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散漫地垂着眼角,向着面前小郎君叉手行礼,声音平平道了句“陆表哥”。
虽说年长他两岁,但二人到底是平辈,平时见礼,他说一句表哥,他应一声表弟,这礼数也就尽了。
可这回,卢梧枝低头等了许久,都没能等来陆云门的一声回应。
而站在卢梧枝面前、气息芳净如兰草的少年,正垂眸望着卢梧枝掩在颈下领后的一处发红的伤。
那是阿柿骑在他肩上时,不慎抓出来的。
仙鹤般的少年贽然而立,端方恬静,仿若一片无波无澜的清池。
可那池底的暗流,已经冲荡着带进了外面沙泥,正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一切都染得脏浊。
“我那白鹞形迹反常,似是被凶邪的活物激到。”
他淡淡开了口。
“敢问九表弟,可是随身带了凶蛇?”
“你带了蛇?”
老夫人一看卢梧枝的神色,便知道确有此事。
她叹了口气,神色重视地收起了笑蔼:“那蛇可是有毒?”
蓝身红尾,自然是毒蛇。
但卢梧枝既然敢将它带出来,就有足够的自信将它妥善管束,不会让它伤到任何人。
可这些话,从来没有人会完全相信。
除了那个张口闭口都是“陆小郎君”的小娘子。
陆小郎君。
又是陆小郎君。
让他不痛快的人,全都姓陆。
也不再行礼了,卢梧枝直直望着陆云门,眼中厌烦更盛:“我的蛇是凶蛇,你那白鹞便是看家护院的善鸟了?”
他不善道:“它爪下的人命,只怕连你也数不清楚。”
“阿枝!”
老夫人嘴角抿起,捏住了手中佛珠。
“怎能如此同你表哥说话?”
她正色着,谆谆教导:“白鹞上阵杀敌,是为我大梁护国的功臣。且你表哥只让它远远跟着,若不是被蛇惊扰,它也不会在我们面前露面。”
“是。”
反正只要对上陆云门,输的、错的,永远都是自己。
卢梧枝无所谓地点了头,向着陆云门冷冷瞥道:“是我错了,该向陆表哥道歉才是。”
“既然知错,你今日就安分随我听经,绝不可让毒蛇乱跑。”
本就心宽了多年的老夫人板脸说完,便又露出了慈爱的笑,“若是你做得好,待回了家,我便听一听你遇到了怎样的好事情,将你要的那座金山送给你。”
说完,见寺中僧人已下阶迎来,老夫人握牢左右两个孙儿的手,在他们的搀扶下,笑着拾级而上。
有了老祖宗的承诺,卢梧枝便真的乖顺了下来,即使是他从不耐烦踏进的讲经堂,他也随着祖母走了进去,不发一声地跪坐在了蒲团上。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还是逐渐变得如同一只晒久了暖阳的大猫,松松散散地盘着腿打起了哈欠。
随后,他展开手心,在被小娘子咬出的浅浅齿印上碰了碰,嘴角不自觉便又露出了笑。
接着,他悄悄地、小心地拍醒了藏在他袖中的那条蛇。那条蛇的蛇头便徐徐从他的袖口蜿蜒探出,在他的掌心吐着蛇信子。
而在他的身侧,陆云门仍跽坐得修己谨身,似乎自坐进蒲团后,少年那端雅挺直的腰背便纹丝未动过。
他同卢梧枝一左一右,分开坐在老夫人的身后,因此,只用余光,他便能清楚地看到卢梧枝那边的一切。
他一直在看,看着那处齿痕,看着卢梧枝笑,看着那条鲜红的蛇信。
他知道,它也曾碰触过阿柿的指尖,让她笑得弯了眼睛。
两人中间,插在香座中的那枝香柱,不断被微小的细风吹动,终于燃起了红色的火星。
原本直直袅袅升起的、静心舒神的檀香烟气,也就此缭乱缠络,飘着覆过他的眼睛,被吸进他的胸腔,绞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透不过气。
为什么?
