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陆太后自嘲般感叹了一句,释然道:“芸儿,你去把明锦召回来吧。”
王芸儿闭了闭眼,叹息而出。
浣衣局,明锦依旧不得闲,虽然陆太后明面上已经没有再为难她了,可还是让她遭到宫人排挤。
除夕夜,其他人都去温酒守岁了,只有她还在孤零零浣衣。
陆太后心知木已成舟,再逼下去,就是两败俱伤,她不再勉强拆散他们,不过,她对待二人的感情,却依旧是那个态度。
——只要她活着,就不会为他们祝福。
明锦苦笑了一下。
这时,王芸儿走到她跟前。
明锦感受到挡在身前的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到来人后,便站起了身子,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阿母。”
王芸儿看着她那凌乱的发丝,粗红的手指,微微叹了口气,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随我来吧。”
明锦和她来到了长春殿。
殿中炭火烧的红暖,枯瘦衰败的妇人斜躺在榻上,双腿蜷起,手枕在耳下,闭目休憩。
那日摊牌后,明锦便再没见过陆太后,陆太后不杀她,却也不愿再见她。今日明锦再见陆太后,还是隐隐惊愕于她竟在数日之间形神就损耗至此。
她屈膝跪到,头埋在了地上,“太后。”
陆太后睁开了眼,却看不清她,近来,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只对着地上那团影子道:“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去浣衣了。”
明锦不解。
“我恢复你的职位,还回来我身边侍候。”
明锦愕然,“太后是什么意思?”
是要召她回来放在身边慢慢折磨吗?
陆太后冷笑一声,“其实当年你逃宫回来那次,我就可以杀了你,一了百了,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太寂寞了,我想看看你能把我当年做不到的事情做到几分。”
明锦垂下了眼眸。
陆太后望向她,“可惜天不假年,我大约是看不到这最终结局了,但是,明锦,我想尽我最后之力,把你托举起来,我想让你成功。”
明锦眼神一滞。
“奴婢听不懂太后的意思。”
陆太后默了片刻,正色问她,“明锦,你想做皇后吗?”
明锦心中大震,一阵狂风巨浪掀起,意识到可能是太后的陷阱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皇后位,一定会属于陆氏女。”
陆太后摇了摇头,刚刚元晔来过,说对穆兰若的册封已经定下了,年后就会入宫。
元晔很大方的给她册封了第一贵嫔夫人,穆兰若也要入宫来夺皇后位了,陆顺华的背景比不上她,又没有得到皇帝独特的宠爱,在后位竞争上并不占优势。
穆兰若之母反对汉化,与她政见不合,她不能让一个不支持她改革道路的人登上皇后位。
她无法掌控穆兰若,但是她可以确定明锦的理念,她是汉女,她支持她的改革,并且皇帝喜欢她,只要她点头答应做皇后,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立她。
陆太后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顺华身份卑微,不得宠爱,穆兰若与我政见不合,我不能让她登上皇后位,毁了我的改革成果。如果你想做皇后,我会尽我最后之力把你捧上皇后位。”
明锦不解,“虽然我不懂太后的意思,但是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留在宫里。”
“明锦,你拒绝,是因为你一直是权力的受害者,而没有尝过自己拥有权力的滋味。”
明锦神色一滞。
陆太后顿了一下,眸色忽而一黯,对她感慨道:“古往今来的改革者,都抵不过一句人亡政息。”
明锦心中一动,茫然看着陆太后。
“我也怕,怕我有限的人生,不足以实现我的理想。”陆太后望着她,言辞恳切,“阿锦,我没有私心,我只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继承我的理想,将改革延续下去。”
明锦摇摇头,“陛下一直在延续太后的改革道路。”
陆太后摇摇头,“可光有陛下是不够的,我想让魏国一代又一代的君主都能继续我的道路,所以我必须要掌控大皇子,而他的生母,是我控制他的阻碍,所以徐贞风必须要死。”
明锦冷笑,到了陆太后这个位置,已经不能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了。
她永远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就与底层那些被压迫的可怜女子共情。
相反,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她对女人的迫害,丝毫不亚于男人。
曾经,她是受害者,可当她通过祖制获得权力,尝到甜头之后,她会比那些男人更疯狂的拥护这道祖制,来永固自己的尊荣。
“作为百姓,我感激太后为万民福祉,国家改革所做出的贡献。作为女人,没有人会那么无私,愿意为了你的野心,成为一条冤魂。”
