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长公主的爱女才是顺带的。
若不是托了陆小郎君的福,她还没资格能得到这些香火呢。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但小郡主倒是没有半点要生气的意思。
毕竟,她前阵子就已经知道这些了。
她只是对着左边那男童的小像评了一句“看着跟陆小郎君一点也不像”,就拉着少年走出了生祠。
于管家倒是没有立马跟出来。
他觉得,不管这祠有多四不像,但既然来了,就该上柱香,因此留在了里面,掏钱向庙祝买香。
而当他拿到香烛时,小郡主早就已经将他的世子拉到了生祠后面鲜有人经过的、成排松树的背后,并在小郎君的帮助下,爬上了那里的一块嶙峋石堆。
坐在上面,她比小郎君还要高上一点儿,所以可以很轻易地勾着少年一丝不乱的衣领,将他引到自己的面前。
手指拨开帷帽白纱,露出少年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小娘子注视着他那双无论何时都让人觉得无比美丽的眼睛,“之前,陆小郎君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小娘子坐得比他高,少年不得不微微地仰起眼睛,从树针隙缝间散落下来的光便就此落了进去,让那双眼睛剔透得如两滴闪闪发亮的琥珀,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溺进去,被粘稠的汁液紧紧裹住,连呼吸都忘却。
这样漂亮的。
是我的东西。
为了遏制住快要过火的、兴奋的占有欲,小郡主咬住了自己小尖牙。
她葱白的指尖落在少年的眼角,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可从她身上长出的、那无形的、数不清的莺粟花枝,却将少年缠得死死,恨不得勒扼他的脖颈,刺进他的血肉。
早就该是我的了。
“因为于伯在,我就一直都没问。”
小娘子的声音还是很轻:“差不多就是在我们说起茱萸的前后,有一个瞬间,陆小郎君的情绪突然变得很低很低,让我在意了好久。”
少年怔了怔,垂下了眼睛。
沉默片刻后,他抬起头,问她:“你擅女工?”
原来如此。
小郡主在心中笑了起来。
但表面上,小娘子只是认真地“嗯”了一声,看着他,点头:“很擅长。”
她的确很擅长。
圣人大寿,扶光郡主为皇祖母亲手绣了一幅观音像,至今被挂在内殿,彰着她的纯孝。
可在宝泉县时,小娘子阿柿可是曾在他面前将一块布绣得一塌糊涂。
大抵是小郎君又意识到自己被骗,所以那时,心中有些不快活了。
但能看到他少见的、露出了这种寻常少年气的样子,倒是又新奇又有趣。
所以,小郡主也很愿意为他的小情绪多花些心思,柔柔地就问向他:“陆小郎君想要什么吗?我都可以给你绣。”
小郎君看着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最后,他却只是摇摇头:“会累眼睛。”
小郡主扑哧便笑了。
她环住他的脖子,哄着般地晃了晃:“那你笑一笑。”
少年闻言,弯了弯唇。
他笑得清清淡淡,仿佛春日一枝倒映在温凉水中、还未绽出苞蕾的漂亮梨花,周围春风一拂,就会随着涟漪颤颤化开、消失不见。
“不够。”
小郡主便又哄他:“我把那枝我最喜欢的茱萸送给你,什么无病无灾、健康长寿,也都送给你。这下总行了吧?”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觉得自己此时大方极了,都已经能够比肩为得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的周幽王了!
看着她的样子,小郎君到底是笑了。
笑了一下后,他想了想,忍不住,又笑了。
眸中春水,清暖惠和。
“是我一时想差了。”
笑着的和煦少年望着他心爱的小娘子。
“你在我身边。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小娘子便也笑了。
但紧接着,她便一本正经道:“但我还是要绣。陆小郎君对我好,我也要对陆小郎君好。茱萸既然是很好的东西,那茱萸囊一定也很好,我想要把好的东西送给陆小郎君。”
两人又说了一小会儿话,少年便边护着她的腰,边说起了此后的事。
“进府后,你同我一起去拜见外祖母吗?”
