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万分危急的时刻,搀着卢梧枝的小娘子却腿软般一个趔趄,双膝狠狠栽倒在地,连带着将卢梧枝也拽倒了!
卢梧枝将剧痛吞咽进喉,当即以手撑地,想要快些将把阿柿扶起来。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他手边的山壁竟是空的。
藉着模糊的月色定睛一看,那里竟藏着一个半人高的、一半陷在地下的洞穴,像是被动物挖出来过冬用的,此时被草石掩着,隐蔽得极好,若不是他正巧此时跌倒,就算从这里路过千百回,也绝对发现不了!
已经逃无可逃,不如就此赌一把。
卢梧枝拉着阿柿看了那处洞,接着便咬紧牙关、无声地爬了进去。
小娘子一脸心领神会,紧跟着他钻了下去,随后又立马同他一起,将上面的草整理回原样。
几乎就在他们将手收回时,举着火把的追兵走到了附近。
看着就晃在上面的火光,洞中的两人如取暖的小动物般贴在一起,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因为耳边就贴在他的胸前,
陆扶光能清楚地听到,在追兵靠近到洞穴旁边时,卢梧枝的心跳鲜明地快了起来。
咚、咚、咚、咚——
响得她都有些震耳朵。
小郡主悄悄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胸口,里面的心还是那样平而稳地跳着,连一丝的慌都没有。
还好卢梧枝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外面,不然,她会因此被怀疑也说不准。
这样想着,小郡主双腿无力般地稍稍地后退,背抵着洞壁,慢慢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追捕他们的那几人放缓了脚步,喘着粗气停在了离洞穴几步远的树边。
“那啖狗肠的小儿!”
歇了几口气,其中的一人突然啐了句脏话。
他出气般地握拳,“咚”地捶了下树干,“不是说他受了重伤,又带着个小娘子吗?怎么还这么能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能跑。”
接话的那人放下手中半空的水囊。
水在水囊中晃动的声响在静夜中无比清晰。
“我只知道,我老娘和妹妹的性命都握在夫人的手里,若是他这次平安回了卢家,我全家都要遭殃。”
他稍稍将声音压低:“夫人的手段,你又不是见识过……”
似是被他的这句话点醒,那骂骂咧咧的那汉子也住了嘴,默默地直起身,继续高举火把,前进搜山。
脚步声渐渐远去,卢梧枝垂下去的眼眸却再也没有抬起来。
再后来,又路过了两拨人,却都没有发现这处洞穴。
等四周彻底安静,许久都不再有声音响起,重伤的少年终于撑不住,靠着洞壁慢慢倒下,无力地低下了脖颈。
见他完全没了意识,陆扶光从怀中拿出金针,先是刺穴使他不会醒来,随后才徐徐地用针帮他止住伤势。
等将这些处理好了,她安静地从这洞中爬出,提着别在腰间的水囊,走到了她早就知道在何处的那条小溪前。
此时,天上蒙着的那层云雾也散了。
陆扶光将沾着血和泥手浸进水中,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昨晚才编好的新鲜花镯,却已经被弄得这么脏了。
小郡主的心中,忽然就生了不悦。
她不停地用清水冲掉上面的血泥,又仔细地将上面已经磨伤了的花摘了下去,但却还是觉得不开心。
想马上就换一条新的。
可陆云门不在这里。
没人能给她编一条一样的……
这股不悦一瞬间就冲散了今日筹谋顺利给她带来的所有愉快,让小郡主的眸子顷刻黑沉了下去,在里面浮动着的,是一片会将人吞噬的泥沼。
双手拢起一捧水,小郡主俯身靠向溪面,想要用水洗一洗眼睛。
但在那泓如镜般的水面中,她发现她的眼角有一小片干涸的血。
歪了歪头,她放下手。
“我的眼睛被血溅到了……”
看着水面里的自己,小郡主变脸一般地,陡然就成了个无措慌张的小娘子。
她似乎害怕极了。
“因为不舒服,我后来洗过好几次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越来越模糊……怎么办……”
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砸花了水面。
“我看不清东西了……”
当圈圈涟漪大到让她看不清自己时,小郡主忽地笑了起来。
