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 by昔在野
昔在野  发于:2024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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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辱没天威,罪该万死,是臣强迫的她,贵人家世微贱,不敢反抗。”
“错,只错在罪臣一身。”
“惟愿罪臣死后,陛下能活贵人一命。”
劳燕分飞,棠棣反目。
他一生清正,终是为她自污其名。
而她,也终是用性命偿还了他的深情。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呢?
元晔双目赤红,尤不甘心,“宣明,你要为她而死,她要跟你同生共死,那我算什么?对于你们,我算什么?”
“你是我们的君主。”
陆聿一字一句告诉他。
元晔呆住。
陆聿接着道:“我既然答应了母亲,会为你献出我的一切,就绝不会食言。你是君主,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晔突然泄了气,黯然道:“我若要杀你,早在太后驾崩后就清算陆氏了。我给过你们机会,我以为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你们清醒,让她回心转意,可你们竟然还是执迷不悟,这是你们逼我的。”
他的眼神陡然一狠,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瓶,幽幽道:“当年太后,就是以此药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成全我的大业,现在,是你尽忠的时候了。”
陆聿竟是笑了,当年他就怀疑过,太后虽已是油尽灯枯,却也不至于去的那么快。
太后果然是杀身成仁,成全他的千秋功业,现在,是他成全他的时候了。
陆氏所造的孽,最终还是由陆氏自己还完了。
他释然道:“杀我只需一刀,可陛下却犹豫了三年,够了,已经足够了。”
陆聿拿过他手中的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不欠你什么了。”
元晔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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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明锦,二人并肩而行。
柳荫下,小女郎踩着一块石头,够着高处的柳枝,为他折柳送行。
陆聿仰视着她,护在她的身后。
明锦把折下的柳条递给他,“思君、念君、盼君归。”
陆聿嘴角含笑,二人双手交叠紧握。
明锦低头看着他阳光下的俊朗容颜,发现自己站在石头上,要弯下腰才能够到他的唇,于是屈下膝盖,对着他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陆聿呆住了。
“你不想亲我吗?”
明锦笑着,如今反倒像是她轻薄了纯情的他一般。
“想。”陆聿莫名腼腆,“可越是想,就越是怕轻薄了你。”
明锦便又笑他道:“鲜卑的民风不是都很开放吗?怎么连亲一下都不敢呢?”
“我自幼熟读汉家经典,知道汉人男女交往,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礼记》有言,男女婚前不亲授,我怕你觉得我不尊重你。”
“你快别说了。”明锦轻掩了一下他的嘴,咯咯笑的花枝乱颤,“怎么像个酸腐的老儒生一般?”
陆聿脸色微微无措。
明锦看着他,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提醒道:“一直曲着腿很累的。”
陆聿恍然笑了,抱住她的腿弯儿,把她竖抱而起。
明锦双脚凌空,手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眉眼含笑,再度对他吻了上去。
陆聿手掌扣着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二人沉醉在这一片光影,难舍难分。
“阿锦,等来年桃花春漫时,我就回来娶你。”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脆的娇莺鸣啼,陆聿从那甜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外头已然天光大亮了。
他蹙了蹙眉,看了看四周的情景,他刚刚明明身处天堂,现在怎么又坠入地狱了?
他闻到身上散发出浓厚的各种药材的气味,发现身上的伤竟然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
不对,他不是服毒死了吗,怎么可能还会有伤痛?
“难道真是神佛开眼吗?”
他还活着?
陆聿挣扎着想爬起来看看现在所处何地,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相撞之声,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玄铁打造的笼子里,四肢都被扣上了沉重的锁链。
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笼锁纹丝不动。
“你该感激的是天恩浩荡。”
元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面前。
陆聿错愕地看着他,怔了一怔,想通一切后,不由握了握腕上的铁链,胸腔发出闷闷的冷笑。
“你还是狠不下心杀我。”
元晔面无表情看着他,对,他狠不下心杀他,就像他已经扣上他的咽喉,却最终选择放手一般。
他不杀他,又怕他再出手行刺,只好把他的手脚都给锁起来,让他再无反抗之力。
元晔告诉他,“我已将你的死讯昭告天下,在世人心中,你已经死了。”
陆聿眼神一动。
元晔负手而立,似已成竹在胸,“多亏你的死,帮我转移了朝堂压力,现在洛阳的局势已经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已下旨令皇后率六宫赴洛了。”
陆聿脸色微变,“你要把明锦她们都接来洛阳?”