他不在意阿柿是否早就知情,只是想要同阿柿细说:“我母亲是家中小女儿,上面有三个同母哥哥。大舅舅承继家主,这些年身体欠佳,族中事务多已交给了他去年成婚的长子。二舅舅如今正在外任为官,三舅舅出海行商,今年重阳都赶不回来。去见外祖母时,会在场的,应当也就只有大舅母和表嫂。”
小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小声地说了:“我不想……”
接着,她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到了少年的唇上:“我饿了。”
少年颤了下眼睫:“马车就在外面。这里是长公主的生祠,会有不敬……”
小娘子想了想,松开被她掀起的帷帽白纱,随后低着头从白纱下钻了进去。
“看。”
她几乎同小郎君抵着额头,黑葡萄似的圆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已经藏起来了,她看不到。”
白纱覆下,他的眼前只能看到她。周围的声音慢慢远去,天地之间,仿佛真的只有彼此。
可少年清楚,这只是掩耳盗铃。
这样不对。
不应该在这里。
“我想要……”
小娘子的眼睫痒痒地扫在少年的脸上,小小的、娇气极了的声音在他的心尖蛊惑着:“陆小郎君,我想要……”
不应该。
“陆小郎君……”
从他决心要将她留住的那一刻开始,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了。
“陆……”
少年微微抬起下颌,在她唤出第三声时,义无反顾地吻了她。
愈发浓的香火气息和着百姓庄重的颂念声,压弯了早就浸染了庄肃气的松枝。
松针林下,小娘子垂在石堆前的腿慢慢夹上少年窄劲的腰,而亲吻着她的少年,始终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
松树极清的余香还萦绕在少年的身上。
回到马车,一见到于管家,陆云门便同他说起了稍晚去卢家的事。
“……她既然不想随我去见祖母,您便先将她带去榴花园。祖母若是要见您,定会单独再召,到时您再来拜见……”
这些交代,对于管家其实颇为多余。
因为于管家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让世子带着阿柿前去拜见。
甚至,在他看来,将阿柿安置在外面、不要带进卢家,才更加妥当。
以世子的出身,且不提正室,便是没有任何名分、仅放在屋里伺候的侍妾,也应是精挑细选上来的、身世清白、家教极佳的清贵小娘子。
这些年,为这个被领到老祖宗面前的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少,范阳卢家一直没有为他择定,虽也有外祖家不愿过多干涉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因为世子自己无意。
可如今,世子却自己带了个小娘子在身边。
不用想也知道,这事万一传进了卢家,定然会惊动到卢家的那位老祖宗。
若是老祖宗问起阿柿的情况,到时候,要怎么答?
虽说对阿柿实在不公,但临清钱万宁庶九女这个身份,对范阳卢家这种顶级的尊贵世家来说,连听一听,都会觉得是脏了耳朵。
不要说范阳卢家了,稍微在意些名声的人家,都会对她避之不及,生怕沾身。
因此,在于管家看来,他们最好就是将阿柿藏起来,不让范阳的任何人知道世子身边多出了一个小娘子。要不就彻底抹去阿柿曾经的出身,给她一个干净的、新的。
这两点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世子点头,他转身便能办妥。
这些话,他之前也都同世子说了。可每当他问世子主意时,世子都说要再等等。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此时,可听世子话里的意思,竟是决定要将她正经带进府里!
世子往年多是独自进府,便是带了随行卫队,也都安置在卢府之外、不会往府中带。
如今却带进了一个生面孔、还是个小娘子!
只怕阿柿的脚尖刚碰到水面,连水波还未点出,卢府的水底便已沸起来了!
于管家心中焦急,也顾不上其他,开始出起昏招:“若是您一定要将阿柿带进府,那我们便主动对外说,是因为您挚友所托的猫实在太不亲人,眼看就要养不下去,不得已,您便去买了个擅长养猫的侍女,专门留在身边侍候这只猫。”
留一个身娇妙龄的小娘子在身边,只为了照顾猫,这话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说出去没人会信,但因为是陆云门,便只会让人觉得“果然如此”。
不过,阿柿的这张脸貌美得太过,一下便让上面说辞的可信度少了许多,还是不要露面得好。
少年看了看阿柿,刚要回绝,小娘子却开了口:“好呀。”
她望向少年:“虽然不明白缘故,但这样做,好像对陆小郎君更好。”
于管家万万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他先是一愣,随后便欣喜得连巴掌都要拍红了!
“世子!”
他激动道:“世子!阿柿都这么说了,您还顾虑什么?”
