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柿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任性。她分明已经很乖,甚至都没有杀掉那个男婴。
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所以,她学着她在其他女童脸上看到的、用来博取母亲怜爱的懂事神情。
“好的,我不会再这么任性了。但是,阿娘一定要最疼我,我也会喜欢弟弟,好好疼他的。”
她因此又得到了长公主更多的疼爱。
整个长公主府,无论是那个因染上豌豆疮、没能活过第三个冬天的男婴,还是后来被母亲生下的、这个同她异姓的吴子殷,谁也没能动摇她的地位。
对了,那个男婴后来的死,可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虽然她也还是生出过好多次要杀掉他的念头,但她每次都克制住了。
为了不要总想着杀人,她试了很多办法。
比如,找到一个可以让她独占的郑婉。
再比如,兴致勃勃地去试着养出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人。
可吴红藤是个失败品。
既不聪明,又容易失控,而且因为不再干净,连那张还算好看的脸也没用了。
白白浪费了她那么多时间。
光是看到他,都令人觉得不开心。
而且,她现在已经有了其他想要的东□□占母爱什么的,她早就没兴趣了。
但母亲很重要,比其他所有人都重要。
“这是虎威。”
小郡主将锦囊中的一小颗做成珠子的虎骨放到子殷的手里。
“是春天时我跟临清王他们打死的第一匹老虎身上的,他们分老虎时,我什么都没要,只要了这个呢。”
传闻中,将虎威佩在身上,可避百邪。
在珠宝万匣的长公主府,无论什么都不会缺少,这种心意反而最可贵。
她这次说了太多话,小鹦鹉吴子殷一下子学不过来了,正问着她临清王是什么,南园那边就来了人,说是檎丹县主已经到了南园门外,一定要进来同郡主见面。
阿柿看看天色。
能在这种日暮时分跑到她这儿还要硬要进门的,整个东都也就只有刘檎丹。
“大约是许久不见,对你挂念,刚刚知道你回来,便迫不及待来寻你了。”
赤璋长公主对女儿笑道,让她自在回去、同姐妹叙旧。
小郡主也似乎有些等不及,神采飞扬地翻身上马,一副期待极了的模样。
但刚骑过了渡桥,她便勒马停下,问向来桥头等她的酡颜:“知道她这回为什么来吗?”
“还未查到。”
酡颜摇头。
“但随她一同来的,还有她的十几个面首,正花枝招展,全候在外头。”
听了酡颜的话,阿柿将待客的地方定在了她南园的茶院,刘檎丹要再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
接着,她便迎着黄昏中火烧般的红云,策马先奔了过去,马额前鎏金蟠龙当卢光芒绚烂。
到了茶院时,她养的聋聩茶奴正在院中炙茶。
见主人比了手势,这名只在茶院侍奉的昆仑女奴便腾出了胡床、将手中的茶夹呈给贵人。
阿柿在胡床坐下后,身体粗笨的茶奴便蹲在了一旁,盯着炉中的文火,防着有风吹炭、让茶饼受热不均,一张乌黑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而阿柿则用茶夹继续夹着茶奴方才未炙完的茶饼,离着火苗五寸,继续翻烤。
那茶夹是用茶奴刚剖开的小青竹制成的,过了没一会儿,上面洁净的竹液和香气就溢进了茶饼,火的温暖也让纵马时灌进阿柿身子里的寒意散了不少。
这时,刘檎丹浩浩荡荡地到了。
东都初秋的傍晚,这位县主竟还穿着轻纱所制的绡衣,胸乳上欢好的红痕全透了出来。灵蛇髻上钿雀钿鸟钗了一片,连颈上都套着个头尾相衔的银鸟项圈,光是看到这些,就已经令人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叽叽喳喳。
“好啊!”
一见到比她年长了两个月的扶光郡主,刘檎丹就径直往她跟前闯,还把握在手里的面具往她脚边一掷,大声喊道:“你才刚回来,就叫人送东西笑话我!”
阿柿翻过还在炙着的茶饼,看了看脚边摇晃不止的面具,又抬头看向刘檎丹,神色静静,一言不发,就只是看着。
刘檎丹自己先被她看得怯了,冲进来时的跋扈气焰扑哧灭了个干净。
她低声哼道:“你看什么?”