元晔俯身看着他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猜猜,如果明锦知道你死了,会不会选择我?”
陆聿听了这话,竟是嗤笑了一声,“如果她选择你,不用你动手,我也会真正从这个世上消失。”
元晔对他背过身,冷笑着抬步离去。
“那我们就看着吧。”
冬月初时,贺云珠和陆沅止一道从朔州回来了邺城。
因身份之故,陆沅止并未入城,而是带着火骑兵驻扎在了城外,贺云珠独自入宫拜见了皇后。
洛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长春殿时,陆顺华正喊了明锦跟穆兰若过来一起跟贺云珠聊天。
听说贺云珠除了父孝后,已经正式跟刘弘成婚了。
陆顺华不由感慨,几个昔日的好姐妹,如今都长大了,已各自成家嫁人了。
穆兰若也很欣慰,虽然她不得婚嫁所爱,起码贺云珠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贺云珠又道:“我和沅止原准备直接奔赴洛阳协助陆聿,可此番南征,皇帝未动六镇兵力,我们又觉得很奇怪,所以先来京城见皇后,打听洛阳的情况。”
陆顺华点点头,自嘲道:“陛下把朝中的重臣几乎全带走了,书信也不过说些嘘寒问暖的闲话,洛阳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贺云珠蹙眉。
就在这时,王密带着洛阳急报前来,神情哀怆,扑通跪在了地上。
“皇后,洛阳来信儿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王密将信件呈给了陆顺华。
陆顺华心口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迟疑着接过急报,拆开看过后,脑中轰然一声。
信纸从指尖滑落在地。
明锦见状,心里一咯登,莫名涌起几分不好的预感,她看着落地的信纸,手指胆怯地蜷缩了起来,不敢去看,不敢去捡。
还是贺云珠弯腰捡起了皇帝来信,看过后,她的瞳孔瞬间睁大,神色复杂地看了明锦一眼,难以置信道:“陆聿死了?”
脑中轰的一声,明锦呆立当场,面无血色。
穆兰若闻声,乍然转头,立刻夺过贺云珠手中的信,一字一句地看着,越看越是头晕目眩。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魏长风,他怎么可能会杀我父亲?”
他怎么可以死在洛阳?
穆兰若语无伦次,掩面瘫倒了座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如雨。
王密抹着眼泪,哽咽劝道:“皇后与诸位主子节哀,保重身体啊。”
陆顺华泪落纷纷,恍然想起那一日在太师府,陆聿对她说他会好好保重,大约就是心中有感,将遭不幸,和她的最后诀别。
她痛苦地闭上眼,又乍然大睁双目,眼中的恨意几要喷涌而出。
是皇帝,是皇帝杀了她的哥哥,都是因为明锦,他为了得到明锦,不惜杀了她的哥哥。
这个女人就是个祸害!
她陡然转身,望着呆滞无神的明锦,狠狠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拽到了自己面前,瞋目切齿。
“你听到了吗?大哥死了,他死了。”
明锦神情木然,如一潭死水。
他死了,他和前世一样再度弃她而去了。
陆顺华双眸猩红,看着如痴傻般的明锦,情绪突然崩溃,她紧紧攥着她,声泪俱下地摇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明锦依旧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心吗?你还是人吗?”
陆顺华面容扭曲,泄气般松开了手,绝望地瘫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歇斯底里。
“大哥死了,他死了!”
