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 by昔在野
昔在野  发于:2024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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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锦心里酸酸的,手臂环着他,把脸埋在他的颈弯儿,“哥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已经很幸福了。”
陆聿苦笑,所以,他只能一辈子当她的哥哥吗?
到了定北王府时,陆夫人和贺云珠已然睡下了。
刘弘入京以来都是暂住定北王府,照顾保护陆夫人母女二人。
今日雪夜兴起,正在院中随飞雪舞剑,见陆聿深夜带明锦来造访,吃了一惊,立刻迎二人入堂,让婢女去叫醒陆夫人和贺云珠。
陆夫人未及更衣,只披着狐氅而出,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陆聿来不及解释,把明锦交给她道:“姑姑,阿锦先托你照看着,具体情况她会跟你解释,我现在有事需要再出去一趟。”
陆夫人尚是一脸茫然。
明锦立刻拉住陆聿的手腕,“哥哥,你要去哪儿?”
陆聿提了提剑,道:“去救她。”
明锦神色一滞,缓缓松开了手指,他是要去找陆沅止,她没理由阻拦,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雪夜之中。
刘弘知有要事,不放心陆聿独自前去,立刻跟上他的脚步,“我和你一起去。”
陆夫人对着他们的背影急急呼唤,“聿儿,弘儿。”
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
贺云珠拉着明锦上下检查了一番,看着她那凌乱的衣衫,不解道:“阿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出宫了?”
明锦便将今夜发生之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听完后,陆夫人眉峰蹙起,“这也太荒唐了,太后如今行事越来越极端了,这不似她的一贯行事作风。”
陆太后一贯赏罚分明,不记仇怨,而今处事极端,严苛暴戾,似有大限将至,狗急跳墙之像,恐非吉兆。又想起陆太后近日病情,陆夫人心中不由隐隐担忧。
“阿锦,你先在此住着,等我入宫探望太后,了解详情后,再做打算。”
明锦松了一口气,“多谢干娘。”
贺云珠便拉着明锦回了房。
另一边,刘弘取了马,二人一同策马至宫门前。
宫门已然封锁,苍茫雪地上,只余一地凌乱的打斗痕迹,却不见任何人影。
“宣明,你来找谁?”
陆聿神色暗淡了下去,她又消失了,他总是为了明锦,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了她。
“没什么,走吧。”
“走?”刘弘按住他的肩膀,灵魂一问,“你现在准备走去哪里?去定北王府接明锦,还是回平南王府?”
陆聿语塞,片刻后,平静道:“先把她留在定北王府,之后,我会想办法送她出京,待风头过了再接她回来。”
刘弘眉梢一扬,“送她出京,是只她一人,还是跟你一起?”
明锦现在可是宫中女官,皇帝的女人,他若带她离开,那可是私通后宫,大不敬之罪。
陆聿一时无言。
“你说你们两个,兜兜转转,不还是要一起私奔?明锦当初接受了你多好,非要入宫折腾这一番。”
陆聿转身往回走去,淡淡道:“很多事情,没有对与错,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做了一个看似最合适的选择。”
刘弘哑然。
明锦脱逃后,陆太后果然震怒。
翌日,陆夫人入宫时,陆太后是油盐不进,一定要抓明锦回来问罪。
在那种时刻逃脱,弃皇帝安危于不顾,简直罪无可恕!