他虽有私心,但也是真心实意:“这样,对阿柿也好啊!”
“但是。”
小娘子盯着小郎君,语气柔柔的,徐徐的,却十分坚决,“其他的都不可以变。陆小郎君不可以太久离开我,不可以让我太饿。该给我的宠爱,一点也不可以少。”
怕事情有变,于管家已经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他赶紧把薪助火地替世子应承,将此事确定。
虽然世子所居的榴花园十分大,但因知世子喜静,园内的下人从不会无故靠近内院。
这次又有他在。
只要阿柿不走出内院,只要他这个做管家的眼若饥鹰,将一切外人都盯住了、拦紧了,世子与她便是在院内的秋千上闹起来也不算要紧!
如此,马车驶过桥头,载着一行人踏入范阳,笔直朝着卢府前行。
日头仍盛时,养猫侍女抱着猫,终于在帷帽白纱的遮掩下,走到了遍布饕餮的绿蓝琉璃瓦下,迈上如意踏跺,路过了正门上那只怒目圆睁、口衔金环的椒图铺兽。
这是自八年前狼狈离开后,她第一次经过这只铺兽。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她所坐的车辇刚驶出卢府不远,卢家便关上了这道大门。
大门沉重,闭时用力,震得椒图口中的金环猛晃。年幼的她不甘地回首望去,正被那金环晃出的金光刺得眼底一片白晕,久久看不清前方。
他们要将她走进五姓七望的门关上。
可如今,她仍旧走了进来。
她会让他们后悔。
怀中的大肥猫冲着周围打量过来的目光,护主似的不时“喵嗷!”厉叫。
小郡主轻轻地摸了摸它炸起的背毛,紧随在于管家身后,沿着平缓的辇道上行,走过两侧护有望柱头垂带栏杆的台阶,踩过一块又一块莲花纹铺地砖。
明明过去许多年,但在小郡主眼中,卢府的样子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古老。富贵。盛气凌人。
从东青龙瓦当前经过,远远路过正脊上那只正大张其口、吞住屋脊的朱雀,几度在空窗中被远处那片铜质鎏金的鱼鳞瓦晃花了眼睛,再走过荷叶匾的半山亭和檐角翘飞的凤凰亭……
一路不停,一路不停,一路不停。
等走进那座四面被围墙环绕的榴花园时,大肥猫都快吼叫得没了力气。
这里是陆云门母亲出嫁前所住的地方,邻着府中湖岸,四处散着亭台楼阁,或有小桥相连,或可隔水望着,花海成片,松石成群,精巧又幽静。
一个小娘子,独占了这样的一个园子,其生前受宠可见一斑。
于管家却无心看向周围景色。
无论路过何处,他的心思都在阿柿的身上,生怕她忽然无知无畏地闹出乱子,让事情无法收场。
直到将她送进世子每回来时都会居住的小楼,他才松了口气。
而听到阿柿说她想困了想睡时,他更是总算将心放下,让她只管去睡、千万别急着醒。
可他前脚刚安心地离开,换了身更轻便裙襦的小郡主就出了门。从小楼外那棵如已枯死般不见丝毫绿意的石榴树下走过,毫不迟疑地向西远去。
卢家的老祖宗一年未见自己最喜爱的外孙,不到天黑,绝不会将陆云门放回来。
而于管家,就算看到她不见,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只会自己悄悄找。
因此,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府中多“迷路”一会儿。
半晌后,抄着近道的小郡主从已经快要被密竹遮掩的石子路中横插过去,见到了她记忆中的那片马钱果子林。
此时正是结果的时节,枝头挂满了一颗颗还略带青色的小圆果,牛眼大,看着同小金橘并无大差。
小娘子顿了下足,仰脸看了看它们。
随即,她便加快了脚步,边摘下头顶落了竹叶的帷帽抖了抖,边走到了果子树下,伸手就抓住了她能摸到的最大的那颗,用足力气向下扯——
树枝被她拽得猛颤,果子却还是挂在树梢。
滑了手的小娘子不肯放弃,再次向它伸手。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竹青色的绿细蛇突然从上面的枝叶中蹿出,直冲小娘子而来!颜色青翠至极,剧毒万分!
