在满屋子“巡视”了。
但等他推门而入、绕过立在屋中的层层屏风见到她时,她却已经停住脚步,将目光落在了那把螺钿紫檀的四弦琵琶上。
“那把琵琶,看着甚好。”
少年也望向了那把琵琶。
几息过后,他告诉陆扶光:“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燕郡王妃?”
小郡主的语气一下便多了份敬重。
“我早就听说,燕郡王妃弹得一手极好的琵琶,可惜我无缘听得。我听过的、最出神入化的琵琶乐,是出自太孙妃之手,可皇祖母却说,同王妃所弹的琵琶比,太孙妃的不过是凡间之音罢了。”
她毫无还在被关着的自觉,笑着就将小酒凹露了出来,“陆小郎君随身带着这把琵琶,想来琴技也是炉火纯青,弹出来的堪比仙乐了。能不能……”
“是吗?”
因为猜出了她想要说什么,陆云门少有地打断了她。
少年看着她:“我倒是听说,两年前,东都东西街市斗声乐时,西彩楼出现了一名自大食国来的少年乐师,一首《龙池乐》弹得声声如雷,神乎其技。而那位金发碧目、色艺双全的乐师,当晚便被请进了扶光郡主在东都郊外的别院,直至今年,仍旧常在宴上侍于郡主左右。”
小郡主抿了抿唇。
她就是喜欢把世间的好东西都占为己有。
她忍不住啊。
“你也知道阿明呀?可我一点都不想提他。“
她一脸不满地说道,“我把他叫到身边,原是想请他教我弹琵琶。但他自己明明弹得那样好,却半点也不会教人。”
说着,被关在樊笼里的小狐狸,仍在不安分地将它雪白漂亮的尾巴扫向小郎君,“陆小郎君,能教我吗?”
少年:“我不善琴,怕是不能与人为师。”
“那,由我来教陆小郎君?”
见小郎君这次没有说不,小郡主便拖着脚下的锁链,走到那柄琵琶前,将它横抱到怀中,后又从盘中挑了把细雕着衔花金凤的新制象牙拨子,这才回到了已席地跽坐的小郎君那儿,极近地坐到了他的面前,悄着声同他说:“我从没这样近地在别人面前奏过乐,你可要好好看着。”
接着,不过一个声落,小郡主腕间金铃便重重荡响,与此同时,琵琶声急如飞旋春雪,顷刻扑满屋间!
可在这惊声震到人心尖发寒的那瞬,绵绵细雨忽地落下,冰雪尽融。紧接着,雏莺群飞,游鱼跃水,草木勃发,风暖细柔……
垂着霜颈的小娘子妍姿艳质,手中弦音也在此刻被她捻转得愈发百媚千娇,慢慢便成了常现于秦楼楚馆的旖旎小调,体统尽失,没了个样子。
对上小郎君沉沉望向自己的眼睛,她指尖珠落声渐轻,慢慢仰身向他贴近。
“陆小郎君。”
她边说边弹,声如莺歌。
“这屋子中只有陆小郎君和一只小狸在,能奏出这般曲子的,便只能是陆小郎君你了。如果你还是不肯亲自掌琴教我,那我可就要继续弹些更不像话的曲子出来了。”
少年端放在膝前的手指微微躬起:“你便不怕汝阳夫人觉得蹊跷寻过来吗?
“有你在呀。”
带着几分试探,但更多的却是笃信,小郡主向他说道:“我已毫无隐瞒地将你找我索要地的东西都给了你,你当然要想办法护住我。”
少年什么都没说,可盯着他看的小郡主却逐渐弯起了唇角,很快便迷花眼笑,再也藏掩不住她的那两颗小尖牙。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仔细地放下了燕郡王妃的琵琶,接着就拉过小郎君的手,边用指尖在他的掌心写着,边小声地把她在公主府吃惯了的那些菜全说给了他。
小郎君垂首,并未理她。
但他被她抓着的那只手,却也一直没有收回。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小郡主再次说道。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得不到回应,她就一遍又一遍地说,一次比一次靠他更近,一声比一声大。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少年霍然起身,在她的声音快要大到会被隔壁听出前大步走了出去。
他离开后,小郡主兀自地又笑了起来。
正喜笑盈腮时,她的目光扫到了身旁静静躺着的那柄四弦琵琶。
顿了顿,小郡主小心地俯身将它捧起,轻着手脚把它放回了原处。
屋中静谧了许久,放满了饭菜的食床终于被被小郎君亲手端了进来,上面多数都是她刚才提到的菜肴。
可这些菜色虽然鲜亮,口味同公主府的还是不尽相同。
被赤璋长公主娇养大的小郡主自然嘴刁极了,当她不再用着虚假身份的口味面对陆云门时,满食床的八珍玉食,便只有两道菜还在被她继续吃着。
小郎君见状,默默将她爱吃的那两道菜放到了她的跟前,然后将她不吃的其余菜无声吃完。
“陆云门。”
食不语地用完了饭,小郡主的声音就又在屋中响了起来。
“绿奇楠的香气太闷了,烧着又吵闹,能不能换成我们以前焚过的降真香?”
