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聿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我想换一块土地,埋下我的茶籽。”穆兰若眨了眨眼睛,告诉他自己最终的决定,“我决定遵从母亲的旨意,从此抛弃我优柔的性情,为家族的荣耀入宫。”
陆聿眼神一动。
她望着他,那杯茶已然冷去,他也没有喝一口。
烛光映亮了穆兰若脸上的一道泪痕,凄美惋叹的声音,一字一句为她那飘摇曲折的爱情划上了最后的结局——
“陆聿,我可能不会再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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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陆顺华被带到了密室。
四周光线昏暗,悄无人声,一盏小灯静静燃烧,映亮了陆太后枯瘦衰败的面容。
她原在病中,大限将至,已是形容枯槁,此刻光线晦暗,更显得她面部崎岖可怖,多了几分阴森诡异之态。
陆顺华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
王芸儿和王密恭谨侍立一旁,面色冷漠。
陆太后幽幽开口,“陆聿和明锦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陆顺华霎时惊起了一背冷汗,五体伏倒在地,下意识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陆太后眸色一沉,本就阴森的面上,愈发怨气逼人,她什么也没说,闭眼小憩,抬手示意王密开审。
王密便端着一支小烛,走到了陆顺华跟前,照亮她紧张的面容,拉起她的手提醒道:“贵人,您是陆氏的女儿,太后怎会不疼您,把您知道尽早说出来,这也是为了您的前程啊。”
陆顺华心里一咯登,心知陆太后是在威胁她,又不知太后已经知道了什么,恐太后是故意恐吓她要套她的话,还是咬死不松口。
“明锦姐姐入宫后,恪守本分,与大哥再无交集,二人并无逾矩之举。”
陆太后见她如此固执,便也不再留情。
王密手上的蜡烛一歪,一滴拉液便不偏不倚地滴在了陆顺华手背上。
一股火烧剜心之痛瞬间传遍全身,犹如千万只蚂蚁在手臂啮咬,又如烧红的银针刺入皮肤,陆顺华“啊”了一声,随着蜡液冷却,那痛意也渐渐消散。
这是宫里最折磨人的法子,滴上去的初刻是极疼痛难忍的,可将那凝固的蜡液剥去后,皮肤又没有分毫受刑的痕迹,却让人对那一刻的疼痛记忆深刻,如此造成的心理折磨,让人心生畏惧。
陆太后冷冷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陆顺华眼泪汪汪,坚持道:“太后绕了我吧,大哥一贯不与我们这些庶出的弟妹来往,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话音落,便又是两滴蜡液滴上,陆顺华吓的蜷缩在了地板上。
王芸儿看着她那惊惧无措的模样,提醒道:“我已亲眼目睹公子和小姐在浣衣局私会,举止亲密。贵人在家时,在诸弟妹中与公子关系最亲近,我知贵人与公子兄妹情深,不忍伤害他们。可此事关乎公子前程,太后必须了解所有实情,贵人若是知道什么,便早早招了吧。”
陆顺华心中一凉,太后已经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了,“太后,我……”
未等她说完,手背便又传来钻心之痛。
陆顺华直淌眼泪,她知道,这几滴不痛不痒的惩罚只是警告她,她若再不招,就没机会活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在外人眼里,她是风光无限的贵人,可在太后眼里,她就是任她拿捏的棋子。
她连叫她一声姑姑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嫡长子陆聿才配叫她姑姑。像她这样可以随意打骂用刑的卑贱庶女,即便弄死了,她也不会可惜半分。毕竟陆氏女儿多,还有其他听话的庶女不断长大,等着接替她入宫,被献给皇帝,这就是陆氏庶女唯一的价值。
陆顺华心灰意冷,面如死灰道:“我说……”
陆太后缓和面色,王密松开了她的手,王芸儿为她清除了手上的蜡液,敷上了冷帕缓和痛苦。
陆顺华跪在陆太后跟前,回忆道:“大皇子命名大典那一日,我担心大哥和刺客交手受伤,去寻他的时候,却见大哥和明锦在假山内抱在一起,互诉衷情,明锦还说什么,入宫前她就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了,还说她是为了大哥才入宫……”
听到这里,陆太后的脸色已经阴沉的十分难看了。