她的哥哥死了,她再也没有哥哥了,她的哥哥啊……
明锦神情恍惚,心如死灰,她没有理会嚎啕大哭的陆顺华,失神般独自呆呆往殿外走去。
他死了,他死了……
脑中嗡嗡乱吵着这三个字,天地间只余这个声音。
他死了,她活了。
贺云珠见明锦情绪不对,恐她想不开做傻事,立刻拦下她的脚步,扶着她肩膀让她清醒一点。
“阿锦,你要振作起来,如果连你也丧气了,谁给陆哥哥报仇,你难道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明锦望着她,张了张嘴,巨大的悲痛已经让她无法发出声音了,她呆呆看着贺云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锦。”
贺云珠扶着她瘫软的身子,擦擦眼泪,把她交给宫人照顾后,便立刻策马出宫给陆沅止传信。
陆聿死了,火骑兵要提前备战了。
城外大营。
贺云珠急急来寻陆沅止。
“沅止,洛阳出事了,皇帝的真正意图根本不是南征,他是要迁都,陆聿已经在洛阳遇难了,我们来迟了。”
言罢,已泣不成声。
陆沅止愕然听着,“你说什么,哥哥他……”
贺云珠哽咽道:“他已经死了,皇帝利用他完成迁都,就曝光他魏长风的身份,逼他自尽以谢天下。”
陆沅止脚下一崴,险些瘫倒在地,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立刻拿起剑,就要亲自去确认。
“沅止,你去哪里?”
贺云珠惊呼,却拦阻不及,陆沅止已提剑上马,绝尘而去。
太师府。
府门前已经扬起了白幡,上下哀哭一片。
陆沅止勒马,看到这一幕后,眼前一阵晕眩,是真的,哥哥真的死了。
她的眼眶蓄满泪水,下马径闯入府。
护卫见来者不善,立刻上前阻拦,陆沅止已然疯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杀到了陆鉴跟前。
大堂上,陆鉴闻说噩耗后,早已哭的上去不接下气,一息之间,仿若苍老了几十岁。
昔日威风凛凛的太师,如今也不过是个老来丧子的可怜老人。
“聿儿,我的孩子,我的儿啊……”
陆鉴痛哭失声,老泪纵横。
完了,彻底完了。
皇帝怎能这般狠心,他竟然连陆聿都下得了手!连陆聿都死了,陆氏一族还有活路吗?
陆沅止双目通红,愤恨地看着痛哭失声的陆鉴,举剑相对,咬牙切齿。
“老贼,你还有脸哭?都是你害的我们,都是你造的孽!”
陆鉴闻声愕然,他抬头看着那满身是血的女郎,半张大了嘴。
“孩子,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哥哥,你哥哥他……”
他蹒跚着脚步,想要走近陆沅止,去看看这最后的嫡亲血脉,从她身上寻找他已逝儿子的影子。
不想陆沅止却猛然挥剑,毫不犹豫的向他砍去。
“啊!”
陆鉴猝不及防,身上已被她划下一道深深的剑痕,血流不止。
他强忍着伤痛,颤巍巍地抬手,抹了一把胸前的血迹,惊恐地看着陆沅止,眼神难以置信。
“你疯了吗?我是你的父亲啊!”
陆沅止目眦欲裂,恨声道:“我的哥哥死了。”
陆鉴心中一颤,她已经知道了。
“我的哥哥死了!”
她再度扬声大喝,举剑砍翻几个又赶来护卫的府兵,堂上一时血肉模糊,四肢翻飞。
陆鉴看着面前屠杀的情景,看着那浴血向自己走来的修罗女郎,脑中嗡嗡一片,一丝彻骨的凉意从脚底蔓延,他终于感到了恐惧。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你还想弑父不成?”
陆沅止冷冷举剑指着他,一步一步逼近。
她的哥哥死了,陆氏一族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人了,现在是了结所有恩怨,杀死罪魁祸首,结束陆氏满门罪孽的时刻了。
“凭什么我端方清正的哥哥死了,你这作恶多端,贪纵不法的老贼还有脸苟活于世?”
陆鉴受了伤,此刻已然吓破了胆,他看着杀红了眼的女郎,恐惧退缩着。
“凭什么我温柔良善的母亲死了,你这无羞无耻,丧尽天良的畜生还能活着?”
“孩子,你先冷静,你听我说。”陆鉴语无伦次,“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老贼。”
陆沅止双眸血红,恨意翻涌,根本不听陆鉴的任何狡辩,她大喝一声——
“为吾母偿命来!”