小郎君应了。
可他刚要站起,小郡主又拉住了他的袍尾:“我能要酒喝吗?我突然就有些想喝了。”
她说着,嘴角就浮出了小酒凹:“我的酒量很好,从来都没有真的醉过。”
就这样坦然地承认了自己以前都是装醉,陆扶光却没有丝毫的心虚。她甚至是有些好奇地在等着看小郎君的反应,仿佛是想要以此取乐。
少年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又向着那柄已被妥善放回原处的琵琶看了一眼,随后便又到外面走了一趟,不过须臾就为她带回了香与酒。
“就只有一个酒杯吗?”
小郡主看着食床上曲腹圈足的独只青白釉小杯。
“我想要你陪我一起喝。”
正在为她点香的少年轻抿了抿唇:“我平日极少沾酒。”
“李国老府中鱼宴时,你分明喝了许多。李国老说你千杯不醉,只陪我喝上几小杯,根本就碍不着事。”
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无意要同她一起饮酒。
小郡主思量了一瞬,随后便当即露出不悦,那双方才还闪着熠熠光亮的眼睛顷刻就黑沉了下去。
她直直地望着少年,捏紧小杯上细小的鱼子纹,一杯接一杯地将酒无声饮尽。
待那鱼穿水波的装酒鎏金胡瓶快要倒空时,少年终于放下了箸,抬臂将她执壶的手握住:“今日已经喝得足够多了。”
“你不陪我喝酒,我不开心,”执壶的手动不了,小郡主便用另一只手、从食床上拿起了还剩下浅浅一层薄酒的小杯,“所以,我还要喝。”
“陆扶光。你说你不会醉,我信了,才给你拿来了酒。”
听她声音逐渐扬起,像是快要没了分寸,少年将她拿杯的手也抓住了。
“我少时因恩师离都,曾食宿于程公家中求学四年,虽不敢自称习得了程公的几分学问,但程家提神的苦丸,我一直随身带着。你若是再沾一滴酒,我便用它为你醒酒。”
“你拂了我的意,竟然还想要管束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小郡主笑得露出了她的小尖牙,脑袋也酒醉似的摇晃了起来。
“陆云门,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刚才你要是好好地哄哄我,说不定我就听你的话了,可你只知道威胁吓唬。现在,想要让我不喝这杯酒,除非你亲自把他喝光。”
两人僵持着,小郡主拿着小杯的手臂使着力气,将它举得越来高。
“看起来,陆小郎君不打算顺从我的心意。”
猝然地,她仰起脸,拿着小杯的手腕一翻,杯底那层薄薄的酒便尽数落到了她的唇上,顷刻就将那朵凌霄红花染得盛艳。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唇上落了落。
随后,他松开她的手,走到身后屋角的一个小屉前,从中拿出一个瓷瓶,里面滚动着的,是一颗颗有着刺鼻苦味的药丸。
程公程子温治家严明,对子弟教导的严苛在士族中颇有威名。陆云门拿出的那颗药丸,就是程家专和出来、给族中子弟在夜晚学习时含服用的。虽然能提神醒脑、对养身也有益处,但却用尽了世间最苦的药材,苦参、黄连、熊胆应有尽有,是种为了苦而苦、苦到令人揪心震肠的苦药丸。
“你把它拿出来又怎么样?”
小郡主慢慢地抿着唇上的酒。
“我就不吃,你又能如何?”
但看着靠近她的陆云门,小郡主面上的嚣张渐渐淡去。
她捏着小杯,转身想要站起逃开,却被他抓住了拴着她的银链,失衡地跌进了柔软的毛皮里。
等她重新撑起身时,少年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
被麒麟压在身下的小狐狸,就算已经亮出了爪尖挣扎,似乎还是没有一丝能撼动它的力量。
少年仍攥着那条束缚着她的锁链,侧首将装着苦药丸的瓶塞咬开,眼看就要将药丸倒进他自己的口中。
“陆云门!”
小郡主发间花树钗上的宝石都仿佛有了微微的颤。
“我是你的族妹!你不能这么对我!”