但小娘子却没有露出一丝恐或慌。
甚至,在它急速扑向她时,她还一脸好奇地高抬起手接了它一下。那蛇便顺势缠上了她的手臂,宛如一条翠艳的臂环。
可同样的,那落在她身上的毒蛇也全无要伤人的意思,既不对她用力绞缠,也不对她露出毒牙,只是用极干燥的蛇皮蹭着她,极慢极慢地在她的臂上爬动。
翠绿蛇动得这样慢,小娘子看了它一小会儿,目光就又落到了果子树上,再次抬手去摘果子。
这次,她总算将那颗最大的果子摘了下来,而且一将果子拿到手,就要往嘴里放。
但在果子碰到嘴唇的前一刻,小娘子却停住了。她垂眸想了想,又踮起脚,将指尖对准了一颗完全变成了橘色、已然成熟了的小圆果。
可就在那颗小圆果被她拽到脱离根蒂的刹那,一只手从树上伸出,一把掐住了她的两侧手骨,疼得她顿时脱力,松开了手中的果子。
而同一瞬间,她臂上的翠绿蛇嗖地挺身,疾雷般地缠上了树中那只骨骼更加分明有力的手。
下一秒,成熟了的小圆果骨噜噜落地、滚进了低洼的坑中,一个用树枝潦草束发的少年,出现在了阿柿的面前。
他是从树中钻出的,皮肤是匀称的、浅浅的褐色,年纪不过十六七。
跟阿柿对视了一眼,这位垂着眼角的褐肤少年边无神地打了个哈欠,边松开了她的手,随后两手拨开树枝,灵活地弓身跃下,如猫似豹,落地无声。
看了看已经沾满了泥土、不能再吃的果子,又见害得果子掉落的罪魁祸首一声不吭就要走,小娘子立马就柔柔地发了脾气:“你干什么!”
但因为声音太软,一点凶气都听不出。
“我倒要问你在干什么。”
少年随意地抬起脚,将坑中的那颗果子踢远,然后在小娘子圆鼓鼓的怒视中抬起眼睛,对着她的脸又打量了一遍
“生面孔。”
他确定道,接着又站姿懒散地问:“你是得罪了谁,被骗到这里了?”
“我迷路了。口渴。”
小娘子不满地蹙着眉,眉心那朵小小的梅花都挤起来了。但她江南水乡的语气还是让她将话说得很软很慢,“我只是想吃个果子解渴,你不准,就说不准,为什么要掐疼我?”
大猫般微微松垮着肩膀的少年嘴角微扬,不在意地摸了下小臂上的蛇头:“不怕死,你便吃好了。”
他这样一说,小娘子眨了眨眼睛,捏着手里摘下的第一个果子,半天没有动。
就在少年打算离开时,她却凑近了缠在少年小臂上的翠绿蛇,将果子硬抵到了它的蛇嘴上:“你先吃。”
说完,见蛇嘴闭着,她又把果子往前推了推,认真地催促毒蛇:“快点张嘴。”
少年的眼睛眯了眯。
“这是蛇,吃活肉。”
“蛇?”
小娘子跟着念了一遍,抬起头,看着他:“它的名字叫蛇吗?”
少年没答她。
同微微褐色的皮肤不同,他的瞳色比寻常人要浅,凝神看人时,那双眼睛便好像两丸化成了液体的、流动着的金子,晕着金色的光。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带着股倨傲的冷淡。
阿柿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轻声地答非所问:“我是侍女……”
说着,她左右闪了闪眼神,情绪似乎一下子就低落了起来。
但很快,她就指向少年小臂上的翠绿蛇,理直气壮地要求道:“我能不能把它带走?它的皮摸起来很舒服,跟我摸过的其他皮毛都不一样。我想把它带回去、继续摸。”
无声了片刻,毫无征兆地,褐肤少年用他那只没有缠蛇的手不由分说掐住小娘子的手腕,将手指压上她的脉搏。接着,他抬起另一只小臂,让冰冷的蛇头几乎紧贴在了小娘子的颈间!
