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你还是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陆太后面色铁青,无边怒意如暴风雪般在氤氲翻滚。
“如今,你还想再扶持你的侄女儿上位,延续你的路,将家族荣耀永世传承下去。而我们这些蝼蚁,就只能不幸的成为你权力欲望下的垫脚石,我们是这般卑贱,谁会在走路时,为一只挡路的蝼蚁驻足,怜惜她的生命?”
“可是,即便你一脚能踩死无数只蚂蚁,蚂蚁也从未在这个世上消失!”
陆太后勃然变色,大吼一声,“把她拖下去!”
“没有人能让我放弃。”
明锦不屈不挠,声音铿锵有力,冲破风雪。
“即便你能杀了我,可杀死一个崔明锦,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崔明锦前赴后继!”
陆太后气血翻涌,恼羞成怒,“来人,堵上她的嘴!”
内监一拥而上,明锦挣扎着,坚决不闭嘴,声音愈发高亢——
“我不怕死,如果用我的血,能换来千千万万女子的觉醒,奋起反抗你们的野蛮统治,我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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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想杀了明锦,可若杀了她,便愈发显得是她心虚有鬼。
明锦杀身成仁,反倒会被百姓神化封圣,说不定还会有人打着她的旗号造反,造成朝廷动荡。
最后,陆太后只是把她贬为最末等的宫人,罚去浣衣局吃些苦头,杀杀锐气。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明锦以前风光的时候,宫人都围在她身边阿谀逢迎,如今落魄了,宫人又个个都想来踩她一脚。
浣衣局的宫女给她扔来一盆又一盆的脏衣让她去洗,还鄙视她不知好歹,竟然敢得罪太后。
她们不在乎,也不理解她的反抗、她的斗争,是为了给底层的她们争取利益。
明锦十指泡在冷水中,冒着凛凛寒风清洗着脏衣,她的手指冻的通红,肿粗如红萝卜一般,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麻木不仁地搓洗。
干了一天苦力后,明锦精疲力尽的回到房间。
所幸的是她还得以在原先的房间里住着,没被撵去宫女的大通铺,晚上还能勉强休息的好。
回房后,屋中乍然点起烛火,满室明亮。
元晔盘膝坐在榻上,烛火在他面前轻轻摇曳,映照出他沉静的眉眼。
明锦看到皇帝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元晔平静反问她,“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明锦眼神冰冷,拖着疲累的身子,转身就走,“好,那我走。”
元晔快步走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离去。
“阿锦,先别走。”
明锦被抓疼了手,脸皱成一团,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晔立刻拉起她的手看着,原先白嫩纤细的小手,如今肿胀不堪,有的地方甚至裂开成疮。
他眉头紧蹙,“你生了冻疮,需要医治。”
明锦不以为意地抽回手,她不需要他假惺惺,漠然嘲讽道:“我不过生了点儿冻疮,可徐姐姐却连命都没有了。”
元晔默然,心知她是因徐贞风之死,还在记恨自己。默了片刻后,道:“朝廷已决定追封她为皇后,我会给她所有应得的死后哀荣。”
明锦冷笑,轻嘲道:“追封皇后?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后追封有什么意义?徐氏满门忠烈,如今竟无一人能受到徐姐姐用性命换来的外戚殊荣,竟还让陆氏外戚掌控了她的儿子,坐享其成。”
“这已经是我能给她最大的仁慈了。”元晔沉声道:“让她占据我元后的身份,以后册立你做皇后,也只能是继后。元后的位置,本该是留给你的。”
明锦轻笑,他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稀罕做他的皇后?
“你觉得你是皇帝,所以这世上的女人都要上赶着去争夺你的宠爱,哭着喊着求着做你的皇后吗?”
