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逐渐,缠在小娘子手臂上的那条毒蛇挺起了头,慢慢直起上身,开始随着曲调游晃扭动。
小娘子看得像是都呆住了。
片刻后,她回过神般,猛地凑向少年,兴奋的眼睛亮得,仿佛里面有着万丈的光芒。
“你好厉害。”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能学吗?”
“你能不能教我?”
——“九郎君也太吓人了。”
——“可是阿枝,这样下去,天底下能有几人可以走到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怪胎!早知你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吹了?”
“是我太吵了吗?”
“我还想听、还想看。”
“它真的好像是在随着你吹出来的声音起舞呢。”
看着小娘子灿烂的笑脸,褐肤少年突然开口:“还有更有趣的,你要不要看?”
“是什么?”
“不在这里。我们先到别的地方去。等到了,我就给你看。”
小娘子愣了愣,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声音也淡了下去:“可是,我今日要跟郎君去佛寺。”
恣意的少年却正心潮澎湃。
他根本不听阿柿所言地起了身,轻轻踢开挡在他脚边、喉中正充满敌意、低吼着呜呜不止的大肥猫,掀开马车前的帷帘,对车夫下令:“前面再过一个巷口,你便将车驾向左街。”
“可兴禅寺在右……”
车夫下意识辩了一句,随即便意识到,九郎君竟是要彻底将车里的小娘子拉走,连兴禅寺都不准她去了。
“这怎么能行……”
车夫更慌了:“九郎君,里面的人是……”
“怕什么?”
卢梧枝现在不想听多余的话。
他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睛中却不见半分笑意,“不过是绕远一些路,稍晚还是会去兴禅寺,不会有人因此怪到你的身上。”
被他这样盯着,车夫不敢再发一言,只能照他所说,握紧缰绳,闭着眼睛一狠心,将马车赶向了左边。
发现马车真如卢梧枝所说地脱离了队伍,小娘子一副惊讶样子地睁大了圆眼睛:“卢府的车夫为什么会这么听你的话?”
紧接着,不待卢梧枝回答,她就起身冲向马车前的帷帘,伸向想要将它掀开:“我要回……”
可声音才刚从喉咙发出来一点,她的嘴巴就被少年的手捂住了!
大肥猫见状,砰地扑上去,拚命抓咬着卢梧枝的小腿,力道大到都见了血,却没能让他的手放松一点。
“这只猫咬伤了我。”
少年对着在他手底挣扎的小娘子问道:“我可不可以拿它喂蛇?”
嘴巴被捂住的小娘子使劲摇头。
“那你就陪我去那个地方。”
他说道:“我完全不在意你有没有侍奉过别的男子。可若是你的那位郎君只是因为你陪我出游片刻就万分介意,那他便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宠爱你。既然如此。只要我向他要,他就一定会愿意把你送给我。”
“胡说……”
似乎是听不得小郎君被说坏话,小娘子呜呜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就使劲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
但刚一得到自由,小娘子立马就软下了脾气。
“不要把猫喂蛇。”
她语气硬邦邦地轻声道:“我今日跟着你就是了。”
“但是,我还是……还是不想让小郎君知道……”
她说着,娇气劲儿好像就又冒了出来,不管有没有理,冲着卢梧枝就责怪道:“我原本只不过是想要你的一条蛇,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欺负我!陆小郎君从来都不会这样对我!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把你的手打断!”
但随即,他就散漫地垂下了眼角。
“我倒是不知道,卢府如今往来的人家里,竟然又多了个姓陆的郎君。”
而放完狠话的小娘子,则不再继续跟他纠缠了。只见她安静地坐回了原处,低头盯着此前一直缠在她手臂上纹丝不动的蓝身红尾蛇。
长而密的睫毛近乎掩住了她的眼睛,但她的嘴巴却明显地撅着,怎么看都是在不高兴。
大猫般的少年也身姿懒散地坐回了她的对面,头颅微微扬着,状似望向别处,眼神却时不时会转回到小娘子的脸上,看看她的神情。
路途过半,见小娘子还在同他闹别扭,卢梧枝便重新吹响了他的陶埙。
在蛇卖力的起舞中,小娘子总算勉强地抬起头,朝着卢梧枝看了一眼。
“一会儿,可一定要很好玩才行。”
她还带着一点气哼哼,对着少年傲慢地摆脸色。“如果不好玩,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卢梧枝颇有兴趣地挑起眉:“你要是很生气,会怎么样?”
