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皇后拥立太子登基,临朝称制,保全自己。”
“皇后,皇后……”
明锦慷慨陈词的声音渐行渐远,地上伏倒的百官冷汗淋漓,头也埋的更低,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陆顺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狂乱震动的情绪。
她望了望天上刺目的太阳,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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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锦:狗皇帝,看我怎么对付你
百官:崔内司了不起,喊出了反迁都人的心声
陆顺华:感谢姐姐做了这个恶人,成全我的野心
明锦被关到了掖庭的暴室。
这是关押宫中犯错的后妃与宫人的地方,可明锦一点儿都不害怕,甚至还在笑。
她并不指望几句话就能说服陆顺华造反,可只要她开了这个头,那些暗中蠢蠢欲动,心里反对迁都,嘴上却不敢明言的百官,就会纷纷顺势劝谏陆顺华。
如果陆顺华也有心为陆聿报仇,她一定会有所动摇。
这时,三公主来了一趟暴室。
去岁的时候,梁王世子殁了,他原就有些先天不足,本非长命之像,如今过世,三公主也算解脱了,恢复自由身后,她便时常出入宫禁,参与政事。
已是冬月了,暴室四面漏风,冰冷透骨。
元季遥看着抱膝坐在草席上冻的发抖的明锦,拢了拢身上的银狐氅。
“明锦,过去我们也曾同仇敌忾,可这一次,你却把剑锋对准了我的哥哥,我没有办法再与你同心协力。”
明锦淡淡道:“我跟公主从来都不是一路人,过去的短暂友好,无非是因为太后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可如今太后没了,我们之间的矛盾,也就无所遁形了。”
元季遥默了片刻,“明锦,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失去过爱人,所以便更能与你共情。虽然我私心更偏袒陛下,但我也没有办法苛责你,你想为爱人报仇,没有错。”
明锦抬眸望着她。
元季遥站在光影下,眼神却流露出黯然,“我不会帮你,但我也不会阻止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向陛下告发你。”
明锦淡淡笑了,元季遥这些年纵情声色,周游于权贵之间,都是在为元晔亲政改革收拢人心,她是死忠帝党。
明明知道她想造反弑君报仇,却选择置身事外,而不是给皇帝通风报信,她已经足够感激了。
“公主,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元季遥看着她的眼神饱含怜悯,或许是因为同样刻骨铭心的遭遇。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明锦,一旦谋反,你没有任何胜算,你只有死路一条。”
明锦不以为意,“倘若我一心求死呢?”
元季遥便哑口无言了。
长春殿。
“皇后,风雨欲来,现在是必须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陆顺华回宫后,太尉元泰和尚书元颖两位宗室老臣便急急来了长春殿求见。
此二人虽是宗室,却是被陆太后一手提拔上来,因此忠于陆氏,是死忠太子党。
只是到底年纪大了,思想老顽固,很难接受新的改革,更遑论迁都这种背弃祖宗基业之举了。
元泰本就有心将太子留在旧都,以拿捏皇帝继承人的方式,逼迫皇帝妥协,放弃迁都打算。
今日听了明锦一番话,心中亦是大为震动,比起以太子来牵制皇帝,直接拥立太子登基也不是不行。
元泰道:“崔内司说的不错,陛下如今对皇后的礼敬,无非是因为太子在邺城,陛下顾忌太子,故而不敢跟皇后翻脸,可如果皇后把太子平安带去洛阳,陛下就不会对皇后客气了。”
元颖接着道:“司徒是被皇帝所害,皇帝清算陆氏之心昭然若揭,皇后必须牢牢把太子抓在手里,才有和皇帝对抗的资本。”
元泰点点头,继续道:“朝中有很多鲜卑老臣都是拥护太后路线,反对迁都的,只要能笼络这部分老臣,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拥立太子在邺城登基也并非不可行。”
陆顺华陷入了沉思,他们是宗室元老,皇帝叔公辈的人,若是他们支持拥立太子,太子登基的合法性便有了保障。
陆聿之死,让她对皇帝彻底心如死灰,她想为哥哥报仇,可终究能量有限,怕挡不住皇帝的百万大军。
“崔内司虽口出狂言,却也并非胡言乱语,出于对她的保护,我才将她暂时收押暴室。自长兄去后,我时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只是拿不准朝臣的主意,听了明公一席话,心里才有了几分底。”
元泰和元颖心中一喜,看来皇后也是有心起事的。
陆顺华复又担忧道:“可皇帝手中有百万大军,我们就算掌控了太子,却无兵可调,又怎能跟皇帝对抗?”