渐渐地,一切都变得遥远,他开始听不清佛经,只有阿柿骑在卢梧枝肩上时金铃激烈晃动的声响,在他的耳边不休不止。
他不在意她骗了他。
他不在意她毁了他。
只要她是为了他而来,只要以后她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也没关系。
可她不是。
在满是蛇群的地下,他只用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不是。
她所图谋的事情,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进入卢府,利用他接近卢梧枝,利用他做她真正要做的事。
然后,等一切结束,她就会像之前一样,毫不在意地把他丢掉。
可就算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找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只是他?
风仿佛更烈了,催得香烛更快地、疯狂地、滚烫地焚烧成灰。
卢梧枝算什么?
卢梧枝能做的,他能为她做到千倍百倍!
既然要利用,为什么不把他利用到彻底!
他分明,什么都能为她做……
那香烛上的灰烬越来越长、越来越重,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断下,再无可救地碎成粉尘——
堂内佛钟撞响。
堂前的僧人已经讲完了一章,稍歇片刻,会再换上一位新的讲经人继续。
耳边急促的金铃声被钟鸣震没,少年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忍着刀割般的痛,强行地、慢慢平复了心魂的颤乱。
良久,他起了身,拜向外祖母:“于伯今日初次随我进寺,对寺中尚不熟悉,孙儿想先行离去,带他四处看看,上香祈福。”
老夫人含笑应了,看着他行礼离开。
待人走远,佘妈妈看向老祖宗,轻声道:“随着小郎君来的,倒不止一位于管家。”
“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老夫人笑着闭上眼睛,拨动着手中念珠。
“他心不静,气息乱,何苦硬坐在这里煎熬,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她们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出了讲经堂。
不远处,于管家正抱着大肥猫,伸长着脖子在朝前方眺望。直到看到了刚才离开的阿柿的身影,他才松下了紧绷着的肩膀,发现了走近的世子。
而向这里走回来的小娘子,则正一副分外珍惜模样地捧着一小碗水,眼睛紧盯着荡来荡去的水面,似乎是生怕水摇晃着洒掉。
一见到小郎君,她登时就笑了,将碗高高地递过去:“给你喝。”
“我看到许多人在井口排队领水,我就去也去排了。拿到以后,我立马喝了一口,真的又清又甜,就想给你和于伯都带一碗。但是那里光着头的人却说:一人排队一回,只能领一碗清泉。”
她把碗给了陆小郎君,随后便学着僧人合十、肃着脸压低嗓音说话。
那样子,看得于管家都忍不住失笑出声。
小娘子却只看着沉默的少年:“那队伍好长,我不想再排了,所以,我就只又喝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所有的水都带了回来,只给陆小郎君喝。”
这便是没有于管家的份儿了。
但于管家倒是没觉得如何。
他反倒十分欣慰,赞许地面露笑容。
看着阿柿的眼睛,陆云门抬起水碗。
清泉入口时,少年才意识到,他的喉咙早已干哑得生疼。流进喉间的水仿佛粗粝又尖利石子,他尝不出甘甜的味道,也几乎咽不下去。
但他还是喝完了。
一滴也没有剩下。
“是不是很好喝?”
小娘子隔着面纱对他露出笑,满脸期许地等着被夸奖。
少年看着她。
就在不久前,就在他的眼前,在徒手将一条黄鳝喂给花蛇吃完后,她也是这样面对着卢梧枝,扬着她明亮的眼睛,有些得意又期待地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厉害?”
“很好喝。”
陆云门轻轻地对着她笑了。
“你若喜欢,临走前,我们便带几桶清泉回去。”
“都行。”
小娘子无所可否回答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始眼巴巴地望着他。
待少年问了她“怎么了?”,她才指了指人多的佛堂周围:“这一片我都已经看过了,没什么有意思的。陆小郎君可不可以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少年说了“好”。
“你想去哪?”
