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她这样明确地忽视过。
明知道会这样,但少年的喉中还是生出了涩意。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笔,垂下眼睛,看着她发间盛放着的木芙蓉花。
“你喜欢他说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小娘子这才仿佛回过神。
她嗫嚅着,垂下眼睛,声音很小,却仍足够让小郎君听清:“我只是觉得,两个,听起来,比一个更不容易饿……”
她的话无情又无义,豪赌中的少年却只是轻轻笑着亲了亲小娘子的耳尖:“没关系,你可以喜欢。但是,不用其他人,我会做好,不会让你饿到。”
小郡主耳边那对鲜红的并蒂樱桃,在小郎君的亲吻下连连生颤。
当那条素色花鸟纹锦裙的缀珠带子被慢慢挑松,不再被紧束的颈边的衫领被一点点咬开拉下,她终于转过头,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眼尾已浮上动情艳色的少年。
然后,她的眼睛就又有些转不开了。
分明是在做着多情事,可他给人的感觉却还是那么清凌凌的,就算因那抹红而生了艳,也如寒天里万千虬枝间最孤傲的那枝梅,凛然不可侵。
她不喜欢冷,所以不喜欢冬,对总是淹在雪中的红梅更是毫无兴趣。
但自从见过他眼边那片漂亮到令人惊心的红,她就频频地会想到雪中梅。
所以,花钿要红梅,今晚在榻上也要。
日后,要是陆小郎君住进了她的那间金屋子,她也要在金屋的周围也全种上梅花。
她喜欢这种颜色了。
现在最喜欢。
这一夜,随着小郡主在无人时将贾内监给她的那张写了字的细绢条燃尽,另一边,那位在点心肆中见过卢梧枝草书的白髭老者,也带着卢梧枝的那幅气势颇足的墨字了回家。
此时,他正在灯烛之下,拿出了不久前卢三郎代其父卢绿沉亲笔写下、邀一众德高老者族老前去香檀山登高的请帖,将那篇规整有余、风骨全无的字放到了卢梧枝那首铿锵浩荡之诗的旁边,随后端详了许久。
接着,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第二日清晨,天方濛濛亮,他便领着小仆登了卢府的门。
在同老夫人见面后,他开口便是要亲眼见见卢梧枝。
卢梧枝昨夜没能抢到小娘子的垂青,又不想再听到那阵金铃乱晃的声响,便回了他的偏院,喂着蛇在树上睡着了。
等早上被院子里的笼中鸡鸣叫醒,摘掉脸上覆着的落叶,卢梧枝忽然想起阿柿曾经在他的院尾几次想要摘走有毒的果子。
于是,坐在核桃树上的少年连忙把盘挂在上面歇息的蛇们赶了赶,摘了满满一筐核桃绿果,洗漱更衣后就要把它们带去给阿柿玩。
但他背着筐刚走出院门,就被叫去了祖母屋中,这些核桃自然也就送到了祖母和白髭老者的面前。
听老夫人说这些核桃是从卢梧枝亲手栽种、养了七八年才有了果实的树上摘下的,白髭老者马上就要卢梧枝为他剥出几个,还问起了他养树的心得。
这位老者在族中辈分高,威望大,本就给人种极压迫的气势,今日又格外不苟言笑,对着他,连老夫人身边总是挂着笑的佘妈妈都抿起了嘴角。
可卢梧枝即便听了祖母的介绍,也根本就不在意他是谁,因此对上他半点都不怵,边坐在那儿用匕首熟练地剥着核桃青皮,边对答如流。
被问及功课学问、骑射乐数,他实话实话,不谦不卑也不说一句谎。听祖母说起重阳的马球赛,他想起茱萸囊的约定,便提了一句自己会去。
老者闻言,便又试探道:“我听说,范阳卢氏主家至今还没有参加过那书院的马球赛,你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倒不如不去,万一输了,何其难看。”
“我既然决定要去,就不会怕输。但我也不会输。”
卢梧枝抬头同他对视一眼,少年锐气,勃勃英发。
“我一定会赢。”
白髭老者顿了顿,“呵”地捻胡看向老夫人:“这种神情,我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老夫人喝茶笑笑,也不多言语。
这时,院门那边来人传了话,说是崔姚到了。
卢梧枝当即停下了处理核桃的动作,将清水盆中刷洗好的几个核桃用布裹着擦了,放到祖母和白髭老者手边的案几上,随后便出言请辞。
听到祖母准了,卢梧枝将他近乎完好剥下的核桃青皮装进筐子,准备带走。
被老者问到这是为何,他告诉他:“丢了也浪费,用这东西捣烂了后挤出的汁,涂到患处,可治皮癣。”
白髭老者听后,没忍住露了关切:“你有皮癣?”