话音刚落,殿外便远远传来一道豪亮清脆的女声。
“谁说无兵可调?”
众人纷纷往外看去。
穆兰若跟贺云珠大步流星地走来,太师府的变故,她们已经听闻了。
陆聿丧讯传回后,穆兰若悲不自胜,虽痛恨皇帝的绝情,可也未想过造反,明锦的一席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她瞬间清醒。
陆聿与皇帝的关系是何等亲近,皇帝今日能杀陆聿,保不准下一个就是她们。
皇帝不仁,莫怪她们不义。
她们只是想靠自己自保,而不是把性命寄托于天恩浩荡。
二人合计之后,决定支持明锦,联手起兵。
穆兰若郑重道:“司州乃京畿重地,尚有五万精兵驻守,如今是由我的兄长穆鸿统领,皇后若要起事,怎会无兵可调?”
陆顺华微微震动,穆兰若自入宫后,便与她针锋相对,明争暗斗,关系疏远了很多,不想因陆聿之死,竟能让她放下前嫌,选择与她联手对抗皇帝,为陆聿报仇。
她不由心头一热,二人此时不再是争夺皇帝宠爱的对手,而又回到了过去亲密无间的姐妹。
“穆姐姐,你明知大哥是因刺杀你的父亲才落网,还愿意这般助我?”
穆兰若眼眶转瞬红润,情绪激动道:“他有何理由要杀我父亲?归根结底,不过是君命难违,是皇帝要杀我父亲!”
她恨声道:“我父亲无愧天地,无愧君主,他为何要如此昏聩残忍?既然天道不公,那我们索性就反了这天!”
见穆兰若这般深明大义,不为皇帝所惑,陆顺华也红了眼眶。
贺云珠点了点头,接着道:“司州接壤的冀州、青州、幽州、平州大部兵力虽已被皇帝调走,可州府依旧有固定兵力护城,也能凑出几万兵马。”
说完,贺云珠又将一张羊皮地图摊开,指着东部道:“辽东一带紧邻高句丽和突厥,现任突厥可汗的生母是高句丽人,即位后素来与高句丽通好,我和阿锦跟他的关系还可以,若皇后决心起事,我愿为使臣,以新帝的名义与突厥结盟借兵。”
陆顺华看着地图,若有所思。
贺云珠又指着地图上六镇的方位,“六镇本就反对汉化,有造反之心,我们原本可以利用六镇兵力造反,可皇帝很阴险,在迁都之前,就先解决了六镇问题,如今六镇兵权被元善现掌控,我们无法动用六镇兵力。”
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早些年,在陆哥哥的协助下,我和明锦在朔州暗中培养了一支火骑兵,后来,沅止来了朔州和我一起训练这支精锐,现已有五千之数了。”
如今,是火骑兵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刻了。
陆顺华愕然睁大了眼,当年魏国祖先南下时,靠着三万骑兵便能入主中原,贺云珠她们竟有五千私骑?
穆兰若抹了抹眼角的泪,感慨道:“卫子夫一介柔弱歌女,都敢为太子起兵对抗皇帝,以死相斗,虽败犹荣。我们大鲜卑本就民风尚武,我等又岂能畏缩,惧怕一死?”
元泰和元颖对视了一眼,趁势继续劝谏,“皇后,这都是为了您和太子的将来考虑啊,若是去了洛阳,皇帝一定会废后,届时全盘汉化,我们鲜卑的祖先,我们鲜卑的文明,就要彻底磨灭于历史之中,老臣已年迈,不愿做背弃祖宗家业的罪人啊!”
二人一齐伏地跪倒,“请皇后早下决定,莫再犹豫了。”
穆兰若跟着屈膝跪倒,正色道:“穆氏掌握的司州五万精兵,随时听候皇后调遣。”
贺云珠亦跪倒在地,“贺氏部与刘氏部,随时听候皇后调遣。”
陆顺华站起身,愕然看着殿中跪倒一地的人,双手颤抖,心中震动。
有了穆氏、陆氏、贺氏、刘氏,鲜卑勋贵八姓中四大姓的支持,又有了皇室宗亲支持。
此事成了。
她不再犹豫,缓缓抬起手,拔下头上的凤钗,狠狠掷碎于地,表示与皇帝恩断义绝!