随着小尖牙的露出,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看不清,所以把陆小郎君认成了其他人、认成了在这次遇险中为她豁出性命、用后背迎刀、死死将她护住而被她全心全意喜欢上了的卢梧枝,好像……也很情有可原呢。
卢梧枝是听着一声声“卢梧枝、卢梧枝”的轻唤醒来的。
等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时,灌满了水的水囊和果子已经撒了一地,小娘子又哭得满脸都是泪了。
她叫着他的名字,抽噎着,声音都哑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回来,手指刮破了好几根,可我不知道这里面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你可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
”你怎么……这么了不起啊……“
卢梧枝艰难地抬起手,把她脸上的泪和泥点子抹去,冲她露出笑:“我没事,你别怕,我不会死……”
他干咽了咽满是血气的嗓子,嘴角扬着,“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把你从陆云门身边抢过来呢。”
说完,他吃力地捡起地上一个带硬壳的果子,指尖发抖地将它掰成两半,扯到了伤口,却没有吭声,而是小心地将里面白净的果肉用壳子盛着,送到小娘子的手边。
“干净的,可以吃。”
他的手上全是血和伤,嗓子也因为缺水、嘶哑得厉害。
小娘子看着他递来的果子,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忽然捂住嘴巴,呜咽地哭出了声。
“被追杀得四处逃命,走了那么远的路,身上还刮伤了,我都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我一提到陆云门,你却立马哭成这样。“
卢梧枝用手背碰了碰她下巴上的泪,轻着声音,“你就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我以为……“
小娘子哽咽了一声,她睫尖上坠着的滚烫泪珠便成串地落到了卢梧枝的手背上,“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你哭,是因为担心我?”
在怔了片刻后,卢梧枝忽地笑了。
明明虚弱到不得了,他却开心到露出了他的犬牙,握住她的手腕,将果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他抓的是她腕上的花镯,又弄坏了上面的好多花。
小郡主的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
但下一秒,她就垂着眼泪,静静地抿着唇,看着卢梧枝将好的果子都放到她面前,而他自己则捡起个磕碰烂得最厉害的果子咬了一口。
“卢梧枝!”
仿佛再也忍不住了,小娘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把草药。
“我是为了摘它才弄伤了手。这草药对你背后的伤有益,但它太苦了,我不要嚼,你自己嚼烂,我给你敷上。”
卢梧枝愣了愣。
但他什么都没说,用清水漱了漱口,接着就抓起草药放到了嘴里。
那草药对他的伤极有用,但碰到伤口上时却会令人痛若蚀骨。
等草药敷完,褐肤少年的身上又是痛得一身的汗了。
撕了自己的里衣、为他将伤包扎好,小娘子看着他的后背:“为什么不问?”
卢梧枝顿了顿,才出声:“不问什么?”
“我为什么会认得草药,为什么突然能如此熟练地处理伤口……你刚才明明生疑了,为什么没有问出来?”
卢梧枝笑出了声。
他忍着痛转过身,面向一脸严肃的小娘子:“因为你刚刚为我哭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真的,那是我平生得到的东西中极为珍贵的了,珍贵到,突然让我不敢再奢望得到更多。”
小娘子才止住了没一会儿的泪珠眼看又要掉出来。
她不舒服似的揉了揉眼睛。
“我眼睛本来就疼,看你这样,我的眼睛更疼了,这里脏得很,不要总让我揉眼睛!”
卢梧枝却笑得更开心了。
笑过后,静了静,他认真地看着她:“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能被你看到眼睛里了,对不对?”