“我就会去告诉陆小郎君,我明明从来都没见过你,可你在知道我是他的侍女以后,不由分说就上了马车,打晕了于伯,把我抢走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令少年忍俊不禁,嗤笑着露出虎牙:“多了不起的小郎君,值得我因为他、而去抢他的侍女?”
感受到他又在看不起小郎君,小娘子扭开脸,不回答了。
可卢梧枝却闲不下似的不停找话逗她,两人因此一直吵吵闹闹,直到马车停在了他要的地方,少年才止住声,将小娘子拉出了马车带着她走进了一处发阴的翳然小巷。
小巷中没有半分人声,阴冷得青石板都生了苔菌,越往里走,越觉得脚底发滑。
走着走着,小娘子就趔趄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铃一阵乱响。
那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清晰极了。
少年听后便伸出手,想要把它从小娘子的手腕上扯下。
阿柿见状,手一扬,对着他的手背、“啪”地狠狠就是一巴掌!
那声音响得很,甚至都在巷子里回荡了一下。
而肉眼可见地,褐肤少年的手背也浮出了一层红。
但他倒是满脸的无所谓,只是告诉小娘子:“把铃铛丢了。”
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养有大量的蛇,许多都野性未除,对这种异响会很敏感。”
“不行……”
小娘子压住手腕上的金铃,“它很珍贵的。”
卢梧枝看不出那颗铃铛有何珍贵:“那便先摘下来,一会儿放到店家那里。若是弄不见了,我再送你个更好的便是。”
“我不想摘。”
小娘子仍旧摇头:“这是陆小郎君亲手为我戴上的,就算要摘,也只能他来摘。”
又是陆小郎君。
少年那双晃动着暗金色流光的眼睛、猫似的微微眯了起来。
陆小郎君。
陆小郎君。
这四个字本来就很难听。
现在,更让人觉得听腻了。
就在两人这般僵持时,巷子的不远处,有人推门而出,向这里躬身张望:“来的可是九郎君?”
“是我。”
卢梧枝应了一声,转头抓住小娘子,没再提金铃,直接将她拉到了那人面前,走进了那扇没有挂着任何牌匾的破败店门。
同店家擦肩而过时,阿柿对他打量了一眼。
仿佛终日不见太阳,他的脸白森森得好像蜕过一层皮,帕头边泄出的碎发和面上短短的眼睫,也都色浅得发白。
店家倒似是被人看惯了,对打量向他的目光毫无反应,只在卢梧枝带着小娘子往店深处走去时,欲言又止地拦了一下卢九郎。
“无妨。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让她看看。”
少年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有些自豪又有些得意的笑,“她不怕。”
“那便恭喜九郎君了。”
店家说罢,推开了一道墙上的铁门,露出了门后数层通往湿暗的地下石阶,阴气直扑而来。
但因壁上燃着蜡,店家又给了阿柿一个照亮的火把,这一路走下去倒也不算很黑,只是幽暗。
稳稳地走下最后一个石阶,小郡主擎高火把,举目四眺,只见这地下被挖出了或大或小的多个深池、里面蛇群蠕动,而四周也摆着不少高矮不一的琉璃罐子,里面也养有蛇,还不乏有冷血的蜥或蛛。
而她的身旁,卢梧枝正边走着,边向病白面孔的养蛇店家问起其他事。
原来,不久之前,岭南那边出了几条浅白色的幼蟒,身上有着金色的斑点,如异卉奇花,美得罕见。
卢梧枝听说了后,曾想托店家将其弄来。
这店在这方面有些本事,阿柿手臂上的这条蛇,便是从这里买到的。
但这次:“只怕一时间得不到手。”
养蛇人向他垂首:“金白幼蟒中养得最好的那条,已经被东都的贵人要走、正在被运向东都的路上。其余几条,如今还未养好,只怕经不起遥路颠簸。”
“东都?”
少年凝住目光,“东都什么时候出了个喜好蛇的贵人?”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正在这时,举着火把的小娘子停下了脚步。
从落地以后,她便做了好几次想要凑近去看看周围蛇群的举动,可卢梧枝一直在走,全然没有顾到她,又不肯松开拉着她的手、让她没办法自己去看。
于是,她很自然地在此时不干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看有趣的吗?”