剑锋瞬间划破陆鉴咽喉。
陆鉴双目圆睁,最后竟是对着兰陵长公主墓地的方向,直挺挺跪倒在地,溘然无息。
“太师薨了,太师薨了……”
府上恐惧哀嚎之声冲天,人群慌乱奔逃。
陆沅止面无表情地扔下火折,任由火势蔓延,孤身在熊熊烈火中转身。
母亲,哥哥,我们报仇了。
长春殿。
陆顺华尤在伏案悲泣。
黄昏时,一个小黄门神色慌张的快步跑来殿外,对着王密耳语了几句。
王密脸色一遍,急匆匆入内,“皇后,出大事了。”
陆顺华黯然抬眸,“还有什么大事,你说吧。”
陆聿死了,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打击她了,她承受的住。
“太师薨了。”
陆顺华瞳孔一震,猛然抬起了头,刚刚还在为陆聿落泪哀痛的面上,突然失去了神色。
“什么?”
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密叹道:“大小姐提剑杀入太师府,手刃太师后,又一把火烧了太师府,太师府已成一片灰烬了。”
陆顺华呆呆听着父亲的死讯,脑中嗡嗡一片,她没有半分惊讶,半分悲痛,竟是顿时豁然开朗。
回神后,她立刻追问,“大小姐人呢?”
王密摇摇头,叹道:“已不知所踪了。”
陆顺华竟有一瞬释然,她笑了,笑的凄厉癫狂,她又哭了,哭的肝肠寸断。
她们母女这么多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当恩怨随着陆鉴的生命一起灰飞烟灭后,她竟是一下泄了心力,又哭又笑,不知是悲是喜。
王密看着她那又哭又笑的癫乱模样,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后……”
陆顺华神态又突然正常,她收起情绪,眼神陡然一狠,竟是咬牙切齿——
“老贼恨死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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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陆顺华便换了素服,准备亲自出宫料理陆鉴的后事。
将要起驾时,杨淑君来回话,说明锦走了。
陆顺华蹙了蹙眉,“几时的事?”
杨淑君道:“早间刚醒就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谁拦都没用。”
“去了何处?”
“平南王府。”
陆顺华神色一滞,思忖了片刻后,叹道:“人各有命,随她去吧。”
杨淑君颔首。
陆顺华面无表情地登车,起驾太师府。
皇帝杀了她的哥哥,她原该亲手了结了明锦,让皇帝痛不欲生,可又怕自己杀了她,陆聿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她的哥哥死了,明锦若真是个烈性的,此刻就该一死随她哥哥而去。
她今日有要事在身,明锦的生死,她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了。
明锦一路失魂落魄地跑来了平南王府。
不复过往的风光无限,此刻府中上下都挂起了白幡,下人们捶胸顿足,哭的几欲气绝。
明锦恍恍惚惚,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来灵堂。
她呆呆看着堂上那刚刚刻好摆上的陆聿灵位,突然爬上了桌台,把那灵位拿了下来。
闻讯赶来的下人都聚集在灵堂门口,看着里边女郎失魂落魄的举止,不停抹着泪儿,却不敢靠近阻止。
明锦抱着陆聿的灵位,盘膝坐到了地上,一言不发的开始用匕首在陆聿的名字旁又刻下了一行小字。
她的神情举止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李媪推开门口聚集的众人,脚步蹒跚地拄杖走入灵堂。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就全白了,眼泪也流干了,不知老天为何如此残忍,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媪走到明锦跟前,看清她紧挨着陆聿的名字,又刻下的妻崔氏明锦之位那几个字时,深深叹了口气。
“小姐终于来了。”
明锦手上动作一滞,“阿母一直在等我?”
李媪点点头,挨着她坐下,拿走了她手中的匕首,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小姐是准备给自己刻完牌位后,就在公子的灵前自尽,去见公子吗?”
明锦一言不发。
李媪摇摇头,哀声道:“公子不会想看见小姐这幅模样的。”
明锦已心如死灰,万念俱灭,“阿母,我已生无可恋了。”
前世,她已随他而去,这一世,她也不会丢下他一人。
两生两世,他们都不得圆满,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难道他们真的无法冲破皇权的桎梏吗?
