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如一条被主人关在家中的狗,躁动又不安地守在里面,听到一丝风吹,都会立即奔到院门前,等着她将门推开,来教他认字念书。
他不喜欢书和字,时至今日,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期盼的,只是小郡主来见他。
那年他已经十三,却从未学过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因此学得很慢,时常会惹小郡主不开心。
但只要骑在他的肩头,掰下屋檐所有的冰凌,将它们埋进雪中当做壶矢,不断地投向投壶的双耳,等所有的冰凌都被投进或摔碎,她便又会耐心极好地拉着他进屋识字,乐此不疲。
他也学得很努力,想要博取她的欢心,但在学问上的长进却始终不大。后来,小郡主也找人来为他看过根骨、教他兵器拳脚,可他于武学上也没有大的天赋。
春天到来时,小郡主便放弃了。
她不再执着于让他做出一篇风流蕴藉的诗赋或是写出一张铁画银钩的墨字。
她另给他选了一条路。
那些年,朝中告密成风,酷吏横行,其中风头最盛的酷吏便是周西英。
此人受命在东都新开一狱,专囚谋逆要犯,一手遮天,大兴刑狱,无论犯人认与不认,只要周西英想,便可将他活生生折磨断气后再罗织罪行,可谓猖狂至极。
短短几年,无数无辜的皇亲臣子被污成反贼,周西英及手下鹰犬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文武百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见周西英如见阎罗,生怕与周西英一个对视,明日便被以莫须有罪名拖进新狱、性命不保。
而小郡主为吴红藤的选的,就是进入新狱当差。
“我想要你爬到周西英身边。”
她睁大着明亮如昼的圆眼睛,满脸向往地冲着他笑。
“那里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我想你都讲给我听!”
那的确是一条很适合他、甚至可以让他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他长在红粉青楼,本就没被教导过是非善恶,为了能活下去,早就泯灭了许多人性。
只要他眼中的太阳想要,说谎、伤人、杀人甚至虐杀,他都能做!
很快,十四岁的少年便在新狱中如鱼得水,靠着心狠手辣,得到了几次周西英的夸赞,就算因此惹得上官生妒,被使绊挑刺、打得皮开肉绽,他也丝毫不在乎,而是做得更恶、更狠。
因为每次他受了伤,郡主都会急匆匆地带着药赶来。
有一回,他实在被暗伤得狠了,高烧了一整个晚上,小郡主便在床前守了他整整一夜,一会儿摸摸他额头的温度有没有降下去,一会儿趴到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还跳不跳。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的烧退了,她才松了口气般抱住他,睡意涌起着在他颈间咕哝:“不要死了呀,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正玩得起兴呢……”
她发上钗茸的那朵芙蓉花碰在他的脸上,轻软得就像一粒落下便化尽的雪,却让他栗栗地抖了许久许久。
直到旭日悬天普照,忍住满眼泪水的少年才虔诚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了一下她的一根发丝。
那一刻,他发誓,他不会死,不会让她有一点失望。他要拼尽全力,一辈子都在她身边。
最开始杀人,他也曾在心中怯懦过,担心他的暴行会不会惹得小郡主厌恶。
因此讲到他在新狱当差时的事,他如履薄冰,生怕她的面上露出一丝恶心反感。
可小郡主总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还会对着他不停地问。
“用木楔对着头一直敲下去,头颅不会裂开吗?”
“那些囚犯的耳朵里塞满了泥,还能听到你们说话吗?”
看着她那双熠熠发光的好奇眼睛 ,他便如释重负,更加卖力地将一切都讲得事无钜细。
他因此做得更疯了。
他肆无忌惮,不断地捏造罪名、逼供官吏,折膺签爪,悬发熏耳,种种酷刑,无所不用其极。
到了后来,踩着满地的鲜血脑浆也能走得自在,就算被血肉溅了满面,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成了即便在酷吏遍地的新狱,也足以令人骨颤肉惊的存在。
不过一两年,他就带着一身洗不尽的血气和阴毒,走到了周西英的身边,扬着他那双已露妖冶的凤目,倚势挟权,恃强凌弱。
吴京元处置了所有在当年“阻拦”吴红藤与他相认的府中人,一副根本不知道他曾去过吴府的模样,迫切地要他认祖归宗。
他问小郡主他该如何做,小郡主说了随他,他便极为荣耀地进了吴家宗祠。
即便他隐约觉出小郡主的不置可否是想看他的选择,但日益膨胀的、私密的野心还是让他走向了那一端。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同以前一样,便是得了一丁点的消息也要告诉她。
在得知有人竟打算诬告赤璋长公主谋反后,吴红藤当夜便冒死前往公主府,向小郡主告密。
小郡主却似乎并不在意。
而这也的确不值得她去在意。
在女皇那里,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意欲谋反,唯独赤璋长公主不可能。
她最心爱的长女,绝不会背叛她!
