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洛跋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不想云中城早已有了叛徒,在贺洛跋的酒中做了手脚,致使其被偷袭遇害,叛军就此控制了云中城。
听完事发经过后,元晔面色凝重。
他知道,让鲜卑放弃长久以来的习性融入汉人的生活,必然面临着无数的摩擦与冲突,民族融合的过程必然是艰难而痛苦的,却也是不得不为的。
六镇起义是早晚之事,可这一世,却比他预期的早了些。
“事态危机,必须尽快集结兵马,平定六镇之乱。”
元晔话音落,元显就立刻跪倒请命道:“臣愿带兵讨伐叛军,将功赎罪。”
陆太后眉峰微蹙,元晔在此刻召元显入宫,就是摆明拉要让他挂帅平叛,她不想轻饶元显,可此刻确实没有能比元显更合适的大将出战了。
元晔看出陆太后的犹豫不满,作揖道:“母后,边关告急,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京兆王叔是社稷肱骨之臣,无论您对他有何不满,儿臣都希望母后能够暂时放下芥蒂,给王叔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陆太后虽不甘愿,可战事危机,时不待人,她最终是妥协了。
元显立刻跪倒领命,谢恩后,又道:“由臣挂帅,此战必然万无一失,只是臣还需一名阵前先锋。”
陆太后眯了眯眼。
元晔会意,面色不改奏请道:“贺洛跋遇害,诸子皆丧,定北王爵位无着。元善现作为贺洛跋唯一在世的儿子,儿臣希望由元善现继承定北王之位,为此番北伐先锋,与京兆王一道平定六镇之乱。”
陆太后脸色阴沉,这岂不是要把六镇兵权拱手让给元善现?
她看向陆聿,他比谁都清楚,六镇兵力是她临朝称制的最大后盾。
她希望陆聿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他开口主动请缨出战,就算她舍不得让他做先锋上战场,也能尽量斡旋,不让六镇兵权落入外人之手。
不想陆聿却无视她的暗示,他现在纵然对元晔有些不满,可边关危难之际,不是朝堂内耗的时候,开口附和道:“元善现是贺洛跋之子,由他当先锋,为父报仇,合情合理,臣同陛下之请。”
陆太后被陆聿当面拒绝,恨得牙痒。
如今贺洛跋遇害,六镇无主,皇帝和元显故意趁危机之际,将六镇兵权掌控在他们自己人手中,折她的羽翼。
她看透了他们的图谋,却也无计可施。
元显要为国请战,元善现要为父报仇,他们的行为和动机,让她没有分毫反对的理由,即便放在朝堂公论,也没有反对之理。
陆太后闭了闭眼,一阵深沉的无力感袭来。
她本以为姐姐给贺洛跋生了儿子,等贺洛跋死后,这两个有陆氏血脉的孩子就能接掌贺氏部在六镇的兵权,成为陆氏的外援,继续巩固陆氏在内朝的权力。
可不想一场叛乱,这两个有陆氏血统的儿子竟双双遇难,反倒让元善现这个前妻之子,成了贺洛跋唯一的子嗣。
贺洛跋早年抛妻弃子,也万万想不到,最终却是由这个被抛弃的儿子来继承他全部的军事和政治遗产。
人算不如天算,那不该属于陆氏的东西,上天总会让它以各种形式回归到它原有的位置。
陆太后自嘲笑了笑,不想她费劲心机,筹谋一世,到头却是一场空。
天下事,就这样,你想怎样,他偏不能怎样。
--------------------
明锦边照顾着昏迷不醒的陆夫人,边安抚着哀哭不止的贺云珠。
天亮后,各级官吏也都纷纷被召入宫中,安排部署平叛战略,各州郡紧急调兵集结,元显不日便要离京平叛。
临近黄昏时,陆聿才得空抽身离开尚书台,来了一趟偏殿看看陆夫人。
陆夫人还没有醒,陆聿看着在床边照顾的明锦,欲言又止的模样。
贺云珠已经缓过了神,阿耶没了,她必须坚强起来,好好照顾阿娘。
她知陆聿只是打着来看陆夫人的幌子找明锦的,便上前要过明锦手中的帕子,道:“你休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明锦有些担忧。
贺云珠摇了摇头,“现在是需要我坚强的时候,我不会倒下的。”
明锦这才稍稍安下心。
陆聿往外对她使了使眼色,便先一步出去了,明锦嘱咐了贺云珠几句后,便紧跟而出。
二人并肩走在廊下,夕阳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今日朝会,除了北部战事问题,有提及沅止的事吗?”