明锦闭上了眼,泪流满面。
李媪慈爱地抚着她的背,心中酸楚。
公子去了,她亦是痛不欲生,可现在世上公子只剩小姐一个亲人了,她更要好好替公子守护小姐,不能让她做了傻事,让公子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
“如果小姐现在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公子留给你的信了,小姐难道不想知道公子最后给你留下了什么话吗?”
明锦一怔,陆聿给她留信了?
李媪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陆聿的绝笔信,平静交给了她。
“公子启程前,应该就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感了,他给我留下这封信,说他如果能平安回来,就让我把信烧掉,如果回不来,就让我把信交给小姐。”
明锦泪眼错愕地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吾妹芝芝几个字,不由鼻上一酸,她缓缓展开了信,陆聿的字迹也一个一个进入眼中……
吾妹芝芝:
此信至妹手之时,兄已死。
犹忆少时与吾妹四时相伴,春观桃花,夏采莲蓬,秋赏芙蓉,冬折红梅,两小无猜,言笑晏晏。
及吾入宫为君伴读,妹尚年幼,娇弱可爱,吾每每离家之际,妹常执吾手泣涕,不忍分离,吾常抱妹于怀,软语慰抚。
至慈母见背,妹遭无妄,命几摧折,吾彼时年少,人微言轻,无力相护,乃至妹迫走边疆,兄妹情断。
妹走之年,兄万念俱灭,吾一生欢喜,一朝尽失矣……
当初接下魏长风的身份,是吾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尤。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以身赴义,当仁不让。却也常悔恨当年以魏长风的身份接近你,以致误你一生。
那日红鸾帐暖,殷殷怜语,吾答应了你会拼尽全力回来见你,不想终是食言了。
吾身向死而生,注定不得善终,如今命丧,亦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如今,罪有应得的吾,以血偿还剑下亡魂,此身终是解脱了。
妹,无需为吾报仇。
明锦逐字逐句地看着、看完,眼眶也渐渐盈满泪水,火烧般滚烫。
她合上信,泪落纷纷。
陆聿这最后一封信,竟还在为皇帝开脱,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的死归咎于罪有应得,担心她会为他做傻事。
巨大的悲痛与酸楚如海啸般将她淹没,明锦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失声。
“哥哥。”
李媪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抚,不住叹息落泪。
痛哭宣泄之后,明锦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暂时打消了自尽之念。
她以妻子的身份披麻戴孝,抱着陆聿的灵位,跪坐在灵堂的蒲团上,默默在火盆中为他烧着纸钱。
“我们早已是夫妻,你却在信中对我称妹,是不是早知此行会有不测,恐我会为你做傻事,就想以此否定我们的关系,让我忘记你,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明锦泪落纷纷,纸灰在她四周翻飞,烟雾模糊了视线。
“可你忘了,我说过,你若不回来,我绝不会独活。我本想随你而去,又不甘心让那些害了你的恶人逍遥法外,让亲者痛,仇者快。”
明锦的手指缓缓划过在他灵位上刻下的妻崔氏明锦那几个字,继续对他说着。
“你我之间,不仅是兄妹,更是夫妻。你说不让我为你报仇,而我却不能答应。”
最后几个字,她几是咬牙切齿地说出。
“谁杀了你,我就要杀了谁为你报仇。”
明锦眼神陡然戾气四溢,她将灵位放好,擦干眼泪,扯下孝服,走出灵堂,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哥哥,黄泉路险,我很快就会来见你。
太师府。
房塌楼毁,一片荒芜。
陆顺华下车后,就扑通跪倒在门前,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俨然一副至纯至真的孝女模样。
“阿耶啊!”
杨淑君搀扶着她起身,边抹泪边劝说皇后要保重凤体。
陆顺华不肯起身,虽明知不合礼制,她还是痛哭流涕的一步三叩首的跪进太师府,以示孝心。
陆鉴一众姬妾及庶出子女,以及来拜祭太师的百官也都是跟着皇后的脚步,陪哭太师。
至大堂,陆鉴的遗体早已烧成灰烬,因宫中未有旨意,所以一直无人敢动。
陆顺华扑跪在那片废墟上,呼天抢地,痛哭失声。
“阿耶,阿耶,您去的好惨啊!”