卢梧枝被她打断,注意力便又全到了她的身上。
他朝着养蛇的店家用唇语轻轻说了几个字,随后就笑着看向了小娘子:“要不要亲自喂蛇?”
“喂蛇?”
小娘子露出了明显的向往。
“我已经让人去拿蛇食,过一会儿就会送来。”卢梧枝因她的神情而格外起兴,带着她四处看蛇。
不多时,养蛇店家便提着几个木桶走了回来。
在他手中的,还有一个铁笼。
那里面,装着一条美丽异常的红蛇。
褐肤少年将那铁笼提到了阿柿面前,打开了笼门:“这种蛇没有毒,且天生便能发出重奇异的香气,岭南当地的许多小娘子都会拿它做饰物佩戴。”
阿柿曾听山佬提过几次,但亲眼见,倒是头一回。她非常合少年心意地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同他要:“给我。我也要戴。”
香蛇被人捕捉后,便会变得干硬、可以随意曲成任何样子,香味也会逐渐变淡。但只要将它放生回水中,过上一阵子,它便又会香气四溢,可以再被抓来佩戴了。
背对着卢梧枝摆弄了一会儿,得到了新鲜玩物的小郡主将赤红的活蛇在颈上放好。
随后,她慢慢转过身,望向面前的少年。
皑白乖巧的小娘子,胸前伏贴着条鲜活的红蛇,那双明亮的眼睛被烈火和蛇鳞映着,流动着与蛇瞳同样的红光,光怪陆离,奇丽瑰异,不过一眼,就令少年的双脚忽如树根扎进地中般挪动不得。
“它身上真的好香。”
小娘子低头嗅了嗅自己的颈侧,又闻闻她碰过蛇身的指尖,随后将手伸向在她面前出神的少年:“你闻,好香。”
那一瞬间,卢梧枝面颊发烫地别开了眼睛。
但下一刻,他就直视着用力抓住了小娘子的手,眼睛里闪动着志在必得的光彩,毫不掩饰地扬起了笑。
小娘子却不肯给他好脸色:“你为什么总要抓着我?”
卢梧枝无辜地耸了耸肩:“不是你把手伸向我的吗?”
说完,他笑着露出虎牙,语气昂扬着:“走啊,去喂蛇。”
听到他的话,小娘子的神情虽然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但脚倒是跟着他向前走了。
卢梧枝随意地撸起袖子,弯腰翻了翻店家拿来的几个桶。阿柿望着,里面有活着的蛙、老鼠,还有些盛在深盘中的滑溜泥鳅。
兴致极佳的少年翻看了片刻,先拿了颗鸟蛋给她。
“许多蛇喜欢吃的食物都不一样。你手臂上的这条,最喜欢吃是鳝鱼和泥鳅。那边坑洞里的那条,”他朝着不远处盘踞了一整个洞穴、长有十几米的巨大毒蛇示意道,“独爱吃小蛇。”
说着,卢梧枝拉着阿柿,走到了一个比阿柿还要高许多的琉璃罐子前。
“而这一条……”
少年敲了敲罐身。缠在枝桠上的长蛇顿时惊起,受到威胁般极快地磨着它的灰黑蛇鳞,密密的嘶嘶声不绝于耳。
“这条蛇,很擅吃鸟蛋。”
卢梧枝说完,看向正目不转睛盯着罐子的小娘子,带着一点点引诱:“你想喂喂看吗?很容易。”
他往她的身边靠了靠,斜着身低头凑向她,伸手指给她看:“只用把琉璃罐上的莲花顶盖拿开,将蛋放到树杈中的那个鸟窝里,它就会爬过去把它吞掉。”
似乎是为了能将那条蛇看得更清楚,小娘子的鼻尖都快要贴到琉璃上了。
听到卢梧枝的话,她仿佛一下就动了心,认真地跟着他的手指看来看去。
但很快,小娘子眉心的流云花钿就又蹙了起来:“可是,我够不到罐子的最上面。”
“唔……”
手脚敏捷灵利的少年状似随意地伸展了一下松散的四肢:“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把你抱得很高。”
阿柿的圆眼睛当即盯住了卢梧枝。
卢梧枝却恬不为意地垂着眼角,懒洋洋地冲她笑着,随便她看。
过了许久,久到那条蛇的嘶叫都快消止了,小娘子才仿佛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不可以让陆小郎君知道。”
她抿了抿嘴唇。
“你如果答应我,我就……”
说着,她昂起头,仿佛施舍给了他天大的殊荣,“就让你抱一次。”
少年看了看她,扬着嘴角,蹲到她跟前,拍了拍他的后颈:“骑上来。”
小娘子愣了愣,小心翼翼又满脸好奇地爬上了跨坐到了他的肩上。
随后,少年无比轻易地站直、将她高高背起,露着肆意又张扬的笑,带着她在许多个高大的琉璃罐间跑了起来。
“你那个陆小郎君,能这么把你背举起来吗?”