周西英此举无异于踢上铁板,惹得女皇勃然大怒,从此再也不对他百般信任!
很快,刘姓那些生机茂盛的宗枝便被剪除殆尽,女皇的江山已然坐稳。
酷吏,不被需要了。
在一切的清算开始前,吴红藤得了小郡主的指点,罗列了周西英的数桩罪证,向女皇呈上。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看得女皇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周西英斩首示众,剐肉曝骨。而流着吴家血脉的吴红藤却靠着这次戴罪立功,不仅没被牵连,反得了恩赏。
吴京元也看上了这只狗崽子的阴狠与贪婪,将吴家的许多阴私之事都交给了他去办。
他手中的权势,并不比曾经在周西英的身边时要少。
他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觳觫连连的红藤君。
他似乎变得尊贵了。
可他的心却空得厉害。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十六岁时,他成了周西英亲信的那晚,被他带着出入了风月场。酒兴大作的周西英在将怀中浓妆艳抹的女子压进榻中时,伸手指向他,要他挑也一个女子带回屋行欢。
他便毕恭毕敬地应了,挑了,做了。
那夜过后,再见到小郡主,他仍是如往常那般、事无钜细地将发生过的事一一告诉了她。
可小郡主眼睛里的光,却忽地怔了一个瞬间。
但下一秒,她就满脸好奇地开始问他好不好玩、是什么感觉。
他对这种事时,是不知羞耻的。
他生于柳陌花衢。出现在那里的每个男人只为寻欢作乐,住在那里的每个女人都人尽可夫。
放荡的莺声燕语,赤、裸的交叠男女,这就是他生长的地方,没有人告诉他,云雨巫山、塌上之事,原来不能轻易去做,原来,不堪于言。
因此,小郡主问,他便答。
见小郡主听得意兴盎然,他便如以往一样,努力地说,想要讨她的喜欢。
那时的她,睁着明亮的圆眼睛,坐在攀援着大片玫瑰的花篱旁,松开正往他黑发间插着鲜红刺玫的手,兴致勃勃地边听边问,同问他“人就算被生剖出了心脏,竟也不会立刻死吗?”时的好奇神情一模一样。
一点征兆都没有,就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当时的吴红藤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朵没有戴到他发上的玫瑰,永远不会被戴上了。
等过去后,再回想起来,后知后觉地,从他说出他于妓馆过夜的那一刻开始,小郡主就再也没有碰过他。
“下月十五,是我的冠礼。”
吴红藤看着榻上的扶光。
她的手正抚摸着怀中的白猫,指尖在它的长毛间缠绕。
那双手,曾经也抚摸过他披下的头发——“你的头发还是不够好看,得让哑奴多给你加些补品才行。”
“我想……”
因为太过想要,那种强烈的、卑微的希冀,令他喉间发紧,几乎难以出声。
“想向您,求一个字。”
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想要。
他想要她与众不同的对待,想要用一切证明他没有被抛弃。
想得发疯。
抱猫的小贵人抬起眼睛,似乎不解又吃惊。
随后,她笑着开了口,声音端庄又柔美,挑不出丁点的不妥:“表哥的字,我怎么好取?”