“女儿还未为您尽孝,您怎么就去了。”
“阿耶啊……”
悲痛催肝,言辞哀婉。
百官也个个掩面泣涕,不忍视之。
杨淑君扶着哭的几欲断气的陆顺华,提醒道:“皇后节哀,还是先收敛了太师吧。”
王密捧出早已备好的骨灰罐子,准备拾捡烧剩下的骨殖。
陆顺华却推开了他,哀声道:“就让我这做女儿的,最后为父亲尽一次孝吧。”
王密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陆顺华跪在地上,双手一块一块恭敬捡拾着陆鉴的骨殖,每捡一块,便捶胸顿足,痛哭高喊一声阿耶。
哭,是真的哭,哀,是真的哀。
只不过哀哭的是她可怜的姐姐。
陆沅止失踪了,贺云珠找遍了京城也不见她的人影,毕竟做了这样的事,她也很难再见人了。
她们母女终于从陆鉴的阴影中解脱,而她可怜的姐姐,明明被陆鉴害了一生,未曾享过一日陆氏的恩惠,良心却要永世背负弑父的道义谴责。
她们姐妹为何都如此命苦?
陆顺华越想越心酸,一时泣不成声,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骨灰上。
骨殖捡完后,她又一捧一捧的收起地上的骨灰铺入罐中,做完这一切后,她的身上手上已经满是焦黑的灰烬。
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封罐时,陆顺华又一下扑倒在罐子上紧紧抱住,擗踊号恸,哭无停声。
百官看的是无不动容,纷纷落泪,无不感慨皇后果然是个至纯至真的孝女,如此德行,方不愧为太子之母,母仪天下!
就在百官感慨哀叹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纷纷疑惑地回头望去。
明锦面无表情地从马上下来,迳直向着陆顺华走去。
陆顺华见是她来了,心中虽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哀痛悲伤的模样,悲泣不能自已。
“姐姐是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吗?姐姐不计前嫌,能来拜祭,也不枉父女一场。”
明锦内心毫无波澜地看着她那父慈女孝的感人表演,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陆顺华哭声一滞。
只见明锦敛起衣襟,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陆顺华恭敬俯身叩首行礼。
陆顺华心中不解,她缓缓站直身子,端起皇后的姿态,正色道:“崔内司这是作何?”
明锦叩首后,仰头直视陆顺华,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皇帝迁都洛阳,意在摆脱鲜卑勋贵,陆司徒是皇后与太子在朝堂上的政治靠山,如今司徒丧,太师亡,皇后父兄不存,在朝堂上孤立无依,若遵旨赴洛,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陆顺华眼神一动。
“陆司徒作为皇后长兄,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可他死后,皇帝不仅不谴责皇后,反倒对皇后礼遇甚厚,安抚慰问,无非是顾忌太子还在邺城,便想以此暂时麻痹稳住皇后。”
明锦环视了一遍四周的百官,继续陈词。
“洛阳已经完全在皇帝掌控之中,若皇后遵旨把太子带去洛阳,皇帝无所顾忌后,一定会翻脸废后,届时,皇后就是万劫不复!”
陆顺华始终沉默。
明锦再度叩首,正色谏言——
“奴婢恳请皇后,效仿陆太后旧事,即刻在邺城拥立太子登基,临朝称制,割据司州自治,两分天下,与皇帝分庭抗礼!”
此言一出,百官惊恐万分,纷纷跪倒。
这不是公然怂恿皇后造反吗?
陆顺华脑中轰然,心口狂跳如鼓,全身开始剧烈颤抖,她强压着震动的情绪,立刻回神大喝一声。
“放肆,小小贱婢竟敢公然口出狂言,来人,崔内司疯了,快把她拖下去!”
王密会意,立刻上前拉起明锦便往后拖。
可他虽拖走了人,却忘记了捂上明锦的嘴,一路上,还是能不断听见明锦鼓动皇后造反的劝谏之声。
“皇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奴婢一片丹心,都是为了皇后的千秋大业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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