果然,明锦在入宫前就已经知道魏长风是陆聿了,她根本不是为了逃避陆聿而入宫,她就是在和陆沅止联手算计他们。
陆太后怒不可遏,抬手狠狠甩了陆顺华一个巴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陆顺华捂着脸,无助地瘫倒在地,泣道:“我不敢,我怕太后知道了会杀了明锦,我怕大哥也会跟着做傻事,我怕大哥会因此身败名裂,毁了我们陆氏的基业。”
陆太后闭了闭眼,五指紧握,咬牙切齿。
“把她带下去,再把明锦给我带过来。”
夜幕低垂,明锦干了一天活儿后,踏着疲累的脚步返回住所,身上虽劳累,心里却莫名畅快。
贺云珠总算是自由了。
不为家业所苦,不为荣华所累,不为权力所奴。
像她这样自由的马儿,本来就不该被束缚在宫里,虽然知道凭借她的家世身份,入宫后,皇帝肯定会善待她一辈子,但这却是要以牺牲她的自由为代价。
在陆夫人眼里,一个女郎,嫁得好夫婿,像陆太后一样操纵权力,永续家族荣耀,就是最好的归宿。可对贺云珠来说,她一个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上战场平乱的天之矫女,怎么可能容忍在后宫中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
回到房间后,明锦点上油灯,准备洗漱时,两个内监突然进来,在她还没回过神时,便捂上了她的嘴将人带走。
明锦被扔在密室的地板上,摔得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密室众人全部退下,明锦茫然地揉着肩膀,便听到了陆太后阴鸷冷酷的声音。
“我真是大意了,说说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拉陆聿下水的?”
明锦眼神一动,“奴婢听不懂太后的意思。”
陆太后冷笑,“还跟我装,沅止和顺华已经把她们知道的全交代了,你就是回来找我报仇的,你早就知道陆聿的另一个身份了是吗?”
密室中的空气为之一凝,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吹来阵阵寒风,明锦只觉周身寒彻。
她抬眼,望向陆太后那衰败却依然精光如电的眼神,坦然道:“是又如何?”
听到这话,陆太后本该愤怒,可此时衰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更多的情绪起伏了。
“你以为凭着你的一腔孤勇,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陆太后冷冷嘲讽她。
明锦神色倔强,“起码,我没有变成太后一样的人。”
陆太后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笑她的天真,她的愚蠢,自以为占了先机便能稳操胜券。
“我有一个秘密,从未透露给身边的任何人。”陆太后看着她,“今日,我便特别想说给你听。”
明锦眼神微动,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这秘密,她听与不听,都是必死无疑了。
“明锦,你以为你和皇帝早已洞悉前世今生就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吗?殊不知,你妄图改变的事,早已是他人修正之后的结果。”
烛火晃动,映亮了陆太后鬓角那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丝,闪烁着疲惫的光泽,她看着明锦。
“我刚入宫的时候,才只有十二岁。因年纪幼小不得先帝宠爱,孤立无援的我为了自保,就投靠了先帝保姆保太后常氏,在常太后的举荐下,我才稍稍得了先帝青眼,被立为贵人,后又被立为皇后。”
明锦静静听着。
“在皇后册封大典前一夜,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成为皇后之后,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但那时我的兄长在朝堂无权无势,常太后驾崩后,也无法在后宫给我支持。而李夫人不仅得宠,父亲还封了异姓王,备受先帝重用。我因不得宠爱,又在朝堂孤立无援,李氏就想对我取而代之,收养我的儿子。
“在我儿子不满两岁时,我就暴崩宫中。我死后,先帝便又立了李氏为皇后,还把我的儿子交给了李氏抚养,可在李氏的抚养下,我的儿子却很快夭折,他死的时候才只有三岁。”
陆太后自嘲笑了笑,神色平静的仿佛早已从那一段苦痛的记忆中走了出来。