“传旨,戒严。”
入夜时分,三道身穿僧衣,扮作小沙弥模样的人影抱着包裹急匆匆往城门处赶去。
朝廷下了京城戒严令,他们必须赶在戒严前逃出邺城,不然就再也走不了了。
“快走,只要我们逃到洛阳,向陛下揭发她的谋反罪行,陛下一定会废了她,再立丽华做皇后,我们就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了。”
常氏拉着陆丽华和陆修姐弟,心急火燎地往城门跑。
当年太后虽逐了陆丽华出宫,可她毕竟是陆氏的女儿,只要陆鉴活着,她们母女就有依靠,陆丽华在宫外的日子过的也不错,只是不能像过往一样招摇过市,引人注目罢了。
可如今陆鉴死了,她们没有任何靠山了,陆顺华是皇后,常氏管家这些年那么折磨她们母女,陆顺华不会放过她们的。
如今皇帝迁都洛阳,命皇后率六宫与百官赴洛,可皇后竟不愿赴洛,有拥立太子登基造反之心。
陆丽华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只要他们早些跟陆氏切割,改投皇帝阵营,皇帝念在昔日与她的旧情,以及他们的举报之功,一定会再迎她入宫,立她做皇后!
母子三人跑的越来越快,仿佛光明的前途在对他们招手。
突然,陆修被绊了一脚,怀中的行李瞬间散落,金银珠宝哗啦啦掉了一地。
常氏恨铁不成钢的给了儿子一巴掌,立刻帮他拾捡着地上的行李。
就在这时,一群士兵举着火把出现,将他们团团包围。
陆丽华看着突然窜出的士兵,吓得和陆修抱在了一起,常氏也瘫坐在地。
陆顺华从容从士兵中走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你们这幅打扮,是准备逃去洛阳给皇帝通风报信吗?”
三人心里一咯登。
陆顺华微勾唇角,冷冷嘲讽,“你们觉得你们还走的了吗?”
陆丽华吓得连滚带爬地跪到陆顺华脚下,拉着她的裙摆,语无伦次道:“妹妹,不,皇后,皇后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们吧。”
陆顺华冷笑,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们姐弟昔日投毒谋害陆聿,如今还想去洛阳跟皇帝通风报信背刺她,破坏她的大事,简直是死有余辜!
她们母女被陆丽华母女欺压了这么多年,如今陆鉴死了,她又准备跟皇帝撕破脸,也就无所顾忌了。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陆顺华不再废话,一寸一寸从陆丽华手中抽回自己的裙摆。
转过身时,眼中已是一片杀意——
“杀。”
陆修吓得嚎啕大哭,陆丽华痛哭着不停求饶,常氏也呼天抢地高呼着陆鉴的名字,陆顺华始终不为所动。
卫兵们将绳索套上他们的脖颈,三人很快就被活活勒死,倒地无息。
陆顺华在熊熊火光中漠然离去,对身后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冷漠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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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好家伙,我一“死”,倒是让你们统一战线了
凛冬将至,千里冰封。
陆顺华以即将起驾赴洛的名义戒严京师,调动司州驻军,在邺城各重要关口集结。
陆沅止至今不知所踪,可如果她们要起事的话,相信她也会暗中相助。
拥立太子登基是大事,恐提前走漏了风声,破坏大计,除了元泰几位老臣知道详细计划外,留守京师的官员并不知道此刻陆顺华的真实打算。
百官见她一心筹备赴洛事宜,便推测皇后并无与皇帝反目的打算。
明锦从暴室被放了出来,依旧以大内司的身份在皇后跟前服侍,参与密谋。
众人秘密议定,在陆鉴下葬之日,皇后致辞后,便抬右手为信,由太尉元泰牵头,众人联合上书劝进皇后,拥立太子登基。
杨淑君隐隐猜到了她们的打算,她并不赞同,却也不敢声张,毕竟陆丽华母女前车之鉴,现在谁敢去跟皇帝告密都是一个死。
她暗中来寻了明锦一趟,问她明明是汉女,支持汉化,如今为何又要站在皇帝的对立面?反对迁都?