陆聿拉着她的手,在回廊的台阶上坐下,“此事暂时搁置了,只是她还要被关押宫中,陆氏让渡了六镇的兵权,或可保她一命。”
明锦默然,陆太后是绝对要保陆聿的,陆聿此时告诉太后自己才是魏长风的秘密,无非是想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威胁太后保陆沅止的性命。
如果陆太后坚持要杀陆沅止,陆聿一定会在全天下面前曝光自己才是真正的魏长风的身份,让整个陆氏身败名裂,这是陆太后不愿看到的结果。
“魏长风”公然行刺,是一定要死的,可此番陆氏让渡了六镇兵权来换取皇帝保密陆聿的身份,那这个“魏长风”是真死还是假死,就是皇帝说了算了。
“就算活下来,她大约也是没有自由了,不是软禁宫里,就是幽禁陆氏,这辈子大约都不得见天日了。”
陆聿叹了口气,此事之后,魏长风的身份虽然算是解决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他不乐见的。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明锦挽着他的手臂,垂眸道:“我们只是想保护你,我不想皇帝以此为把柄拿捏你,他现在对你友善,可若以后他以此为把柄杀你怎么办?”
陆聿看着渐渐消沉的夕阳,淡淡道:“他不会杀我,即便你们不做这些,他也不会杀我。”
明锦黯然垂下眼眸。
前世,他也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不愿背叛皇帝,至死都选择相信他。
这一世,他们一起成长,她亲眼见过阿娘对他的逼迫,要他立毒誓效忠守护皇帝,他没有办法卸下这个包袱。
“哥哥,你就是太善良了,你对他掏心掏肺,他未必待你如此。”
陆聿默然,摩挲着她红肿粗糙的手指,竟然从怀中取出一盒冻药,一点一点给她细细擦在了手上。
明锦心底一阵暖流滑过,也不知他是何时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冻伤,竟还特地给她带了药。
“明天还要干活儿,擦了也是白擦,白白作践了好东西。”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陆聿揉着她的手,轻轻呼了口气,她自小倔强,明明只要跟太后认了错,就可以免受这些劳苦,可她自认无错,就绝不会低头。
明锦静静看着他,他这张脸实在是无可挑剔,少时兄妹一同出游,总能引来一群小女郎羡慕自己有一个英俊的哥哥。
而今挑破关系,一想到这个人美好的一切以后都会只独属于自己,她就忍不住想现在就轻薄几分。
她微微探头,凑近了他脸,陆聿察觉了头顶落下的阴影,便也抬起头回望着她。
四目相对时,他那浅淡的棕眸竟是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阴翳,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忧郁。
明锦痴痴看着,那一时想轻薄他的心思也淡下来了。
她垂下眼眸,有些讪讪地抿了抿唇。
陆聿看她那模样,恍然意识到什么,问她道:“你的嘴唇怎么了?”
明锦一怔,对他眨了眨眼,神情茫然。
下一刻,陆聿白皙修长的五指便拢入她浓密的乌发中,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勾近自己,微微仰头碰了一下她的唇。
他的唇很软、很暖,明锦呆住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被他温柔的包裹,唇舌轻触,口齿生津,直到她的唇都被那温热的津液滋润过,二人湿润的唇才分开。
此时,太阳渐渐也落下了,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消散。
急速火热的心跳慢慢平复,明锦微微喘着气,脸上发烫,调侃他道:“哥哥,你变调皮了。”
陆聿淡笑,用手指轻轻拭去她那微肿的嫣唇上晶莹的水渍,“不喜欢吗?”