“梦醒后,我吓得冷汗淋漓,在后宫,李氏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纵有皇后的尊位,却不如她得先帝的宠爱,我若生下长子,不过是白白给她做了嫁衣裳。我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所以这一世,我做了一个贤良大度的皇后,劝谏先帝多幸后宫,冷眼旁观他和李氏恩恩爱爱。”
“李氏很快就有了身孕,然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就是现在的陛下。我借常太后之手以祖制杀了李氏,以嫡母的名义收养陛下,我对陛下视如己出,细心养育,可我又清楚的知道那是我最憎恨的女人的儿子,我几度想把襁褓里的陛下掐死,就像当年李氏杀了我的儿子一样,也杀了她的儿子来复仇。”
“可我看着年幼的陛下,从他的脸上又总能看到我年幼夭折的儿子的影子,他们长的那般相似,仿佛是我前世的儿子,又从另一个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给我做了儿子,我对他又爱又恨,对他百般折磨,却无法真正对他下去杀手。”
明锦心中震荡,呆呆听着,愕然无言。
“我弃情绝爱,不再相信先帝的任何甜言蜜语,前世,他把我当个产子工具,这一世,我也只把他当作产子工具,等他的继承人出生,我在朝堂的势力稳固之后,我便将他架空,幽禁宫中,日日喂药。外头的流言说的不错,先帝,是我杀的。”
陆太后坦然说着,她做了,她就敢认。
“我拼了命的,拼了命的往上爬,把我失去的权力牢牢抓在手中,因为我知道所有嘴上说的爱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实实在在抓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我最大的仰仗。”
“我的哥哥,哪怕再废物,再荒唐,再不成器,我也不惜代价的扶持他,就因为前世我含冤而死后,只有他会为我鸣不平,却因此触怒皇帝,被贬官幽禁。”
“我们陆氏人丁单薄,我就不停的给他送女人,来为陆氏生儿育女。女儿长大后,可以嫁给皇帝公卿联姻,像我一样临朝称制。儿子长大后,可以安排到各处为官,执掌机要,来巩固女儿在后宫的地位。”
“这是我的美好设想,却总是事与愿违,因为你,陆聿变得越来越不听话,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天不假年,上天没有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来实现她的布局,上天给了她改变前世悲惨结局的机会,却也在暗中向她索取了代价。
她没有想到元晔也是重生,他洞悉了她的计划,竟然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算计陆氏,让她的心血功亏一篑。
陆聿毁了,丽华废了,顺华无宠,她若驾崩,陆氏就是灭顶之灾。
她撑着这口气不死,就是要为陆氏博来最后一线生机。
陆太后望着她,“明锦,你还是太过软弱,你的善良,你的天真,并不适合这风云诡谲的政斗,这是你死我活之争,而你不够狠毒。”
明锦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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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的烛火静静燃烧着。
明锦沉浸在陆太后那悲惨的过去中不能自拔,片刻后,她的脑中又突然浮现出了前世元晔那冷酷无情的模样。
转瞬,明锦就恢复了冷静。
是啊,她忘了,他们这种为权力疯魔的人,早就将表演二字刻入骨髓。
她早就知道,像元晔那种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保全自己的人,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陆太后亦然。
“是,我不够狠毒。我无法推一个无辜的女子去替我送死,我无法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别人用性命为我换来的荣华。所以耳根子软弱的我在听了太后几句片面之词,就开始对你怜悯同情,太后想利用我的善良是吗?”
陆太后神色一滞。
“我虽天真,却也不蠢。”
明锦从陆太后的诡辩中恢复了理智,反驳道:“太后口中你的遭遇的确是很可怜,而你有机会诉说这些苦难,无非是因为在这场宫斗中你活了下来,并且以胜利者的身份掌握了权力。而失败的李夫人已死,并且举族被你所灭,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罢了。”
陆太后眯了眯眼,“你觉得我是故意编造了这些恩怨在抹黑他们?”