明锦便愈发不敢出定北王府。
元谕听说宫中的变故后,专程去找了定北王府一趟,他年后就要回洛阳了,可以带明锦一起走,让她去洛阳避避风头,洛阳天高皇帝远,太后也无可奈何。
明锦很惊讶他会来找自己,听了他的来意后,便直接婉拒了他,“袁姬夫人尚未走出丧子之痛,殿下此刻更该多关心夫人,不必为我分心。”
元谕道:“此番算计陆丽华之事,你本没有参与,本就是因我之故连累你无辜遭难,不可能不管你。”
明锦摇摇头,“人各有命,我或许这一生都不该去洛阳。”
元谕意有所指道:“洛阳邙山青,洛水长,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明锦心知答应跟他去洛阳,就是答应了接受他。袁姬很好,他不该再为一点少年时的遗憾执着于自己。
她淡淡道:“洛阳是极好的,可终究是不属于我,自有喜欢他的人去欣赏。”
元谕看了她一会儿,移开了视线,自嘲一笑。
他和他的哥哥果然一般失败,无法让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为自己柔软。
他没有再试图劝服她,默然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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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鱼死网破
徐贞风侍寝后,便被册封了九嫔之末的充华,搬到了掖廷住,陆太后派了很多宫人内监去照顾她。
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过往宫中不少后妃在侍寝后,恐惧于子贵母死的祖制,都会自己悄悄想法子避孕,有的怀孕了也会想方设法把孩子弄掉,以至于先帝子嗣单薄。
陆太后掌权后,便将太医监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让嫔妃没有通过太医拿药堕胎的机会,自然也没有拿药避孕的机会。
虽不指望徐贞风侍寝后就能立刻有孕,可毕竟是第一个得了皇帝临幸的女人,还是得谨慎一些。
元晔清醒后,则是暗自神伤,为自己的行为深深懊悔。
他以为重来一世他就可以规避前世的很多问题,可现实的发展,并不完全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元显在尚书台听杨绍说了此事后,心中不乐,专程入宫去见了元晔。
太和殿中,又起争执之声。
元显气急败坏的数落着明锦,仿若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想让皇帝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最好是能对她死心。
“这女人就是个祸害,本以为从小养着就能让她一心一意向着陛下,可不想依旧是本性难易,竟然在那样的时候弃陛下而去,置圣体安危于不顾。”
元晔看着他那气愤难平的模样,自嘲一笑,“王叔当年提拔崔晟进京,又让陆鉴收明锦做养女,从小给她灌输要做皇后的思想,可她还是没有爱上我,可见她不爱我,并不是因为她遇见我的时机比陆聿晚,而是无论相遇早晚,她都不会爱我。”
元显沉默。
前世,崔贵人自尽后,元晔形神大损,身体日渐憔悴,却不顾百官劝阻,拖着病体连年御驾亲征,最终驾崩在南征的路上,没两年就随崔贵人去了。
君主崩殂,少主登基,改革功败垂成。
元显夙愿难平,悲愤交加之际,呕血猝死,不想一睁眼,竟重生到了青年时期。
元显大喜过望,觉得这是连老天都在帮他!让他辅佐皇帝完成他们前世没能完成的改革大业!
此时,明锦尚未出生,崔晟也不过是洛阳一个不起眼的小吏,他藉机提拔崔晟至京城,还把他介绍给了陆鉴做幕僚,兰陵长公主失女后,又给陆鉴出主意可以抱个女婴给公主,来安抚公主。
陆鉴便很自然的想到了幕僚崔晟家中有一刚出生不久的女婴,顺理成章收养明锦为陆氏嫡女,给了她一个足以成为皇后的显赫出身。
他以为只要让明锦和陆聿一直以兄妹相称,二人便不可能再发展出爱情。
他以为从小给明锦灌输她是皇帝的女人的思想,明锦就会一心一意爱着皇帝,元晔就能得偿所愿,就不会再重演前世英年早逝的悲剧,就能以全部的心力投身改革,完成一统天下的千秋功业。
可不想这女子竟是天生放荡,水性杨花,毫无半分忠贞之心,明知自己是皇帝的女人,还罔顾人伦,跟名义上的养兄纠缠不清,一次又一次的背叛皇帝。
世上怎会有这般不忠不义,无羞无耻的女子?
元显气愤难平,只觉自己这十几年的谋划都白费了。
“三大改革已定,太后已无利用价值。陛下何不现在就清算陆氏,曝光陆聿就是魏长风的真相,迫使太后隐退。这样,日后即便有了子嗣,也不必担忧太后杀母夺子,控制太子。”
元晔揉了揉眉心,跟他分析利弊,“均田制和三长制都是太后主持推行,政策下放到地方,起码要三五年才能小见成效,此刻清算陆氏,无异于否定陆氏的政绩,届时,这两道政策就会立刻宣布失败,再难推行。”
元显蹙眉,意思就是要三五年之后,改革初成,局势稳定了再清算陆氏?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问题,朝廷如今是没有足够财力对南朝用兵的,均田制和三长制的推行,一来是遏制豪强世家,二来是为了充盈国库,国库有钱,才打得起仗,才能挥兵南下,完成一统天下的千秋大业。
“现在太后都不惜给陛下下药来让陛下临幸后宫,明摆着就是要靠掌握太子来要挟陛下。”
前世,元晔被太后掌控太子后,陆氏的教育,直接致使太子跟皇帝政见不合,走向政治对立。
后来,元晔废了那么多的心力,杀陆聿、清陆氏,才最终完成了废太子计划,另立崔贵人之子为太子,却也致使崔贵人走上绝路,皇帝英年早逝。
这一世,他们既然掌握了先机,就绝不能再重蹈前世的政治错误!