少年垂着眼睫,牙关咬起:“那又如何?你也从未有一时将我当成你的族兄。”
静了片刻,等小郎君唇间的那颗苦药快要碰到她的唇时,小郡主突然笑了。
她肆意地露着她的小尖牙,用手将少年唇间的苦药取下,然后把它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含着吞下。
“我才不怕吃这种苦药。我小时候可是常常拿它吃着玩。“
她盯着小郎君的眼睛。
“我是故意的。谁叫你肯不陪我喝……”
少年用力攥紧锁链,向她吻了下去。
可在他即将要吻上她的最后一秒,陆扶光却扭开了脸,有意将话说得无情又凉薄:“看世子此前在船上的行径,我还以为世子是厌我至极、想要解气一番后便与我一刀两断……”
“陆扶光。”
少年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因我坏了你的婚事,你心中有气。可是,崔姚毁了你与崔家郎君的婚事后,你想到的是要范阳卢氏赔你一桩更好的。而我毁了你的婚事,你被我关在这里、满嘴谎言地来哄我,能想到的、不违誓违约的法子却只有通奸。你便如此笃定,我不可能也赔给你一桩吗!”
小郡主目色渐凝,慢慢地转回了头。
芝兰 玉树的少年郎,此时终于彻底失了态。
他胸前起伏剧烈,后牙紧咬,眼睑薄红漫开,手中银链被捏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地、直视着她。
“我自知道你的身份起就已决意,此次祭祀开宗堂,我会自请出宗,重回河西陆氏。”
陆扶光望着他:“你以为此事有你说的这样轻巧?你上不能辜负曾祖盼河西并入河东之愿,下不能害得河西同族无法立足,若不是犯了捅破天的大错,你这样的身份,就算扒皮拆骨,也未必能脱了身。”
“今岁不得,我便明年再求,明年不成,便后年。”
少年目光坚定,灼灼逼人。
“而且,我会一直姓陆。但你会吗?”
僵了僵,小郡主突如被蜂蛰到,决然将手中小杯捶地砸碎,在那片碎釉飞迸中奋力推开陆云门,随后腾然扑起,趁着他后仰的一瞬将他死死压倒,稳稳骑在了少年的身上!
两人上下瞬间颠倒,少年当即就要翻身而起,却被她夹紧了腰。
“别费劲了。三年前,大食国使臣带来的礼物中有一头汗血宝马,他们称那马性子极烈,稍稍近身都会被它踢伤,只有极擅御马者才能成为它的主人。皇祖母于是下旨,会将它赐给第一个能骑着它跑完一圈马场的人。当时在场数人跃跃欲试,可谁都没能做到,就连临清王都在快要跑完前被它掀了下去。你猜,它现在在谁的府里?”
小娘子伏下她柔软的腰肢。
“摔这一下,应当足够世子清醒了。我因过往之事,心中对你有愧,所以你方才的话,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如此,世子还要继续说吗?”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握在手中那捩翠融青的锋利釉片已然竖在了少年的颈上,如果他敢说一声反悔,她立时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刘或吴。”
没有丝毫动摇,大梁的少年麒麟凝然对她。
“我会助你得到那个姓。”
过了许久,陆扶光松开了手中的釉片,看着他:“你将我逼至此处,就是为了与我说这桩事吗?”
少年的睫羽终于垂下了。
他轻下声音:“原本,不该这样。”
事情本来不应如此。
可只要事关了她,事情便从来不会照他所想的进行。
对上陆扶光,他永远只能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不,合该这样。”
陆扶光轻声开口。
算无遗策的陆小郎君就是应当在她面前溃不成军,将她从未诉诸于人的想要之物奉到她的面前,向她做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约定。
“但是,这不过是你在求我允婚,我可没说我允了。”
她居高临下着、不提什么刘还是吴、只是轻描淡写道:“满大梁都是想娶我的小郎君。虽然挑挑拣拣下来,你如今的确能拔个头筹,但若是遇上比你好的,我随时都会忘记方才发生在船上的事。”
说罢,她从少年的腰身上起来,端丽娴雅跪坐一旁,满头朱翠华钿不见分毫曳动。
等小郎君与她面对面坐好,小郡主才尝了尝自己的唇,出声道:“好苦啊。虽然以前习以为常,但最近不知为何、有些吃不下苦了。劳烦世子去给我弄些甜的小食来。”
说完以后,她不再看他,而是低头将她原本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细细系到颈间,藏进了她绣满了小簇折枝花的袖衣领内。

“我与崔姚的恩怨未了,我仍不会放过她,此后定然还会出手,最多也就不祸及范阳卢氏。”
戴好玉佩后,小郡主又抬起了头。
“还有,卢梧枝知道我的身份,世子既然要毁了我的这门亲事,就将要事情做干净……”
少年轻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翻开。
噤了声的小郡主这才发现,她的手掌上竟有一道划痕正渗着血,是她之前握着碎釉威胁陆云门时不慎弄出来的伤。
“一点小伤。又没多痛。”
对自己身体并没多少爱惜的小郡主对此毫不在意。
她甚至起了兴儿地用指尖在那伤口的血珠上蘸了蘸,将血抹到了少年的唇上,“还是说,我该装作怕痛怕得不得了的样子,缠着你,让你心疼,给我上药?”