明锦冷冷道。
“我并不否认我手上的血。”陆太后神色坦然,“曾经,我想让陆氏女做皇后,是以为她们是我的侄女,就会跟我一心,可她们太蠢了。”
陆太后闭了闭眼,陆丽华那种只知道争夺男人宠爱的货色,哪怕她有半分明锦那与皇帝斗争拚命的狠劲,她都不会放弃她。
而陆顺华是庶女,根基太浅,自己死后,陆氏前途堪忧,也给不了她太多助力,即便勉强捧上后位,恐怕也斗不过穆兰若,早晚还是被废。
可明锦不一样,她是汉女,又得皇帝喜爱,虽然不是出身博陵崔氏大宗,可她一旦成为皇后,她的父族博陵崔氏和母族汝南袁氏就会举族之力为她保驾护航,为她争取所有汉人世家的支持。
“但是你不同,明锦,你可以。”陆太后眸中精光闪烁,“皇后,不是非要陆氏女去做,而是需要一个可以延续我的改革理想的人去做。”
明锦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大限将至,眼神中却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那种被权力滋养出来的光芒,如此熠熠。
“我也可以扶持你做皇后,替你完成杀母夺子,由你,将我的理想传承下去。”
明锦脑中“轰”的一声,心中惊起一阵风暴,天崩地裂般窒息。
“明锦,你愿意和我一起站在这权力之巅吗?”
陆太后淡淡问着她。
明锦木木的没有反应,前世今生的记忆风暴般在她眼前轮流浮现,徐贞风惨死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被皇帝折磨的暴行心尤惊悸,和陆聿生离死别的痛苦绝望窒息。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掌权者才能向施暴者复仇?
为什么屠龙的勇士最终一定要变成恶龙?
她要报仇,但不愿再像前世一样牺牲自由、牺牲爱情,她和陆聿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世,她绝不放手,决不妥协。
“我回来,不是为了让自己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明锦心中的风暴平息,她闭了闭眼,平静拒绝了陆太后。
“太后的理想,我高攀不起。”
陆太后黯然垂下了眼眸,她以为她可以找到知己,可是——
“明锦,你真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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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不久,穆兰若便如期进宫了。
大约是真的放下陆聿了,穆兰若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十分配合皇帝,即便毫无感情,各有其政治目的,二人也能在人前表演出一副和谐的模样。
她初入宫时,陆顺华还念在过往在宫外的情分,对她亲近的以姐姐相称。
穆兰若却冷冷拒绝了她的示好,只告诉她,在宫里,她们只是敌人,是对手。
陆顺华怔住,过往穆兰若想嫁到陆氏的时候,还对她友善爱护,而今共事一夫,她们就是竞争对手,没有情谊可言。
三月的时候,朔州传来捷报。
云中城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一触即散,京兆王已顺利收复云中城,元善现亲手斩下韩陵的人头,为父报仇。
可惜,他却没有亲手斩下贺洛跋人头,以祭亡母在天之灵的机会了。
云中城虽已收复,可六镇的叛乱远未结束,军镇边将割据自制,与朝廷势如水火。
贺云珠初来朔州时,还被元善现冷嘲热讽,昔日骄横张扬的女郎,此刻也学会了隐忍。收复云中城后,她再度与阿史那都罗取得了联系,促成了其与元显的秘密会面。
阿史那都罗拿出当年在崇虚寺密见元晔时,元晔给他的信物,取得了元显信任,顺利达成了突厥与魏国的联盟。
双方约定魏国将支持阿史那都罗成为突厥新可汗,突厥助魏国平定六镇边乱后,魏国再与突厥合击柔然,让突厥成为北方草原唯一的霸主。
之后不久,突厥老可汗便一命归西,据说死状惨不忍睹,是被人活活鞭笞致死,就像当年那位惨死的高丽女奴。
阿史那都罗在魏国的支持下,成为突厥新可汗,并且诛杀了所有反对他的兄弟,坐稳了突厥可汗宝座。
“突厥这蕞尔小部,以后,保不准就是魏国的心腹之患了。”
陆太后听完六镇军报,幽幽感叹了一句。
元晔与突厥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留下柔然,还能让柔然和突厥彼此制衡,若是灭了柔然,魏国就要直面突厥了。
明锦合上文书,望向陆太后。
想来是看淡了,亦或是这场病把她那要强的心性也带走了几分,近来,她的精气神是迅速垮下来了。
重回长春殿后,她不仅恢复了才人之位,还超升了三品女尚书,负责为陆太后读写文书,不过陆太后已不能理事,近来朝政都是由皇帝裁决,再奏报太后走个过场。
陆太后对朝政已经没有实际掌控力了。
明锦看着她日渐枯萎的生命力,已经开始思索着陆太后驾崩后陆氏的命运,如今的陆氏,是真如陆沅止所说,描金箱子黄铜锁,外头好看里头空了。
她问道:“太后去后,陆氏如何?”