“卢梧枝,本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我你给一个选择的机会。”
沉默了许久,小娘子开了口。
“我接下来说的话,如果你不愿接受,那就把它都忘了。如果被我发现你打算把它告诉第二个人,无论你那时身处何位,我都会割掉你的舌头。”
看着她逐渐傲慢起来的样子,卢梧枝眼中的光却愈发亮。
他盯着她的脸,嘴角慢慢扬起:“好。”
“我会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陆云门。很多年前,他坏了我一桩事,我便一直将他恨在心里。不久前,我找到了一个机会,终于可以狠狠地报复他,所以,就这么做了。我让他,喜欢上了我。”
看到卢梧枝眼中的不解,她微微地抬起下颚。
“卢梧枝。我们之前见过。”
明明睫毛上的泪还没掉净,小娘子却已经露出一副高贵又骄傲的样子,仿佛一只有着世间最华美皮毛的小猞猁,正抖着她漂亮的耳朵尖,在看着一只刚扑过泥巴滩、浑身脏兮兮的大野猫。
“那个时候,我用的不是这样脸,声音……”
说着,她就用回了她清而地道的大梁官话。
“卢梧枝。我姓陆。八年前,你拿走了我亲手所做的黑釉油滴碗。”
对上卢梧枝霍然睁大的浅色双目,小娘子张开口:“我是陆扶光。”
“卢梧枝,我告诉你,我被我阿娘宠坏了,我这个人,心思恶毒,不择手段,睚眦必报。陆云门毁掉了我当年很费心想要得到的婚事,我就将他记恨了整整八年。他这个人,生性淡泊,无欲无求,平常的手段根本伤不到他,所以,我便花了好一番工夫,终于让他喜欢上了我。你也看到了,他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我是陆扶光。我可是陆扶光!”
“你这么坏,为什么说这些时还要掉眼泪?”
卢梧枝弯着唇角,用他方才洗净了的手指尖碰了碰她的眼角。
“看,马上就又要哭出来了。”
“我没有哭……”
小娘子拍开他的手。
“今日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今后也绝不会再说!因此,我也只问你一次,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是谁、也知道了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还要……喜欢我吗?”
“怎么说呢……”
卢梧枝看着她已经滚到眼眶了的眼泪,笑着又向她凑了凑。
“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他直直地看着她。
“你是陆扶光,简直太好了。”
他露着他的小虎牙,毫不在意地向她将心剖开、让她看到里面的淤泥污浊:“我虽然一直都嚷着要将你从陆云门身边抢过来,但我其实,没有一点信心。”
“但你是陆扶光。”
“你是陆扶光,那陆云门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他笑着伸出手,还是将她眼角的那滴眼泪沾到了指尖,“所以,就算你还会因为他掉眼泪,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以后也会继续为我掉眼泪。”
对上小娘子若有所思的目光,卢梧枝将他得到的那滴泪慢慢握在了手中。
“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是个寡廉鲜耻、卑劣到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的人。我想要你,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你。所以,如果你选我,只要你选我,不管你还想不想要继续报复陆云门、想报复到什么时候,我都可以,”他笑着,“这就是我对你的喜欢,是我给你的答案。”
小郡主看着他的眼睛。
是个跟她想的丝毫不差、再合适不过的婚姻对象呢。
任谁来看,都完全值得她为他花出那么多心血。
“原本,你们范阳卢氏谁胜谁败,我并不关心。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着的小郡主终于出了声。
“反正看起来,对方已经打算同你不死不休,而我无法容忍别人想要弄坏我的东西。”
“那我就……”
她轻描淡写地抬起眼睛。
“拿范阳卢氏家主的位子,做同你缔姻的信物吧。”
明明是在一处脏乱又狭窄的洞穴,可那却是卢梧枝一生中见过的、最盛大的告白。
而就在能将这些声音尽收耳中、紧挨在那洞穴一旁的大树背后,小臂架鹞的黑衣少年已经站了许久。
久到,他的睫尖凝了一层霜。
陆扶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只记得,她的意识曾仿佛被无穷尽的蛛丝缠住。它们绵而软,并不会将她勒痛,但却韧极了,怎么都挣不开、扯不断,这让她自心底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而就在这不安快要漫涨到顶峰时,她又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人碰触。
若是平常,她如兽般敏锐、永远提防一切的天性应会在此时化为利刃,将那些蛛丝尽数斩断。
但不知为何,她这次却本能地提不起警觉。
绝对不会被伤害的。
可以很安心。
这些念头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意识更加无力。
很快地,她就彻底沉进了黑暗。
那之后,她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了一响极轻的钗佩相碰声。
随后,自它而起,瑞炭烧着的辟啪,水浪被不断撞起的激响,木板被匆忙重踩下的吱嘎,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吵进了她的耳朵——
侧躺着的小郡主蹙紧了眉心,然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在她眼前的,是间地上铺满了不知多少条毛皮和茵毯的屋子,她正陷在里面,所能碰到每一处都细滑和暖。
白瓷的蟠龙博山炉中,莺歌绿奇楠被燃着后的白烟、正如流动云纹般缓缓腾起,衬得挂于其后的螺钿紫檀琵琶仿若悬在高山云海中。
还有些半睡半醒,小郡主眼神朦胧地看着那四弦琵琶,朝它伸了伸手。
接着,她就发现,那是陆扶光的手。
不是钱九娘子的,不是任何人的,那就是她自己的手。
易容被洗掉了。
难道是在梦中吗?