“这蛇有剧毒。被它咬过,五步内若不解毒,人必死。”
他说着,那双微垂着眼角的眼睛紧盯着她,凝起的瞳仁闪动着奇异的、金色的光。
小娘子毫无惧色地瞪了他一眼。
随后,她拚命甩动着被他掐住的手腕,仿佛完全没意识到剧毒的蛇牙就在她的喉间。
片刻,挣扎无果,她终于忍不住般地冲着他大嚷出了声:“你为什么总要掐着我?要是弄破弄伤、不好看了,小郎君不宠爱我了要怎么办!”
大猫似的褐肤少年并不理会她的话,仍牢牢掐着小娘子的手腕。
接着,他抓住他脖子上的挂绳,单手从领中拽出了被绳串着的陶埙,边用他晃着金晕的浅色眼睛继续盯着她,边“呜呜”地将陶埙吹响。
不过片刻,十数条毒蛇窸窸窣窣从树干草丛游动而来,很快就将小娘子围住。
蛇头攒动,渗人的嘶嘶声不时从地面浮起。
小娘子的神情中流动着好奇、惊讶、喜欢,甚至还有想要将它们通通带回家的贪心。
却唯独不见惧怕。
她是真的没有在害怕……
褐肤少年掐在她腕间的手指慢慢卸掉了力气。
他见过太多为了能接近他而故意装作对蛇喜爱的人。
那些人,能豁出性命同毒蛇靠近,却无法克制自己不露出惧意。
即便意志再坚定,可害怕却会直接通过身体反应。呼吸、心跳、神经、肌肉、血流,全都会随恐惧而变,绝不可能隐瞒得了。
眼前的这个人,的的确确,不怕他的毒蛇。
感受到手腕上的桎梏减轻,不再吃痛的小娘子索性不再挣扎,拖着他的手跟她一起蹲下。
然后,她就朝着蛇群中最年幼的一条尖头白尾蛇伸出了手,小心地将它捧起。
“哇。”
她凑近看了看它鳞片闪动的皮,一脸真心实意地惊叹:“好漂亮……”
说完,她就将它从左手心晃到右手心,又从右手心倒回左手心,全神贯注地看着它荡漾不断的鳞上波光。
而那条只要一口就能毒死一头壮牛的剧毒小蛇,就这么被她捧在手心,颠来倒去,却毫无要对她攻击的意思。
甚至,在她停下来后,它还主动地往她的手腕上缠了缠,想要她继续陪它玩。
对褐肤少年来说,这一幕很不寻常。
这些蛇自小由他养大,他很清楚,它们即便不会无故袭击人,但也绝不会对陌生人如此亲近。
不仅不怕蛇。
而且还能被蛇群接纳。
是他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未必能再找到的人。
蹲在她面前的敏捷少年微微向她弓身,脚尖轻轻踮起,掐着她的手腕的手却一点点收紧,如同一只即将跃前扑食的大猫。
“我不能让你将我的蛇带走,但你可以留在这里陪它们。”
他的眼睛继续紧盯住她,语气却懒懒散散的:“将你送来的人,的确做得足够精心,你可以去回禀,我愿意收下他的这份投其所好。
他顿了下,随意道:“如果你真的只是迷路至此,那也无妨。我叫人传话过去,他们自会将送给我。”
“你是什么很厉害的人吗?”
小娘子直视着他。
但不等他回答,她就告诉了他:“我已经有主人了。他可是非常厉害、非常厉害。”
褐肤少年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日近重阳,的确有不少世家人携家带口,来拜老祖宗。你如此貌美,不会是妻室或小娘子身边的侍女,应当是哪家郎君的屋中人?”
“虽然你的话、很多我都听不明白,但我听懂了你在夸我长得美。”
小娘子的下巴马上就又娇俏又得意地扬了起来。
“既然我这样好看,那你就应该把……”她顿了顿,似在回想,“把‘蛇’送给我。”
“我将它给了你,你要如何养它?”
