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贞风还没有睡,明锦回宫了,她心里是五味杂陈。
她怀孕了,后宫所有人都想让她死,然后夺走她的孩子,坐享其成。
她怀孕以来,元晔都没再来看过她,他一点儿都不爱她,这个孩子不是因为爱而降临在她身上的。
她不得宠爱,怀璧其罪,很害怕明锦此时回宫,也是冲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来的。
皇帝那么喜欢明锦,如果自己生下一个儿子,她很怕皇帝真的会杀了她,再把她的儿子给明锦抚养,来搏明锦欢心。
她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明锦一瘸一拐的来了掖廷,来到掖廷徐贞风居住的芳林斋。
徐贞风见她过来,神色警惕,语气复杂,“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跟我争宠呢?”
明锦神色一滞,随即摇摇头,解释道:“徐姐姐,我不是回来争宠,也无意你腹中的孩子。你是因我而遭此难,我必须回来救你。”
徐贞风一怔,她不是来抢自己的孩子的吗?摇摇头道:“我不要你拯救。”
“陛下尚未有子嗣,你若此胎一举得男,就是死路一条。”
明锦拔下簪子,取出藏在簪中的药丸给她道:“我在宫外为你寻来了堕胎之药,你只要流掉孩子,就能保全性命。”
她问过医者了,月份尚小时,以药流产可以将对母体的伤害降至最小。
徐贞风顿时脸色大变,对明锦避如蛇蝎,她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药丸,道:“念在过往情分,你今日说的话,我不会泄露出去,可你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不怕死,我要给陛下生孩子,怎么能让天子没有后嗣呢?”
明锦愕然,苦口婆心劝她道:“人要活着才有希望,你若产子而死,倒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你甘心看着别的女人抱着你的儿子,和皇帝恩爱亲密吗?你不恨吗?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徐贞风自然知道这可能是下场,可她还是想赌,赌孩子出生后,皇帝看着孩子的份上,也会对她爱屋及乌,不会赐死她。
这一胎来之不易,没有母亲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明锦没有做过母亲,不知道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肚中慢慢成长的惊喜感,所以才会将一件残忍扼杀一个刚萌芽的小生命这件事,说的如此平淡绝情。
因为不是她的骨肉,所以她不心疼,她不在乎。
徐贞风低下眼,轻轻抚上那还未显怀的小腹,脸上尽是慈爱的神情,她很珍惜这个孩子,她很爱他,她一定会把他生下来。
“也不一定是儿子,若是个公主呢?我不用死,还有了和陛下的孩子。”
即便没有他的爱,有个孩子相依为命一辈子也是好的。
明锦摇摇头,“难道你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那一半的活命机会?”
徐贞风坚定道:“我喜欢陛下,我愿意给他生孩子,这是我的自由,你觉得我如果生下儿子就死了很可怜,那也只是你的眼光,又何尝不是世俗的偏见?”
明锦愕然,怪不得太后明知她回宫是为了帮徐贞风堕胎,还敢让她来服侍徐贞风。
陆太后很清楚,一个深爱皇帝的女人,是不会忍心放弃自己与所爱之人的骨肉的,即便自己能帮她堕胎,她也不会堕。
因为这样的人,是宁愿用生命来让自己永远活在皇帝心中,也不愿意一辈子默默无名的。
明锦不再试图说服她堕胎,孩子也是一个无辜的生命,孩子没有错,徐贞风想为所爱之人生儿育女也没有错。
唯一错的,是那子贵母死的祖制。
是想坐享其成,杀母夺子的野心家。
她不该以试图打掉她的孩子,让她一个受害者再度承受一次伤害的方式来救她。
她应该做的,是革除祖制,推翻他们的野蛮统治,让所有人都不再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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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日暖和,徐贞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自她有孕以来,皇帝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有王芸儿会代太后来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呵护,送来数不清的赏赐。
可那些赏赐,既是恩宠,也是催命符。
王芸儿说,她日夜在佛前祷告,保佑徐充华这一胎能生个女儿。
宫里有经验的老嬷嬷说,徐充华背影看起来纤细婀娜,无怀孕之态,正面才能看到腹部隆起,这是生男之像。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徐贞风的情绪也越来越低沉。
一开始,她还会欣喜的给孩子缝制各种各样的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期盼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后来,她却做的越来越慢,心不在焉。
孕期的女人总是敏感脆弱,患得患失,明明是最需要丈夫关心疼爱的时候,她却一直遭受着皇帝的冷落。
这便让她便愈发恐惧不安,夜里,她还总是会在孤独无助的噩梦中惊醒,哭的泪流满面。
这一日,阳光正好,蝉鸣聒噪.