“如今徐氏得了恩宠,太后又将她严密监视了起来,万一她再生下太子……”
元显语气顿住,想起前世元晔废太子后,毒杀太子的情景,就是一阵心惊胆战。
在他和元晔都知道彼此是重生归来后,他总是会想,前世元晔并不禁欲,也没考虑过被太后掌控太子的下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后宫已经有好几位皇子公主了。
可重来一世后,他却不再临幸后宫。
起先他还觉得是因为元晔对崔贵人爱的忠贞不渝,后来又一想,或许是元晔也在悔恨前世父子相残的悲剧,不愿再犯前世的政治错误,不愿让太后掌控太子,才迟迟不愿要孩子。
元晔默然许久,道:“现在,我只能期盼那个孩子,不要再降临在徐氏身上。”
陆太后如今尚在气头,因陆夫人不放明锦,还动了关押崔晟逼她出来的心思。
王芸儿劝止了她,只道今日能因明锦有过而收押崔晟,牵连博陵崔氏,他日若是她和杨淑君犯了错,也要太原王氏和弘农杨氏连坐不成?
陆太后默然,最终打消此念。
眼见就要过年,明锦却是既不敢回宫,又不敢回家,只得乖乖待在定北王府,等风头过了,陆太后消气了,再请陆夫人去说情。
除夕之夜,贺云珠悄悄安排明锦父女见上一面。
夕阳西落时,明锦就已经焦灼的在院门等候了,门外传来敲门声,她便迫不及待的跑了过去,拉开了门。
陆聿站在门外,抬眸看她,一身雪白的鹤氅包裹着清隽的身姿,俊逸出尘,恰时,身后的夜空上,爆竹崩发出五彩的焰火,映衬的他的五官,愈发耀眼夺目。
明锦对上他的目光,竟有一瞬恍惚。
他今夜应当是来给陆夫人拜年的,不想竟亲自送爹爹过来了。
娄威扶着崔晟从车上走了下来,打破了二人的沉默。
“爹爹。”
明锦上前挽住崔晟的胳膊,看着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给他新做的衣服鞋子后,脸上漾开笑意,“爹爹穿这新衣很合身嘛。”
崔晟拍拍她的手道:“毕竟是你的一片孝心。”
父女二人有说有笑的走进屋里,陆聿目送二人进屋,转头去跟陆夫人请安。
屋里,明锦给崔晟捧上亲手做的饺子汤,除夕夜,她也不能一直陪在爹爹身边尽孝,只能亲手包一碗饺子略尽孝心。
“爹爹,快趁热吃了,羊肉馅的。”
崔晟点点头,看着那还热腾腾冒气的饺子,心头一暖,可才吃了一个后,便放下筷子。
“爹爹怎么不吃了?”