“我只是有些疑惑,太后没有在陛下年幼时就杀了他,真的只是因为他很像你的亲生儿子吗?”
陆太后神色一动。
明锦继续质问她,“难道不是因为太后自己畏惧死于子贵母死的祖制,才留陛下一命给自己做养子吗?”
“连太后都知道收养别人的儿子就可以规避子贵母死的风险,李夫人会不懂这个道理吗?她若真成了皇后,有何理由害你的儿子?她难道是想杀了你的儿子,然后自己生个亲生儿子做太子,让自己死于祖制吗?她不该像太后抚养陛下一样,好好抚养你的儿子登基,自己做太后临朝称制吗?”
陆太后默然无言。
“如果李夫人还在世,这个故事或许就是另一个模样。”
明锦不加掩饰地轻嘲道:“太后只是在给自己族灭李氏,以及对陛下幼年的折磨找借口罢了,你必须把你的不幸归咎于他们,让自己憎恨他们,才能心安理得的折磨他们、杀害他们。”
陆太后淡淡笑了,“明锦,我收回对你的嘲讽,你很聪明。”
明锦颔首,不卑不亢。
“世人只会对胜利者高唱赞歌,只要我赢了,只要我掌控了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无论我的手段是否光明干净,都自有大儒为我辩经,洗白我的所有行为。”
陆太后看着她,眼中精光闪烁,“事实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过去我赢了,并且现在不能输。”
她一字一句告诉她,“明锦,你是个变数,而我最讨厌不安定的变数。”
明锦眼神一动,知道她的死期来了。
天亮的时候,陆聿入宫议事。
关于穆兰若入宫之事,礼部已经收到消息了,若是流程顺利,大约年后就能入宫了。
陆聿略自嘲地笑了笑,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婚姻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
如今的元晔,越来越像个冰冷的政治动物了。
就在这时,陆顺华来到尚书台找他,神态惶恐不安。
“大哥,太后把明锦姐姐抓走了。”
陆聿合上文书,眉峰微蹙,“出了什么事?”
陆顺华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大哥,我没有告密,不是我说的,是王内司,她发现了你和明锦姐姐私会,太后对我用刑,她逼我说出你们的关系,然后就把明锦带走了,她……”
陆聿眼神一紧,未等她说完,便拔腿往长春殿而去。
陆顺华泪眼朦胧,她尽力了,无论出了什么事,大哥都不要记恨她。
长春殿,殿中火炉烧的正旺,暖意融融。
陆太后躺在暖榻上,闭目小憩,辛苦审问一夜,王芸儿服侍她吃药后,才得空躺下休息一会儿。
陆聿匆匆而来,他看着榻上的陆太后,这一次,他少见的没有直脾气跟陆太后面对面硬刚,而是放下身段,“扑通”跪在了地上。
“姑姑。”
陆太后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那卑微的姿态,声音淡漠讽刺。
“以前跟我当面叫板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现在知道我是你姑姑了,知道我位高权重了,知道求人的姿态了吗?”
陆聿把头埋的更低,深深叩倒在了地板上,态度柔软,卑微乞求。
“姑姑,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迫的她,她不敢反抗,你放了她吧。”
陆太后冷漠道:“你来迟了,我已赐她一死。”
虽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是席卷了陆聿千疮百孔的心房。
他捏紧双拳,闭上了眼,他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泄愤狂怒,相反,痛苦到极致的时候,情绪反倒归于一种近乎绝望的宁静。
片刻后,他径直从地上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背影决绝,义无反顾。
陆太后蹙眉,喝止了他,“陆聿,你要去哪儿?”
陆聿的语气透出一股冷静的绝望——
“去死。”
陆太后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在她的庇护下,陆聿可谓自幼顺遂,众星捧月,她自认已经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只因她不愿让他娶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他就要这般报复她?