吴红藤凤目中希冀的光,陡然地黯了下去。
当年,发现小郡主不再碰他以后,他慌得想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到了极点,只能更拚命将那些也许对她还新奇着的消息或东西带给她,只求她愿意多看他一眼。
起初,这些招数还有用,可随着小郡主长大,他能带给她的新鲜东西越来越少。
她能想起他、走进他院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最后的那一次,又是一年隆冬。
他太久没有见到扶光,久到他快要崩溃,久到想见她的渴望在他的身体里生生灼出了一个无底的空洞。
他坐在那片花已经凋尽的枯篱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饥寒交迫、快要冻死的雪夜。
那时,他看到了狗坊献给他的那只、他原本想要送给扶光玩的细犬。
说不清到底想了什么,等他有意识时,他已经凶狠地将它按在了雪上,一刀又一刀疯癫地砍下!
直到用刀将它活活剁烂、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才感到那股烧得他饥肠辘辘的痛苦缓解了一些。
可就在他趴在血地中喘着气的时候,一身雪白雁氅的小郡主走了进来。
她看着满地的狼藉,语气淡淡地皱起眉:“不要让我见到血啊,我讨厌血腥味。”
随后,她转身就离开了。
他回过神,疯了一样地想把自己洗干净。
他跪在地上,用热水一遍一遍地冲掉跟雪化在了一起的血水。
可她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他不吃不喝,赌着命等他。
可等到性命垂危,却只等来了郡主身边的酡颜。
侍女面无神情。
“郡主说,她厌恶乱闹乱叫的狗。如果红藤君无法安静,这座小院便赠给您。从此以后,彼此陌路,两不相干。”
那时的他,早已不是曾经雪夜中无处可居的野狗。
那样的院子,成百上千也是唾手可得。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一句“陌路”。
他从此不敢再闹。
她希望他安静,那他就安静。
她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只要收到她的一封信,就算金川县的事情还未了、他提前离开可能会惹出乱子,他还是义无反顾奔去了长安,就为了给她带一一株如今被她用来撕扯着喂猫的花,就为了能再得到她的一点点垂怜。
可换来的,还是一声拒人千里的“表哥”。
他早就该明白,他渴望得到的,是个被泼天富贵和滔天权势滋养长大的少女。
那些贵重到寻常人们屠戮亲友也要争夺的金银珠翠,于她不过林野中滚过脚边的一颗山楂果子。
他拚死挣来献给她的,她一样都瞧不上;他血流成河抢来的,也不过只能得她须臾喜欢,等新鲜劲儿过去,用不了几日、甚至不到一日,就会被她丢进那间金筑的屋子里,连想都不会再被想起来。
吴红藤看着扶光。
被蛱蝶群簇着的少女靡颜腻理,尝咬着花瓣丝的模样娇媚可爱,越看,越让他觉得难耐。
他想将更多的人丢进吃人的獒犬群中,听着他们的绝望的求救,看着他们被撕烂咬碎、噬骨吞血!
但他知道,那些都只能管用一会儿,根本无法填满他身体里那片无时不在继续撕裂着的胸腔空洞。
他想要的是她。
只能是她。
但现在,还不行……
“我听说,你收了个新的妾室。”
吃完了花的小郡主突然抬眸,双目中凉意的光直直地逼进了吴红藤的眼睛。
随后,小贵人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捏住蹭在她桃花面靥上的那只赤斑凤蝶的双翅,将它拢到手心,边看着它在里面慌乱地扑着翅,边同吴红藤说话,“临清钱万宁的庶女是不是?据说,她长得跟我有些像呢。”
吴红藤抿了抿薄唇,看着那只挣扎在她掌心囚笼、越发力竭的凤蝶,在她的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小郡主视若无睹,笑着继续说:“其实,我有点好奇,想知道她究竟长了什么模样,但是,又不好夺人所爱。毕竟,表哥好像十分宠爱于她,连着数日宿在那里不说,夜里的动静也格外大。”
“一个侍婢而已。”
吴红藤看着她的笑颜。
“是吗?”
小郡主露出她的两个甜甜的小酒凹,“那就把她送给我吧。”
她盯着他的眼睛,面上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是字字不同置喙:“把她在你那儿出现过的所有痕迹全抹干净,不要再让我听到一点风言。”
说完,她笑着偏了偏头,发间步摇边垂着的那串玛瑙红珠碰撞出轻快的声响。
“好吗?”