阿柿:“我是姐姐,品级也比你高。你还没给我行礼呢。”
听到品级,刘檎丹的眼角便是一挑!
她可是皇子的女儿。
即便父亲只是个被封为兴王的二皇子,那她的品级也不该比公主家的女儿矮一头。
都是皇祖母看驸马早逝、觉得扶光才六岁就失怙太可怜,才给了她这个额外的封赏!
但想到这儿,刘檎丹挑起的眼角又垂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给扶光行了家礼。
茶饼中的热气冒了出来。
阿柿趁着茶香未散,先将炙烤好了的茶饼妥善放进剡藤纸做成的纸囊,然后才捡起地上的面具。
“端午宴上,你看北蛮游牧献舞时,不是说他们的嫠面妆很漂亮吗?我特意让下人留心,才挑到了这样相似的面具。”
那张木雕的脸上,布满了被刀划过、鲜血肆流的鲜红刻痕,映射的正是北蛮人表达悲痛时的嫠面习俗。虽有些古怪,但因做得精巧,倒也值得把玩。
“我哪儿说过……”
听了阿柿的话,刘檎丹先是脱口反驳,随后语塞,接着便气急败坏:“你就是故意使坏!”
她白透绡衣后□□起伏:“我端午时的确这么说过,可后来我阿耶因此被皇祖母训斥,我怎么可能还想要这种面具!”
“训斥?”
小郡主朱唇微张,满面讶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完全不知道?”
“就是前阵子……”
刘檎丹想也不想,听了就答。
但刚答了一句,她就使劲抿住了她那两片总是微张着的、厚且饱满、娇艳欲滴的美艳嘴唇,眼睛提防地看着阿柿。
“我不告诉你,你肯定在耍我。你坏得都要成精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郡主一脸无辜:“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哎呀,就是我阿耶,他真的跟我一样笨。你不是在宴上给我讲了嫠面的习俗吗?就是北蛮部落的主人死后,他的属下都要嫠面示哀,用刀将脸割划得越狠,说明他的哀思越深。我回去把这些也讲给了我阿耶听。没想到他听得起劲,竟然学了起来,把自己扮成突然暴毙的北蛮可汗,让他的下人在旁边哭丧嫠面,玩得可开心了。结果事情传到了皇祖母的耳朵里,他就挨了好大的一顿训……”
刘檎丹站着说个不停,直到脚踝站酸了,她才迟迟地意识到:“我到你园子里做客,你怎么连屋都不让我进?你果然就是在耍我!我要回去告诉苕荣姐姐,让她认清你的真面目!”
还真是因为她在宴上讲的那段故事啊。
阿柿眨了下眼睛。
真可惜,她完全错过了后面的事,没能凑上这个热闹。
“要喝茶吗?”
被大叫大嚷,小郡主却还是笑得可可爱爱,伸着脖子仰脸看着刘檎丹,像只无害的小香鼬。
“等再凉一凉就可以碾末来煮了。”
她提起手里装着茶饼的厚纸囊:“我亲手炙的茶饼,也不知道会不会好喝。”
刘檎丹明艳娇媚的嘴唇撅了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
对着扶光吵架,就像拳头打进棉花里,只有自己会生一肚子气。
“什么茶呀?我要进屋喝。”
说着,刘檎丹抬起脚。
但刚迈出一步,她就突然想起,自己还带了人来。
“不急。”
刘檎丹又挺起了腰板,让正要从胡床上站起的小郡主坐了回去:“我还没说我此次的来意。”
她昂起头,居高临下审着阿柿:“你真的决定好要嫁给那个博陵崔氏?”
“是呀。”
小郡主笑得安安静静。
“他家下个月就要上门纳彩了。”
“你亲眼见过他吗?”
刘檎丹万分严肃,眉心紧蹙。
“我为了看看他的模样,特意在去外祖家的路上、绕远道去了崔氏常住的佛寺。他长得平庸极了!平庸极了!”
她说着跺脚,颈上的银圈都跟着晃动了起来。
“那张脸一旦扔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出来。如果谁说要我嫁给他,我肯定会气到往那人的身上扎一千根针!”
阿柿睁着她小鹿般的圆黑眼睛,慢慢道:“这也就是苕荣姐姐不在,不然,她一定要教导你,挑夫婿怎么能只看容貌?”