明锦手臂软软勾上他的脖子,又主动轻吻了他一下,含羞带怯道:“当然喜欢。”
陆聿和她额头相抵,问她,“你什么时候出宫呢?总不能在这里一直磋磨受苦。”
明锦滞了一下,垂下眼眸,她现在还是宫人,这个身份依旧限制他们不能自由的在一起。
“如果没有陛下和太后的恩旨,我恐怕真的要呆够年纪才能出宫。”
“早知今日,何必入宫?”陆聿说完,又一想她当初是因为自己才入宫,便也没有了苛责她的理由,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只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会有的不同经历罢了。”
明锦勉强一笑,她依偎着他的臂膀,和他并肩看着渐渐升起的圆月。
月中了,马上又要过年了。
时光匆匆,明年,她就十九岁了,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她的长生郎都会叫阿娘了。
陆聿年长她四岁,过完年就二十三了。前世,他终身未娶,没有子嗣,今生若不是那些变故,他能按部就班的成婚生子,孩子现在应该已经会叫父亲了。
明锦想起是因为自己才害的他如此,突然有些鼻酸,黯然垂下了眼眸。
陆聿看着月光下她低垂的眼睫,以为她是低落于不能离开宫廷,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安慰道:“如果陛下不放你的话,我就带你走,我们一起浪迹天涯。”
“你终于愿意带我去流浪了。”明锦笑了笑,眼睛了泛起一层闪光,“可是,现在既然所有的秘密都捅开了,我更想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做亡命天涯的囚徒。”
她顿了一下,低喃道:“我也不想让你变成和太师一样的人。”
陆聿神色滞住。
明锦认真告诉他,“我想给你生儿育女,我想和你有一个家,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陆聿的眼神晃动了一瞬,生儿育女,有一个家,多么美好的词语,听的人心都柔软了。
她离开那一年,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那时他就没有家了。
他常常会觉得自己会孤独一世,像他这样满手血腥的罪孽之人,是不配在这个世上留下后代的。
可现在,她不嫌弃他,愿意给他一个家。
那一刻,他深深感慨着,一定是阿娘在天上默默守护他们,阿娘不想让她的一双儿女孤独困苦,所以让明锦来拯救他。
陆聿张臂把她拥到了怀里,动容地吻了吻她的发顶,内心的千言万语,最后竟是化作一句。
“天色不早了,我该出宫了。”
明锦懵了一下,然后嘟起了嘴,她都这样跟他说了,他也不表示什么吗?
“阿锦,我会光明正大的娶你,我不会像陆鉴一样,只能在宫里跟你偷偷摸摸的私会。”
明锦展颜一笑,知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等他要离开时,她却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陆聿怔了一下,又见她带着几分羞赧地低下了头,含羞带怯的模样,惹人怜爱。
“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上一回,你都不多亲亲我。”
她拉住他撒娇,却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陆聿刮了刮她的鼻子,哄她道:“那你先记着,等我下次来看你的时候,再还慢慢还给你。”
明锦依依不舍。
与此同时,陆夫人也幽幽转醒。
贺云珠松了口气,扑到了她的怀里,喜极而泣。
“阿娘。”
陆夫人却是木木的没有反应。
贺云珠松开母亲,坐直身子看着她。
陆夫人面色青白,眼窝憔悴地凹了进去,昔日高贵雍容的贵妇人,仿佛一日之间便苍老了数岁。
“阿娘,你别这样,我害怕。”
贺云珠哽咽着,给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残泪。
陆夫人怔怔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木然而僵硬地侧过头,躲开了她的手,贺云珠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却突然又躺回了床上,一动不动。
贺云珠看着又闭眼睡去的母亲,心底也空落落的。
片刻后,陆夫人又猛然坐起了身子,枯瘦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贺云珠的肩膀。
“珠儿,你听我说。”
贺云珠被抓的有些吃疼,看着有些疯魔的母亲,一动也不敢动。
陆夫人看着女儿的脸,想起了陆太后以前说过的话——
培养一个儿子成材很难,但是女儿却可以嫁一个好夫婿。
所以她给陆鉴塞了成打的姬妾,给陆鉴生了一堆庶女,如今陆氏已经送了两个女儿给皇帝,陆氏其他女儿长大后,也会再被献给皇帝,或者到各大世家去联姻,以此巩固陆氏的利益。
她望着贺云珠,她的儿子没了,可她的女儿貌美可爱,少盛如花,她还不算满盘皆输。
她一字一句,冰冷的对贺云珠下了命令——
“今晚,你就去太和殿,求陛下要了你。”
贺云珠如遭雷击,瞬间脸色惨白,“阿娘,你在说什么?”