卢梧枝原本不欲同他多说此事,但又怕祖母担心,还是解释道:“范阳城边上有个医馆,因时常不收分文给贫穷百姓送药而入不敷出,我以前承过他们一次恩,所以身边但凡有能入药的,就会留意给他们带去。”
说完后,轻巧拎着近空筐子的少年行礼告退,为了同崔姚避开,还专去走了后面的小门。
而他的身影刚一消失,一直板脸的白髭老者便发出了哈哈的满意大笑:“到底是由雀梅媳妇亲自教养的孩子,还真是样样都比三郎强!”
此时,崔姚也进了门,当头听到的便是这一句。
但她仍是收住了所有的神情,向那老者拜了拜。
但卢雀梅可是老夫人的丈夫、卢梧枝的祖父,这位白髭老者在族中的辈分高到能直呼老家主的名字、唤老夫人是“雀梅媳妇”,自然不会多给崔姚什么脸面。
见她恭顺站到了老夫人身边,他也只是颔了颔首,接着便又朝着老夫人道:“去年我见三郎,三郎的年纪已比九郎大多了,答我话时,却仍是唯唯诺诺,说个三两句、便要转头去看他母亲的眼色,心中全然没个自己的主意。”
他摇头:“雀梅在时,一切多好啊。卢氏家主卢雀梅,那是何等的英武又慧能!多少年来,族内族外,无人不赞叹,无人不称服!”
他情真意切,说得老夫人也有些泪眼婆娑。
“卢绿沉承家主位时,族中便颇有微词,但想着他是雀梅的长子,也得他多年悉心培养,虽身体弱些,但志气是在的,再加上娶来的崔氏最初瞧着也是贤能,以为她能将儿子教得顶天立地。可这些年来,我对三郎却是愈发地瞧不上……卢家家主已经弱了一辈,下一辈,不能再弱了!”
肃喝落下,他的手指正敲在案几的那颗核桃上,坚硬极了的生核桃随即开裂,竟是练家子才能有的力道。
随后,他将露出的核桃仁慢慢挑出,语气才放缓了些:“说来,也是我们这些老翁太过痴聋的缘故。若不是我这几日贪嘴、常去点心肆、同那儿的主人混了个熟,又被他邀着看看店里人们的诗字,直至今日,我还当九郎真如族里传的那般胡闹、不成器。到底哪里来的流言,竟对我们卢氏的子孙如此诋毁,简直把他说成了一摊烂泥。”
“雀梅媳妇。”
他看着老夫人,说一不二地定了主意:“登高那日,便让九郎随我上山,叫其余那些老到黄土过耳的族里人也与他见一见。”
崔姚:“族老,此事只怕不妥。”
她知道这时出声有着千万的不适宜,但她却不能不说。
“我这小儿自幼便与其父、其兄相碍相克,稍有不防,便会招致灾祸连连,是以才多年未让他与族老们登高祭祖……”
“什么碍、什么克?”
白髭老者不清楚其中内情,只当崔姚此时意图打压九郎,是出于他惯常见到的那种“因小儿子被阿姑阿翁养大、不同自己一心,所以更加偏袒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大儿子、只想由他来继承家业”的缘故。
因婆媳嫌隙常有,这种事在大家族中也是多发。
若平时,他是绝不愿掺和其中的,但事关范阳卢氏,他便不能对这可笑的理由坐视不管。
“即便真的有,我记得,你们此前不是说过,只要他们父子、兄弟不相见,便不会有事吗?”他说,“那倒也巧,我看今年寄来的那张帖子正好写了,说以往每年重阳下山后,卢绿沉都要咳得病倒一回,所以他今年想要多歇歇,只祭祖时出来领头露面,其余的游玩宴席都交由他儿子代劳。如此一来,只要稍稍留意,他跟九郎就碰不到面。至于三郎,年年见、年年见,我们见他也见腻了,要是他怕被克,那就别来了,让他弟弟代他一回。这么多年,轮也该轮到九郎出来露露脸了!”