“那里。”
她向着佛寺后山半腰处的一座塔扬了扬头,然后睁圆着她浸了水似的黑葡萄眼睛,悄悄地告诉小郎君:“我刚才看到有人偷偷避着人、朝着那里求拜,但是谁也没有向那边走、往那里靠近。我实在太好奇,就抓住了一个过路人,问了他,可他吓得要命,连连摆手,说不知道。那个样子,分明就是知道却不肯说。”
“哼。”
说着,她昂起半掩在面纱下的脸,对着小郎君露出了一股快要被他宠坏了的骄纵劲儿。
“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少年知道,那座隐于半山中的塔里,供奉着的,都是欢喜佛。
他也知道,她要他带她去那里,为的会是什么。
可此刻,他却仍然轻轻地、笑着,对她说了声“好”。
通往半腰塔门的山麓崎岖不平又有如螺旋。
起初,跟着少年身后的小娘子还走得很有精神,但爬了许久,见那座塔还是十分遥远、仿佛没有靠近半分,小娘子的脚跟就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每一步都好似走得很吃力。
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娇娇柔柔地不肯走,要他背她、抱她了。
可放慢着脚步的少年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看到她咬着嘴唇、累到快要哭了却还是不肯向他开口。
她又要掉眼泪了。
少年停了下来:“我背你走。”
听到他的话,小娘子已经没了光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伸手就要往他的怀里扑。
但手指刚碰到少年腰间的躞蹀,她眼中的神采一滞,慢慢地又将手缩了回去。
“这不行。”
她一开口,声音中便止不住地流出了委屈。
而且越说,声音就越委屈。
“在外面,我是照顾猫的侍女,要守规矩,不可以跟小郎君有亲密的举动。”
“是我想要背着你,是我想要不守规矩。”
美玉般的少年静静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无论出了什么样的事,都不是你的过错。”
小娘子抬起眼睛,似乎对他的话很意外:“陆小郎君,想要不守规矩吗?”
“为什么惊讶?”
少年仿佛被她神情蛰到,自再见到她起就一直努力在压着的情绪一瞬间翻滚而起,眼底被泪意烫痛得厉害。
但他却还是压抑着快要乱了的呼吸,平静地问她:“我不守规矩,难道不好吗?”
他全看到了。
在那个阴湿的地下,她和卢梧枝一起喂完了蛇,卢梧枝拿了水来为她净手。
那时,卢梧枝告诉她,可惜前几天养蛇人刚给蛇喂过活鸡,不然,今天,他还可以让她捉鸡喂蛇。
卢梧枝的话刚刚说完,她就已经盯住了他:“到时候,会有很多只活鸡吗?”
卢梧枝答:“非常多。很热闹。”
听到后,她只稍稍做了点犹豫样子,就忍不住般地同他说:“我家里的姐姐跟我讲过,有一种方法,让鸡就算被斩断了脖子,还能再饮水吃食地活上好几旬。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卢梧枝被她的话吸引:“什么方法?你想试试?”
“反正被送到这里的鸡都要被蛇吃光,不如就让我先试一试。要是不行,就马上把它喂给蛇,如果它没了头以后真的还能站住活下来,我就要养它!”
“养一只没有头的活鸡?”
卢梧枝听得虎牙露出,眼中兴致勃勃,似乎是立马就想要让小娘子去试。
但他随即就压住了他的迫不及待,紧紧地盯住小娘子:“这对我不是难事。只要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侍奉的到底是哪一家,我就去给你将鸡寻来,无论多少,随便你试。”
阿柿垂首半晌,摇了头:“不行,会给陆小郎君添麻烦。”
卢梧枝眼中明显极了地露出了不快。
“你既然这么想养一只没有头的活鸡,怎么不找你的陆小郎君、让他带你去试?”
小娘子抿住嘴唇,用力到朱红的口脂都在唇边晕开了。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陆小郎君,是很规矩的人,规矩到,就连宠爱,也从不会多给我一点……”
她说着,声音越发小。
但很快,她就抬起头,认真地告诉卢梧枝:“但他不是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他只是总在很有分寸地做事,不会越过他心中的那条线。所以,像是我想要一只无头鸡这样的事,我从来不会对他说……”
“那这位陆小郎君,可真没意思。”
察觉到小娘子话中的失落,卢梧枝肆无忌惮地对她挑拨:“你这样的人,成日与一个满脑子都是规矩教条的郎君待在一起,不会觉得很拘束、很无趣吗?”
