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虽轻,百官却品出了话中的杀意,个个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这是在逼百官站队表忠心呢!
此时远离京师,他们手无寸刃,而皇帝掌握百万大军,百官的性命都在他手里捏着,若是站错了位,恐怕就没命回邺城了。
可邺城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家业根基都在邺城,谁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这举目无亲的洛阳?
众人踟蹰之际,陆聿第一个站去了右侧,屈膝跪倒,俯首称臣,心甘情愿拥护。
“陛下万岁。”
紧接着,元显、元谕、元谧、元询、李凭、杨绍诸人亦跟着站了过去,屈膝跪倒。
“陛下圣明。”
其他人见此情景,心中本还有所犹豫,可看见元晔手中轻转的剑锋后,顿时被闪到脸上的寒芒吓得六神无主,无不相信他们现在只要站错了位置,元晔就会毫不犹豫地砍死他们。
在性命的威胁下,百官惊慌失措,争先恐后的往右边站着,生怕一站错,小命就没了,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穆光依旧一动不动,他看着已经全盘倒向天子的百官,闭了闭眼,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翻涌着。
邺城才是魏国龙兴之地,是鲜卑勋贵的根基所在,皇帝此举,无异于背叛了鲜卑,抛弃了旧臣。
他看着满面胜券在握的帝王,已然站队天子陆聿,痛心疾首,摇了摇头。
陆聿身领司徒,位尊权重,又是陆氏的家主,是那些支持陆太后路线的鲜卑老臣们的主心骨。
连他都支持皇帝,背叛了太后,他们鲜卑勋贵是真的无人了。
难道真是天意吗?
“陛下违背了太后的遗愿。”
元晔正色道:“朕会把太后没有完成的事做的更好。”
穆光叹了口气,妥协般站去了天子右侧。
元晔看着已全部站过来的百官,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冷笑,将剑锋缓缓收回了鞘中。
迁都计划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定下了。
六军再度在洛阳郊外安营扎寨,百官着手制定新都的规划,元显、元谧诸人则指挥将士,加快修建洛阳宫。
晚间时,元晔冒着丝丝细雨来看了看陆聿。
秋夜湿寒,烛火幽暗。
太医刚刚为陆聿处理了白日的鞭伤,嘱咐他一些伤势注意之事,见到天子,又立刻跪倒请安。
元晔抬手示意他退下。
陆聿此时只披了件素色单衣,衣冠不整,无礼于天子,便又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准备起身请安。
“别动了。”
元晔抬手制止了他,缓缓坐在他的身旁,手指按上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伤。
“伤的重吗?”
陆聿低了低眼,避开他的手,“无妨。”
“让你受苦了。”
“这是臣应尽的责任。”
元晔手指握了握,他对他只有君臣责任,这份责任尽了,就要弃他而去了。
“这一次多亏了你的支持,否则断不会成的这么顺利。”
陆聿默了片刻,才迟疑道道:“陛下,既然迁都之议已经定下,臣希望陛下可以遵守承诺,允许臣辞官隐退。”
让他带明锦一起走。
一听这话,元晔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感,他闭了闭眼,语气也沉下几分。
“宣明,还不算完。”
陆聿眉峰一蹙,“陛下要食言?”
元晔摇了摇头,“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可你我都心知肚明,此番迁都百官是被胁迫,并非心甘情愿,你必须帮我解决所有勋贵的阻力,彻底稳定洛阳局势,我才会兑现我的承诺。”
“陛下还要臣做什么?”
陆聿抬眼望着他,语调冰冷,等待看他如何把自己的最后价值利用殆尽。
元晔向他靠近,俯在他的耳边,幽幽道:“我要你最后帮我杀一个人。”
陆聿心里一咯登,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他自嘲一笑,还是做不到完全对元晔弃之不顾。
如果这最后一场刺杀真能为元晔解决所有阻力,铺平前路,他就算带明锦离开,也会走的很安心。
魏长风的手上早就为他沾满了无数勋贵的血,也不在乎多杀这一个。
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他而存在,而今最后一次用这个身份为他杀人,也算有始有终。
“谁?”