元晔眼神微黯,“这个世上,只有你不在乎我的身份,而我注定会爱上你。”
明锦摇摇头,冷漠道:“你对我,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激起的强烈占有欲作祟,那根本不是爱。”
元晔心如刀割,脸色自嘲,迄今为止,她还是不相信他爱她,还是如此防备他。
“阿锦,如果我不爱你,又为何会重生回来找你?”
明锦眼神一动,她对自己死后发生的事都不清楚了,可人死才会重生,难道他……
元晔向她走近,想拉起她的手。
明锦却立刻冷冷避开。
元晔看着她的警惕的神情,眼神一黯,缓缓诉说着她死后的往事。
“阿锦,你自尽后,我痛不欲生,没两年就随你而去了。”
内监送来崔贵人自尽的消息时,那一刻,元晔感受到的不是哀痛,而是愤怒,把理智燃烧殆尽的愤怒与憎恨。
“她死了,她竟然敢死,哈哈哈,她竟然敢死……”
元晔疯了一般狂笑着。
她宁愿死,都不愿做他的皇后。
她死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毁之!
“不许送葬、不许做法、不许厚葬,这样恶毒的女人,什么都不配拥有,我就是要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不得转世!”
她只配永坠无间,在地狱里受尽折磨,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内监扶着他颤颤巍巍的身子,看他怒火攻心,呕出了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那一日,年轻的皇帝疯了。
自那之后,元晔表面虽无异样,可一贯康健的身体却是日渐转差。
徐迁说这是悲痛过度,郁气难消,积聚于五脏肺腑隐忍出的心病,只有心药能医,可惜他的药,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皇宫的每一处都有她挥之不去的影子,元晔无法忍受再在皇宫里停留一刻。
他心知自己在明锦死后,身心受创,形神大损,命不久矣,便想用残存的生命最后为她、为他们的儿子做一些事。
他集结天下兵马,以天子的名义御驾亲征,挥师南下,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事来麻痹自己,最终病倒军中。
文武公卿都劝他停止南征,回宫休养。
他不肯。
甚至不惜服用五石散这样的毒物来麻痹压制身体的病痛,只是想在离世之前,为他们年幼的儿子解决南朝这个隐患,为他铺平登基之路。
他终日浑浑噩噩,有时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世上根本没有存在过崔明锦这个人,这个女人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有时又觉得陆聿没有死,他们还是最好的兄弟,等到明天睁眼时,他们还会回到少年时亲密无间的模样。
他后悔了,从陆聿饮下鸩酒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可三个人之间已然是个死局,他没有办法放弃明锦,明锦与他也永远没有回头路了。
在悔恨与痛苦之中的他,只能靠着终年南征北战来麻痹自己苦闷的内心,缓解压抑的情绪,靠药物回去那无忧无虑的梦中,只有在梦中才能再见到他们鲜活的模样。
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最终,因丹药服食过量,驾崩在了南征的路上。
临终前,他用自己的真龙之魂与满天神佛做了最后一个交易,换一个给他们所有人重新来过的希望。
再睁开眼睛时,他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宫里,身上沉重痛苦。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有病痛。
下一刻,便看到少年陆聿走到自己榻前,手上端着汤药。
他睁大了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陆聿怎么还活着,怎么又变得这般年轻?
后来,他发现他重生了,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冬天。
那一年,陆太后废帝失败,便想折磨死他。
他被陆太后关在暗室中关了三天三夜,在饥寒交迫中昏死过去,才刚刚被放出来。
再后来,陆聿带着他的妹妹入宫见他,他看着巧笑明媚的小女郎,整颗心都颤抖起来了。
她活着,她也回来了,他们真的有了一个重新来过的希望。
可她怎么成了陆聿的妹妹呢?
他想不通。
但是这一世,他不要有悲剧,也不要再有遗憾。
明锦听完他的诉说,心乱如麻。
她想不通,这一世,她一出生就是陆氏的女儿,如果元晔是重生回到十二岁那年,他根本没有能力扭转自己的人生,那到底还有谁在暗中操控她的命运?