听了吴红藤说“是”,她便似乎更开心了。
“那就好。我马上就要成亲了,却还少好多侍女,说不定她能补个缺呢。”
花房的暖意将她裙上郁金草的香气烘得更浓。
吴红藤逼迫自己将头颅低下,藏起自己眼睛里快要遮掩不住了的欲望。
他知道她要成亲了。
他就是知道她要成亲了,才更加控制不住,哪怕看到一个跟她只有分毫像的女人,也要把她掠夺回家,变成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明明,他已经决心要不在乎了。
他比谁都清楚,无论在她身边的人是谁,早晚都会被她厌倦、都会被她抛弃。
她不会真正地爱上任何人。
他看着停在他膝前的那只美丽却妖异、像极了扶光的重瞳黛眼蝶,悄悄却用尽全力地将它攥进了自己的掌心!
蝴蝶被他碾得烂碎,他全身都在用力,跪得淤肿的膝头因此疼得厉害,可他却觉得畅快极了。
选择回到吴家,实在是太对了。
即便他对吴家厌恶至极,但只要他姓着吴,身上还流着良王吴京元的血,他就有能往上爬的机会。
他要变得更加尊贵,他要更多的权势,他要登上权力的巅峰。
然后,他要她。
要她雌伏在他的身下,要那双悬珠的眼睛像遥远的从前那样、专注地只看着他。
“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
吴红藤走后,小郡主自言自语念了句《西京杂句》里做菊花酒的法子,便让托着她裘衣的酡颜找人、将那株紫菊搬去庖厨。
“今日稍晚我要试一试。我还没以这方子、喝过紫菊酿的菊花酒。”
酡颜应声去了。回来时,她怀中的裘衣已经换成了一沓沓黎豆送来的、事关永济州的书卷。
但甫一进门,她便停下了脚步,明晃晃卸下她掩在袖中的小弩,然后才行至郡主身旁,将那些书卷放上榻边小几。
方才,那支弩一直对准着吴红藤。
箭簇上抹着极烈的麻药,只用足够近地连弩两箭,就能在一瞬间醉倒一头猛虎。
阿柿看了酡颜一眼,唇角笑意仍在:“看你报他来府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私自换成毒药呢。”
酡颜一震,当即跪下认错:“奴婢失态!”
她知道自己不该解释,可话还是不自禁地说了出来:“只是一想起他与那女子在握雨携云时喊的是什么名字,奴婢就……”
“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小郡主若无其事地接了话。
“要不是怕他哪天昏了头,因此给我招了麻烦,我才懒得管。”
她眨了下眼睛:“好麻烦,早知道就不养他了。他最近为吴京元这样卖力,不外乎是想助吴京元登位,想着等真到了那一天,反正吴京元的其他儿子全是废物,皇嗣只会是他的囊中物。”
阿柿不以为意地说着这些,还问向酡颜,“你猜,他如果真的坐上了那个位子,他第一个要全力下手毁掉的人会是谁?”
酡颜讷讷不敢答。
“果然能猜到,对吧,因为如果换成我,我也一定会这么做。狗疯起来,先咬的永远是豢养他的主人。斩断羽翼,摧毁靠山,让人无处可逃、无人可依、只能靠着他活下去……”
小郡主垂下眼睛,柔柔地叹了口气。
“酡颜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有养人教人的本领?明明养得很用心了,却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样子。谁会想要养出一个跟自己像的人啊,也太无聊了。”
说着,她松开一直拢着的双手,朝着掌心轻轻吹了口气,那只只是有点发蔫、身上没有一点伤的的赤斑凤蝶,展翅飞走了。
在花房待到快日落,阿柿摸着白柰看完了黎豆理好的书卷,正拉着它的前爪、满身彩蝶翩跹地在花林中漫步,便听到下人来报信,公主府东面,赤璋长公主一家回来了。
她于是终于放过已经累到无精打采的白猫,让它重新蜷成一团、回到花下好好打盹,转身回了她独住的水边小榭,换了身衣裳。
出了小榭后,阿柿骑着马穿过翠竹林。
这里总是一片荫凉,避暑纳凉最是适宜,可如今却让她觉得有些冷了。
难道是在大梁的南边待了太久吗?