她是被父兄之死刺激到发疯了吗?
陆夫人眼眶血红,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哀声道:“你阿耶死了,你哥哥也死了,如今贺氏只能靠你了,你不入宫为妃,我们还有活路吗?”
贺云珠眨了眨眼,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
“或许父兄没了,我们会家道中落,可我们还没有山穷水尽到需要卖女儿的地步吧?”
陆夫人的神经已经脆弱地崩成了一条线,严词提醒她,“元善现憎恨我们母女,他们母子的悲惨人生皆因陆氏所起,如今他袭了爵,掌了兵,他若得势,以后能放过我们吗?”
贺云珠僵住,想起那一日在酒楼时,元善现对她的威胁。
他恨她,他恨不能杀了她。
陆夫人声泪俱下,苦口婆心地劝她。
“太后身体已经不行了,她活着,你我还有仰仗,她若驾崩,你我还有活路吗?你不入宫,我们孤儿寡母,靠什么跟元善现斗?”
“趁着太后还活着,你尽快入宫,确立名分,若能生下子嗣,日后就是诸王,哪怕是个公主,也能联姻世家,保我们母女一世安稳荣华,不至于为外人所辱。”
陆夫人情绪激动,语无伦次,陆氏已经没有兵权了,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等到太后驾崩,皇帝一定会清算陆氏。
此刻,她已经深深陷入对元善现那未知的打击报复的恐惧,若非陆氏当初把事情做绝,何至陷入今日的被动?
“珠儿,你说话,你说句话,你快答应母亲啊!”
贺云珠泪流满面。
--------------------
翌日一早,陆夫人便亲自来了太和殿,跪在皇帝面前,泣涕请求。
元晔心中一惊,连忙扶起了陆夫人,得知她的请求后,心中虽纠结,却也没有忍心拒绝。
他知道贺云珠对他没感情,可他也知道贺洛跋死了,贺氏母女此时是走投无路了,必须寻找更强大的靠山。
让贺云珠入宫,无非是让她在皇帝的庇护下,保一世无忧。
他们无需有感情,只需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把她当妹妹一样养在宫里,好好照顾一辈子就是了。
得到元晔的允诺后,陆夫人就欢天喜地的回去了定北王府。
就在陆夫人等待宫中册封消息的时候,这一日,下人却来传话,说贺云珠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她已经跟刘弘一起去朔州了,她不要入宫,不要做一个只能站在男人身后求庇护的弱女子。
她要上战场,亲手为父兄报仇。
得知贺云珠要入宫后,刘弘就来找她了。
他手中提剑,站在贺云珠面前,神情局促。
他没有皇帝的权势地位,也没有办法像皇帝一样召集天下兵马,剿灭叛军,为她的父兄报仇,他处处不如皇帝,不该阻拦她的好前程,可是——
“珠珠,我没有皇帝的资本,给不了你尊贵的地位,但我会亲自去朔州平乱,我会亲手为舅舅报仇。”
贺云珠怔怔看着他。
刘弘抿了抿唇,对待感情的事,她好似总有些反应迟钝,竟然还想让他娶明锦,让他和明锦都有些哭笑不得。
有些话,如果他不说,她可能永远都感受不到。
有些话,如果他不说,等她入宫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鼓起勇气对她道:“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对你好。”
贺云珠跟他对望了一会儿,她从来都只当他是表哥,以为他们之间只是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从来没有往另一个方向想去。
这一刻,听懂他的意思后,她蓦地红了眼眶,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刘弘喜出望外,拉起了她的手,当天,二人便私奔去了朔州。
陆夫人痛不欲生,她的丈夫儿子都没了,怎么忍心让最后的女儿也赴战场送死,早知今日,当初就不逼她入宫了。
明锦在宫中收到消息时,心中七上八下的,朔州正是兵荒马乱,贺云珠贸然孤身前往,出事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陆聿跟陆太后回禀过陆夫人的消息后,便悄悄来了一趟浣衣局,给明锦带来宫外的消息。
明锦看到他,立刻欢喜地扑到了他的怀里,依恋地抱住。
“哥哥。”
陆聿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把贺云珠的信给她看了后,道:“别担心,火骑兵已经去追上她了,何况刘弘跟她一起走的,有刘氏部的支持,不会有事。”
明锦看着信,稍稍安心,差点忘了,她们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火骑兵呢,现在也算派上用场了。
“刘表哥到底是说出来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陆聿故意提醒她,“当初,不是说要把你要嫁给刘弘吗?”