他捏住她垂着的、还湿漉漉的指尖,嘴角慢慢扬出笑:“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从来都没有真的开心过吧?”
那时,阿柿垂着眼睛,没有回答地,仿佛默认了。
陆云门知道,她在面对卢梧枝时,大抵也是在说谎。
可在她彻底沉默下来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恍若倒涌,没有半分血色的指尖冰凉彻骨。
“我不再守规矩,难道不好吗?”
此刻,他望着她。
“我本来也从未有意去守过任何规矩,我不过随心而为,守我的本心而已。而现在,因为我的心里是你,所以,我要守的本心也变了。”
少年说着,眼中浮出了一滴泪。
他轻声地、仿佛快要碎掉般地问她:“我变成这样,不好吗?”
他看到了。
在望见小郎君眼睛中那颗星一般的泪珠时,小郡主就确定了。陆云门一定也出入过养蛇人的地下,听到了她对卢梧枝说的一些话。
其实,在蛇吞挤着吐出鸟蛋壳时,有一个瞬间,她曾如幻梦般、听到了他身上五毒珠碰撞的轻响。此后,她没能找到他的身影,也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但是现在想来,他那时就应当已经在了。
所以,他现在这样,就是因为看到她默认了和他在一起从来没有开心过。
但这怎么可能呢?
小郡主看着眼角逐渐泛起了红、如一只彻底落入她掌心的蛱蝶般的美貌少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自己快要笑着露出小尖牙的冲动。
看。他对她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只是见到那样的一个默认,就这样的失态和难过。
那她,岂不是就可以借此、得寸进尺地再向他索取更多。
她要更多。
那些蛇在进食后会将猎物的骨头吐出。
她才不会。
骨头、血肉、毛发、筋脉、心魂,陆云门的一切都是她的。
原本,她一直顾虑着,没有想好要如何再进一步。
可现在,他自己红着眼角、漂亮到让人根本无法拒绝地求她毁掉他的规矩。
她当然要毁掉这些。
只有断了他骨子中礼与法的这根筋弦,他在得知了一切的真相后,才有可能依旧留在她的身边、完完全全地让她占为己有——
小郡主越想,小尖牙越兴奋得隐隐颤栗,那种迫不及待,几乎都要洋溢出来。
能让如今的她如此容易失控的,除了陆小郎君,世间根本就没有第二个。
“好。”
站在少年的面前,小娘子向他呆呆望着,仿佛被迷住了一般,脱口就是一声好。
接着,她甚至朝他走了几步,抓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牢牢地,很用力,生怕他反悔一般,又点了一下头:“好。”
可她的眼神中却带着种不肯定,有犹疑、有不安,就是不见半分开心。
为什么?
少年的心如溺水至深般无力地沉下。
他望着她:“你说了好,为什么却还是凝着眉?”