“前世我一直是和爹爹生活在洛阳,直到进京寻他,我才第一次踏足京城,如果你是重生在十二岁,那为什么这一世,我一出生就成了他的妹妹呢?”
元晔不再隐瞒,对她坦诚道:“二十年前,京兆王把你的父亲介绍给陆太师,赴京任职,那时你还没有出生。”
明锦顿时想通关窍,睁大了眼,“难道京兆王也是……”
“不错,京兆王也是重生归来的。”元晔平静道:“这一切,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开始布局了,只为让你拥有陆氏嫡女的身份,成为我命定的皇后,让我得偿所愿。”
明锦震惊的说不出话,渺小如她?也值得让他们这般费心布局?
她觉得匪夷所思,“你们真是疯子。”
元晔摇了摇头,黯然道:“阿锦,我没疯,没有你,我生不如死。所有的改革,所有的宏图大业,都对我失去了意义。”
他是帝王,却也是个男人,他会有人的感情,他不是一个冰冷的政治动物。
“你生不如死?我又何尝不是痛不欲生。”
明锦声音颤抖,眼眶通红,“我活了两世,只相信一个道理,永远不要相信任何男人说爱我。”
元晔眼神一动。
她继续说着,“所有嘴上说的爱都是靠不住的,你今天说爱我,明天就能要我的命。当你对我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有你死我活之争!”
听到你死我活的话,元晔眼神一沉,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对她吼道:“你死我活?什么你死我活,我从来都只想让你活!”
明锦心中一震。
元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到了墙壁上,“你以为自尽就能让自己魂飞魄散,就能不入轮回,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儿子,都是人间的帝王,诸天神佛也要有所忌惮。”
明锦后背压的生疼,被他的突然情绪失控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元晔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着,“我只要一道圣旨下去,就可以毁掉这些神佛在世间的所有道场,没有人间香火的供奉,这些神佛的神通再大也无法在人间传道!”
明锦毛骨悚然,恍然想起了当年世祖武皇帝灭佛之事,他有这个能力。
佛法云,自尽者,来世不可为人。
诸有情因造作种种愚痴业,或因身语意各种恶行,堕于畜生道中。
畜生愚痴不能积攒功德,只能永生永世在畜生道中轮回。
她冤孽深重,自尽而死,本该魂飞魄散,坠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可元晔是人间的帝王,她的儿子又是下一任帝王,她因皇帝生母的身份,神主被供入太庙,受社稷香火供奉,人皇之力虽不及仙家莫测,可也能迫使神鬼仙佛都不敢毁她的魂魄。
这就是帝王之威,足以逆天之力!
元晔手掌扣住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我以自己的真龙之魂盘踞在你的墓所,为你聚魂,只是为了让你有一个转世为人的机会。你的神魂与我早已是一体,所以你越接近我,想起的前世就越多,直至完全恢复记忆。”
明锦全身颤抖。
“先前你和陆聿的事,我只当你是年少叛逆,无论你跟他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计较。可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就该回到我身边,不该再任性了。”
元晔闭了闭眼,“我会让礼部尽快为你准备册封礼。”
听到这句话,明锦猛然回神,她用尽全力推开了元晔,严词拒绝——
“我不答应!”
元晔站稳身子,望着她道:“不管你答不答应,前世你被追封皇后,神主迎入太庙,与我共受社稷香火供奉,你一直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再度走向她,伸手想把她揽到怀里,企图用他们的孩子哄她回心转意。
“你忘了,我们还有胤儿,他那么可爱、那么懂事,你忍心让他不再降生在这个世间吗?”
明锦全身都在颤抖,再度避开他的怀抱,恨声道:“可你杀了他,还逼死了我!”
他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接受他这样一个强迫她、折磨她,又杀了她爱人的凶手?