明锦脸上一红,便又想起他冒着万山风雪回来找自己的情景,勾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娇嗔道:“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回来找我,我又怎么会知道你喜欢我。”
陆聿浅笑,把她揽到了怀里,与她额头相抵。
紧跟陆聿而来的王芸儿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蹙起了眉。
与此同时的司空府。
穆兰若得知贺云珠奔逃朔州的消息后,心急如焚,左思右想后,取下墙上那早已被封存多时的马鞭,准备亲自去寻贺云珠。
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母亲贺夫人。
穆兰若一怔,“阿娘。”
“你这是要去哪儿?”
穆兰若低了低眼,“我不放心珠珠,我想去把她找回来。”
“不必去寻了。”贺夫人走进屋内,在榻上落座,“你舅舅没了,你舅母原本打算让珠珠入宫为妃,可珠珠跑了,如今我们两族就只能靠你了。”
穆兰若不解,把马鞭扔到一旁,坐在母亲身边道:“阿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夫人冷静道:“你舅母此番回京,原本就是打算在皇帝长子出生后,让你或者珠珠其中一个入宫为妃,诞下子嗣,维护我们鲜卑勋贵在朝堂的利益,现在珠珠跑了,就只能由你入宫了。”
穆兰若大惊失色,反对激烈。
“不,我不会入宫的,阿娘明知我喜欢陆聿,为何要逼我嫁给皇帝?何况陛下也知道我的心意,就算你们想让我入宫,陛下能答应娶我吗?”
贺夫人反唇相讥,“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你还嫌你在京城不够丢人吗?他要有心,早就娶你了,别再自讨没趣了。”
穆兰若攥紧了手指,心有不甘,“阿娘,我不甘心啊,都这么多年了。”
“天下男人何其众,你堂堂穆氏贵女,何患无夫?皇帝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男人,难道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陆聿?”
贺夫人拉起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太后大限将至,陆氏已是式微之态,你必须尽快与陆氏分道扬镳。谁也不知道皇帝对陆氏的真实态度,若是太后驾崩,皇帝清算陆氏,你嫁给陆聿,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穆兰若心中一震。
“皇室与勋贵联姻,并不需要有什么感情,你没有这个觉悟,但是皇帝比你有政治觉悟,只要你点头,他会毫不犹豫的迎你入宫。”
穆兰若脸色不耐,她不需要这种冷血无情的觉悟。
贺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继续跟她分析局势,“后宫如今是陆氏一家独大,皇帝需要有其他贵女来制衡陆氏,还需要有鲜卑血统的后嗣,在将来的朝堂上代表鲜卑势力,来制衡在汉化改革后渐渐崛起坐大的汉人世家,平衡胡汉矛盾。”
“你是贺氏与穆氏两大家族联姻的结晶,有着最纯正高贵的血统。只有出身勋贵之首的你,才压得住陆顺华,竞争大皇子的抚养权,夺取皇后位。”
穆兰若蹙眉,“皇后位?这不是都默认了给陆氏女吗?”
她就算入宫,也做不成皇后的。
贺夫人轻嘲,“那你看陛下立她做皇后了吗?”
穆兰若哑口无言。
“陛下不立后,你就有机会。”贺夫人提醒她,“你是鲜卑贵女,你要像我的姐姐贺昭仪一样,诞下一个如太原王一样强壮的皇子,在未来的朝堂上代表鲜卑的利益。”
穆兰若眉间微蹙,不为所动。
她根本不能理解这些为权力疯魔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为了权力,爱情、自由、家庭全都可以牺牲吗?