“那要挑什么?我自己便出生皇家,他再尊贵如五姓七家、也不过名声好听。而且我又笨得很,读书头疼、习字手累,除了玩乐,我什么也不想做。所以,我只要男人漂亮就行。”
顿了顿,刘檎丹补充道:“身体也要好。”
又顿了顿,她再次强调:“身体一定要好!”
“嗯。”
阿柿顺着点头。
“崔郎君周岁时便被大师看出与佛有缘,自幼便长在佛寺,不占荤腥,只吃五谷,想来身体应当康健。”
“谁管他康不康健……你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别想骗我!”
恼完后,刘檎丹深深吸足气,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狡猾得很,平日里装模作样,心里却不知道藏着多少主意。那个崔氏,既然是你亲自选的,肯定有你的原因,我八成是懂不了。但他实在长得太普通了!我受不了!所以我带了些人来,让你婚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有点颜色!”
这几句话,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却被扶光引得说东说西,差点就忘了。
总算说完,刘檎丹松了口气,扭头叫侯在院外的男孩们进来。
一下子进来了这样多的陌生男子,早前便到旁边给茶饼穿洞、正专注握着棨的茶奴受了惊吓,啊啊哑叫,险些锥到了自己的手。
小郡主走到她的面前,用手语安抚着让茶奴退下。随后,她才转身看向人群。
见阿柿转身,刘檎丹立马期待起来。
可她看到她带来的小郎,却毫无反应!
她带来的这些,有的翩翩年少、有的沈腰潘鬓,也有的英姿勃勃、风流倜傥。环肥燕瘦,总不至于让她一个都看不上!
刘檎丹不信,拉着她就往小郎们面前去,抬手便让抱琴的郎君来奏段曲子听。
琴音淙淙。
是个擅琴的。
阿柿听着,神色不动:“这些不都是你的所爱吗?”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
刘檎丹笑了。
她伸手指向几个小郎。
“这几个是我专为你挑的,你若看不中,我就带回去。剩下这些,的确是我的人,就是带来让你瞧瞧,如果你有喜欢的,我便去照着给你寻,总能寻到相似的。”
说完,她又期待地看向阿柿。
阿柿也浮着酒凹甜甜地看着她。
刘檎丹:“不要看我!看他们!”
小郡主便认真地打量起了每个小郎的脸。
盯着她神情的檎丹县主在此时格外聪明,等阿柿一收回目光,她就得意地仰起了她的灵蛇髻。
“我发现了!”
她把两个专为阿柿挑的小郎喊到跟前,对着阿柿道:“你在他们身上,都多看了一眼。”
阿柿瞳仁微晃,咬了下嘴里的尖牙。
不留下一个人,刘檎丹不会罢休,只会继续再往她这里送。
所以,她的确有意地在一个人身上多看了一眼。
可明明应该只有一个,就是她在宝泉县见过的那只垂钓的小兔子。
“……他的两名兄长正侍奉在我身边,是对双生子,很合我心意。此前,他们两个说不想亲人分离,求着我把他们的弟弟也接到东都。”
刘檎丹自然不知道阿柿早就与他见过,正同阿柿讲着他的来历。
“虽然双生子在榻上很有意趣,可我也不能太独宠他们、将他们的弟弟也纳进府。所以,把他接来,完全是为了给你看,你若不要,我也不会留,就让他自己回老家去。”
说完这个,刘檎丹又指向了站在他旁边的玉面少年。
“至于他……你倒是很有眼光。”
她贴到阿柿耳边,笑着低声说,“你看,他是不是有几分像燕郡王府的陆世子?”
“我很多年没见过陆世子了,有些记不清。”
“也是,他许久没有在东都露面,我也只是在别处远远地见过他一面。”
刘檎丹没有丝毫起疑,还颇有兴致地同她点评起陆云门,“你可不知道,他现在那相貌,比起幼时更加惊为天人!也就是他的身份放在那儿,自身的本事也足够高,没人敢上前亵渎,不然,早就不知道被关进了哪间金屋、再也见不着天日了。”
“那么好看呀?”