如此一兜转,竟是要卢梧枝代替卢三郎来办这场族中的登高祭祖了。
这件事实在重大,便是老夫人的面上都浮出了一丝顾虑,但白髭族老却是心意已决、要在今年的重阳多试试卢梧枝的本事:“你们只管备着,我去同其余人说!”
虽然有了白髭族老的这番话,但这等大事,却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定下的。
因而今日,这事并没有向外透露半分。
此刻在卢府中传遍的头等大事,是今早卢梧枝的父亲卢绿沉又病倒了,不仅病得突然、且发作得有极凶。而他倒下前,九郎君正频频地在府中招摇过市、来往着他的院子和陆小郎君的榴花园,撞见过他父亲屋中的侍婢仆役好几回。
如此一来,卢梧枝克父的名声便又甚嚣尘上。
但极快地,不过几个时辰,一桩新的事便将此事盖过了——
那位卢府寻了多年、传闻能治卢绿沉痼疾的隐世游医终于有了消息,且这个人此时就在范阳!
一听到这件事,卢府立马就派人去了他的落脚地相请,但那位高明的游医在听过了情况后,却提出了个古怪的规矩。
他不要卢府的金银铜钱、房屋土地,也不需他们的感恩戴德、香火供奉,他只要病人的亲子在他的门前诚心诚意、站够三日三夜。
只要卢府能做得到,他便会即刻上门,为卢绿沉看诊。
查实了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崔姚便唤来了卢三郎,让他去游医那里照做。
但那游医住的地方是范阳边上一片杂乱的穷人巷子,路窄得连马车根本进不去,鸡狗牲畜鸣吠不绝,许多无人管束的孩童在里面疯跑堵着,又临着城中倒恭桶、泔水的沟渠,臭气熏天。
一直高雅惯了的卢三郎何时待过这样的地方,站了不过三刻,便不禁反胃了几回,还是下人在旁边端着炉点了清香又打着扇,才将他的呕意好歹压下。
周围的孩童从未见过这些,于是左邻喊着右舍地看着热闹全凑了过来,用那些不知摸过些什么的小脏手,争抢着去抓着他的衣裳。被卢府的下人威吓驱赶,他们一哄而散,却仍是躲在附近、朝着他指指点点。有个孩子记了仇,用树叶包了团鸡粪,爬上墙头,朝着卢三郎就扔了下去,差点就砸中了卢三郎的胳膊。
但这是为父求医,所以卢三郎一直咬牙坚持,不动分毫。
可他仍是没能撑到第二日日出就面色发白、站立不稳。
因得了崔姚的命令,守在他身边的下人们虽然紧张地围了上去,却只是用手扶着他,不敢带他离开。
但他们没有料到,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买朝食的神医一打开,见到面前是如此场景,登时就发起了火,边冷嘲着“这可真是好大的阵仗!好大的诚心!”,边说他绝不会去给卢绿沉看病,要他们快走。
见有仆人还想要上前求情,他抄起手边的门闩,挥着就将他们全轰走了。
听完这事的前因后果,崔姚当即就叫报信的小厮给在那巷子中没了主意的卢三郎带回口信。
“告诉三郎,昨日不行,那就今日重来,诚心不够,便再给他诚心。”
崔姚盯着那报信的小厮。
“今时不同往日,太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不过三日三夜,让他就站定在那门前,不吃不喝,恭立垂首。一概仆奴,互相盯着,都在巷外静守,谁也不准靠近三郎。那游医要看的不过是他的态度,若他真的昏在他的门前,他反倒不会不管。他是我的儿子,不会连这点苦都受不住!”