贺夫人看着她放在案上,看了一半的书,幽幽道:“我们本该驰骋于无边的草原,征战于辽阔的沙场,我们像阴山上的雪鹰一样自由,现在他们却要通过汉化改革,以汉人儒的思想把你困在这方寸的天地。”
穆兰若神色一滞。
“你不再扬鞭纵马,不再挽弓射箭,你失去了鲜卑最淳朴的野性,反倒拿起绣花针,捧起《女诫》自我规训,只为把自己变成陆太后喜欢的柔弱温顺模样,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贺夫人冷冷质问她,“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为了陆聿要死要活,还有半分自我吗?”
穆兰若被问到了痛处,心口狠狠一揪。
回想过去的种种行为,她也不由自问,曾经自由奔放,自信张扬的她,怎么成了现在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陆太后早已被汉人的文化荼毒,遗忘了自己的血统,遗忘了这弱小的汉人,曾被我们大鲜卑征服,对我们俯首称臣。”
贺夫人越说越激动,身体都在颤抖。
都是汉化改革害的,是汉化逼得六镇军民造反,她的哥哥和侄儿才会死于非命,他们鲜卑勋贵的地位才会日渐低下。
她眼眶猩红,紧盯着穆兰若,恨声道:“他们都是叛徒,他们为了融入这些汉人之中,要磨灭我们的姓氏、我们的服饰、我们的文明,如果不反抗,千百年后,世人将再也不记得鲜卑曾在这天地间存在过。”
穆兰若脑中轰然一声,仿若有些不认识她的母亲了。
“我不会忘记我是鲜卑的女儿,魏国是鲜卑王朝,可这几代君主的生母却都是汉女,所以你必须入宫,你要诞下有鲜卑血统的皇子,去争夺皇后之位,让这天下重回鲜卑血统的君主之手,恢复我鲜卑荣光!”
穆兰若被母亲的豪言镇住,一阵头皮发麻。
夜幕低垂,明月渐升。
下午离宫后,陆聿便收到了杨绍的邀约,邀他晚上出来小聚一下,马车来到永安坊,在望月楼前停下,娄威跳下车,掀开车帘。
“公子,到了。”
陆聿一身月白色的闲袍,从容下车,马上就是除夕了,街上很热闹,他看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抬步走进望月楼。
等他上楼来到约定的雅间时,却没有看到杨绍的身影。
穆兰若静静坐在临窗的客座,面前点着小烛,窗外明月高悬。
陆聿眼神微动,转身就要离去避嫌。
穆兰若却唤住了他,“宣明。”
陆聿脚步一顿。
“你是来找杨绍的吧,你不用找了,是我让他帮我约你出来的。”
陆聿眉峰蹙起。
穆兰若站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请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陆聿不解,转身看向穆兰若。
女子神色平静,眼中却似乎有泪光闪烁,还带着几分卑微的乞求。
陆聿没有再拒绝,转身走到窗前落座,目光看向窗外的月光,没有看她。
穆兰若给他倒上了热茶,眼眸低垂,同样没有看他。
“曾经,我不懂三公主为什么喜欢喝这些汉人才喜欢的茶,那味道又苦又涩,哪里比得上酪浆的甘美?”
她放下茶壶,嘴角挂着微微的苦笑,茶雾氤氲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后来,我听人说,茶籽种下,长成茶树后便不可移植,移植了就活不成。这茶,就像爱人之间那忠贞不渝的感情,所以常被用作汉人婚娶时的定情信物。”
陆聿面无表情。
“明明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埋下的茶籽无法成树,却还是不死心的浇灌。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却还是不死心的纠缠。明明知道你不会娶我,却还是不死心的要把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以为只要我不死心,就可以将你捂热,在追逐你的过程中,我也渐渐迷失了自我。”
“现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了。”穆兰若顿了一下,平静道:“过去我的行为,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说完,便以手贴额,朝他下拜。
陆聿微微动容,莫名松了口气,对她颔首回礼。
穆兰若坐直身子,眼睛依旧低垂,她继续道:“曾经,我因为得不到你的心,而渐渐憎恨你、抱怨你。可我终究是穆氏女,我无法把我的心,我的感情都完整的给一个人,我无法纯粹的去爱一个人,也无法纯粹的去恨一个人,我没能坚持下去对你的爱,也没能坚持下去对你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