可她不会做梦。
书上会写,刘初桃也会讲,那些梦有的光怪陆离、有的滑稽可笑、有的不知所谓,可她每一个都会认真地去看、去听。
因为那是她无法拥有的东西。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做过一个梦——
陆扶光骤然惊醒。
随着她的坐起,急促而清脆的丁零声顷刻间便灌满了整间屋子。
小郡主瞳仁一颤,随即定住眼神。
在她赤着的脚踝上,正扣着一条用精钢炼成的锁链,那长长银链的另一头拴在屋子的顶柱上,链上挂着好多只只银色的铃铛,即便她只是稍稍一动,都会引出一阵不绝于耳的声响。
“两日前,天光大亮后,卢家的人带着猎犬,成群结队进了山林,找到了昏迷在林子里、浑身是血的卢梧枝。那条令人惧怕的白金幼蟒正温顺地盘在一旁守护着他,蛇尾还摆着为他奉上的鲜果。众人见到此景,皆心神被撼,认为此子不凡,甚至有人不禁当场便向他俯首叩拜。”
小郡主拖着扣在她足踝的锁链,缓缓地向说话之人转身。
跽坐在遍地皮毛之上的白玉少年,正垂首看着面前一个鸾凤衔枝的宝盒。
那宝盒的盒盖开着,里面放着的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正随着少年指尖的拨动而流晃出异彩。
“当晚,卢家家主夫人屡次向幼子下毒之事败露,卢老夫人震怒,请多位族老同审,欲夺其掌家之权。卢三郎为替母亲求情,数次在卢府冲撞长辈,已被家主下令关在屋中。虽然局势尚未明了,崔氏仍有翻身之望,但卢梧枝也已经有了一搏之力,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
说着,神清色净的小郎君将盒中那支嵌满了火珠的花钗拿起,簪进了小娘子的髻边。
“我想,你在范阳卢氏要做的事应当已经做完,所以,我就带你走了。”
他松开手,看向陆扶光。
从被困荒庙的那日开始,一切便与从前不同了。
他以世子之名,将东都燕郡王府的一小支精锐人马招至身边,散到扶光郡主左右。
但因郡主手下同样能人辈出,想要让一切万无一失又不声不响、不起任何波澜,他便不能有丝毫轻率。
所以,他就令自己变成了最讨得她欢心的样子,靠着放荡的伎俩,得到了她短暂的、稍纵即逝却又极致纵容的宠爱。他连续数日都被她容许、无声地跟着她、看着她、随时出现在她的身边,将跟随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找了出来,然后,燕郡王府的人便如影子般地潜到了那些人的身后。
他手下的人,跟替扶光郡主做事的人不同。
他们没有那么多诡谲的手段。
他们只有身手。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着能独自杀虎剿狼的身手。
就如同在她腕间花镯的茎中刺入无色无味的药,让他的白鹞能随时找到她身在何处,他对她所做之事,隐秘,阴暗,卑鄙、充满了背叛。
可那又如何?