陆太后默了片刻,道:“上策,辞官隐退,明哲保身。中策,笼络勋贵,制衡皇帝。下策,逆流直上,负隅顽抗。”
明锦沉默,陆太后初临朝之时,鲜卑权臣把持朝政,屠戮宗亲和勋贵,朝堂上的勋贵势力都被清洗了一波。
陆太后作计除权臣后,便开始扶持一直被打压的汉人世家来制衡勋贵。
这些人靠着太后出人头地,看似对太后死心塌地效忠,实则是因为太后推动汉化改革,能给他们升迁出头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元晔同样能给。
一旦太后驾崩,李凭、崔允、甚至弘农杨氏这些看似对太后死忠的汉人大臣,会立刻改投皇帝阵营,届时,陆氏在朝堂会愈发孤立无援。
如今的陆氏,没有六镇兵权的背后支持,没有掌握机要的死忠党羽,家族门户只是靠陆太后个人声望支撑,一旦陆太后驾崩,陆氏就真的只是个空壳儿了,皇帝要拿捏陆氏,是易如反掌。
是废、是杀、是捧,都看皇帝的个人意志。
“以太后和陛下的私怨,陆氏就算想退,还能全身而退吗?”
明锦问她。
陆太后无言以对,又反问她道:“与其担忧陆氏,不如担忧自己,明锦,你觉得你和陆聿能全身而退吗?”
明锦也沉默了,“皇帝很清楚我和陆聿的事,无论太后在与不在,他都不会放过我们,太后想让我做皇后抚养大皇子,像你一样弑君临朝,可惜的是,我前世已经这样尝试过,并且失败了,这一世,皇帝只会对我更加警惕,没有人能再复制太后的路了。”
明锦将药壶放上小炉温着,面无表情道:“而这一切,都是因太后而起,是太后强行拆散我们,毁了我们所有人的人生。”
陆太后面容平静,近来,她也会问明锦一些前世的事情,明锦跟她说了很多他们的故事,说他们是如何被她拆散、错过,最终双双殉情。
“如果太后早知是这样的结局,还会不惜代价拆散我们吗?”
陆太后淡淡笑了一下,她杀过、害过的人太多了,即便知道结局,她想,当时的她,应该还是会那样做。
她毫不客气道:“你配不上他。”
明锦也没有气恼,自嘲般地笑了笑, 仿若对一切都释然了。
药香弥漫在殿中,她拿起药壶倒着药,火光映亮她的面容,低垂的眼睫阴影覆在她的脸颊上,昏暗中,看不起她真正的情绪。
“明锦,你恨我吗?”
“恨。”
明锦淡淡吐出一个字,声音透出一丝哽咽。
陆太后微微支起身子,遥遥望着她,模糊的视线,看到她的鼻尖上似乎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滴落到炭炉,迅速被火苗吞噬。
“你哭了?”