说完,少年捏着小娘子的手腕就将她提着拖起,将她拉到了树后一处敞开的院落,单手将院中一个紧封的小筐打翻,一只惊慌乱跳的公鸡顿时从里面逃出。
可下一个瞬间,群蛇一拥而上,顷刻就争抢着将它撕咬开来,大口吞食,腥风四溢。
见小娘子仍是面不改色,神色总是懒淡的少年终于笑露出齿。
他的唇边,竟同小娘子相似的,也有两颗发尖的虎牙。
“刚才,我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养它,但我现在看懂了,喂它鸡吃就可以。”
小娘子转向了他,胸有成竹地对上他的眼睛。
“我那里有一只公鸡,养得很肥,正好可以给它吃。而且,养着我的小郎君对我特别好,我想要多少鸡,他都会给我买。”
正说着,两条黑质白章的毒蛇交缠着打了起来,彼此都想要将对方的蛇头按在下面,场景十分凶残骇人,就发生在阿柿的脚边。
小娘子见状,提着裙就又蹲了下去,手指在那两条猛烈缠斗着的蛇身上戳了戳:“不准打架。”
见它们谁也不听,她莽极了地徒手抓向了其中一条。
褐肤少年神色一紧,俯身想要将她拉住,却没能来得及。
已经被激起了斗性的毒蛇血口大张,直挺着三角头颅,猛冲向她的面门,口中腥气几乎已经顶到了她的鼻尖!
但就在离她咫尺间时,它满身的凶性却如同被什么化解了一般,慢慢地将嘴合拢,软下了蛇身。
瞪着它的小娘子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轻轻将它放回地面,接着,她就自然无比地将手背上毒蛇淌下的涎水擦到了褐肤少年的袍子上。
随后,她抓着他的袍摆站起来,神气地直视向他:“你看,我连它们打架也能解决。你如果想要多送我几条,我也能养得很好。”
她这样毫无规矩,却没有引起褐肤少年的任何反感。他甚至,因此起了更大的兴致:“你侍奉的人,竟一点也不挑你的规矩吗?”
小娘子圆黑的眼睛里一片懵懂,像是完全没听明他在说什么。
少年便又开口:“我这里,也没有规矩。如果有蛇想要跟你走,你自可以将它带走。但要是你无法将它带走,你就要告诉我,你侍奉的是哪一家的郎君。”
听了他的这句话,小娘子立马就看向了少年小臂上的那条翠绿蛇。
她凑近到它的面前,向它伸出了双手,圆圆的黑眼睛里满是鼓励和期盼。
可是,翠绿蛇虽然用蛇头亲近地撞了撞她的手心,却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下来。
小娘子不开心地鼓了下腮帮。
然后,她带着小小的心虚,抬起眼,看向少年:“这不算。”
她小声地嘴硬道:“我本来就没想要挑它。”
见大猫一样的高挑少年只是似笑非笑,懒洋洋没有要戳破她谎言的意思,小娘子便道:“那我继续去挑了?”
褐肤少年懒懒笑了笑,自在松散地躺倚到了院中乘凉的长榻上,以手撑头,看着小娘子满地挑蛇,姿仪疏狂却不浪荡,细看去仍有种世家郎君的气度。
阿柿却没有再多给他眼神。
直到将一条长着珊瑚色尾巴的蓝色蛇抱到怀里,她才觑了他一眼。
见他没有要起身拦她的意思,她立马扭头,娉婷娇柔地走向来路。
最初的一段路都走得很顺。
可当她快要靠近竹林时,那条蛇却极不适地扭动起来,就在她踏入竹林的那一刻,它仿佛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她的怀中逃走,直蹿向地面!
下意识般地,小娘子急急抓了一把它的尾巴!
她明明抓到了,可它蹿走得太快,磨得她的手心火燎一般。
不仅没能将它抓回来,还被它磨伤了手。
孤零零站在竹林边的小娘子看着自己几乎破了的手心,再看看那个不急不慢走向她的散漫少年,抿紧了嘴唇。
“说吧。”
少年靠在那棵挂满了金橘般小果子的茂密树下,抱臂问她:“你是谁家的侍婢?”
“谁要告诉你……”
小娘子咕哝了一句,随后,便绵绵软软地冲他扬声:“我只是突然后悔,不想要它了。明天,我会带着食物过来,接走我最想要的那一条。”
说完,见少年没有动,她转身就没进了竹林中,完全没有去取她落在那棵牛眼马钱果树下的帷帽。
她知道那是什么树。
知道那棵树的果实有毒,种子便是番木鳖。
人若服下了由它做成的毒药,死时头足相就,面目抽搐狰狞如同含笑。
那是出身皇宫的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而她也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知道住在那里的人是谁。
所以,她才戴了那么久香料药囊,才在刚到卢家后就立马寻了过来。
面对毒蛇,她感受不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