崔晟食不下咽,叹了口气,“宫里的事,我听说了,其实早些时候太师就跟我提过,想让你入宫为妃。”
明锦神色一滞。
崔晟又话锋一转,“可你小时候爹爹就把你送过一回人了,爹爹对不住你,如今再不能做出这等卖女求荣之事了,便也没有答应太师。我本以为陆氏送二女入宫,便是准备放过你了,可不想太后竟又如此逼迫于你。”
他的女儿只是想入宫做女官,找份稳定的营生,可这世间对女人太过苛刻,竟不允许她在宫中发挥所长,只想榨干她的生育价值。
他的女儿那般有本事,走南闯北,见识无数,可不是只有生孩子一个用处。
明锦勉强一笑,安抚着父亲,“他们位高权重,视人命如草芥,爹爹就不该对他们存有幻想,斗争反抗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崔晟叹息道:“爹爹没本事,对抗不了强权威压。可你跟着爹爹奔波流离了那么多年,也没说过一句苦。如今你落难,爹爹也不怕死,反正你哥嫂远在朔州,京城就咱父女俩相依为命,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明锦心头一暖,道:“当年我们落难时,博陵崔氏的同宗都是迫不及待跟我们划清界限,太后也别想拿他们威胁我,这种无情无义的族人,也不值得我们怜悯。”
崔晟点点头,“太后此人,残忍无信,太师现在承诺给的漂亮,可若你真给皇帝生下长子,太后怕不是又要出尔反尔,我们一家就得重蹈李氏满门族灭的覆辙,横竖都是死,大不了豁命一搏,我们来世还做父女。”
明锦眼眶红红的,脸上却绽着笑颜,侍候崔晟吃饭,又给他倒上温酒。
崔晟吃了一半才想起来道:“陆公子这一路亲自去家里接我过来看你,为我们忙前忙后的,我看他经历了这么多后,心性已然改了许多,到底兄妹一场,你也别总防贼一样防着他,伤人。”
明锦滞了滞,情急之时她会下意识关心他、求助他,可一旦冷静下来,她反倒不知道现在的她该用什么样的态和身份来面对他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崔晟不再多言,默默的吃饭饮酒,吃完饭后,便准备回去了。
陆聿已经站在院中等待了,他看着漫天的焰火,背影孤寂清绝,被无边寂灭的黑夜淹没。
明锦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挽着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
陆聿听到了脚步声,转身看着她,平静的眸子里倒映着冷夜的月华,温和沉静。
明锦看着他,这样的他,让她感受到一股莫可言状的温暖与可靠。
崔晟拍了拍她的手,先行登车,留下二人相顾无言。
明锦吸了口气,故作坦然的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了陆聿。
陆聿以为是她给父亲带的吃食,刚想伸手接过,明锦却又突然攥紧了几分。
“哥哥,谢谢你送我爹爹过来。”
陆聿眼神一动。
明锦低头笑了一下,抬起脸道:“这是我给你包的饺子,记得趁热吃。”
陆聿神色一滞,给他的?
他垂了垂眼,她总是这般心软良善,曾经他的偏执,做了那么多让她难堪又尴尬的事情,她却还是相信他会变好,还是会关心他。
陆聿握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
明锦松开了手,“天色不早了,哥哥早些回去吧。”
陆聿看着她,抬步向她走来。
明锦却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侧身避开,给他让路。
陆聿欲言又止,他的脚步没有停顿,从她身侧越过时,鹤氅拂过她的绦带,一言不发地登上了车。
马灯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娄威驾车返回。
明锦看着他们的马车在爆竹声中渐行渐远,默默转身回去。
车厢中。
陆聿打开食盒,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执筷夹了一个送到嘴里。
羊肉馅,皮薄肉厚,肥美多汁,一口下去,满口都是汁液弥漫的香味,咽下去,全身都是暖腾腾的热意。
陆聿吃了饺子,身上越来越暖,心里却一声连一声地叹息。
她念在幼时的兄妹情谊,或许可以原谅陆聿对她做的一切,但是,她绝不会原谅魏长风对她真心的践踏。
他是多么卑劣的一个人啊!
他恍然有一种预感,就算她想带她离开京城避难,她也是不会跟自己走的。
陆聿想着,一口一口把饺子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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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没几日,元谕就带着袁姬启程返回洛阳。
袁姬已恢复的差不多了,她是南朝人,不习惯北方的气候,洛阳是天下之中,气候温宜,更适合调息,又能远离京城这阴谋诡谲的是非地,对她也是一种福气。
年后三长制也要全面推行下去,洛阳是前朝旧都,军事要地,也需要一位地位尊崇的亲王去镇场。
临行前,皇帝交给他的有特殊任务,他把事儿办好了,重返内朝只是时间问题。
冬去春来,转眼明锦出宫已经月余了。
估摸着陆太后也该消气了,陆夫人便又入宫了一趟,给明锦说情,可回来后,却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徐贞风怀孕了。
明锦脑中嗡嗡一片,怀孕了?她才侍寝了一次,怎么会这么快?