是她自己发了誓。
在向卢梧枝许出婚姻时,她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从那一刻起,她的骨、肉、血、脏腑,她的性命,就尽数都是他的了。
他绝不后悔。
船行水上,屋内门闭无窗。
披着的是陆云门宽大的襕袍,里面则是小郎君的贴身内袍。从里到外,全是他的。
怀里的金针,还有那些或是用来保命、或是用来戏弄人心的丸药,通通不见了。
对于一个刚刚醒来、对周围一无所知又没了自由来说,这情况应当不妙极了。
但在花了些时间弄清楚这些后,陆扶光也并未露出慌张。
她甚至讥讽似的浅笑了一下。
“陆云门。”
小郡主看向少年,神色中浮着毫不在意般的轻慢。
“你为什么不开心?”
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即便被剥去了华服,囚住了双脚,却还是带着她高高在上的骄傲。
“你抛却德行廉耻,连那多用于娼门的墨都刺到了身上,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松懈了对你的全部防备,最终被你关在了这里。”
她笑着,故意晃了晃她脚上锁链,引得银铃阵阵作响,那精钢所制的锁链,仿佛不过是供她取乐的玩意儿,“你做得这样好,为什么却不开心?”
“我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少年沉静地问了她一句。
“是啊。”
小郡主骄矜地抬了抬眼睛:“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心猿意马,魄荡魂摇。不然,我怎么会被你抓到?”
少年轻轻笑了。
他拿起第二支花树钗,为小郡主簪上,“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却还是能做出与他人缔姻的约定。”
他在附近?
她同卢梧枝说那些话,陆云门竟然也在附近吗?
小郡主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我有什么办法?”
她看着小郎君。
“若你不姓陆,我在挑婚姻对像时,第一个选的必定是你。”
将花树钗簪好,少年轻轻将她鬓边微乱的发丝抚平。
但在小郡主想要如以往那般、将脸颊贴到他的掌心时,少年却蜷起指尖、收回了手。
他拒绝了。
拒绝得毫不犹豫。
这种事自她同他再相遇后便从未发生过。
这些天被他宠惯坏了的小郡主当即露出怫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小尖牙。
少年将她的不满看在眼中,然后,他徐徐问道:“你知道我姓陆,知道不可能跟我成亲,为什么还要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承诺?”
“陆云门。”
思忖了一下,理亏的小郡主倾身向前,捧住他的脸。
“这件事,是我错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
“初心阴损,是我不对。不过,虽然最早的确存了要报复你的心思,我却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若非如此,我们的关系此生都只会止步于大梁的扶光郡主和燕郡王世子,我们不可能会两心相悦、彼此心仪。”
见少年垂着眼眸,没有躲开,小郡主嘴边的那两朵小酒凹便随着笑浮了出来。
“我是打算要同卢梧枝成婚。但那并不意味着我要丢掉你。”
她轻声地哄着他。
“我跟卢梧枝已经说好了,无论成婚前后,他都不会管你和我的事情,我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许了他。若他没这么懂事,我是绝不会选他的,不过一个范阳卢家而已,舍了又不可惜。”
少年默默地将她的话听完。
随后,他抬起了眼睛:“你是要我跟你通奸。”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这种事寻常极了。”
小郡主斟酌着词句。
“大梁民风一样开放,不知有多少成了婚的郎君都在外面明目张胆地胡来,也没道理换成娘子们就不成。今年踏青那会儿,我一位年纪小些的表姨的夫婿病了,她夫婿的同僚们便约着上门探病。正巧一位同僚临时有了公务,就叫了自己的儿子、一位千牛卫的小郎君替他去探病。那小郎君与我表姨见面后互生喜悦,玩闹中忘了时辰,在屋中一待便过去了三四日,那小郎的父母见儿子多日不归,急得满街满巷地找,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得都传到了皇祖母那儿,皇祖母也只是打趣笑笑就揭过了……”
说着说着,小郡主便渐渐低了声。
少年芳兰竟体,那双漂亮的眼睛色正清寒,静静望着她时,竟显得她刚才说的那些仿佛辱没了他一般。
“你能拿到卸去我假容的药,必定是与冯先生有过交集。”
小郡主笑得更甜了。
那对乖巧的小酒凹让她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就是我活捉到他的那天吧?”