“为个女人要死要活,陆氏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陆聿转身望着陆太后,淡淡说着,双目赤红。
“我没有做好一个陆氏的子孙,所以让姑姑失望。我也没有做好一个臣子,以至有愧天恩。我更没有做好一个哥哥,才会让她颠沛流离。现在,我想做好一个爱人,去找到她所在的地方。”
“哪怕她从未爱过你吗?”
陆太后心中升起了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她黯然道:“陆聿,你为她舍生忘死,可你扪心自问,她是真的爱你吗?你真正了解过她吗?你以为你了解的,就是真正的她吗?”
陆聿坦然道:“她如何,我无法干涉,我只要无愧自己就够了。”
“世上怎么有你这般的傻子?”陆太后痛心疾首,眼神一凛,“那如果我告诉你,她是皇帝的女人呢?”
陆聿身子一僵,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下一刻,却突然有一丝庆幸,也许,陆太后根本没有杀明锦,而是又把她献给了皇帝。
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好,他可以带她离开,用时间疗愈她的伤痕。
他冷冷质问,“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我不需要把她怎么样,因为哪怕没有我的干预,她也的的确确是皇帝的女人,这个秘密,她比我知道的更早。”陆太后语重心长道:“难道你要和皇帝抢女人?难道你要背叛皇帝吗?你忘了你对皇帝的承诺吗?”
陆聿双拳握的咯咯作响,他反驳道:“她从来没有接受陛下,我怎么就是在和皇帝抢女人,怎么就背叛陛下了?姑姑,是你在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陆太后见他如此冥顽不化,不知悔改,痛心疾首,对他和盘托出道:“你以为她仅仅是因为幼年时被陆氏抛弃,险些送命而憎恨陆氏吗?”
陆聿眼神困惑。
“那如果我告诉你,她前世是皇帝的女人,生下子嗣后被陆氏迫害致死,她和陆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呢?”
陆聿脑中轰的一声,表情凝滞。
陆太后气急败坏道:“她就是回来复仇的,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她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你,她就是要报复我们,要毁了我们陆氏一族!”
最后一句,她几是声嘶力竭地吼着——
“她就是在利用你!”
帘后,明锦无声站在那里,她闭上了眼,泪流满面,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陆聿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同石化。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重新涌现——
你不是我哥哥,你从来都不是我哥哥。
徐贞风死的那一日,她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原来,徐氏死时她的崩溃,不过是因为那一切,都曾经是她的悲惨经历,所以让她感同身受?
原来,她曾经经受那么多的坎坷磨难,可她没有放弃,她还在斗争,还在拼尽全力想要保护宫里那些可怜的女子。
而这一切,都拜陆氏所赐。
早知在宫里会让她如此痛苦绝望,当初他就绝不会想着把她让给元晔。现在,他知道了她痛苦的根源,他就更不会放手,让她堕入曾经的苦难之中。
下一刻,陆聿抬起头,一字一句告诉陆太后——
“我心甘情愿的。”
陆太后怔住。
明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隔着帘幕望向陆聿,泪眼错愕。
“如果她真的是回来报仇的,我会心甘情愿为她献出我的生命。从接下魏长风这个身份那一刻,我就是为了突破你的权力压制,为了拯救她不再备受欺凌,你若杀了她,我会亲手结束陆氏一族的全部罪孽,为她陪葬。”
陆太后目露诧异,如坠冰窟。
“哥哥。”
明锦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用力甩开王密的钳制,哭着从帘后跑了出来,扑到了陆聿怀里。
陆聿错愕地看着怀里的小女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没有死,也没有被献给皇帝。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怀里小女郎的温度,油然升起一股失而复得的惊喜,他颤抖着抬手,把她按在怀里,紧紧抱住。
陆太后看着相拥的二人,心底一片死灰。
她指着明锦,黯然疲惫,“你真的要为她背弃陆氏,与全天下为敌吗?哪怕她只是利用你吗?”