盯着琉璃罐中映出的、小娘子兴奋的神情,卢梧枝故意问道。
“他当然……”
小娘子下意识般地就要扬声。
可下一刻,她却抿了抿唇。
“陆小郎君……”
小娘子的声音变小了许多,语气也没有那么笃定,“陆小郎君,他很讲规矩……”
褐肤少年的虎牙慢慢露了出来:“那你喜欢讲规矩,还不是不讲规矩?”
“我……”
小娘子像是被他的话说得心绪不宁。
但最后,她还是语气又认真又肯定地回答了一句:“我喜欢陆小郎君。”
卢梧枝极轻地“啧”了一声。
虽然不高兴,但因并没有将她口中的小郎君当回事,因此,少年也没有太过在意,还是背着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娘子走到了琉璃罐子前,让她放鸟蛋喂蛇。
另一边,卢府队伍启程前,眼见卢梧枝执意要坐进下人的马车,那名劝不动卢梧枝的仆役只好去拜见了老祖宗,道明九郎君在后面的马车坐下了。
卢梧枝一向一身反骨,疼爱他的老祖宗也时常拿他无可奈何。
更何况,她也知道他为何不愿来。
看了看身边正澹静端坐、气度姿仪都贵雅到无可指摘的外孙,老祖宗向报信的下人拂了拂手,默允了卢梧枝的不像话。
而那时的陆云门,只是静静地为外祖母拨燃莲花炉中的佛香,息沉神凝,心无外物。
可马车前行了一段时间后,白鹞却突然重重落到了他的马车厢顶,急急啼鸣。
因它这段日子不知为何不愿与阿柿亲近,陆云门便令它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此时的白鹞不应飞来。
阿柿……
少年瞳芒闪动,心脏一瞬间便收紧了。
全因他天性克制,教养入骨,才没有在顷刻间就站立起来。
凶禽靠近,引得卢府马群不安,马蹄声很快乱了。
垂着眼眸的小郎君借此向外祖母告罪,称在将白鹞送回府中安置好后、便会赶往佛寺。
随后,眸光锋利如剑的少年跃下马车,借过卢府随从的一匹坐骑,接着便以指哨驭鹞,令它当即展翅为他带路!
一段路后,他们开始不断拐进小道,少年很快骑马难行。
他下了马,继续前行,不多时,就听到了阵阵猫叫。
他脚步一顿,便见到那只平日里一旦吃饱就再也不准他碰的凶脾气猫,此时直直奔到了他的面前,求救般地拚命扑着他的靴子。
陆云门刚弯腰向它伸手,它就毫不犹豫跳进了他的怀里,用肥肥的大脸盘拱着他的手。
而紧接着,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追了过来。
方才,正是由他为阿柿驾了车。
而如今,他为了追猫而气喘吁吁,喉中尽是呼出的粗气,见到陆小郎君后,因跑得眼前发黑,甚至还花了一小会儿、才认出面前的少年是谁。
随即,车夫大惊失色,留也不是,跑也不是,心中一急,竟双腿一软,跪在了小郎君跟前。
“陆小郎君,此事真不怪我!”
玉色少年肩落金瞳白鹞,怀抱虎般大猫,仙姿玉质,有如谪仙,跪在他的面前,车夫连眼睛都不敢抬起,连声向他求恕:“是九郎君一意孤行,命我将马车驾走,我命贱如草,哪里能够抗命?”