那小厮再次跑出门时,小郡主正独自坐在一地都是被弄撒的樱桃果实的屋中,抱住那只弄翻了盘盏的罪魁祸首,从它的爪子里抢走樱桃。
随后,为了不让它再偷吃,她将它放到了小郎君的书案上,用手拦住,不准它再落地。
卢三郎一定不可能请回游医,所以,她丝毫不必在意他的徒劳功,只用等着这件事最后落到卢梧枝身上就好。
毕竟,她可是在多年前、刚一得知卢府在寻那名游医的时候,就将他的一家子都招揽到了身边。养了他这么多年,她早已将他看得分明,他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听到兄长最终无功而返的消息时,卢梧枝正倚坐在小娘子的身边,边轻轻晃着他赢到的玲珑银香囊,边看着阿柿为他绣茱萸囊。
昨日,他在马球场上大胜,回来后就一直被祖母留在了她那儿、陪几名在球场的楼台亭子中观战了的族老饮茶谈天,怎么都没办法溜出来。
直到不久前,因他们要说些不便与他听的话,他才终于被放了出来,第一时间就跑回到了榴花园的小楼,拿着他为她赢来的香丸,央着缠着她快些把给他绣的那只茱萸囊做好。
但他们刚独处没多久,老夫人身边的佘妈妈就被于管家引着来到了屋前,将卢三郎已经无法成功将游医请来的事告诉了卢梧枝。
“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您去。”
虽然马上就被卢梧枝请进了屋中坐下,佘妈妈也规矩极了地不朝阿柿多看一眼,似乎丝毫没有发现这两人方才正在独处一室。
见九郎君对自己的话并无反应,佘妈妈便又说道:“有些事一直未叫您知道,当年老夫人身子倦怠,本无意掺和府中的任何大小事,她之所以会去您的院子见您,最初,是得了您父亲的央求。这些年,您读过什么书,习了什么字,您父亲都一直有留意着,您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支小球杖,就是他在身子好些时亲手做的……老夫人说了,告诉您这些,并不为别的,只是想到您父亲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您去站这一遭,无论成或不成,都算是尽了孝、还了他予您性命的这份生恩,到时两不相欠,心中也干净。”
佘妈妈说完后,卢梧枝仍旧没有出声。
过了须臾,他伸出手,在一旁不停掉着眼泪的小娘子的脸上抹了一下:“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娘子攥着手里的茱萸囊,刚缝放进去的茱萸粒沙沙作响,“就是……”
她抽泣了一声。
“心里难过……”
卢梧枝捏着他指尖上湿漉漉的眼泪,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他开口问她:“你陪我去吗?”
对上小娘子抬起来的眼睛,他说:“在那里站上三天三夜,实在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不过,要是知道你在看着我,我应该就不会倒下。”
他说得那样可怜,装成心肠软的小娘子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好。”
直到这一刻,佘妈妈才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温和地同她讲了随同前去的规矩。
阿柿一脸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应着声:“我会离他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她也的确做得很好。
自卢梧枝在游医的屋门前站定后,那群脏兮兮的孩童很快像之前一样围了上来。但卢梧枝跟卢三郎不同,他野惯了,完全不在乎巷子的脏臭,随便孩童们摸摸拽拽。
但看到他一直被吵嚷、被挤着,坐在巷尾马车上的阿柿走了下来,怀里抱着一篮子的点心,当着孩童们的面,吃得极香甜。
她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又拿着他们少能吃到的点心,自然引起了孩童们的注意。有一个咬着手指的女童凑了过去,夸了她一句好看,立马得了一大块点心,孩童们见状,马上又靠过去了几个,靠着嘴甜夸她,得到了更大块的点心。
这一下,孩童们蜂拥而上,翻着花样地围着她说好听的话,谁也没有再去理睬卢梧枝了。
而卢梧枝听着那边热闹的动静,几乎都没感到半点枯燥,一眨眼便渡过了大半天。
而入夜以后,户户闭门,孤立巷中的卢梧枝刚有些心中枯冷,马车边上的小娘子便挑起了一支高高的灯笼,对着他晃呀晃呀。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那灯笼都未曾熄歇。
虽然她似乎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那里,但也几乎一直在了。
就像他说的,望着灯笼的火光,看着火光下晃着灯笼的小娘子,卢梧枝就能撑得下去。
可第三夜的末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许久滴水未进的卢梧枝刚喝了几口雨水解渴,雨便又结了薄冰,如细碎的冰雹,扎进面色发白的少年的发间。
卢梧枝晃了晃,却见那盏被暴雨打灭了的灯笼忽然又亮了起来。
打着伞的小娘子就站在巷尾,明明被风吹得都要站不住,却还是固执地要举着灯笼让他看到自己。
“傻不傻……”
卢梧枝低头笑了一声,重新将身子站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天空只剩下了淅淅小雨,巷子里雾气四溢。游医推开了家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卢梧枝,往他嘴里塞了颗丸药:“行了,你的诚心我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会亲自到卢府看病。”
因为已经十分虚弱,卢梧枝花了片刻才听懂了游医的话后,他咬着牙定了定神,向着游医行了个礼,随后眼前阵阵发黑地转过身,艰难地向着巷尾那个撑着伞的小娘子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狼狈的少年踏着雨水,视线越来越模糊,能看到的只有阿柿。
但他却走得更快了。
她已经等了他太久了,他一定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走到她的面前……
在离小娘子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一刻,卢梧枝失去了意识。
小娘子手里的伞丢开了。
她使劲接住压下来的卢梧枝,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卢府仆役:“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快点过来把他送到马车上!”