明锦并不否认,“我只是突然很感伤,为什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家世、门第、种族都是我和陆聿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那这场汉化改革的意义是什么?太后让胡汉之间没有民族之分,却给我们之间又竖起一道阶级之分。”
陆太后看着她那破碎而倔强的模样,莫名对她那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升起了一丝怜爱。
“你就这般爱他?”陆太后不能理解,“爱情,哪里比得上握在手中的权力?”
“爱情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可如果忘记了我们的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明锦吸了吸鼻子,把药端给她,“我不像太后,有着尊贵的地位,有着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我渺小的如同史书上的一粒沙,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迹。”
陆太后叹了口气,一时竟不忍苛责,“你如今是我的女官,皇帝不会动你,可我若死了,这宫里还有谁能护你?你不放弃陆聿,皇帝也不会放弃你,你以为凭借你们的爱,就可以冲破皇权的枷锁吗?”
毕竟,连她都失败了。
明锦眉眼低垂,倔强道:“那我就去招兵买马,揭竿而起,早晚会推翻胡人的野蛮统治。”
陆太后笑了笑,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长这么大了也没学会沉稳,还是一言不合就掀桌。
“不,明锦,你不可以,你要好好活着。在我死后,你要代替我继续教养大皇子,教他改革的理念,推动民族的融和,让他将我的理想传承下去,你不能把皇帝对你们个人的迫害,视作胡汉民族的对立。”
明锦仿佛泄了几分气,片刻后,突然感慨了一句,“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太后可以成功,而您的侄女儿永远无法复制你的路了。”
陆太后眼中闪过了一丝好奇。
明锦正色道:“君者,天下之至公。处于统治阶级的人,应当是以天下为公,百姓为重,否则,她就不配坐到那个位置。太后做到了,您为了改革,为了民生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如今的尊荣,是您应得的荣耀。”
陆太后心中微动,她们是仇人,是对手,她的一生功绩,能得到仇敌的如此赞誉,想来她做的还算不错。
明锦继续道:“可您的侄女儿,却是贪慕虚荣,精致利己,既想得到您这般的尊荣,又不愿为这个天下奉献,那她们凭什么登上皇后位?太后勉强把她们捧上去,也不过是让她们祸害苍生,毁了您的一世英名。”
陆太后自嘲一笑,“丽华的确是如她母亲一般心性,有些小聪明、小手段,没有大格局、大智慧。不过我不是已经把她撵出宫了吗?现在我让你做皇后,你偏又不肯。”
“因为我自认做不到太后的程度,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食髓知味后,便不能像太后这般轻易弃情绝爱。我曾经为了权力放弃过爱,但我还是失败了,并且痛不欲生,死于非命,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陆太后默然,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她放弃陆聿了。
“明锦,我很羡慕你。”
明锦神色一滞。
“我羡慕你,有两个深爱你的男人,为你奋不顾身,冲破世俗的枷锁,掀起这样一场空前绝后的改革,只为从我手中夺权,废黜祖制,拯救你的人生。”
陆太后眼中似乎闪烁着盈盈泪意,“先帝不能为我废黜祖制,不过是因为还不够爱,没有为我违抗天下人的勇气。”
明锦心中酸涩,垂下眼眸。
陆太后回忆起曾经与先帝的亲昵恩爱,后来却是夫妻反目,劳燕分飞。
她又想起那幽幽梦境,究竟真的是她的前世,还是她内心权力欲望的化身?