小郡主慢条斯理地说道,“听你说的,我都想去长安亲自看看他了。”
既然都已经说起陆云门了,那她便也再无顾忌,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小郎脸上。
但很快,她就没了兴致。
他垂着眼不动时,从正面看,鼻子和嘴唇倒是同陆云门有一两分像。可只要一动,甚至只是一抬眼、一抿嘴,那些局促慌乱的小动作便让他与陆云门没有一丝相像了。
陆云门的皮囊是漂亮,但真正让他卓尔不凡的,还是他的骨。
所以,阿柿永远也明白不了替身的意义。
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呢?
她又不是弄不到真的。
刘檎丹听了她的话,却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她以己度人地答道:“好看是好看,但是吧,也不一定值得亲自跑去长安看。”
她对阿柿悄悄说:“他这个人,除了那张脸,其他的,我都不喜欢,满身都是又清又冷的仙气,没有一点人味儿,跟我隔着天堑似的。”
说完,她撇撇嘴:“当然,我也知道,那位有着天纵之才的麒麟少年也瞧不上我。这句是我四哥的原话。”
她讲起来。
“挺久之前,有一阵子,我四哥总说东都中一个打马球的好手都没有,想去长安找陆世子打。我看他那么惦记陆世子,就说,‘你不如带着我去,说不定见了我在马球场上的飒爽英姿,陆世子就会倾心不已、跟着我回东都来,这样你就不用总是巴巴地念着要跑去长安寻他了。’结果,我四哥一听完,就哈哈大笑着说我这是想要骑鹤上扬州。他是我的亲哥哥哎,居然就这么笑话我痴心妄想!”
就是要隔着天堑、把他拖过来才有趣啊。
阿柿静静听着刘檎丹的抱怨,嘴边的两朵小酒凹越笑越深。
刘檎丹见状,嘟起她格外艳丽丰满的唇,质疑道:“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
“才没有。”
小郡主轻声细语,却信誓旦旦。
刘檎丹便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
她向两个小郎抬了抬下颌:“那这两个人,你要吗?”
“要呀。”
小郡主都安排好了。
“我先把他们放在你那儿,等我成婚了,在东都城内单独开了郡主府,我再把他们接到身边。”
她答应得这样快,刘檎丹顿时觉得有诈。
她半信半疑:“你不是在糊弄我吧?等你成了婚,真的会去接他们?”
阿柿眨了眨她的圆眼睛,似乎也不肯定了:“那……我再想想?”
“不用了,我先替你养着就是!”
怕她反悔的刘檎丹立马就不问了。
但她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真的不换个夫婿吗?家世好、样貌佳、才华又出众的郎君,凭你又不是找不到,刚说的燕郡王世子不就……哦,他不行,但别的也不是没有……”
熟人面前的刘檎丹就是这样,脑子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嘴上全然没个能把门的,一串串的前言不搭后语。
但阿柿从不讨厌刘檎丹。
她也并不觉得她笨。
能正视自己的能力和欲望,清醒地沉沦与享受,这样的檎丹县主,已经比她们身边许多明明愚钝无能还自视甚高、野心勃勃的人聪明多了。
这时,酡颜出现在了院门外。
得郡主召唤,她趋步而入,向檎丹县主行了全礼,随后靠到主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是吗?”
小郡主的圆眼睛忽地大亮。
她笑着看向刘檎丹,语气染上了几份轻柔的雀跃:“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苕荣姐姐不经念叨,也来了呢。”
说完,她就走出院门,在外面亲自等候。
刘檎丹不解地咕哝了几句“她为什么来?”,接着也紧跟阿柿,站到了外面。
苕荣郡主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女,去年又嫁给了良王吴京元的嫡长子为妻,似乎无论将来成为至尊的人是谁,她的高位都不会有所动摇。
这种尊贵,在东都也算是独一份。
可底下的妹妹们尊重她,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因为她的善良。
她怀着善心对待每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着世间的一切。几乎每一个人,都感受过她的善意,都明白那有多么可贵、多么值得崇敬与珍惜。
可因为她有的只有善良,所以,她活得格外不易。
她为每一个人着想,可那些人却各怀心思。
她希望所有的家人都能相处融洽,可她娘家与夫家争斗的暗潮永不止歇、彼此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有着一颗菩提的心,可看着人间苦难,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生性太和软老实了,文静内向,不善表达,明明最有圣人希望看到的善良品性,可却总也入不了圣人的眼。
成了婚也是——
“风寒?明明就是被吴家欺负病了!”