“穆司空。”
陆聿瞳孔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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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伏案写信,灯花不时发出爆裂声。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写完便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火盆中。
娄威皱眉看着火盆里的纸灰,“公子,你已经写了十几封了,没有一封满意吗?”
陆聿摇摇头,写着那封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信,最后,他搁下笔,默默将信纸塞入一个信封之中,交给了娄威。
“你带着这封信,回去一趟邺城,把信交给明锦。”
娄威不解,军中有驿卒,他要是有事给小姐传信儿的话,大可交给手下的传令兵,加急送回京师,何需他亲自跑一趟?
“公子,一定要我去吗?”
陆聿点点头,“这封信必须由你来送。”
娄威面有难色,“可我还要保护公子,洛阳龙潭虎穴,我怎么能留公子一人在此?”
陆聿淡淡笑了,“陛下已暂停南征计划,我现在无需上战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先把信送去邺城,今晚就出发。”
娄威心中还是有几分不情愿,在陆聿的坚持下,才勉强接过了信。
“公子,那我去了。”
陆聿点了点头。
送他走后,陆聿关上了门,取出了那封存多年的罗刹鬼面。
血腥气再度翻涌在鼻下,陆聿强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鬼面上狰狞的痕迹滑走一遍。
做完这最后一次,他就可以真正自由了。
朔州牛羊成群,水草丰茂,他可以带她回去他们的边疆,有一个家,几个孩子,远离这是非之地。
想到这里,陆聿便毅然换了装,戴上假面,提起长剑,身型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司空府一片寂静。
陆聿悄无声息地潜入,洛阳的司空府是临时安置,不比邺城的守备完善,他进来的几乎毫无阻力。
屋中光线昏暗,一灯如豆静静燃烧。
书案上,半老的身形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伏在案上,仿若已经睡着。
陆聿握了握剑,走近那道昏睡的身影。
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仿若对来客浑然未差。
陆聿一步一步靠近,脚步轻慢,烛火都未动分毫。
他微微亮出半寸剑锋,声有为难。
“穆司空,我不想杀你,可是天命难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剑锋缓缓出鞘,在案上的人身上投下一道窄细的光痕。
“我会攻你肋下三寸处,给你留下一线生机,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话音落,寒光一闪,那利刃便以迅雷之势出鞘,直逼穆司空,可想像中的剑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并未出现。
定睛看时,他的剑锋,已经被人仅以两指捏住拦下。
陆聿心中一紧。
能空手接下他的剑,此人绝非穆司空!
只见“穆司空”缓缓抬起头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终于来了。”
四目相对时,陆聿心中骤然漏跳了一拍。
“元显!”
竟然是他!
陆聿大惊,此刻方知中计,原来元晔让他来刺杀穆司空是假,引他以魏长风的身份现身才是真!
他立刻收剑,准备脱身,可元显哪里会给他脱逃的机会,纵身一跃,便追上他的身型,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欲逃的的身形重重拉拽落地。
陆聿急于脱身,横剑劈向元显,招式凶猛霸道,毫不留情。
元显不急不徐,扬起外袍,取出袍下银刃弯刀,接下这强势夺命的一招,兵刃交接,顿时火花四溅。
陆聿翻转剑锋,杀招凌厉,再度攻来。
元显弯刀变换,灵巧应对,招招从容。
陆聿无心恋战,抓准时机,虚晃一招,旋身从他臂下穿逃,可元显早已摸清他的功夫路数,哪会让他这般轻易挣脱?