元晔望着她通红的眼,明锦对他那浓烈的憎恨几要夺眶而出。
他突然静了下来,没有过多解释,蓦地拔下她发髻上的芙蓉玉簪。
“好,如果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你们,那你来杀我。”
元晔把簪子塞到她的手里,“像前世用它刺入你的心口一样,刺入我的胸膛,也算为你们二人报了仇。”
明锦闭了闭眼,觉得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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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有情因造作种种愚痴业,或因身语意各种恶行,堕于畜生道中。——引用自《婆沙论》
自尽者,来世不可为人。我没有在佛经找到这种说法的出处,是在《晋书》中看到东晋末代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信佛,禅位后拒绝自尽,说了这样一句话。
明锦冷冷挣开手,对他转过身去。
元晔又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他有些动容地捧起她的脸,竟还想要低头吻上去。
“你不杀我,你还是有些爱我的是吗?”
明锦冷笑,侧头避开他的唇,她是疯了才会公然在宫里弑君,届时,她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拉她给他陪葬殉情,他做梦!
“陛下别自作多情了,我爱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爱过他。”
听她说爱陆聿,元晔觉得自己本该很愤怒,可一想她或许是故意这样说来气自己的,又觉得有几分神伤。
他了解明锦的脾气,她天生软硬不吃。
来软的,她觉得你虚伪。来硬的,她就跟你硬刚。刚不过,就假装服软,然后伺机而起,狠狠报复,把你伤的体无完肤。
她越是不爱,他就越是拼了命的想让她爱上自己。最后,不过是他自己陷入自耗,她依旧我行我素。
他对她又爱又恨,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他是皇帝,可以掌控世间万物,可偏偏人心最不可捉摸。
他哑声问她,“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哪怕是一点点儿的爱过我吗?曾经,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不是吗?”
屋中的烛火昏昏然,元晔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看着她湿润的眼睫。
“以前,你也是这样,有委屈、不高兴,也总是憋着不说,像个孩子一样不肯哭出来。我总想听你跟我说,可你就是不肯对我敞开心扉,如果我们之间可以好好沟通,一定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明锦眼睛涩疼,她别过头,不想再看他一眼。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的委屈,她的痛苦,都是他一手制造。那些年,他很清楚她在宫里遭受着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闻不问,现在却反倒怪她不说。
当初,难道不是他故意纵容别人欺辱她,就是为了逼她跟他服软,寻求他的庇护吗?
她凭什么要跟加害者低头?
“前世是你强迫我,我恨你入骨,可孩子出生后,我也曾想过认命,也曾试着去爱你。可你呢?”明锦反问他,“你还记得那年在华林园的时候吗?我被人故意绊倒,你不过轻轻扶了我一把,我的衣服就被扯烂了一片。”
元晔心口狠狠一抽,想起那时她紧咬下唇,泪水盈睫,想哭,却死活不肯哭出来的倔强模样,心口瞬间好似被一只巨手攫住。
“我的狼狈无所遁形,我的无助无人在意。陆丽华还笑我不知羞耻,光天化日之下就袒肤露体勾引皇帝,骂我是不要脸的狐狸精。”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站出来维护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你就那么冷冷看着我被她羞辱,一句话都没帮我说,还觉得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你丢了人,让我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
明锦语气平静的好似对过去的一切都释然了,毕竟,他的人生,她不会再参与,那些屈辱的往事,她也不会再经历了。
“你不仅纵容后宫欺辱我,你还想夺走我的儿子给陆丽华做养子。”
徐贞风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那时,她的儿子如果被抢走给陆丽华做养子,就再也不需要她这个生母了,她早晚也是徐贞风的下场。
元晔为了逼她低头服软,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心,不是生来就凉的,而是被现实一次次毒打后,慢慢冷去。
“我恨你,可为了活下去,还是不得不去低头争宠,我卑微到了尘埃里,可换来的却只有你的嘲讽与羞辱,我又不是贱骨头,为什么要去爱一个百般折磨我的人?”