因为她内心对权力的渴望,所以幻想出来了一个可能的悲惨结局,来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只把先帝当作自己获取权力的工具,杀母夺子,临朝称制,走向权力巅峰。
她对男权的报复,是利用他们制定的规则,把他们踩在脚底,却也伤害了很多无辜可怜之人,如果这些被她害死的人都有重生复仇的机会,那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明锦有着和她一样悲惨的遭遇,却选择了与她截然相反的路。
明锦淋过了雨,不是想毁掉其他人的伞,也不是想利用这场雨淹死更多人,她只是想为其他人都撑起一把伞。
“如果曾经也有人为我这般奋不顾身,在那无边的黑暗中拉我一把,我或许不会是现在这般为了权力,满手血腥,面目全非的模样。”
现在,元晔和陆聿都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早已是自食恶果,众叛亲离。她自己就是个失败者,还有什么资格劝明锦走自己的路?她最终放弃了对明锦的规劝,甚至还有些期盼明锦选的路可以成功。
“重来一世,我赢了已知的前半生,却输了未知的后半世。”
陆太后闭上眼,幽幽叹息。
“阿锦,我错了。”
明锦闭上眼,深深埋下了头,眼角涩湿了一片。
“去把陛下找来吧。”
陆太后最后吩咐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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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锦踏着夕阳,来到了太和殿。
现在的一切局势,都在朝着对皇帝有利的方向在发展,可元晔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悦,他埋首案前,不停通过繁忙的政务来麻痹自己。
明锦徐徐下拜,“陛下,太后请您过去。”
元晔从奏疏中抬起头,看着殿中伏倒的柔弱身影,“太后好些了吗?”
明锦黯然道:“大约是不好了。”
元晔默了片刻,推开奏折,起身走到她的跟前,“阿锦,你是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和陆聿的行为,可以让我随时杀了你们,甚至将你们族灭。”
明锦怔住,她是来请他去见太后的,不是来跟他翻旧账的,“陛下搞错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嫔妃,我有出宫嫁人的自由。”
元晔冷嗤一声,走到她的跟前,对她微微俯下身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跟我斗,除了以死相逼,你还有多少资本,几分胜算?”
明锦哑口无言。
元晔抬手抚过她的头顶,手指顺着她的鬓角向下抬起她的脸,“太后已经给你指出了最好的路,你为何还要固执?忘掉他,做我的皇后,我会给你无上尊荣。”
他在她耳边幽幽诉说,想把她拥入怀中。
明锦下意识避开他的怀抱,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再骗自己,我前世就跟你说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要杀就杀,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元晔直起身子,闭了闭眼,对她转过身子,纷乱的脚步透出几分烦躁。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不舍得杀你,才敢如此忤逆我。”
明锦自嘲笑了,心寒道:“你总是这样威胁我,恐吓我,逼我低头,逼我妥协,但你对你的傲慢从不自知,还冠以尊重我的名义,高高在上的饶恕我的无礼。”
元晔一怔。
明锦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是天子,你的身份所造成的压迫,注定了我们之间感情的不公平,就像前世,你只是勉强得到了我的身体,却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我。”
“而我一次一次爱上他,只是因为他是他,不是因为强权的压迫,不是为了追名逐利。他尊重我,理解我,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相互的爱慕,没有其他动机。爱的本质是排他的,我已经没有接受你的余地了。”
听到她说她爱陆聿,元晔的面容陡然扭曲了几分。
看来他对她的手段还是太过柔软,才让她如此放纵自己。既然在她心里自己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压迫者形象,他不介意把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加剧,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来自皇权的恐惧。
“阿锦,你还记得前世太后是怎么死的吗?”
明锦眼睫颤了颤,“我不知道。”
前世,陆太后驾崩前,他们二人的私情被皇帝发现,她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皇帝不杀她,太后也早晚要杀她。她很害怕,甚至做好了自尽保全家人的准备。
可她还没有等来自己的死期,长春殿却先传来了陆太后驾崩的消息。
当时,她还有些庆幸,陆太后死了,她活了,她赢了。
可从后来的事来看,她实则也输的一败涂地。
之后,皇帝便不再见她,也再没有提过二人私情之事,陆太后驾崩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元晔和陆太后两个人的秘密。
元晔带着几分玩味的神态看着她,冷冰冰告诉她那个被尘封心底的前世秘密,“如果,那时我是把你和陆聿的私情跟太后摊牌,逼太后做出决断,你猜太后为了保全陆氏,她会如何?”
明锦脑中炸开,愕然道:“是你逼死了太后?!”
“她大限将至,死亡是早晚之事。”元晔面色如常,语调冷静的令人毛骨悚然,“她用一死成全我,换我不清算陆氏,我也给了陆氏皇后位,保全陆氏的所有尊荣。我还为你们隐瞒私情,留陆聿一命,我心中的痛,心中的苦,你又懂什么?”