小郎君转身去拿了药,又坐回到她的面前:“我看到你受伤,便会觉得心疼,便会想要给你上药,这与你怕不怕疼、有没有做出怕疼的样子并无干系。”
察觉出陆云门情绪有异,小郡主怔了怔。
陆云门已经低下了头,轻轻为她上药:“你不必担心卢梧枝的事。我登船前已经同他见过了。他如今自顾不暇,身上还背负着生母的冤屈,知道该如何取舍。”
“你如何说通他的?”
少年顿了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见小郎君抬首凝注着她,似是不解她如何猜到。
小郡主朝他的袖口扬了扬下巴,那窄袖的边缘赫然露着一角极深的牙印,已经淤了紫。
少年转腕掩住伤口:“我要夺他的姻缘,被他伤这一下,也不冤枉。”
他停了停,又道:“之后我会留意用药,不会让它留下疤痕。”
陆扶光嘴角扬起,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兵卫身影映到门前。
“世子,汝阳夫人听到您屋中异响,托侍婢前来问问。”
跟陆云门对视一眼,小郡主低低地“咕噜、咕噜”了两声嗓子,随后便发出了小狸般“嗷”的叫声。
那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十足能够以假乱真。
微愣过后,陆云门在她让他“快些出去”的摆手示意下走向屋门。
走着,走着,那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后便抽离在外的魂魄终于游游荡荡地落定回去,这段时日如在雾中发生的诸事、开始在他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已经能够看得出陆扶光真心与否了。
她没有在继续骗他。
手指碰上门边的那一刻,身后小狸的叫声再一次、却也是初次清晰地在他的耳中响起。
少年低下头,终于吸进了一口鲜活的气。
小郎君离开后,坐在原地的小郡主渐却渐垂下双眸,掩住了神色。
她从不相信人。
便是常伴在她身边、为她办尽不能与外人说之事的酡颜兄妹,她也是在先是救了他们兄妹全族、又将那些族人全数留在自己永济州的别府、给足了他们恩德与威胁后才开始重用。
不这样,她怎么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小郡主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上她藏在胸前的玉佩。
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阴晴不定?以恶为乐?随心所欲?自私自利?欲壑难填?
她本性如此,并不觉得这些词如何不堪。
可从幼时她接过父亲为她扑下的彩蝶、看到父亲在见到她毫不迟疑便将蝶翅撕下时的神情后,她就知道,蛱蝶藏在翅膀中那具狰狞可怖的躯体,是不应该被人仔细看清的。
所以,她一直掩藏着她尖利的口器,让别人永远只能看到她夹翅而飞时扬起的那些昳丽到如梦如幻的斑斓。
毕竟,在那些少有的、窥到几分她本性的人中,父亲想要管束她、刘初桃想要逃离她、刘明茶想要占有蚕食她的权势、吴红藤则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势来将她压倒……
只要看到了她真实的模样,谁都不会长久而真心地对她好。
可如今,陆云门分明将她看得那么清楚,她映在他眼中的,早已尽是那些纤细蜷曲的足、是长着发霉般细毛的虫胸、是一段一段丑陋的腹节,他为什么还愿意对她下出如此之大的饵、只是为了一个他几乎得不到任何益处、甚至可能根本就无法兑现的婚约?
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他给出的这饵,她即便不吞食下肚,也不可能放任它随水流走。
这时,陆云门的声音从隔壁透了过来。
小郡主立马紧贴上墙壁,想要听一听小郎君要如何向汝阳夫人解释。
她的眼睛在此刻有多明亮,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那边没说上几句、小郡主还什么都没听清,陆云门便搀扶着将汝阳夫人出了屋子。
再也没有半分动静。
忽然就又安静了下来。
小郡主眉间那朵由小郎君亲手画上的芙蓉花钿随着她的颦眉而慢慢蹙起。她开始觉得无聊,然后愈发得不高兴,于是开始紧盯住房门的方向,不耐地在心里算着陆云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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