“因为……我不知道……”
小娘子为难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什么是陆小郎君的不守规矩。”
想了想,她似乎很小心地、尝试着同他讲:“每次我因为甜丸子饿了,都是我去找你、向你索要,陆小郎君从来都没有主动地来给过我宠爱。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教习娘子分明说过,只要我按她教的去做,郎君就会一直想要宠爱我、会一直让我开心……”
她用手指攥紧小郎君蹀躞带上那枚她曾霸占了许久的刻字银钩,对着小郎君的神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不敢问陆小郎君,所以我就去问了于伯,为什么陆小郎君从不主动来给我宠爱?于伯说,这是因为陆小郎君循规守礼,陆小郎君做得对,而我随时随处都缠着小郎君要宠爱是不规矩的,很不好、应当改。然后,他就又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都听不太懂的规矩。”
她说着说着,渐渐生了脾气。
“我讨厌这些规矩。”
小娘子的声音仍柔着,气却是硬的。
“而且,我也做不到。因为,如果我不要,陆小郎君就不会给,那么我就会虚弱生病,然后死掉。”
只要她说话,少年永远都会静静地听。
无论她说得有多伤人,他都不会打断她。
直到她不再说了,陆云门才缓缓出声:“是我错了。”
他想,她说了这么多,为的,应当还是卢梧枝。
不知缘由地,卢梧枝自幼便多灾多难,几度垂死。而在他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也似乎时常有病有祸。
一番求佛问卦后,有消息传出,是他的命格不对、不宜同父母离得太近,因此才刚到学步之龄,卢梧枝就被安置到了卢府偏僻的独院,除了些不得不露面的场合,几乎都不准他出来见人。
日子久了,他自是反骨丛生,性孤桀骜,毫无教养,这令本就不怎么对他上心的父母对他愈发冷淡,甚至有了些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而这时,因爱女早逝而大病一场、足足休养了数年才勉强能够下榻的老祖宗,终于走出了她的金瓦楼阁,拖着仍旧虚弱的年迈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他、偏疼他。
慢慢地,虽然他仍旧不肯从他的那处院落离开,仍旧乖张难驯、不服管束,但老祖宗的关爱早已成为了如他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靠着她的这份关爱,他读书识字、骑射习武,到底活出了些人样。
可只要陆云门一进卢府,老祖宗的一颗心便会立马全扑到她最珍爱却最早离去了的小女儿的孩子身上,便是连一碗水端平也做不到。
他只有这一份关爱,却还是要被夺走。
卢梧枝因此厌极了陆云门。
这厌恶一年比一年更深,只要能令陆云门不快、只要能与陆云门作对,他便极乐意去做。
但卢梧枝其实并没有成功过。
因为在以前,陆云门的世界中没有喜爱与厌恶,他根本就不在意卢梧枝的针对,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快。就算卢梧枝因为被他分走了老祖宗的关心、而几次三番也想要抢走他的东西,他也只是平心静气、拱手相让。
就像很多年前,扶光郡主赠给大家见面礼中的那只黑釉油滴碗。
他一眼看中,挑到手中,卢梧枝便当即说他也想要这个。
若不是外祖母出面指出那同样的油滴碗还有一只、让他们不准争抢、一人一个,他多半还是会将它让出去。
碗有两只,尚可平分。
可阿柿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认为,她现在是属于他的。光是这样,就足以引起卢梧枝对她的兴趣。
他越是表露出对她的在意,卢梧枝便越会想要将她抢走。
而如果能令他沉迷到即便在佛门净地、也忍不住丢弃掉十几年铭刻在骨的克己与礼法、主动地要同她亲热厮混——这样的一个小娘子,卢梧枝一定会疯了般地想要得到。
直到此时,她仍然在踩践着他的真心,用他被她刺到遍体鳞伤而淌出的血水、铺就着她走向卢梧枝的路。
“是我错了。”
少年咽下喉中的泪,痛得颈侧青筋都一点点绷起。
他是那样珍重地对她。
除了给她她想要的亲吻,他时刻都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在她没有开口时去碰她,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可原来,他这样做,反倒是阻了她的路,只会让她不快。
那他何必如此呢?
他成全她就是了。
少年几近粗鲁地抓住小娘子的手腕,盖住上面刺眼的那一抹指痕。
以往,他握住她的手时,力道总是很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可那有什么意义?
卢梧枝捏她手腕的力气那样重、重到发红的指印留到现在也没有消失,她不是也甘之如饴、还想着要去靠近吗?
少年被泪意浸湿的眼眸中,闪动着冰凌般的冷色。他拖拽了小娘子几步,将她推到树上压住,低头就吻向她的脖颈。
可就在少年颤着的唇要碰上阿柿的前颈前,小娘子的眼神中却忽地晃过慌张。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直接吻向那儿,她用她没有被他攥住的手,用力抵住小郎君的胸膛:“我还没饿!”