居然都不习惯雨后入秋的东都了。
小郡主皱了下她净如霜雪的脸,随手折了枝笔直的竹节,打马飞驰,所到之处,竹叶随风狂摇,响动潇潇如雨,许久未绝。
须臾,她策马渡桥、奔到东面,一眼便看到了步舆上的赤璋长公主。
贵妇美人明睐,蛾眉螓首,头梳两博鬓,簪一对口衔珠结的金凤,又有十八只边垂珠滴的金宝钿在侧。
凉风摇翠裙,金缕凤头鞋,流光溢彩,华美无边。
听到马蹄疾驰声,知道能在这府中如此只有自己的女儿,刘赤璋莞尔笑起。
闻着声,她扬起银盘般的广颐美面,边唤停步舆,边看着马背上霞光万道的女孩。
“阿娘。”
阿柿远远下了马,规矩不差分毫地同刘赤璋行了礼。
刘赤璋丰神绰约将她扶起,仔细在她瘦了些的脸上打量了片刻,满眼又是疼惜又是欣慰。
“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她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赞赏:“你这次做得极好……”
“阿娘!”
后面的肩舆刚落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华服男童便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几乎是撞着抱到了赤璋长公主的腿上,打断了她同扶光的对话。
男童抬起头,见到阿柿,马上又笑着露出他刚发的乳牙,软糯糯喊着“阿姊!”,眼看就要转身往她的身上扑。
跟在男童身后的乳娘见状,眼底闪过惊恐,当即伸手拦了一下。
但她并没能拦住。
男童还是亲亲热热地扑了过去,拱到了弯腰迎着他的扶光郡主的怀里。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乳娘的面色霎地白了。
她自知做得太过明显,忙不迭地看看郡主、又看看长公主,不知道该向谁认罪,又不知该如何认罪,脑中嗡嗡,几乎惧骇得站不稳。
但这里的几人,谁都没有将她的这点举动看在眼里。
男童兴高采烈地抱着他许久未见的姐姐,兴冲冲同她分享!
“看到了好多福蝶!”
他睁着清泉般纯净的眼睛,满心都是开心。
“好多!福蝶!哦!”
抱住男童的阿柿蹲了下去,跟他平视着,一副认真极了的模样,倾听着他含糊吐出的、很不清晰的牙牙话。
见他说话还是会吞掉开头,阿柿“嗯?”了一声,耐心地慢慢问他,“是谁看到了好多蝴蝶?”
“是子殷。”
男童指指自己。
“子殷看到了好多福蝶!”
“哦。是子殷呀。”
“是子殷呀。”
不到两岁,正是爱模仿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姐姐的子殷马上就跟着她重复了起来。
“是子殷呀。”
他雪白一团,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比只小猫还要无害。
“对啦。”
阿柿对他露出了笑。
面颊两朵甜甜的酒凹浮了出来。
“我给子殷带了礼物呢。”
赤璋看着她的一双儿女,慈爱地笑着,朝身侧女官随意挥了挥手。那名跟随了她多年的女官便立马无声地向着身后侍卫下了令。
没有一丝声响地,他们就在男童的背后,将他的乳母捂着嘴拖了出去。
干净又利落。
阿柿全然当做没有看到,边慢慢解着她手中锦囊的带子,边拖着腔、逗着子殷:“会是什么呢?”
子殷立马也小鹦鹉一样地:“会是什么呢?”