二人坐在窗前做针线,徐贞风又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突然问她——
“阿锦,你说我这肚子里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明锦怔了一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一如既往的安慰她道:“一定会是个小公主的。”
徐贞风苦笑了一下,“可宫里都说,观我身形,应是怀孕生男之像。”
明锦手中的针线一滞,以徐迁的绝妙医术,早就看出此胎是男是女了,可为免人心惶惶,嫔妃胎像男女是宫中绝密,众人都不过是猜测,可皇帝和太后心中,早就知道徐贞风的生死了。
“充华后悔了吗?”
明锦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如今月份渐大,她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强行堕胎的话,很可能一尸两命。
何况,她不会后悔生下孩子,她只是怕自己生下儿子后会死于祖制。
徐贞风低下眼眸,看着自己已经渐渐隆起的小腹,神态落寞。
“曾经我以为,我爱陛下,我可以为他去死,为他生下我们的孩子。”
明锦静静看着她。
徐贞风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那小生命的跳动,“可是现在,我能感觉到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点一点的长大,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活泼,他是那样强壮,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我多想看着他出生,陪着他长大。”
明锦低下眼,心中微微酸涩。
“阿锦,你说的不错,我总是在自苦中感动自己,以为为他付出生命就可以等到他的爱,我总说我不怕死,可事实却是活着真好。”
徐贞风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明明她可以放弃这个孩子,保全性命,可她又舍不得,舍不得这唯一被皇帝宠爱过的证明。
如今的下场,是不是也算她自作自受呢?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我想抱抱他,陪着他长大,听他叫我阿娘,可是,我可能没有那个机会了。”
明锦眸中泪光闪动,为皇帝诞育子嗣明明是大功一件,而她,却要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皇帝担忧母壮子弱,会致使母后专权,外戚干政,所以定下子贵母死的祖制。
可徐贞风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孤女,哪里还会有外戚?
为什么为了巩固男人的利益,总要去牺牲女人?
徐贞风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阿锦,你说,我真的会死吗?”
明锦喉头微哽,她摇了摇头,安抚她,“不会的,充华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你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徐贞风便又哭了起来,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安抚好徐贞风的情绪,看她睡下后,明锦才离开芳林斋,痴痴漫行在宫道上。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太和殿。
阳光正盛,风吹云涌,金顶光影变换,她看着太和殿那耸如云霄的层层台阶,犹如她永远无法跨越的权力鸿沟。
她不想对皇帝低头,可在这样的时候,她才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蒋白引她入内,冰鉴吹出丝丝凉风,夏日的光影斑驳洒入殿中,元晔手执一卷《道德经》看着,眉眼沉静。
环佩轻响,女子轻柔的步调渐渐走近。
“陛下。”
明锦低垂眼眸,“扑通”跪倒在元晔面前。
元晔心中“咯登”了一下,放下手中书卷,“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锦蜷缩起了身子,把头埋得更低。
“求陛下开恩。”
元晔眼神复杂,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都不喜欢下跪,可是在宫中被磨洗蹉跎后,却越来越懂得下跪。
他不喜欢看她这样。
他柔声道:“阿锦,你先起来,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明锦抬起了头,祈求道:“奴婢求陛下下旨,保徐充华产子不死。”
元晔闻言一怔,随即自嘲一笑,徐贞风怀了他的孩子,她不仅不妒忌,竟然还来求他保全徐贞风的性命。
“后宫之事,一应由太后做主,我不好干涉。”
明锦据理力争,“可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啊。”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后宫。”元晔站起身子,走到她面前,幽幽道:“如果那一夜你没有走,一切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明锦嘴唇微颤,反问他,“那陛下的意思是,原本该死的人是我?是徐充华替我挡灾?”