“阿锦。”元晔陡然涌起一股羞愧的情绪,他走近她,想张臂抱抱她,“你听我解释……”
还未碰触到人,明锦已然避开他虚伪的怀抱,“我不需要听你解释,也不需要听你告诉我任何道理,我用性命换来了自己的道理。”
“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凭什么要我一个朝不保夕的底层庶民理解你,与你共情?”明锦泪睫忽闪,“他是我那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就算你觉得我不知廉耻也好,人尽可夫也罢,我只是想抓住在那黑暗宫廷中唯一的温暖,唯一的爱。”
元晔不许她逃避,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我也爱你,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
明锦只觉好笑,肆意嘲讽着他,“你的每一分爱都被明码标价,你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可他愿意无条件的爱我、保护我,他没有嫌弃过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嫌弃过我。”
元晔神情有一瞬呆滞。
明锦带着几分自嘲的反讥道:“你嫌弃我家世寒微,出身卑贱,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出身,而且我从来不觉得父母给我的出身有何不妥,魏国的祖先也不过是一群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陛下也觉得自己的祖先是野人蛮夷吗?”
元晔无言以对。
“你嫌弃我出身卑贱,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爱我。你厌恶这样的自己,觉得我玷辱了你的高贵,所以对我百般折磨,看我遍体鳞伤,还美其名曰是对我的保护,其实只感动了你自己一个人。”
“这样的爱,我一点儿都不想要。”
明锦冷笑着,前世,他羞辱她、作践她,想要折断她的脊骨,听她求饶,把她驯服,看她匍匐在他的脚边,卑微求怜。
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他很可怜。
贵为帝王,却需要通过折磨她这样一个小人物,来获得优越感。
元晔表情几乎失控,“我爱你有错吗?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有错吗?哪怕你背叛我,想杀我,我也没有怪过你,我全都原谅你,我还给你送来册后诏书,立你的儿子做太子,把你想要的通通给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只因为我不允许你和他在一起,你便要这般恨我?阿锦,是不是我对你们太过纵容?”
“纵容?”明锦直视着他,冷冷质问,“陛下难道忘了,你才是那个第三者,是你强取豪夺,毁了我的人生,是你横刀夺爱,抢了他的未婚妻。”
元晔突然呆住,脑中嗡嗡一片。
“如果前世我没有被太后骗入宫里,没有被你毁了人生,我会跟他有一个家,几个孩子,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而不是被你困锁在冰冷黑暗的宫廷,不得自由,凄凉收场。”
元晔捏着她的下巴,不甘心地问她,“你既然那么爱他,你为何还要入宫离开他?这一世,你应该也是有些喜欢我的吧,不然为什么还是来到我身边?”
明锦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的声音骤然变冷,“如果我是男子,我会努力读书,勤习武艺,伺机而起,成就一番功业,推翻胡人的野蛮统治,还我汉人清平。”
元晔神色一滞。
明锦微扬下颌,“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要进宫,利用我的美貌,离间权贵,让你们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拯救更多如我一般可怜的女子。”
她一字一句提醒他,“我入宫,只为复仇而来。”
元晔痛心切骨,她竟真的恨他至此?哪怕重来一世,哪怕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是想杀了他吗?
“你还想弑君不成?”
“君道者,天下之至公。这是陛下曾经告诉我的。”
明锦看着他,一字一句,凛声质问——
“陛下自问,你可配得上这天下至公?可堪为君?”
元晔脑中轰然一声。
“连前少帝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得知吕后鸩杀自己的生母,把自己交给张皇后做养子后,都能说出太后怎么杀了我的生母,而把我作为皇后的儿子?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为生母报仇。可陛下对自己的杀母仇人却是恭敬孝顺,言听计从,还纵容她杀了自己孩子的生母,被你这般冷血薄情的男人爱上,真是我的不幸。”
明锦提起元晔的生母李夫人,再度深深刺痛了元晔,她觉得他冷血,他薄情,可那时年幼的他如若不顺从陆太后,早晚也是前少帝被吕后毒杀的下场!