连语气都学得一模一样。
阿柿记得,那名乳母从子殷出生起,就在他身边照料了。
对他看顾得精心,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做出这种近乎挑拨的行为,就实在蠢透了。
而且,竟还是做在阿娘的眼皮底下。
看吧,都不用她出手,长公主府里马上就不会再有这名乳娘的身影了。
不过,那乳娘不愿意让子殷靠近,倒也不是无缘无故——
她担心她会害他。
阿柿的确这么做过。
不是对子殷,而是对她此前夭折的那个异父弟弟。
那时候,她还很小,也就七岁大。
当发现出生的弟弟会分走阿娘对她的关注以后,她疑惑了一小阵,然后就决定要杀掉他。
她走到他住着的小楼,拾级而上,轻易地用花言巧语支走了照顾他的所有人,接着,她抱着他,跑到窗边,只用轻轻向外一丢,就能将他摔成一摊血泥。
就像她窗外鸟巢里的那只很有趣的小杜鹃鸟,刚刚破壳,连站稳的力气都还不足,却能趁母亲不在,把巢中其他的蛋,一个一个,全推出去。
母亲所有的爱,都只属于它,谁也别想沾染一丁点。
但是在最后一刻,因为还有些拿不准这件事的风险和后果,再加上刘初桃在一旁吓哭到马上就要背过气,抽抽噎噎不停,还咳得撕心裂肺,她便临时改了主意,将弟弟放了回去。
照料他的侍女、乳母回来时,她正轻到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小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仿佛真心喜爱着这个弟弟。
然后,在回去的途中,她摔进了湖里,生了好大的一场病,咳喘了一整个深秋。
她病得很重,可她心里快乐极了。
赤璋长公主忧心她的身体,总是在她的身边照顾,几乎时时也不离开。
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没用的,无论她做什么,只要有那个男婴在,她就没办法像曾经那样独占母亲。
她又想要把他杀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陆云门,她肯定就真的去做了。
虽然阿柿从未承认,但她的确是因陆云门才懂得了害怕。
在范阳卢家被陆云门挑破她凿冰害人之前,她从不知道什么是“怕”。
万丈悬崖的边缘,碎小的石砾不断滚落,久久不会传回落地的声音,周围的人光是看着,都觉得眼跳心惊,不敢走近一点,她却能半脚悬空地踩在上面,专注地弯腰去摘峭壁上的那朵她想要的红花。
就算骑着的马突然发疯、随时都会将她甩得头破血流的性命攸关时,她也只是无比冷静地在想要怎么跳下去才最好。
她天生便没有名为的“畏惧”这种情感。
而又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她做的许多事情都会得到额外的宽宥。
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公主府,从来没有人会责备她,她也没有露出过需要被责备的马脚。
即便有时做得出了格,她也总有办法轻易便让一切解决消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极慧的天赋和过分的宠溺让她恣意妄行,每一天都无所顾忌地踩在悬崖边上、骑着发疯的马。
直到陆云门出现。
他的告发让阿柿发现,原来,她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她的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也不是可以永远不漏破绽。一旦掉下悬崖,一切就都完了。
知道自己的计谋被揭穿,小郡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因为即便偏护她的长公主并未因此多说她一句、只关切地让她将身体养好,但她也明白,这门让她合心合意的、与范阳卢氏长房长孙的婚事,一定不成了。
这原本已是她的囊中物!是她的东西!
可她却再也拿不到了!
这对那个世间万物唾手可得的小贵人来说,无异于是天大的惩罚。
她恨透了陆云门,觉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拿着弓箭,跑过一条早就在她记忆中的、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小路,想要射穿他的眼睛!
可就在她拉满弓弦的那一刻,她停住了。
这次的教训已经让她意识到,即使是她,被发现做了错事,也需要付出代价。
她不能只凭着一个“想要”就肆无忌惮。
如果要做,就必须做得毫无参错、可绝后患。
多谢清雅绝尘的陆小郎君,那只无法理解是非善恶、几乎快要在人类世界失控了的小兽,终于在那个瞬间学会了要藏起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她开始谨慎又狡猾地披着人皮,学习着世间所谓的规则与对错,然后,变成了更加可怕的怪物,无声又安全地啃食着她想要的一切。
那天后,对着似乎看出女儿蹊跷的长公主,小郡主始终是一副乖巧到惹人怜惜的认错模样。
她抱着一向娇惯着她的母亲,说她只是故意想让自己多生病:“我生病了,阿娘就会多疼我、多陪着我,而不是去陪弟弟。”
“阿娘最疼的一直是你。”
长公主也抱着她。
“阿娘陪着你的时间,比陪弟弟多多了。”
小郡主装作撒娇,冷静地试探:“可我想要阿娘只喜欢我。”
长公主笑了,也只当她是在撒娇。
“谢谢你这么喜欢阿娘。但阿娘没办法做到只喜欢你。”她笑着摸摸女儿的乌发,语气轻柔得没有一点要规训的意思,“不可以这么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