元晔不喜欢她总是这样恶意揣测自己对她的心意,总是对他充满戒备、提防、好似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十恶不赦。
他正色道:“阿锦,如果是你,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你不死,你知道,我是皇帝,我有这个能力。”
明锦看着他,认真道:“那请陛下让我看到你的能力,求陛下保徐充华不死。”
元晔却是沉默了。
他的确有保长子生母不死的能力,可前世,他为了让后宫都能安心为他孕育子嗣,依旧默许太后杀了长子生母。
他无意取徐贞风性命,可是他也赌不起,他不能让徐贞风成为他和明锦关系破裂的隐患。
明锦性情柔顺,却也十分倔强,如果不能得到他从一而终的爱,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他。
这个女人,铁石心肠,像一块暖不热的石头,可他还在不死心的暖她。
“你明知我不喜欢她,我想要的是你。”
明锦难以置信,“可她已经有了陛下的孩子,因为不喜欢,就可以让她去死吗?”
元晔眸光一黯,他原本就不想让徐贞风生这个孩子,本以为冷落她就能让她对自己心灰意冷,乖乖服下明锦带给她的堕胎药,可不想她竟是如此痴情倔强,宁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子贵母死是祖制,我虽无意杀她,可太后一定会坚持祖制。”
明锦眼眶红润,看着他的目光满是失望,“可陛下才是天子,求陛下下旨,下旨废了祖制!”
元晔不为所动。
他不能让徐贞风成为他与明锦之间的阻碍,他可以去母留子,留下她的孩子给明锦抚养,但是他不能留下她。
明锦神情凄然,“徐姐姐自幼跟陛下一起长大,陛下难道忘了,幼年那些被太后毒打折磨的岁月里,是徐姐姐日夜照顾你、安慰你,带你走出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吗?”
元晔垂下了眼眸。
“那时,你还总会唤她阿姐,对她温和友善。可如今,她怀着你的孩子,你竟然连去看她一眼都不愿意,还要狠心推她送死。”
明锦眨了眨眼,泪眼朦胧地问他,“陛下还是我曾经熟悉的皇帝哥哥吗?”
元晔心口狠狠一揪,他猛然抬头,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女子,恍然想起前世她声嘶力竭的绝望控诉——
陛下是天子,竟然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无法保护吗?!
元晔脑中嗡嗡一片,猝然转身,快步行至案前,研墨提笔,一阵飞书狂舞后,诏书写就,加盖御印,递到了她的面前——
“拿去。”
明锦捧着诏书,看到诏书内容后,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泪水滚滚而落。
“奴婢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明锦带着皇帝的诏书,飞快返回芳林斋,将诏书如获至宝的给了徐贞风。
“充华,你看,这是陛下亲笔写的诏书,你不用死了。”
徐贞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诏书上元晔亲笔写下的一个个字,看着皇帝许下赦她产子不死的承诺,感动的涕泪横流。
“是陛下的字,是陛下的字。”
徐贞风激动的语无伦次,眼泪滚滚而落,抱住明锦,喜极而泣。
七月的某日夜里,元晔终于来看了徐贞风。
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再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孩子很强壮,每日都会在她的肚子里翻滚。
徐贞风拿到诏书后,情绪也开朗了许多,又开始期盼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夜里,元晔穿着一身半旧的闲袍,在内监引路下,缓步踏入了芳林斋。
明锦正在收拾箱箧里的衣物,徐贞风给孩子做了很多衣服,一年四季,岁岁都有。
见到元晔过来后,明锦微微有些讶然,然后识趣的从屋中退了出去,留下二人在屋内。
元晔看着明锦离去的背影,低下了眼眸。
徐贞风手指绞着手帕,掩盖着情绪的激动,还想下跪请安,却被元晔伸臂拦下。
“阿姐。”
元晔不知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了,可如今她即将临盆,孩子的出生已成定局,即便他再冷落她,这孩子也不能堕掉了。
“陛下。”
徐贞风拘谨不安,为元晔的意外到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还在担忧自己因怀孕而走形的身材,会引的天子的厌恶。
元晔看着眼前娇羞局促的女子,想起明锦求自己来看看她时说的话。
哪怕不爱,哪怕只是哄哄她,哪怕只是来看她一眼,也足够让她满足了。
明锦也是女人,也曾被权力迫害,也曾经历过磨难,所以更能与这些与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女子共情。
有人淋过雨,就会想毁了其他人的伞。有人淋过雨,却是想为别人都撑起一把伞。
她对生命有着最朴素的怜悯。
而这种慈悲的情怀,多少也影响了他的性情。
徐贞风还怀着自己的孩子,事已成定局,他又何苦待她如此薄情?