“九郎君。”
少年声清音泠。
“你说的,是卢梧枝?”
车夫点头:“正是卢九郎。”
“同行的于管家呢?”
“被九郎君打晕了,就在马车中。我带您去找!”说到这儿,车夫终于找回了些理智,在得了少年应允后便赶紧爬起,边为他领路,边从头同他说了起来。
“……也不知为何,一看到小娘子,九郎君就径直朝着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抓住了。听两人对话,倒似是旧识……”
听着车夫的话,少年渐渐抿紧了唇。
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
待走进马车,垂着眸的小郎君轻喊了于伯几声,见他虽然未醒、但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便吩咐了车夫“将人好好照料”。
随后,他将大肥猫放在于伯身边,带着有些躁动的白鹞走向了车夫提到的那条阴湿小巷。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白鹞的鸣叫不止,病白面孔的养蛇店家又一次主动打开了门。
“今日可真是热闹。”
他向着小郎君行礼。
“我这家小店,竟接连来了两位贵客。”
少年目光平静:“你认得我?”
店家便笑了:“我自幼为治怪疾、随父流浪在外,但我的母亲、姊妹,都住在鸣水县内。鸣水县人,无一例外,皆要承陆小郎君的一份恩,我岂能连恩人都不认得?”
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笑却只在皮面。
“陆小郎君要进我这家店?”
“正是。”
“这便有些难办了。”
店家道:“我开店迎客,陆小郎君自然可以进,但您肩上的猛禽与我店中物乃是天敌,怕是不方便进来。”
少年了然:“你是养蛇人。”
店家的皮面又笑了:“陆小郎君此时才知道我是养蛇人,只怕此次并不是为了我店中事物而来。”
少年并无遮掩:“我来寻人。”
他看着养蛇店家:“我想知道,与卢梧枝同行的,是不是还有一名小娘子?”
“的确如此。”
养蛇人眯了眯眼睛。
“嘶。小郎君来寻她,是要带她走?我劝小郎君不必如此着急,那小娘子在下面同九郎君玩得开心至极,你这时候去,倒搅了她的好兴致。”
他在这冷清的地方待久了,总也见不到什么热闹事,今日叫他碰上,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卢梧枝是他店中的常客,陆云门对鸣水县有恩,他便不偏不倚,都帮,也都不帮。
如此想着,养蛇人看着少年,轻声说道:“小郎君若是不信,随我进去看看便是。我另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小道,可以既不叨扰到小娘子,又能让您将里面看得清楚。”
一向心贯白日的清正少年,立身不愧不怍,原是绝不会答应此事的。
可当养蛇人将那条小道的暗门打开时,少年看着里面荒不见底、如同深渊般的黑暗,却只是沉默地鸣哨令白鹞飞走,随后,抬脚踏了进去。
“它把蛋壳吐出来了!”
地下,琉璃罐子中的蛇终于当着阿柿的面完成了一次进食。
见状,为了不惊扰到它、喘气都很小声的小娘子顿时发出了一声欢呼。
而她的惊呼,她的笑声,她手腕间金铃的摇晃,都一声不漏地传进了远处霜雪般少年的耳中。
“我还要再喂一个!”
“全给我!全给我!”
“你跑得慢一点!我快要掉下去了!”
陆云门看着她。
看她骑在卢梧枝的肩上,被他背着四处地奔跑,笑着的叫喊声中夹杂着干燥的风和尖叫,欢快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在他身边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张扬和畅快。
最近,她总是在哭,湿漉漉地掉眼泪,仿佛布满了潮气的梅雨时节,一点一点,将他的心浸得发酸苦涩。
过了片刻,小娘子骤然安静了下来。
在陆云门的注视下,她又往那条蛇的鸟窝中放了一颗鸟蛋,继续骑在卢梧枝的肩上,屏息凝神地趴在琉璃罐前等着蛇进食。
而就在那条蛇正对着鸟蛋张开血口时,卢梧枝故意使坏地“砰”地敲了下罐子,罐子中的蛇一受惊吓,立马蹿到了罐底,气得满眼期待的小娘子当即就要用悬着空的脚跟踢他!