她心里一阵后怕,若那一夜去当解药的是自己,现在就该是她怀孕,如果她为皇帝诞下长子,她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而如今,却是徐贞风承受了这一切。
她一面庆幸自己的侥幸脱逃,一面同情着徐贞风的遭遇。
“干娘,如果她生下一个皇子的话,太后会杀她吗?”
陆夫人眉梢一挑,提醒她道:“明锦,到了太后这个位置的女人,你已经不能把她当作一个女人看了。在她的身上,已经不存在正常人的感情。她永远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就与底层的可怜女子共情。相反,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地位,她会比那些男人更疯狂的拥护这道祖制,来永固自己的尊荣。”
明锦默然,她清楚太后的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本就不该对陆太后心存任何幻想,可是,她也不想看到一条无辜的性命,枉死在上位者的野心之下。
“干娘,我想回宫去当面向太后请罪。”
明锦看着陆夫人,眼神坚定。
陆夫人摇了摇头,现在这种局面,她再回宫就是自己找死。
“明锦,太后为了给孩子积德,已经宽恕了你的罪过。太后虽不会再强迫你侍寝,可你忤逆皇帝,致使皇室威严扫地,却也不能再进宫侍奉了。”
太后召她回京本就是想利用她借腹生子,而今既然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留在京城也无意义,还不如重返朔州,继续经商做她的生意。
明锦神态坚定,“干娘,我想再回宫,请帮我回宫,无论太后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她也遭过强权压迫的苦,但她不会因自己遭受的不公而去怨天尤人,她只会尽自己所能让其他人别再遭受她一般的苦。
陆夫人微微有些愕然,她是个良善人,可在宫里生存,不需要对人有过多的善意。她在这种时候选择再度回宫,定然是想帮徐贞风一把,可她并不支持她的一时冲动。
她正色道:“明锦,徐充华之事,错不在你,你亦是受害者,即便她因产子死于祖制,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你不必因对她心怀愧疚而再回宫冒险。”
明锦摇摇头,“不,我不是愧疚,我只是怜悯徐姐姐,她是功臣遗孤,名头听起来风光,实则却是无父无母,亦无族人,没有人会心疼她,也没有人给她撑腰。这子贵母死的祖制,自贺夫人之后,杀的哪个不是家世孤弱好欺负的女子?”
陆夫人哑然。
“她若生下儿子,必死无疑,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的儿子日后被别人养大,也只会亲养母,而不是她这个生母,她会被人遗忘,没有人会为她出头,也不会有人想着去救她。”
元晔的生母为陆太后所害,他是由陆太后抚养长大,面对自己的杀母仇人,他还能言听计从,尽心尽孝,从未想过给自己生母李夫人一族翻案,连世人都非议他待陆氏太厚,待李氏太薄,他也无动于衷,可见养恩的确是大于生的。
如果徐贞风死了,她的孩子也会像元晔一样薄情寡义,不会心疼她这个饱受艰难的生母,她的死只是白白给人做了嫁衣裳。
“明锦,你要学会尊重他人命运。”
明锦学不会,“无论是我,亦或是其他人,都不该为了上位者的野心白白牺牲。我回宫,也不仅仅是为了帮她,而是想从根源上去拯救更多如我一般可怜的女子。”
陆夫人蹙眉,“以你现在弱小的能力,还想跟太后斗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太后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大量不满之声,我虽柔弱,可若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蚍蜉也能撼动大山。”
陆夫人愕然。
明锦要回宫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宫里都很诧异。
陆太后既然愿意放她一马,她出宫后远走他乡才是上策,可又选择在徐贞风怀孕的时候回宫,难免不让人猜想,她是想回来坐享其成的。
不时有宫人在徐贞风跟前嚼舌根,皇帝喜欢明锦,她若生下儿子,皇帝一定会杀了她,再把她的儿子交给明锦抚养。
徐贞风听了流言,忧心忡忡。
比徐贞风更加忧心的是陆顺华,如果明锦回来,元晔的确更有可能把儿子给明锦抚养,而不是她。
如果没有儿子,她就做不了皇后,做不了皇后,她就是太后的弃子,就是死路一条。
明锦回宫这一日,陆夫人亲自陪同,把她送回了宫里,跟太后请罪。
她自认对陆聿这侄儿,也算仁至义尽了。
明锦从来都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安生性子,她在朔州能做出一番事业,在宫里也能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她这样自由的女子,那般有主见,陆聿是困不住她的。
陆太后没有立刻见明锦,而是晾着她在长春殿外跪着。
明锦心知太后在给她下马威,为了能再度回宫,硬是咬牙在寒风瑟瑟中跪了几个时辰。
直到入暮时分,陆太后才终于肯见她了。
夜幕时,长春殿的火炉烧的通暖,数不清的飞蛾纷纷往火堆上扑,前边扑来的,被燃烧殆尽后,便又有新的飞蛾前赴后继。
地上落了满地死去的飞蛾残灰。
明锦跪在殿中,陆太后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你可知宫人私自逃宫是何罪?”