——他也可以在她生命的最后留下他的怜悯。
元晔握住了她的手。
夜色凉如水,明锦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静静守夜。
斋中的灯火灭了。
明锦独自坐在月光中,看着一片暗寂的斋中,她舒了口气,转头静静仰望着满天繁星。
此刻,月色清朗,月光笼在她的身上,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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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晔淡淡道:“她睡下了,我该回了。”
明锦垂下眼眸,孕后期的女人最是辛苦,敏感脆弱,患得患失,最是需要关怀呵护。纵是不能侍寝,元晔也该留下多陪陪她的。
她平静道:“孩子虽然很小,可他也是有感知的,他不仅需要母亲,也会需要父亲的关心和爱,他能感觉到陛下不想要他。”
元晔眸色突然颤动了一下。
他恍然想起前世明锦的儿子,在娘胎中就被父亲无视,被母亲嫌弃,所以始终与他心有隔阂。
在他心里,他是一个残忍薄情的父亲,他柔弱无依的母亲,是为了年幼的他才不得不忍辱负重,委身于他。
哪怕他改立他为太子,毒杀废太子,给他扫除登基的一切隐患,又连年不顾病体御驾亲征,用性命为他铺平登基之路,也无法得到他的谅解。
元晔突然问她,“阿锦,换做是你,如果孩子的出生需要用你的性命去换,你还会想要他、爱他吗?”
明明一怔,摇了摇头,“如果换做是我,打一开始我就会想方设法弄掉孩子,但是我无法改变徐姐姐的想法,我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元晔苦笑了一下,前世她被迫生下孩子,最后又因孩子而妥协。
那时的她,童年没有今生的尊贵富荣,刚进宫的时候还有些单纯的傻大胆,在经过权力的层层碾压后,也渐渐收敛锋芒,被驯化了。
那时,他总想让她听话,温顺一些。可当真的驯化她,她对自己百依百顺之后,他却又觉得她不可爱了,不那么喜欢她了。
“你自幼长于陆氏,高高在上,被万人追捧。而她长于宫中,自幼被教导温顺服从。”
元晔嘴上说着徐贞风,心里想的却是前世失去个性后的明锦。
“你们的生长环境不同,你不能试图让她理解你的想法,你不会被驯化,可她早就没有了自我个性,已然被权力驯化。”
“驯化?”明锦蹙眉,人怎么能像牛羊畜生一样被驯化?她轻嘲道:“陛下的祖先虽已入主中原百年,却始终不改游牧遗风。”
元晔自嘲一笑,“阿锦,你以为皇帝,就真的会爱民如子吗?”
明锦神色一滞。
元晔看着她,认真道:“错了,上位者嘴上说的是要勤政爱民,可心里想的,却从来都不是如何爱民,而是如何牧民。”
明锦沉默了。
“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在盯着她的肚子,她若是生下儿子,又有多少人想让她去死,然后夺走她的儿子。”
“陛下已经允她不死了不是吗?”
“她即便不死,也没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儿子。”元晔试探着她的态度,“阿锦,如果她生的是个儿子,我也可以把她的儿子给你抚养。”
明锦自然知道抚养皇子的代价是什么,她自嘲一笑,“陛下一直都是算计的这样清楚吗?你的每一份爱,都是有条件的吗?你凭什么觉得所有人都会接受你的条件?就凭你是皇帝?”