今夜本就是布局围猎司徒,必要将他一举擒拿。
元显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此刻又值壮年,作战的精力经验俱在巅峰。
陆聿他们幼时都被他提点过武艺,此刻单枪匹马与他过招,显然有些吃力不敌。
数招之后,他的鬼面已被元显摘掉。
“终于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陆聿。”
陆聿被元显击倒在地那一刻,屋中立刻灯火通明。
数不清的侍卫,全副武装,手持利器,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将此地团团包围。
元晔与穆司空并肩从禁军后面出现,身边还跟着几十位朝廷官员,他看向陆聿,眼中已无半分友善,只有冷冰冰的杀意。
穆司空捡起地上的鬼面,愤声指控道:“陆司徒才是真正的魏长风!”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百官惊骇欲绝。
陆聿才是真正的魏长风?
那些勋贵大臣都是他杀的?
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和权倾朝野的司徒公竟然是同一个人?
杨绍如遭雷劈,满脸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宣明怎么可能是魏长风?刺杀陆太师,刺杀陛下的人分明都不是他,这一定是弄错了,何况,魏长风不是前几年就已经在大殿上被抓住正法了吗?”
他不能接受,就要过去向陆聿问个清楚,却被杨统一把拉了回来,对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让他不要掺合。
元晔从容开口道:“当年在大殿行刺之人,实为陆氏嫡女假扮,事发后已被太后秘密处死。此女定是发现了兄长的真面目,才要顶替身份,为其代死,没想到连朕都被蒙骗过去了。”
屋中顿时乱糟糟的一片,勋贵们有愤恨、有痛心。
痛心于他们一直马首是瞻的司徒,竟然是残害同族,导致他们鲜卑勋贵地位日渐低下的元凶。
愤恨于陆聿恋慕汉女,为汉女所惑,竟要全盘汉化来彻底磨灭鲜卑文明,以迎合汉女。
怪不得前头还在邺城大兴土木建新宫,毫无迁都之意的皇帝突然要迁都洛阳,一定是受了陆司徒的谗言蛊惑!
皇帝一向宽厚仁爱,怎么可能会对鲜卑勋贵赶尽杀绝?他与陆司徒关系最亲近要好,一定是受了司徒的蒙蔽!
陆司徒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他是鲜卑的叛徒,不可饶恕!
陆聿置身在团团包围之中,孤立无援,心底一阵苍凉。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知道太多秘密了,元晔岂能放他活着离开?他是皇帝,他那么爱明锦,又怎会甘心放手成全他们?
陆聿自嘲一笑,眼神平静地望着站在士兵后的元晔,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满满的失望。
他要杀他,他会欣然赴死,可他还是要这般卑鄙的算计他。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元晔面色如常,却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只冷冷道:“宣明,认命吧。”
陆聿双眸血红,认命?
他若认命被擒,今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再也回不去邺城了,他答应过明锦,会回去找她,她还在等着他呢。
陆聿再度举起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准备最后一搏。
“执迷不悟。”
元晔脸色沉了下来,拂袖转身。
士兵随即一拥而上,打斗声再度乱糟糟响起,几个回合车轮战消磨下来,陆聿已有几分体力不支,遍体鳞伤。
忽然,府邸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道矫健身影,手持长刀,冲破层层守卫限制,破门而入。
“公子,我来助你!”
娄威从外杀入,一刀砍翻将要近身陆聿的士兵,与他并肩作战。
陆聿愕然看着他,“娄威,你……”
他不是走了吗?他不是让他去邺城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
“公子,请饶恕我的罪过。”娄威举刀,对准再度围上来的士兵,“我拆开了你给小姐的信,发现是一张白纸……”
娄威送信的路上,心中越想越不对劲儿,公子明明可以用官方的驿卒传信,为什么坚持要他亲自去送?
若是怕信的内容被人知道,他是担忧谁看到内容?有权力截获司徒信件的,全天下也只有皇帝了。
可皇帝明明跟公子关系极好,为何二人却是互不信任?
百思不解之际,他便大胆拆开了那封信,不想信封中竟是一张白纸。
娄威心呼不妙,此刻方知陆聿是故意支走自己,唯恐陆聿出事,便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了洛阳,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陆聿叹了口气,“你既然走了,又何苦回来送命?”
娄威正色道:“我这条命,是太师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太师既命我来护卫公子,公子的安危就是我的一生职责,无论你是公子、是刺客,我都会誓死守护!”