明锦理解她,弘农杨氏是自汉代以来的名门华胄,洛阳是前朝旧都,杨氏在前朝曾出过两位皇后,洛阳承载着杨氏的百年辉煌历史。
杨淑君心里是愿意去洛阳,愿意迁都的,出于家族门户私计,她也不会支持皇后与皇帝反目。
明锦告诉她,“曾经,他为了我,可以全盘磨灭鲜卑文明,让自己融入汉人的文化。现在,我也可以为了他,去重塑鲜卑文明,对抗皇帝的汉化。”
就像她曾经说的,他是汉人,她就是汉人,他是胡人,他就是胡人,她在乎的从来都只是他,而无关他的身份、种族,谁杀了他,她就要杀了谁为他报仇。
只要能报仇,她可以不择手段。
杨淑君叹了口气,心知已无法让她回心转意了。
下葬之日,皇后出席,由王密监护丧事,文武百官陪祭。
来拜祭的文武百官,都是穿着鲜卑的服饰,这是陆顺华的意思,暗示了她与皇帝决裂之心。
自皇帝主持汉化以来,严厉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改穿汉服,禁止再穿鲜卑服饰。
鲜卑三十岁以下的官员还必须讲汉话,否则就不能升迁重用,如此打击鲜卑勋贵,遭到很多人的不满,陆顺华恢复鲜卑服饰的举动,也让她赢得了不少勋贵的好感。
在一阵哀哀痛哭声中,陆鉴棺椁下葬,陆顺华以孝女的身份向百官致辞。
“先父与长兄前后猝然薨逝,我心哀不自胜,先兄葬于洛阳,不得回归故土,我心甚为遗憾。先父生前便常嘱咐我要在故地归身,因此我将先父葬于此地。邺城是我鲜卑龙兴之地,祖先埋骨之所,陛下迁都,命我等赴洛,百年之后,我们便都要葬身洛土,不得魂归祖先之地。”
百官纷纷点头认可,人皆念旧,老死之后,都想落叶归根,不愿葬在那远离故土的陌生之地,若是去了洛阳,他们就一辈子不能再回故乡了。
陆顺华顿了一下,环视了一遍百官,继续道:“我知诸位公卿中有很多人不愿意前往洛阳,我心中虽不愿,可是君命难违。今日,当着先父的面,我想郑重问众卿一句,若我做下决定,众卿是否能遵从我的旨意?”
百官纷纷下拜,俯首称臣,“臣等唯皇后之命是从。”
陆顺华居高临下地看着满地文武公卿,志得意满,她抬起了右手。
太尉元泰见状,刚要依计劝进时,一道响亮的高呼,打断了他们。
“太后遗诏到——”
众人一惊,纷纷往后望去。
只见王芸儿穿着一身灰旧的比丘尼袍,风尘仆仆纵马而来。
陆顺华脸色一变,王芸儿不是在为太后守陵吗,怎会突然来此?
王芸儿翻身下马,手上高举遗诏,神态凝重地扫视了一遍文武百官。
“太后遗诏在此,所有人跪听旨意。”
陆顺华拢在袖中的双拳紧握,太后临终前并未嘱咐过她有遗诏之事,可王芸儿是太后的心腹女官,难不成是太后早预料到今日之变,提前留下了什么秘密旨意?
早不拿晚不拿,怎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拿出来?
忠心于太后的老臣们,听闻太后还有临终旨意后,纷纷哭了出来,哭喊着陆太后之名,跪听最后的旨意。
陆顺华心有不甘,可被王芸儿横了一眼后,也被她的气势震慑,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王芸儿看她跪下后,方打开遗诏,高声念道:“太后遗旨,吾去之后,所有人悉听皇帝旨意,同心戮力,以治天下,不得违抗。”
陆顺华蹙眉,悉听皇帝旨意?那就是让所有人都遵旨赴洛吗?
她不甘心!
她刚欲开口质疑遗诏真假,王芸儿便抢先将诏书摊开,高举在众人面前,正色厉声打断她。
“皇后要违抗太后的旨意吗?”
陆顺华双目大睁,看着遗诏上的玺印,脸色瞬间煞白。
——皇帝御玺!