元晔一怔,突然沉默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条件,他也不该跟她谈条件,而陆聿会无条件的包容守护她,这就是他比不上他的地方。
有些东西,她不喜欢,即便重来一世,她还是不喜欢。
明锦冷漠的拒绝了他,“我回来,不是为了让自己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元晔便无言以对了。
九月深秋,京师大雨。
邺城宫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的瓢泼大雨中,芳林斋外撑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油伞,围了一层又一层的宫人内监。
杨淑君捧着早已做好的婴儿用物,听着内室不时穿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频频张望。
宫中都在期盼着这个孩子降生,宫人们也都在等着第一时间去跟皇帝与太后报喜。
正午时分,云销雨霁,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殿宇。
稳婆满面含笑的从内室走出,道喜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充华一胎得男,母子平安。”
话音甫落,众人都松了口气,转瞬,却又陷入久久的沉默。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王密先行回神,告辞道:“老奴这就回去跟太后报喜。”
蒋白随后而出,“奴婢也去跟陛下报喜。”
杨淑君来到室内,看了看榻上虚弱的徐贞风,接过嬷嬷已然清洗好的婴儿,给他裹上襁褓,抱在怀里看了又看。
她把孩子抱到徐贞风身边,安抚道:“充华也看看吧,一位很健康强壮的皇子。”
徐贞风看着孩子沉睡的小脸,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便累的睡了过去。
杨淑君把孩子交给乳母,便唤出了明锦。
屋檐下雨滴潺潺,二人相对而立。
“太后得信儿后,恐怕不久后就会派人来抱走孩子了。”
以前,宫中嫔妃畏惧死于祖制,在得知自己生了儿子后,不乏有人悄无声息的弄死孩子,致使皇帝子嗣单薄,因此后宫便不许嫔妃亲自抚养孩子。
明锦知道这是必然的,只要能活命,就算不能自己抚养孩子,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充华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杨淑君看着廊下的雨水,继续道:“先前我给敬文传信儿,帮你逃过一劫,本以为会由陆贵人去为陛下侍寝,不想却致使徐充华蒙难,她若因产子丧命,我亦心中有愧。我知你回来是想救徐充华母子,如今皇子出生,你可有想过接下来如何打算?”
明锦点点头,先前杨淑君因帮自己也遭了责打,她心中亦过意不去,这段时日,也多亏了她多来照顾,送来芳林斋的衣食都是最好的。
“陛下已然给了充华免死诏书,即便是儿子,也不必担忧死于祖制。”
杨淑君微微有些讶然,诏书之事,宫中各处并未传达,她原不知情。可皇帝下的密旨,真的能起到抗衡祖制的作用吗?
“太后其性无常,就算陛下有密旨,太后也未必会认。”
毕竟皇帝名义上还没有亲政,如今还是太后当政。
明锦胸有成竹道:“陛下答应我了,他说若是男孩儿,他会亲自去跟太后求情,保徐充华一命,陛下既然开了金口,就一定能革除祖制。”
杨淑君点点头,“但愿能成吧。”
太和殿收到消息时,并没有多余的惊讶情绪。
毕竟,元晔早知她这一胎一定会是一个和前世一样的男孩儿,他的长子,终究是要由徐贞风诞下。
只是这一世,他们父子,还会走到相残的地步吗?
长春殿收到消息后,却是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虽说陆太后早从徐迁口中得知这一胎是男孩儿,可毕竟要生下来才能真正确定性别,如今孩子出生,她悬起的心也算落地了。
徐迁无愧一代国手,所言不虚。
陆太后心满意足,吩咐王密道:“让中书省即刻拟旨,以皇子生,大赦天下。”
王密领命告退。
一旁侍候的陆顺华闻言,心中一动,大赦天下向来是册封太子时才有的待遇,而今太后以大皇子出生地方缘故大赦,已然是钦定大皇子准太子的身份了。
她试探着询问,“太后,这孩子是要徐充华自己抚养吗?”