即使之前毫不知情,如今的现状也足够她猜到了。
“你从那天开始,就知道我是陆扶光了。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他们都说,陆云门是大梁的麒麟少年,是小郎君中守礼有德的典范!”
她足踝上的银铃响动着,小尖牙一点一点地、露出在少年的面前。
“大梁最志洁行芳的小郎君,在明知道那是他的族妹后,他都对她做过什么?他同她在榻上厮混,咬开她贴身的小衫,将手伸进她的锦裙,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弄哭……”
说着,小郡主看到少年被她刺进异墨的雪白颈下正在慢慢地泛起红。
她得意地笑着将手指碰了上去。
“你看,无论你不肯承认,你都在为我动情。既然如此,为何要拘束自己?反正,更违背人伦的事,我们都已经做过了,通奸而已,又能如何?陆云门,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多干净?”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干净。”
少年压忍住情绪,平静地告诉陆扶光:“但我跟卢梧枝不一样。郡主既然选了我,那便只能是我。享齐人之福的心思,郡主歇了便是。”
“陆七!”
小郡主正要发作,却忽然觉得眼睛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去碰,却突地想起,她在山林溪边时,曾吃下了一颗她从山佬那里得到的丸药。
那个药,自她学了金篦术后,就一直很想吃一颗,亲自体会一番目生障翳是什么感觉。
可她始终不能。
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宫外,即便是在家中面对赤璋长公主,她都绝不能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没有哪里能让她歇下提防、真正安心。
但那晚,想着陆云门,她却将它拿了出来,吃了下去。
然后,两三日后的今天,那药便隐隐地要发作了。
意识到自己不久就会看不见,只用了一个瞬间,方才还凶相毕露的小狐狸就乖顺地垂下了尾巴。
“我跟卢梧枝也只是口头约定,我助他上位,主要还是因为崔姚得罪了我。如今崔姚落难,我做的那些筹谋便也不算白忙。”
小郡主规矩地端坐在少年面前,即便素面朝天,仍是姣丽可爱。
“要是你不喜欢,我不要那门婚事就是了。在东都的其他人,或许……我也都不要了?”
在东都的其他人……
“我不信你这些话,也没有在让你选。”
“你已经不需要选了。”
少年如碰水中月般、轻轻地捞起小娘子脚边的银链。
随后,他抬起了他那双漂亮却冰凉的眼睛。
“郡主许是还没有听懂。今日,我便将话说明白。无论郡主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郡主便不必再想与他人缔结姻亲之事。”
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中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响。紧接着,咚、咚、咚、咚,奇怪的扣地声一响又一响,离墙越来越近。
“郡主切莫扬声。“
少年看着蹙起了眉的陆扶光,轻声道:“汝阳夫人已经回房了。”
汝阳夫人。
这四个字一出,小郡主满心的算计跋扈都散了个干净。
嗅到危险的她捏紧小郎君垂铺在地的袍边,小声如耳语地向他贴近:“她为何在此?”
“陆氏族人每年葭月都会舞乐酬神、祭祀以求来年雨顺风调。今年祭祀本该轮到我的父亲操办,但他在外戍边,便由我代他前去。汝阳夫人怜我无长辈帮持,提出与我同去,我便备好了船,请她四日前先自东都启程,前夜,我在范阳岸边带着你也乘了上来。接下来,便该去永济州了。”
“汝阳夫人……”小郡主使劲压着声音,“是要去见我?”
她总是这样过分聪慧。
少年看着几乎靠在自己颈边的陆扶光:“正是如此。汝阳夫人前去永济州,是想请正在道观中为百姓修斋祈福的扶光郡主随我们同去河东,参加此次祭祀。”
汝阳夫人隋盼安是已故大将军陆爽的继室。在当今女皇还是皇后时,她便因才德被皇后召入宫闱,以女官身份辅佐皇后临朝,后官拜御正,得封汝阳夫人。作为极近的亲信,她在宫中为女皇做事数年,直至郑婉得用,年近半白、腿脚不便的汝阳夫人才向女皇请辞,离开宫廷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