陆聿心中一热,看着再度蜂拥而至的士兵,亮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兵器交锋之声再度响起,二人合作无间,一路杀出重围。
元晔看着二人将要逃脱的身影,阴沉的面容上,眸子瘆着嗜血的寒芒。
他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弓箭,亲自挽弓搭箭,凝聚全力,对准了在士兵间穿梭的身影。
“倏”的一声,暗箭破空而至——
“公子小心!”
娄威看着飞来的箭矢,瞳孔一紧,立刻挡在他身前,横刀劈开箭矢,却被紧追而至的另一支暗箭击穿肩膀。
“娄威!”
陆聿愕然,眼神陡然一狠,一剑劈开几个追杀的士兵,便要带他逃命。
娄威却把他往外推着,“公子,你别再管我了,外头有马,你快走,我来断后。”
陆聿不肯放弃他,娄威却是拼尽全力把他往外一推,张开双臂将追兵全部挡在身后。
“快走!”
陆聿被推出府门,在地上翻滚着躲过冷箭追命,再起身时,就见娄威抵死挡住双门,不许任何人出去。
他的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还是拚死抵抗,为陆聿撑起一条生路。
陆聿眼眶一热,不忍牺牲白费,纵身上马而去。
娄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含笑,体力耗尽,安详闭上了眼。
府中众人终于得以破门而出。
元晔看着陆聿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和护主而死的忠臣,淡声道:“厚葬了吧。”
士兵还欲再追,元晔抬手制止道:“不必再追了,他一定是要回邺城,这一路上,我已布下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逃了。”
陆聿连夜逃离洛阳城,往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路过一片密林时,马蹄突然一崴,陆聿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马儿已经脱力而死,陆聿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奔逃。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聿握紧了剑,全身警惕。
元谕的身影缓缓从林中浮现,他看着狼狈逃命的陆聿,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语调戏谑。
“大表哥,你藏的可真够深啊,我万没想到魏长风竟然是你。”
陆聿眼神一沉,握了握掌心的剑,他与元谕一向不对付,此番恐怕要殊死一搏了。
元谕翻身下马,拔剑指着他,“陛下让我在此等着你,你到底是来了。”
陆聿冷冷道:“别废话了,出招吧。”
元谕勾了勾唇角,眼神一凛,猛然提剑向陆聿攻来。
陆聿立刻举剑挡招,林中刀光剑影,火光四射,二人一时难分胜负,陆聿不想再缠斗下去,摒弃提力,举剑奋力向元谕刺去。
猝不及防间——
元谕竟是突然收招,硬生生接下陆聿的攻击。
陆聿大惊,立刻收剑,却收力不及,剑锋直直刺进了元谕的肩膀,献血顿时如注喷涌。
“我输了。”
元谕踉跄了几步,手中的剑落地,放弃了抵抗。
陆聿愕然。
元谕面色惨白,望着他道:“皇帝要在天下人面前维持贤君明主的形象,污名脏水自然是要由臣子来扛。”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陛下要拉你替他背责,可我也是元氏之人,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宗基业。”
陆聿面色复杂。
元谕捂着伤口,痛苦道:“我知道你是要回邺城找她,我不想拦你,可是君命难违。”
他顿了一下,紧咬牙关,一字一句朝他吼着。
“回去找到她,带她走,去南朝,去西域,去哪里都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陆聿心中大动,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元谕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放过了他,他忍不住向他走近两步。
“走!”