明锦坦然道:“死罪。”
陆太后手指轻点,不紧不慢道:“我既已赦免了你的死罪,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死?”
明锦垂下眼眸,火光跳跃在她的眼睫,忽明忽暗,“奴婢听闻徐充华有孕之喜,愿回宫侍奉充华,将功赎罪。”
陆太后笑了一笑,她还是心太嫩、太软,即便恨自己害了她们,可她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虽说她频频忤逆自己,可看惯了宫人的谄媚逢迎,她就是喜欢明锦那敢斗争、敢反抗的大胆劲儿。
她也喜欢看她那义愤填膺,想干掉她,却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享受于把一个人慢慢驯服的快感。
她不是倔吗?她会把她的傲骨一点点敲碎,脊梁一寸寸打弯,直到她也心甘情愿地跪在自己的面前,俯首称臣。
陆太后缓缓道:“你忤逆圣意,原本是死罪,可如今徐充华有孕在身,我也不想妄遭杀孽。”
明锦一言不发,静聆圣训。
陆太后顿了一下,道:“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二十,贬为恭使宫人,配入掖廷。”
明锦伏倒在地,深深叩首,不卑不亢。
“奴婢多谢太后不杀之恩。”
陆太后冷笑一声,示意内监行刑。
明锦被内监拖走,刑杖落下,她疼的咬牙,冷汗直流,却是一声不吭。
陆夫人蹙眉,欲张口求情。
王芸儿却悄悄给她使眼色,杨淑君泄密都免不了一顿杖责,明锦再想回宫,不罚是不可能的,陆夫人遂不再多言。
二十杖打完后,陆太后走到明锦面前,手指捏起她的下颌,抬起她苍白虚弱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火光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如同烧不尽的欲.望。
“你一定觉得我当政这些年,滥杀了不少人,一定引起了很大的不满,一定有很多人反对我当政,你觉得自己可以回来团结那些反对我执政的人,来推翻我。”
明锦默然垂眸。
“我提拔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所有我重用的人,都会给他们高官厚禄,加官进爵。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供我驱使,给我卖命。”
陆太后松开她,拂袖走到那火炉前,看着被烧断翅膀的飞蛾,幽幽道:“那些人就像这飞蛾,明知我是火,扑过来是自取灭亡,可谁也挡不住高官厚禄的诱惑,我杀的人再多,也挡不住不怕死的追名逐利之人源源不断的扑过来。”
明锦默然。
《商君书》说过,对于底层的百姓,只要让他们饿着,但是又饿不死,他们就会努力劳动获取每日所需,只要能有一口气活着,有一丝向上爬的希望,他们就不会想着造反。
在朝堂上,只要太后不断的释放一些小恩小惠,让百官都觉得有往上爬盼头,百官也不会想着推翻她。
至于后宫的女人,也被太后的伪善所蒙蔽,甚至对她心存幻想,想着自己生了儿子,哪怕死于祖制,也能保族人荣华富贵。
可人死后,日后她的族人是荣华富贵,还是如李夫人一般满门族灭,她也都看不到了。
陆太后看着她,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身上,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屈不挠,敢于斗争。可终究被现实毒打到妥协,臣服于这一套规则,又利用规则,爬上至高之位。
或许是太寂寞了,她突然想留下明锦这跟刺,看看当年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如今的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明锦,我是你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
明锦恭敬道:“奴婢的确无力反抗太后。”
可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风暴,也会成为高山。
夜色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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