太后驾崩前,传国御玺一直是由太后掌控,皇帝出征前已将御玺带去洛阳,邺城没有御玺,遗诏根本造不得假。
这真的是陆太后的旨意。
百官见此,对遗诏也就都无疑虑了,伏倒痛哭失声。
明锦先回神,跪行到陆顺华身侧,低声提醒道:“皇后,今日恐不能成事了,先回宫,再商议后续。”
陆顺华冷静了下来,匆匆结束葬礼,摆驾回宫。
长春殿。
众人神情严肃,气氛紧张。
陆顺华拂袖坐在榻上,忿忿不乐道:“阿母为何要在此时拿出遗诏,坏我大事?”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成为下一个陆太后,临朝称制了。
王芸儿黑着脸,沉声道:“我不出来制止,难道眼睁睁看皇后做傻事,拉整个陆氏一族陪葬吗?”
陆顺华冷哼一声,“我也未必会输。”
“没错,真打起来,苦的是天下百姓!”
王芸儿大斥一声,她看着殿中不服气的女郎们,愤然激辞。
“北方战乱百年,魏国一统北方后,百姓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你们是想再度分裂国家,让北方陷入混战,让百姓流离失所吗?你们要成为历史上的千古罪人吗?!”
众人在声声质问中沉默。
王芸儿又看向明锦,厉声斥责道:“在天下苍生面前,你和陆聿的小情小爱,种族矛盾都不值一提。汉人可以鲜卑化,鲜卑也可以汉人化,只要在这片土地上,就都是华夏的子孙,这才是民族大融合的意义。而你们为了一己私欲,却要再度掀起汉人和鲜卑的对立,让各民族互相仇视,这是将太后几十年的改革心血都毁于一旦!”
明锦被骂的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王芸儿气红了眼,声声哀诉道:“公子死了,我不难过吗?他是我看着长大的,跟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可就算再恨,也要顾全大局,公子如果在天有灵,他也不会想看见你们为他拚命。”
又苦口婆心劝谏陆顺华,“陛下的旨意送来至今,皇后都迟迟不动身,你以为洛阳那边猜不到你的打算吗?不,皇帝很清楚你的盘算,他就是在等着你造反,只有你造反,他才有借口名正言顺的废后、废太子,再将太子党的老臣们和反对汉化的勋贵们一网打尽!”
王芸儿声声叹息,声泪俱下的给她们分析利弊。她们还太年轻,总是一腔热血,不懂隐忍,早晚要害了自己。
“皇帝手中有百万兵马,皇后再努力,也至多能凑出十万之数,与皇帝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皇后拥立太子登基,皇帝的大军会立刻回师踏破邺城,届时皇后和太子,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皇后的家族、穆贵嫔的家族、贺乡主的家族,统统都要陪葬。如果鲜卑勋贵都因此被诛杀,以后朝堂上就更没有人能为鲜卑发声,鲜卑的文明才要真正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皇后,人活着才有希望啊。”
王芸儿言辞恳切,动之以情道:“皇后就算不爱惜自己,不心疼陆氏一族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们,也请可怜可怜你那一辈子坎坷受难的母亲吧,她还在等着你带她回洛阳呢,她老了,再不回去,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故乡了。”
那一串串分析利弊的道理,都无法让陆顺华有何情绪波动,可听到母亲时,她的眼泪终是从眼眶滑落。
她不怕死,也不在乎陆氏一族的存亡,可窗外的呼呼北风之声,将她的思绪又拉回了那一年寒冬,母亲病重昏沉之时,口口声声喊的都是爹娘。
母亲老了,母亲在洛阳的亲人也老了,再不回去,他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陆顺华闭上了眼,一时泪如雨下。
王芸儿抹了抹眼泪,恢复了平静,“老奴言尽于此,皇后若是还要执迷不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否定这遗诏,继续跟皇帝斗下去,但是我相信,最后一定是以皇后的一败涂地收场。”
殿中的气氛一时默了下来。
明锦闭了闭眼,王芸儿说的不错,一旦开战,她们的失败只是早晚。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就让所有人陪上性命,不能因自己的私怨,就陷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她们不该再一意孤行的去赴一场必死之役了。
她要报仇,可以靠自己,但不能伤害别人。
深吸一口气后,明锦走到了陆顺华跟前,默默将陆聿的绝笔信递给了她。
陆顺华哀色一滞,呆呆看着她,面色不解。
明锦告诉她,“这是陆聿出征前留下的信,前不久,李媪把信交给了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隐瞒皇后他真正的遗愿,鼓动皇后造反,他在信里也是希望皇后能好好活下去,不要想着给他报仇。”