可卢梧枝握住她的脚踝,笑扬着脸,不过说了一两句话,就让她又露出了笑,一双眼睛熠熠发光。
火光边,笑着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丝安静的空隙,好像有说不尽的话。
黑影下,静若深潭的小郎君双眼乌色沉沉,漂亮得如同两颗上好的檀木,却暗得几乎不见一丝光。
手腕间,那串此前染满了慈悲佛香的栀子花玉,此时也已然散尽了味道,只剩下了一片冰凉。
陆云门离开了。
他垂着双眸,既没有露面,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转身走出了地下,走出了店门,走到了马车前。
垂首的骏马旁,少年立如松竹,端洁不可侵染,看不出任何神情,连眼底也只有一片凝潭。
在这片偏僻的静谧处,他安静地摸了一会儿那只曾被叫做阿柿的大肥猫,然后轻声叫过车夫,让他只当他从未来过、之后听卢九郎的吩咐便好。
被两位尊贵人夹在中间,车夫本来惶惶极了,以为自己今日定是要得罪一个,无法得到善终。
听了陆小郎君的话后,他顿时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谢小郎君开恩!谢小郎君体谅!”
他说着,激动得有些想哭了。
但恭敬低着头的车夫却不知道,身前这个尊贵的、遗世独立的小郎君,他的眼角,比他的还要红。
呼哨着令白鹞回府,清冷孤寂的少年骑上马,抄着小路,比卢府的车队更早地到了佛寺山前。
然后,他又安静了下来,在风声中,看着远方。
卢府的马车行进得不紧不慢。
待于管家醒来时,他所在的马车已经回到了卢府队伍的末尾,正同前面所有的马车一样,缓缓地停在了山寺下。
他一睁眼,戴着面纱的小娘子和她怀中的大肥猫就靠了过来,四只眼睛一起对着他看。
“九郎君呢?”
于管家稍一定神,立马就心有余悸,看向旁边。
小娘子眨眨眼:“什么九郎君?”
“就是那个闯进马车、将我打晕的人。”
“他走了。”
小娘子告诉他:“你被打晕了以后,他就跟我说,因为有讨厌的人在,他不想到坐到马车队伍的前面,所以要借坐我们的马车,如果我不想也被打晕,就不准聒噪。接着,他就霸占了好大一块地方,闭着眼睛打起了盹,我中途只是发出了一小点声音,就被他很凶地瞪了。方才,马车刚跑得不那么快了,他就跳下了车,头也不回,一句道谢都没有。”
小娘子边说边皱眉,就算声音慢慢软软的,也能听出她语气中好大的不乐意。
“他可真无礼。”
她越说越气呼呼,看着于管家问:“我能不能去向陆小郎君告状,让陆小郎君教训他?”
这事有些怪,但因为是发生在卢九郎身上,倒也未必不可能。
“此事,你先不要说。”
怕阿柿会没有分寸地将事情闹大,于管家忖度片刻,摆了手:“等稍晚些,回了府,你我再一起同世子讲。”
阿柿立马露出了不情愿。
但很快,马车彻底停了下来,小娘子便似乎不再在意方才的事了,一脸迫不及待地只念叨着想要快些下去。
而此时,刚从她身边离开不久的褐肤少年,则身手敏捷地穿过人群、心情极好地跑向了最前面的马车。
他跑到时,卢府的老祖宗正被佘妈妈扶着下了马车。卢梧枝见状,立马面甜地喊着“祖母”,伸手替过了佘妈妈。
老夫人笑着,在孙儿的脸上多打量了一圈。
佘妈妈于是也笑着同老祖宗打趣:“以往来礼佛,九郎君总是不见人,今日如此慇勤,怕不是要跟您讨走座金山银山才罢休!”
卢梧枝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笑,心情好得实在不常见。
这倒让老夫人也忍不住笑着问了:“到底什么事,叫你这样开心?”
他张口想说,但随即想了想,又笑着同祖母卖了关子:“回头告诉您。到时候,我再跟您讨金山。”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目光却越向了卢梧枝的身后,看到了那个孑然而立、已经将卢梧枝的笑尽收眼底的小郎君。
“快来。”
一见到陆云门,老夫人便不再提及其他了。
她疼爱地将外孙唤到近处,随后笑着看向卢梧枝,“你二人也许久未见了,快去见过你陆表哥。”
而自陆云门出现后,卢梧枝扬着的嘴角就懒懒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