也是今年端午宴,听到刘苕荣称病未到的消息后,刘檎丹当即就气愤地红了眼睛。
“苕荣姐姐可是太子的嫡长女,才嫁进吴家不到一年,他们居然就提了要给她夫婿纳妾。他们怎么敢?!若是我,只要听到一句,就能把头骨都给他掀开!便是我那个又纨绔又糊涂的阿耶,也肯定忍不了,定会拿着棍棒帮我打上门!”
她气得嗓子都要冒烟!
“苕荣姐姐性子温和也就罢了,可眼看女儿被欺负,伯父竟也一声不敢吭……”
那时,阿柿淡淡地用银箸夹起一块贵妃红、堵住了她的嘴,“只是提了想纳妾,皇祖母又没允,你急什么?”
后来,这事果然没成。
圣人让刘家和吴家彼此嫡长婚嫁,便是想要两家亲上加亲,怎么会允许纳妾这种会坏了两家情分的事发生。
而如今,春陵废县事发,吴家必定收敛,苕荣姐姐的日子应当也会舒服一些。
“姐姐。”
“姐姐。”
此时,茶院门外,阿柿和刘檎丹向步子有些急的苕荣郡主行了万福礼。
比上次见面时,刘苕荣又丰腴了些,笑起来的样子,越发像只温顺的绵羊,丰润手背上的指窝白胖胖的,叫人很想捏一捏。
可她的笑却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满是心事地看向阿柿,眼睛里充满了欲语还休。
刘苕荣最不会藏心思了,比刘檎丹还不会,一眼就能让阿柿看到底。
但阿柿并没有戳破什么,而是将姐姐接进了茶院。
随后,她便发现,刘苕荣见到满院的少年郎,面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正要煮茶,备几人份的好?”
因都是从小相熟的自家姐妹,她们私下里一向不那么严守规矩。进了屋中,阿柿便边同苕荣郡主说这话,边走到屋角,拿出了紫檀木做的都统笼,看了看里面一应俱全的茶具二十四事。
可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却让刘苕荣的声音打了个磕巴。
“啊……这……”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捏着手中那条拭汗的缠花锦帕,可又不会说谎,半晌后还是将实话说了。
“兴王叔家的四郎,也同我一起来了。”
“我四哥?”
刘檎丹奇怪。
“他在哪?”
“嗯……”
苕荣郡主又支吾了。
腴美的粉白面上都涨起了红。
“檎丹妹妹。”
阿柿说着,用力打开炭筥的圆盖,从这个装炭的藤编篓子里挑出了最大的几块。随后,她就把个六棱形的一尺铁棒递给了刘檎丹,让她拿着它将炭敲碎。
刘檎丹自然不做:“你的茶奴呢?”
“被你带来的小郎们吓坏了。”
小郡主静静看着她。
“我不喜外人进这间茶屋,没了茶奴,今日便只能由我们姐妹三个自己煮茶了。我还要碾茶,你不做这个,难道让苕荣姐姐做吗?”
那自然不行。
哑口无言的刘檎丹只能走到角落的炭堆旁,砸得全神贯注又胆战心惊,生怕碎开的炭块会溅到她的脸上。
见支开了她,阿柿便捧着个鎏金鹭鸶流云纹的银质茶碾子,姿仪清雅地跽坐到了刘苕荣面前,随意地同她以家常开头:“许久未去拜见舅舅了,他身体可好?”