王芸儿见她终于醒悟,心中甚慰,不由掩面而泣。
陆顺华神色震愕,她连忙接过信,一字一句地看着,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下。
看完后,她闭上了眼,泪珠成串滚落,打湿了信上那最后一行字。
——妹,无需为吾报仇。
这是对明锦说的,也是对她这个妹妹说的。
陆顺华紧紧按着那几个字,心如刀割,无声哭泣。突然,她睁开眼,毫无征兆地打了明锦一个巴掌。
明锦被打的脸一偏,她眼光微动,没有惊讶,没有抱怨,反倒缓缓下拜叩首。
“请皇后起驾,前往洛阳。”
陆顺华含泪看着她,恨声道:“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劝我收手,唯独你没有资格。”
明锦喉头微哽,她回望着陆顺华,认真道:“我不会去洛阳,我会留下,他答应过我会回来,我会留在这里,一直一直等着他。”
陆顺华眸光颤动着。
陆顺华终是妥协了,遵旨带领太子和六宫前往洛阳。
明锦让王芸儿带着太后遗诏与陆顺华同去洛阳,亲自向皇帝解释,将造反之事全部推到她身上,说造反是她一人的主意,皇后不赞同,便罚她留下为太后守陵思过。
王芸儿答应了,这是最好的方式了,牺牲明锦一人,就能保全其他人的性命。
众人启程那一日,明锦到城外相送。
穆兰若给了她一把匕首。
“皇帝已经完全掌控了洛阳的局势,你明知只要你去了洛阳,皇帝就会废了陆顺华,改立你做皇后。你明知他已经死了,却还要留在这里等待他的归来,我比不上你。”
明锦眸光微动。
“这把匕首,是我的信物,见刀如见人。我的哥哥,掌握司州五万精兵,谁敢逼迫你,你就带它去投奔我的哥哥,谁敢逼迫你,你就拿它杀了谁。”
穆兰若将匕首放到她的手心,眸中泪光涌动,“替我留在这里,我希望,我衷心的希望,你可以等到他的归来。”
言罢,转身登车。
明锦看着所有人都坐上马车,滚滚离开邺城,向洛阳驶去,眼泪也滴滴滚落。
走了,都走了。
所有的故人都前往了洛阳,此间只剩她一人,孤独凝望,孤独等待。
她没有再回邺城宫,而是去了平南王府。
不知何时,满院的梅花已凌风怒放,如火如荼。
她坐在幼时的秋千架上,仿若哥哥还在身后为她推着秋千。
一阵风起,落梅纷纷扑在她的身上,她荡着秋千,看着这一片萧条冷清的冰雪世界。
她会留在这里,守着他们在邺城的所有记忆,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
春观桃花,夏采莲蓬,秋赏芙蓉,冬折红梅。
一个人,一直一直守在这里,慢慢变老,静静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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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去了洛阳,明锦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邺城。
昔日繁华喧嚣的京师,在失去其政治地位后,便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能在角落里静静被人遗忘。
有时候,明锦会回去邺城宫看看,偌大恢弘的宫殿中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老弱的宫人内监在此看守宫殿。
邺城宫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他们困锁其中,余生只剩无边无际的孤独。
明锦每天都会沿着宫城的石板路走一圈,一个人,不知疲倦。
这座宫殿,承载着她和陆聿前世今生的爱,与皇帝不死不休的恨,当所有人都离去后,那些爱与恨的记忆,也渐渐模糊,好似随着冬日的落雪,逐渐飘零。
她不停地绕着宫城走啊走,每到一处,都会回忆她和陆聿在此的点点滴滴,这座前世的牢笼,如今却成了她回忆唯一的载体。
所以她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记住什么。
元晔回来邺城那一天,是腊月里一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芒,照在屋檐的积雪上,几只肥滚滚的麻雀在雪地扑腾着翅膀,惹得碎雪四溅。
明锦如过往一般呆呆坐在秋千架上出神,阳光透过枯败的树枝洒在她的脸上。
忽然,一道阴影从背后笼来,挡住了太阳的光芒,一双温厚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帮她将秋千推起。
明锦的身子瞬间随着秋千扬起,心也在那一刻漾起,在秋千回落时,她双脚柱地,霍然回头。
可当看到身后站着的人是元晔时,她的笑意滞住,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