此时,不远处的游医也拿下了咬在嘴里洁齿的柳条,冲着马车这边大声招呼:“我已经看到了卢九郎的这份孝诚!半个时辰后,我会去卢府登门!”
听到这话,原本正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的卢府下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卢梧枝抬到了马车上。
早已烘暖的大氅、烧好的手炉、还有一直煨着的老参鸡汤,全都一股脑地送到了卢梧枝的面前。
至于看起来并不会做这些伺候事的小郡主,则自然很快就被挤到了一旁。
她安静地用帕子擦着溅了湿泥的小靴,将暗中对卢梧枝动了手脚的人们尽收眼底。
而另一边的卢府,九郎君以诚孝之心请到游医的消息已经极快地顺着雨声传了回去。
待卢梧枝乘坐的马车赶到卢府时,雨幕中,卢府的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老夫人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在佘妈妈的搀扶下站在伞下翘首,一见到马车的影子,便立马急急地踏进涟漪雨潭,向着孙儿迎去。
此时,马车上,被喂下了热汤的卢梧枝也勉强恢复了意识。他眯着浅色的瞳仁,第一时便先去找到了阿柿,向她伸出了手。而刚握着她的手走下马车,他就被赶来的祖母抱到了怀中。
卢梧枝声音轻虚地靠在老夫人肩头:“祖母,我身上湿,别冷着您。”
见她想要将他接去她的院子,他又强撑着道:“我不想去劳累您,我回表哥那儿就好。”
他捏紧阿柿的手:“有人能照料我。”
”好。好。“
这会儿,老夫人自是愿意让他顺心,连忙吩咐着下人快些将他送去榴花园。但在目送着孙儿离去时,老夫人那双时常藏在苍老眼皮下的眼睛却缓缓睁开,在卢梧枝身旁的阿柿身上多停了许久。
但最终,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在这之后,提着药匣的游医很快上了门。对症的两剂猛药下去,卢绿沉当夜便转危为安。
但榴花园小楼中,卢梧枝却“病”倒了,“病”得时清醒、时昏迷,常常上半夜还烧得汗出如浆,天破晓时又冻得指尖如冰。
他这个样子,身边自然是离不开人的。
虽然他说了要由阿柿照顾,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娘子娇如幼莺,那一身漂亮的羽毛都需要旁人为她梳理,根本就不是能照料人的。是以,老夫人派了几个常年在她身边伺候的侍婢过来,让她们随时听着小楼里的吩咐。
以往冷清的榴花园便从此仆役鱼贯而出,浓浓的药味冲得葡萄藤都有了蔫意。
小郡主站在窗边,看着一名婢女偷偷将卢梧枝喝完的碗底的药渣倒进随身的帕子里,将里面见不得光的毒包了起来。
看到藏好药渣的婢女平安离开,想着那人也给卢梧枝连着下了好几碗的毒了,小郡主便趴到了卢梧枝的卧榻前,随口用她以前看过的放血治病的方子哄着他、拿簪尖刺破了他的手指。
随后,她含住他的指尖,尝了尝他的血。
旁边侍奉的年长婢女眼中满是对这荒唐的不赞同,但卢梧枝却无比纵容她的胡闹,光是看到她唇上沾到了自己的血,他都开心到虚虚弱弱地能露出他的小虎牙:“我要是能一直病下去就好了。只要我生着病,你就会一直守着我,没办法回去见陆云门。”
小娘子却毫不留情地丢开他血无异味的手指:“我在这里,才不是因为你生病……是因为陆小郎君不知道在忙什么,最近总是不在家,害得我总是饿……”
陆云门这几日的时常不见确实让她有些挂心。
但现在,小郡主也顾不上去多想陆云门的事。
明明连一直埋在老夫人身边的侍婢都用上了,崔姚却只给卢梧枝下了点加重病情的药,想要让他的身子逐渐病弱,一直缠绵病榻,失去继承家主之位的资格。
都这种时候了,崔姚怎么还这样优柔寡断?