“父亲他病了。”
怕妹妹担心,刘苕荣摆动着她圆滚腴润的白腕,先给了解释,“不是什么大疾。就是,病了。”
又病了呀。
阿柿垂眸颔首,表示明白。
她的这位太子舅舅,不仅头脑愚钝、没有任何韬略才能,性情还软弱得惊人。
但即便如此,仍有无数意图复兴刘姓皇权的人时刻想要拥他为帝。
这使圣人不得不始终将他当做一条对她所坐皇位虎视眈眈的犬狼,在他的周边布满了自己的眼线。
本就庸碌怯懦的太子,因此整日活得水深火热、提心吊胆,只觉得周围全是监视着自己的眼睛,唯恐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女皇下令要将他鸩杀的圣旨就会立即送到他的跟前。
好几次熬不下去想要自尽却又没那个勇气,活像只被虎狼团团围住、惶惶不可终日的兔子,维持神智的那根弦早就已经碎如蛛丝,随意一碰就会轻飘飘断开。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就算没病,也有病了。
“姐姐……”
阿柿还想再闲聊几句,院外却闪过了一个她极少见到的身影。
那是赤璋长公主的贴身女官。
若要传给南园的只是寻常的话,长公主不会派这名女官来。必是出了件与南园主人相关的、较大的事。
阿柿心思转得极快。
下一刻,她便握住了刘苕荣还攥着锦帕的手。
“姐姐此次来,定是有事要说。”
她声音发得极轻,远在屋角的刘檎丹便是竖着耳朵也听不着。
“我知道这事恐不好开口,叫姐姐为难。可姐姐此时告诉我,让我心中早早有了准备,总好过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当众失态出丑。”
“那你……不要伤心。”
刘苕荣听她说的有理,便反握住了她的手,边温柔地给她力量,边面带难过地轻声安慰她。
“崔家的那门婚事,怕是有了变故。今日天明时分,崔郎君于佛堂见婆罗花开、心有所感、以此悟道,已经看破红尘,决心出家了。”
她的眼中静如止水,声音也似轻吞慢吐。
可在一心向善的刘苕荣看来,阿柿便定是因这突来的噩耗而伤心得愣怔了。
她想再劝慰妹妹几句,却又嘴拙地不知该如何说,松软的指尖为难地磨着锦帕上的虫草缠花,都快将那草尖磨出茸了。
“是临清王吧?“
阿柿行若无事地轻声说着。
“不久前,他去寻了你,对你说,檎丹妹妹前脚带着她院中的小郎走往我这儿,他后脚便听到了崔郎君要出家的消息,他怕檎丹妹妹带着许多小郎来见我,是要拿我婚事不成的事笑话我,所以他才赶紧寻了姐姐你,想你过来把她约束住。毕竟,檎丹妹妹最听姐姐你的话了。”
“正是如此。”
刘苕荣听得点头连连:“丝毫不差,全叫你说准了。四郎十分担心你,亲自驾马将我送来,请我劝你不要因此伤怀。”
临清王。
刘明茶。
他说得可真是好听啊。
阿柿:“那我也该亲自去谢谢临清王才是。”
随后,小郡主便神情平和地拉着还有些不清楚情况的苕荣郡主,请她领路,在院外不远处的一处怪石旁见到了刘明茶。
颀伟郎君穿着身绣满犀兕、野猪、骆驼的重色彩锦圆领袍,头戴黑纱罗长脚帕头,剑眉星目,英武非凡,正拿着块雕成猎犬啸天的和阗青白玉在低头打磨。
听到声响,矫如虎豹的郎君抬起头,对着走近他时面色愈发冷淡的扶光郡主,露出了俊爽的笑。
阿柿不冷不热向他行礼:“见过临清王。”
“问郡主安。”
男子明朗笑着同她回了礼,满身英气勃勃:“郡主若不见外,随檎丹喊我四哥便是。”
阿柿面无表情,从善如流:“四哥。”
近几年,这两人每次见面,都要一模一样地来一番这样的对话,跟着过来的刘檎丹已经见怪不怪。
但苕荣郡主却还是不忍见到他们如今的生疏模样。
她用锦帕擦了擦她丰颊腴颈边的香汗,歇着匀了匀气,便温软地劝和起两人:“你们二人自小便一左一右、金童玉女般侍奉在皇祖母身边,便是我与家中的亲兄弟、都不如你们青梅竹马,这会儿怎么生分成了这样?”
阿柿听了她的话,宛转蛾眉,和气地对着苕荣姐姐笑了:“不是生分,但我到底已经及笄、不是孩童,四哥又不是我的亲生哥哥,总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
看着阿柿此时的神情,刘明茶从胸腔发出了一声明快的笑。
接着,他便跟看向他的小郡主对视起来,笑容直率又开朗,像是只好动的大狗:“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为何过来了?”
言笑不苟的小郡主没有回答,刘檎丹便接过了话:“扶光刚炙好了茶要烹,我正在帮她敲炭。”
“扶光要烹茶啊?”
刘明茶看着阿柿:“不知我能不能……”
“啊。”阿柿看着刘明茶那张日角偃月的笑脸,慢腾腾道:“忽地有些没兴致。此时煮茶,怕是会糟蹋好茶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