陆太后眉梢一扬,“未来的太子,自是要由我亲自调.教。”
陆顺华便默然不言了。
陆太后看了看她,提醒道:“急什么?等你做了皇后,后宫的孩子,不都是你的孩子吗?”
陆顺华低下眼,颔首道:“是。”
徐贞风生产后,甚至没有来得及多看自己的孩子一眼,长春殿就派人来抱走了她的儿子。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对他的抚育教养自是慎之又慎。
皇子满月后,陆太后便欲行祖制,赐死徐贞风。
徐贞风大为惶恐,终日神经兮兮,紧紧抱着元晔给她的保命诏书,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便以为是陆太后派人来杀自己了。
这一日,元晔专程来了一趟长春殿,亲自为徐贞风求情。
陆太后正抱着小孙子逗弄,其乐融融。
元晔跟陆太后请安,看着这祖孙和乐的一幕,开口道:“儿臣请活徐充华一命。”
陆太后眼神一动,脸上笑意滞住,她将孩子交给了王芸儿,掌心的佛珠拨动着。
“我知陛下与徐氏有自幼的情谊,心有不忍,可皇子出生,大赦天下,朝臣已默认大皇子为太子,子贵母死是祖制,祖宗家法怎么能擅改呢?”
元晔道:“祖宗家法原也是人定的,自然也该由人来打破。”
“可祖制以然执行了这么多代,陛下说废就废,那之前几代先君的生母,不全都白死了吗?”
包括元晔生母李夫人,不也是白死了吗?
“她们只是没有遇到一个敢于担当的君主,死的并不值得。世人都说胡人野蛮无知,如今既然要推行汉化,那这些野蛮的旧时代陋习,也该一并革除,无辜的牺牲,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陆太后面无表情,手执佛珠,一言不发。
元晔知道不给太后足够多的好处,她是不会让步的,便主动提出,“皇子年少,尚无明师,儿臣有意为宣明加太子少师之位,由宣明担任大皇子的师傅。”
陆太后眼神一亮,为陆聿加太子少师,这是默认把大皇子给他们陆氏教养了。
一旦确立了大皇子的太子身份,陆顺华作为太子养母,皇后位也是陆氏的囊中之物了。
陆太后顿时心情大好,凤眸微扬,“若是明确太子名分,那皇后之位……”
“大皇子行太子册封礼前,必然会先立后,以成母礼。”
得到了皇帝许诺的太子位与皇后位之后,陆太后淡淡一笑,终于松口道:“对徐充华的处置,原本就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如果愿意让她活,谁又能让她死?”
元晔作揖,“儿臣多谢母后。”
陆太后看着他弯下的脊背,眸中精光一闪。
交易谈妥后,元晔回去亲自为陆聿写了加封太子少师的诏书,下达中书省。
朝臣在听说任命后,心中已了然,皇帝已经默认了大皇子准太子的身份,东宫官署的任命,就是之后朝堂的辅政班底。
陆聿收到任命后,心中却是十分反感,直接带着诏书去了太和殿,回绝了元晔的任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元晔正色道:“你必须接受。”
陆聿蹙眉。
“太后想要掌控太子,只有你领太子少师,由你教导大皇子,我才能放心他不被太后养歪,不会与我离心离德,陆氏我只信得过你。”元晔耐心道:“何况,只有如此,太后才不会对徐充华下杀手。”
陆聿轻哧一笑,“你信她?出尔反尔之事,她做的少吗?她若守信,陛下的母族,何至族灭?”
元晔眸色瞬间一黯。
“陛下还不如把陆氏都杀完了,以后你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你不是有我的把柄吗?清算陆氏,不是很简单吗?”
元晔瞬间勃然变色,“宣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从我接下魏长风的身份开始,我就已经是向死而生了,我杀了那么多人,可最该死的人,却都是我至亲之人,我偏偏下不了手,我背负了太多属于陆氏的沉重罪孽,若有一日陛下真要杀我,那对我也是一种解脱,我会欣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