陆聿看着她,再度一字一句正色强调——
“我心甘情愿。”
明锦眼泪喷涌而出。
陆太后手指绝望落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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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引用自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陆聿带着明锦离开了长春殿。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着,明锦任他拉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陆聿停下了脚步,明锦亦是一顿,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哥哥。”
明锦望着他,眼池潋滟。
陆聿攥紧了她的手指,静静站在月色中,所谓前世今生之说,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前情经过,也无意深究过往。
前世已成往事,他只要今生,只要她不嫌弃他,她也不会放弃她。
他忽而问她,“阿锦,我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明锦一滞,走到他面前,摇摇头道:“不,我曾经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也不知道我的心意,现在我们都清楚了彼此的心意,我便不会再困扰了。”
她低了低眼,黯然道:“我也不是一直都知道,是那日徐姐姐死在我面前后我才终于想起前世,想起我们的过去,想起我那么爱你,想起我被皇宫迫害的一生。”
“我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可太后却不杀我,反要在你面前揭穿我的真面目,让你对我彻底死心。当时,我心里是极害怕的,我怕你知道一切后,又会像前世一样放开我的手,把我让给皇帝。”
夜风簌簌,幽怨悲鸣。
陆聿闭了闭眼,张臂把她拥到了怀里,手掌扣着她的颈子,“阿锦,对不起。”
明锦语调哽咽,无声落泪,“这一世,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
不要再放开她的手。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陆太后的身体便越来越不好了。
对她来说,杀明锦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可她现在的身体,已无力解决明锦死后可能造成的政治危机。
看到陆聿那要与明锦同生共死的决心后,她就知道她失败了。
一败涂地。
明锦拿捏住了陆聿,就是拿捏住了陆氏,如果陆聿没了,陆氏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儿子来撑起门户了。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陆聿的。
加之皇帝对明锦有着前世今生的执念,如果她现在杀了明锦,只会更加激化皇帝与陆氏的矛盾,让陆氏陷入她死后被清算的风险。
过去,是明锦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现在,反倒攻守势易了,她看不顺明锦,却也不能轻易杀她了。
陆太后自嘲笑了笑,真正感受到何谓大势已去了。
除夕夜,因陆太后病势愈发沉重,便免了今年的请安,徐迁密奏皇帝,太后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本该欢喜热闹的新年,邺城宫却是笼罩在一层沉郁低落的氛围之中。
长春殿烛火幽微。
元晔刚刚来探视过陆太后的病情,才离去不久,陆太后勉强支起头,看着身旁睡得乖巧的大皇子,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苦笑了一下。
“这么可爱的孩子,可惜我却看不到他长大成人了。”
王芸儿拨香灰的手一顿。
陆太后揉了揉眉心,忽然问她,“芸儿,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王芸儿眼神一动,不无感慨道:“自十五岁来侍太后,至今已三十有一年了。”
“三十多年了……”陆太后淡淡笑了,“遥想当年我初入宫时,你我互相扶持,携手并进,终于走向这权力之巅。我们虽无血缘,却早已亲若同生。”
王芸儿垂下眼眸,默然无言。
转瞬,陆太后眼神却又黯淡起来,“我的儿子、我的侄子,他们都怨我、恨我,都在盼我早死。芸儿,我这一生为了权力不择手段,虽有不少冤孽血债,可也为这魏国操劳一世,为这天下作出过几分贡献,何至落到如今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下场?!”
声声控诉,言辞凄婉。
王芸儿眸中泛酸,对上她的视线,看到她光芒闪动的眼睛后那一丝脆弱,道:“你不是还有我吗?苕儿。”
陆太后一滞,苕儿——
从贵人到皇后、皇太后,她永远高高在上,早已麻木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听人唤过这个小字了。
苕,是凌霄花,她这一生,人如其名,凌云壮志,直上云霄。可再灿烂的花儿开到最后,也终有枯萎的一天。
纵然美丽,也会消逝。
就像她这一生,坎坷过、风光过、盛开过、怒放过,而今风华渐退,却还不甘心的妄想在世上留下一丝永不可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