那声音紧张得,连尾音都扬高了。
被她拦下的那一刻,一次次捅进少年胸口的那把钝刀终于刺进了他的心。
“你怎么会不饿。”
陆云门抬起那他双已经被泪模糊到看不清一切的眼睛。即使看不清,他还是固执地要看着她:“今日,我们分开了那么久。以往,你早就该饿得很难受了。”
“不是的……”
小娘子看着悬在小郎君眼底的泪,神色心虚又无措,“除了脖子,陆小郎君想亲哪儿都可以。”
说着,她急急地、少见地、主动踮脚亲向小郎君的唇,却被他猛然侧首避开了。
在扭开头的那一刻,少年眼角的泪终于掉了出来。
美貌胜似鲛人的少年,便是连掉出的泪,都珍贵得仿若白珠,让她满金屋子的奇珍异宝都失了颜色。那个瞬间,小郡主几乎就要伸出手,将那滴泪接到手心里。
她抬起头,望向陆云门。
可少年却再也没有掉出一滴泪。
果然是这样啊。
他秀长的手指慢慢抚上小娘子娇嫩的脖颈。
养蛇人的地下,准备要带着阿柿出去的卢梧枝在将那条香蛇装进牛皮囊袋、伸手递给她时,曾趁机攥住她的手腕:“我可以这条蛇送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不准再让那个陆小郎君碰你。至少,”他用指尖,碰了下她刚还戴着香蛇的雪白颈上被小郎君亲吻出来的花痕,“不能再碰这里。下次见面,如果你这里多出痕迹,我就不会再带你到来这儿了。”
说完,他拨了拨小娘子腕上的金铃,扬着笑:“我只要你做这一件事。但凡你做到了,我就会把这里全安排好,让你玩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陆云门只是想试一试。
他孤注一掷地,在心中求她不要拒绝。
可阿柿,还是把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希冀掐灭了。
除了卢梧枝不准别人留下痕迹的地方,他想亲哪里都行。
“如果我就要亲这里……”
小郎君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可他眼睛里的光却是静而冷的。那些没有继续落下的泪,仿佛颗颗染上了一层霜雪、正在结出冰晶的星。
“如果我就是要在这里留下痕迹,让其他人看到你被我宠爱……”
他玉白的指尖重重擦过她被卢梧枝碰过的肌肤,顷刻就让那里染上了一道红痕。
“不要……”
小娘子收回抵在他胸膛的手,转而去抓他作乱的指尖!
那神情,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慌。
小郎君红着泪眼咬住牙,反手将她的这只手也按到了树上!接着,他便不管不顾,又低下头吻向了她的脖颈。
“我不要!”
小娘子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喊叫着,伸出脚对他又踢又踹,身子也拚命地扭动,不想被他亲吻到颈前。
但这些反抗,对常年弯弓的习武少年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可就在他即将又要烙下一朵花痕时,一串滚烫的泪砸到了他的眼角,如同燎进他心尖的火星,烫得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又哭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
他没办法。
他无法这样伤害她。
就算她满口谎言,就算她对他只是利用,就算她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真心,可他就是爱她。
垂着眼睛,因心哀而美到令人惊神的小郎君,慢慢松开了箍住小娘子手腕的手。
看着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阿柿,明明眼中也在落雨的少年,却又一次开口说出了“我错了”。
他边轻声地让她不要哭,边轻轻地给她擦去了眼泪。
可这并不是掉着眼泪的小郡主想要的。
她挣扎,只是想让他更失控一些,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他停了手。
谁真的在乎卢梧枝的那句话?
就算被弄出了痕迹,她也有一万种法子将这事揭过。甚至,留下了痕迹反而更好,更容易刺激到卢梧枝,让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更顺利……
但在对上小郎君眼睛的瞬间,小郡主心中那永远充斥着的、满是算计的声音,忽地全静了下去。
“我不让你亲脖子……”
过了半晌,眼睛湿漉漉小娘子才小声地、面带忐忑地问道:“你说的不再守规矩,会不会就不作数了?”
她在意的,就应当只是这个。
刺进心脏的那把钝刀慢慢地拧动着刀尖,少年托住她的后颈,垂着眼,吻向她微张着的唇。
好温柔。
小郡主半阖着眼睛。
就算亲吻激烈到快要让她窒息,她也能在其中感受到在被珍重和爱护。
可这些,却让她觉得心口很不舒服。
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目的、知道她只是在利用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