快点把她藏了多年的、最烈的“无名异”毒用出来呀。
不然,她要怎么将这出戏好好地唱下去呢?
小郡主走到窗边,把玩似的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簪子,虹般的光随着她指尖的转动、徐徐地打在了不远处的一处白壁上。
为了让崔姚下定主意,她还是再给她加点猛药好了。
于是,卢梧枝正在私下寻找他出生时身边旧人的证据马上就被送到了崔姚的案上。
因为阿柿曾经的话,卢梧枝的确留心去查了他出生时的事。而被他问到的那些人,不是将事情说得含糊其辞、矛盾得前言不搭后语,就是一脸心虚、不停回避着说记不清,无一不在引导着他心中生疑、继续深入地查下去。
这些人自然都是小郡主的安排。
但她给他留下的线索却没有丝毫作伪。
譬如,为他接生的稳婆刚得了大量的赏银,在回家途中就因银钱外露、遭到了歹徒的截杀;他出生那年贴身伺候崔姚养胎的下人,除了身家性命尽数掌握在她手中的几名心腹,其余全被分别送到了她的几处僻野庄子上,并纷纷于几年间陆续死去,如今去查,竟一个活人也寻不到了……
这几乎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卢梧枝,他的出生存在着着巨大的问题。
而这也是真的。
因为卢梧枝根本就不是崔姚所生的儿子。
那是一桩因险恶人心和阴差阳错而造成的官司。
事情要从崔姚还是个小娘子时说起。
那时的她,在崔氏女中藉藉无名,她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最初的根源,是她在一名隐士刚刚出山、尚且落魄时对他伸出了援手。
而那个人就是山佬的师弟、传闻中为瞿锦叶叛乱出谋划策的大谋臣——冯先生。
在冯先生的帮助下,崔姚算计挑拨族中姐妹与卢绿沉的婚约、自己抓住机会嫁进卢府,随后一步一步,成功坐稳了范阳卢氏主母的位子。
但在那时,她却发现,冯先生萌生了离意,他想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大展宏图,做出一番大事业。
而他之所以会动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对崔姚的嫡亲妹妹崔英动了心。每当崔英到卢府看望崔姚时,他都会伺机偷偷地躲在暗处,朝着那名小娘子窥视。
冯先生年纪颇大,相貌不雅,身材又同女子般瘦矮,这样的人,便是再有大才,清河崔氏也不会将嫡女许给他。
可崔姚为了将冯先生长久地留为己用,便提出要借端午酒宴,假做一出醉酒的意外,让冯先生同崔英发生夫妻之实,待事情无法挽回,她再回家从中斡旋,多半可让冯先生得偿所愿。如此,冯先生也不必去做什么大事业,只用留在她的身边、辅佐她巩固她的地位便可如愿。
冯先生自然也有他的贪念,在听说崔家已打算为崔英定亲后,他便也无法再忍耐了。
他同崔姚一拍即合,不仅给了崔姚可以催情的烈性香料,还备上了一份会使人极易有孕的酒,要崔姚拿给崔英饮下。
可那日,先踏进那间满是催情香料屋子的,却是在酒宴上有些喝醉了的卢绿沉。
后面的事,便都进行在了隐秘中。
十个月后,卢梧枝出生,崔英无欲求生、血崩病逝,冯先生一夜生出半头的白发,后悔不已地离开了范阳。
一年后,“冯先生”这个原本无人知晓的名字突然靠着一篇讨伐吴皇后的檄文横空出世、声名鹊起。此人追随瞿锦叶,掀起了吴皇后称帝后大梁最大的一场叛乱,成为了至今仍被圣人恨到想要鞭尸拆骨的乱党逆臣。
圣人恨他们,恨到总是疑心他们没死。
而圣人的疑心是对的。被她记恨的那个冯先生的确没死,这人靠着易容换面的本事,从当年的围堵中逃了出来。
而从小郡主放在别院中的那些密信看,当年与崔姚有旧的冯先生如今就在范阳,他回到了崔英儿子所在的地方,一直默默地留意着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成为了女皇的眼中钉,只要露出半点马脚,随即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但凡有一点的不必要,这个人都绝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