可她只恨他冷血薄情,没有人性,不认生母,却从未想过他的处境艰难,遭受了多少毒打与折磨,才活到了今天。
元晔被她刺激后,情绪破防,声形并厉,反唇相讥,“你恨我?你有什么资格恨我?恨我没有早点去死,让太子登基,你好做太后,让他给你做情夫吗?恨我没有早死成全你们吗?!”
明锦脑中轰然一声,僵在了原地。
元晔看着她那惨白的面色,瞬间就后悔了自己的口不择言。
当年,她就是因为这番话才羞愧自尽,她那么自尊敏感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再用这样的话刺激羞辱她?
他平复好心绪,扶着她的肩膀,语无伦次道:“阿锦,对不起,我胡说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气昏了头,我……”
明锦推开他的手,平静道:“陛下不必道歉,陛下说的没错,我不知廉耻,我人尽可夫。”
“阿锦,别这样。”
元晔再度张开手臂,想要抱抱她,心底再度升起一股前世失去她后的极度恐惧。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呢?”
明锦推开他的怀抱,闭了闭眼,“太迟了,陛下,太迟了。”
“我爱他,前世今生我都只会爱他。”
元晔心如刀割。
明锦一字一句刻下对他的感情宣判,“你是高高在上的太阳,泽被万物,普照众生,只是那光芒,从未温暖过我。”
万物皆有裂缝,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可她的缝隙,已经被陆聿填满了。
阳光,太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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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帝壮,或闻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太后闻而患之,恐其为乱,乃幽之永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见……帝废位,太后幽杀之。——《史记·吕太后本纪》
元晔失魂落魄返回了太和殿,这一夜,与明锦的谈话无疾而终。
翌日,听闻宫中巨变的京兆王元显便匆匆入宫了一趟,他看着斜倚软榻,形神大损的元晔,大吃一惊,仿若又看到了他前世生命最后那几个月的模样。
“陛下这是怎么了?一夜过去,怎会形损至此?”
他们的改革大业才刚刚开始,元晔绝对不能再像前世一样倒下去,功亏一篑!
元晔勉强撑起身子,黯然道:“王叔,她全想起来了,她再也不会接受我了。”
元显心中一震,明锦想起前世了?
可他还是难以理解,只觉得明锦有些忒不知好歹了,连侍候皇帝这天大的福气都不要。
何况这一世,元晔都不嫌弃她家世寒微,要不计代价立她做皇后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皇后位都看不上,她还想做皇帝不成?
“她也忒不懂事了,她都那么大了,早晚要嫁人,还有比陛下更好的夫婿吗?”
元晔摇摇头,“不,是我对不起她,她恨我,是我应得的报应。”
元显反驳道:“陛下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即便陛下做错了什么,她也不该憎恨她的君主。”
元晔黯然垂眸,自嘲一笑,“王叔知道她为何恨我吗?”
元显蹙眉,“那是她不知好歹。”
元晔摇摇头,重生以来,第一次回忆起了和她前世的往事……
“前世,她刚入宫的时候还年少,那时的她,天真浪漫,无知无畏,我就是喜欢她那股子单纯大胆的傻劲儿。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对我笑的那般天真欢喜,我心里真是极高兴的,这是第一次有女子面对我,不是畏缩与恐惧。
可她似乎是认错了人,问我是谁时那天真茫然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说我是皇帝,她摇了摇头,说她等的人不是皇帝。
我问她等的是谁,她便低下头不做言语。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被太后骗了,我们也曾有一段和谐相处的时光,她美丽、大胆,不是世家贵族娇养出来的骄矜张扬,而是带着一种天然质朴的大胆热情。
她说她在家的时候,除了父母,没有跟其他人下跪磕头过,可来了这里,见到每一个人嬷嬷都让她下跪磕头。
我说你以后都不用再跪了,她就真的没再跟我跪过,没大没小的模样,让她挨了不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