元谕却抬手制止他走近自己——
“别等我后悔。”
陆聿脚步一顿,毅然转身,再没有犹豫。
元谕看着他的背影,仰面倒在了地上,太后,您的恩情,我还了。
天色渐渐亮了。
陆聿全身是伤,一路跌跌撞撞的逃亡。
他答应过明锦,无论有多遥远,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有多艰难,他都会拼尽全力回到她的身边。
千山万水,无边风雪,他都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必须回去,他必须找到她。
陆聿捂着冒血的伤口,往东面,往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往邺城的方向拚命逃亡。
路边的杂草,都沾满了血迹,在阳光下泛着红光。
太阳在东方升起,天际处,隐隐有一道黑线在涌动。
陆聿眯眼望着天边,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面玄色红纹军旗在旭日下迎风招展,东海王元谧策马徐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是甲胄森严、威严整肃的千军万马。
元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伤痕累累的人,语调凉薄。
“陆司徒,束手就擒吧。”
洛阳的雨终于停了。
陆聿已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逃亡了,他倒在地上,以剑拄地。
看来他终究是要食言了。
他最后望了望高升凌空的太阳,抬起手,挡住了那光芒。
阳光,太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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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锦从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哥哥了,这一次,竟是梦到他在战场上,身陷千军万马的围困,他遍体鳞伤地跑啊跑,拚命对她伸出手,在她快要握住他手指的时候,就突然惊醒了。
明锦心口一阵莫名的绞痛,再难成眠,下榻走到了窗前。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红日如血,正在缓缓升起。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抵达洛阳了,大军在边境集结,粮草周转都需要时间,最快也要到年底才能正式对南齐宣战,他怎么可能会现在就身陷敌军的包围之中呢?
明锦自嘲般摇了摇头,想来真是自他出征后,自己日夜担忧,日有所思,才会做那样的噩梦吧。
檐下的残雨滴落梧桐枯叶上,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就要入冬了。
这个冬天,他恐怕都不能回来了,军中岁月清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明锦胡思乱想着,继续为他缝制冬衣。
地牢里潮湿昏暗,天井零零散散洒下几缕淡光,映在台阶上。
已经是正午了。
陆聿浑身是伤,在冰冷的牢狱中醒来。
他全身酸痛,挣扎着爬起身,却腿上一软滚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恢复些精力后,才往狱门处爬去。
昏迷前他看到的人是元谧,昏迷后的事儿他就都不记得了。他应该是被抓回洛阳关押起来,等待他的最终审判了。
牢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一道蓝衣身影顺着台阶走了进来。
元谧把一个食盒放在了牢门外,“大表哥,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些吃的,还有伤药。”
陆聿淡淡瞥了一眼食盒,平静道:“有毒吗?”
元谧愣住了。
陆聿淡淡道:“有毒的话,你拿走。”
元谧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表哥,事情闹到这一步,朝廷势必是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你昏迷这段时间,百官吵得不可开交,定要将你公开处以极刑,以谢天下。陛下念旧,不忍见你受辱,这是给你最体面的走法了。”
陆聿自嘲一笑,此刻才明白了何谓真正的捧杀,原来就是要把他捧至最高位,再杀之平众怒。
他是当朝司徒,陆氏家主,身份地位够格替皇帝担责任,杀了他,足够平息勋贵对于迁都的怒火。
他平静道:“他要我死,那就让他亲自来见我,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元谧叹了口气,“大表哥,何必固执?你要让陛下落个不仁不义之名吗?”
陆聿笑了笑,语调平静,“他都想要我的命了,我还要顾及他的仁义之名吗?告诉他,只要能见他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
元谧心头震了震,片刻后,弯腰拿走了食盒,只将一个药瓶留下。
“这伤药是上好的,为了让你走的不那么痛苦,你可以放心用。”
他说完,便带着食盒出了牢房。
陆聿斜睨了一眼地上那装在白瓷瓶的伤药后,便漠然收回了视线,没有去动。
牢房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出现。
陆聿昏昏沉沉蜷缩在地板上,时而感觉很冷,时而又觉得很热。
意识朦朦胧胧的又回到他们从高车部落逃命那一年,他伤痕累累,小女郎不离不弃,拖着他一路奔逃。
他们累倒在山洞里,她问他,如果我们能活着逃回去,你娶我好不好?