他是皇帝,是天子,可他们却罔顾尊卑,让他们的君主蒙羞!
他们还想杀他,窃取他的江山,现在她还要来怪他拆散了他们,害死了他们。她有什么资格恨他?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我情愿你杀了我!”
明锦双目赤红。
“可我偏要你活着——”元晔也红了眼,“我就是要让你也活在求而不可得的绝望与痛苦之中,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才能让你与我的痛苦感同身受,才能让你知道你究竟是个多么残忍又恶毒的女人!”
明锦颤抖着,看着他那偏执疯魔的模样,突然一阵揪心,她痛苦地捂上心口,“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到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阿锦,你知道,我很在乎你们,我不想失去你们,所以你们不能背弃我。如果我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毁之。”
元晔冷冷甩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明锦瘫倒在地。
夜幕降临,春寒料峭,清冷的月光照彻在邺城宫的每一处角落。
元晔来到长春殿,迎接这尘埃落定的时刻。
殿中空无一人,春日孤寂的风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寥寥烛光起舞,看似油尽灯枯,又洋溢着重生的活力。
他看着榻上衰弱枯瘦的妇人,微微弯下了腰。
“母后。”
陆太后单手支额,凤眸微动,鬓边几根银丝随风舞动,在数月间,这位曾经叱吒风云的魏国最高掌权人,仿佛突然就老去了。
“你来了。”
“是。”
“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陆太后幽幽叹了口气,不无感慨道:“戊时了,当年先帝,就是崩于戊时三刻。”
元晔眼中晦暗一片,面色始终平静。
“你恨我吗?”
元晔顿了一下,轻轻回了句,“恨。”
陆太后苦笑一下,对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并不介意,“你是该恨我,这世上,最不该原谅我的人就是你。”
元晔喉咙滚动了一下。
陆太后望着他,“遥记当年先帝驾崩,陛下年幼登基,内忧外患,权臣把政,欺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的兄长诛除奸臣,平定内乱,才让陛下坐稳了皇位,也开启了我临朝称制的时代。”
元晔一言不发。
陆太后继续道:“这些年,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也做尽了。我虽一败涂地,可陛下也算不得赢。你想要的,都失去了。你所爱的,你永远也得不到。你将和我一样,成为权力的奴隶,只配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挣扎。”
元晔眼神一动,陆太后的话,显然又刺痛了他,她坦然面对自己在权力博弈中的失败,又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在感情世界的失败。
是啊,他赢了又如何,他赢了明锦也没有选择他,还选择了失败的陆氏来嘲讽他。
他沉声道:“我感激母后,没有母后就没有我的今日。母后这一生,为了改革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魏国能有今日鼎盛局势,全赖母后的英明统治。但是,我必须要更进一步,我不要让自己永生永世都只能活在您的阴影之中。”
陆太后凤眸微动,“你究竟想如何?”
“母后安心,您死之后,我不会清算陆氏,我会继续厚待他们,给他们无上尊荣。”
陆太后心中却是隐隐不安。
元晔望着她,面对一个垂死之人,他也不再隐藏什么了,遂将自己的真实打算如实奉告——
“我还要借陆氏之力完成迁都,全盘汉化。”
陆太后隐隐改容,突然想起太原王离京前与元晔的密谈,元晔交代了他什么事,许诺他只要在洛阳办好,就让他重回内朝。
此刻,陆太后终于恍然大悟,他要把陆氏最后的价值利用殆尽,替他完成迁都大计。
“原来这就是你交给太原王的任务,你要迁都洛阳,彻底抛弃鲜卑勋贵?你疯了吗?魏国是鲜卑王朝,迁都是在动摇魏国统治的根本,即便要与我争权,又何至丧心病狂至此?”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陆太后重重咳嗽了起来。
元晔勾了勾嘴角,脸上挂着凄厉的冷笑,“没错,我是疯了,我会迁都洛阳,自上而下彻底磨灭鲜卑文明,让这世上再无胡汉之分,重塑汉人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