此刻,他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了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低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聿睁开了眼,从那昏沉的梦境醒来。
天井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颗星子点缀夜空,月色在牢内洒下一片银光。
一道冰冷淡漠的视线,隔着牢笼,落在陆聿狼狈的身影上。
陆聿抬起头,循声望去,看到帝王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后,他淡淡笑了。
“你终于来了。”
元晔独自前来,未带任何随侍。
他看着地板上那落难时依旧从容矜贵的颀长身影,虽没了以往意气风发、惊才绝艳模样,却多了几分破碎的凄然感。
“第一次见你这般落魄模样。”
陆聿反唇相讥,“都是拜陛下所赐。”
元晔不以为意,看了看地上未动分毫的伤药,道:“为何不用药?明锦若是见你这幅模样,该有多心疼啊。”
陆聿眼神微动,自嘲道:“陛下还能让我见到她吗?”
元晔没有回答,转移话题道:“你伤的很重,这些药会缓解你的痛苦。”
陆聿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痛不痛的还重要吗?痛死了不更好,也不必脏陛下的手来杀我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陆聿淡淡笑了,“但是我死了,你将永生永世背负良心的谴责,否则,你为何让东海王来送药,而不敢亲自面对我?”
元晔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戾气,他低下身子,双手撑在牢门前,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我不会有任何愧疚,不会背负任何谴责,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们都该死,你们……”
话未说完,陆聿身形乍如鬼魅般闪现他跟前,手指已落在了他的咽喉。
元晔瞬间噤声,冷汗自额角滑落。
他大意了,对他的信任已成了习惯,他从来不相信陆聿会对他不轨,故而没带任何护卫,就孤身前来。
不想陆聿坚持要见他后才肯赴死,竟是要以此制造他落单的机会,好和他同归于尽。
陆聿的手指扣在他的咽喉上,像地狱的勾魂使者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可是,他并不害怕。
“你要杀我?”元晔冷冷道:“你忘记你对姑姑的承诺了吗?”
陆聿手指依旧锁着他的咽喉,不为所动。
那个承诺,困锁他一生,或许只有他们全都死去,他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元晔被他制住命门时的反应,也如困锁牢中的陆聿一般,不想抵抗,不想挣扎。
他想杀他,他当然也可以反杀他。
“你答应过姑姑,什么都不会跟我争,什么都不会跟我抢,你会为我尽忠,会用你的一切来守护我。可最后呢?你夺走了明锦,此刻你还想要我的命,你和太后一样歹毒的夺走了我的一切,这都是你们陆氏欠我的!”
元晔恨声激辞,转瞬红了眼眶。
“你不是说,我若为君,你就一世为臣吗?宣明,你怎么食言了?”
陆聿摇了摇头,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是皇帝,此刻却幼稚的像一个失去心爱玩物的孩子。
“我不杀你,我只是要告诉你,哪怕身陷囹圄,我也有杀你的能力。”
陆聿平静地松开了手。
“对于我和明锦来说,你不是个好皇帝,可对于百姓来说,需要一个太平盛世,而你可以做到,对于他们,你是一个好皇帝。”
陆聿顿了一下,静静望着他。
“当年太后教明锦,不能将你对我们的迫害,视作胡汉民族的对立。我也不会将我对你的私怨,祸延至天下百姓。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怨弑君,让北方再度陷入动荡,所以我不杀你。”
元晔眼中似乎闪着光,愤恨的重重一拳砸在了铁牢上,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你还在怨我?你怪我因为一己私欲拆散你和明锦,可我是皇帝,天下万民都是我的臣子,她是我的女人,你和她做的那些事,可有半分顾及我的感受,我的尊严?”
陆聿闭了闭眼,“她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她可以选择我,也可以选择你,甚至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而你总想用自己皇帝的身份禁锢她选择的自由,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元晔突然静了下来,“绝路?你觉得是我逼死了你们?”
陆聿没有回答,平静道:“你杀了我吧,用我的血来清洗你的尊严,别再迁怒她,别再逼她了。”
元晔的神情有些茫然恍惚,竟又想起了前世赐死陆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怨言,俯身叩首,平静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