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怕苏彧误会,弃尘连连说:“陛下不要误会,岫云寺是正经寺庙,只是住持喜静,不爱与人多打交道,所以隔壁禅房的门设在此处。”
苏彧朝暗门里面看了一眼,果然是另一间禅房,只是里面没有门,唯一的窗是对着外面悬崖的,轻易察觉不到。
窗边坐着个干瘦的老僧人,大冷天的,只穿了一身单衣。
老僧人起先闭着眼睛,听到动响,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望向苏彧。
他没有起身,只是缓慢地开口:“是帝王之相。”
苏彧站在暗门前,没有踏入禅房的意思。
老僧人再次开口:“施主若是女儿身,必成帝王。”
弃尘一愣,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想要往外退,然而岫云寺的主持显然不顾他的死活,继续说:“虽能成帝王,却也是早亡之相。”
第188章
弃尘站在老僧人和苏彧之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倒也十分淡定,先是同苏彧介绍:“这位是岫云寺的住持,虚灵法师。”
他又小声提醒虚灵:“住持,这是圣人。”
弃尘本是崔家唯一的嫡子,文化修养自不必说,他在岫云寺的这十几年,时常会跟着虚灵学习,对面相略有了解,只是他的修为不深,见苏彧的相貌虽好却有早亡之相。
他略微犹豫,想着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苏彧是大启的皇帝,若是帝王早亡于大启并非好事,所以便想让虚灵帮忙看看,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却没有想到虚灵不仅肯定了他的判断,还道出了他没有开出来的。
虚灵气息有些虚,说话缓慢:“老衲看出来了。”
他朝弃尘招招手,让弃尘过来扶自己一把。
弃尘对苏彧说:“住持这几日辟谷,故而有些神志不清,陛下莫怪。”
说完,他才上前扶住虚灵。
苏彧依旧站在暗门处,正午的阳光只照在她半边脸上。
弃尘看过来,光与影在皇帝脸上斑驳,似华贵与明媚交错,连他这个出家人都看得晃了神。
苏彧淡淡地问:“老法师是不是还要说朕不该活到现在?”
虚灵倒是没有反驳。
弃尘:“……”他是不是该给自己准备后事了?就是不知道他这个修为能不能烧出舍利子来?
苏彧轻啧了一声,反问虚灵:“那朕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虚灵想要开口,只是他饿了几天,开口前地喘息两口气。
苏彧虽清瘦却是中气十足,抢在虚灵前面说:“老法师,你一个和尚怎么就学术士看起面相了呢?你要真学命理,就该知道面相这个东西不准,要不然按你的说法朕是不是现在该是死人了?”
她笑开来,朝旁边走了一步,整个人全然站在了阳光里,叫人将她身上的张扬看得一清二楚,“老法师,信这个不如信朕。”
虚灵到口的话顿住,他虽然有些虚弱,眼睛却格外清明,他慢悠悠地望向苏彧,看着她的脸看了良久,才说:“是老衲看错了,陛下自有后福。”
苏彧拍了拍手,将守在外面的尉迟佑和崔玄都叫了进来,她朝着虚灵和弃尘弯了弯眉眼,“朕恐怕要请两位法师到宫中小住一段时间了。”
虽然她有心要恢复女儿身,但是在成事之前,外面的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虚灵和弃尘看着都不像是多嘴的人,但是虚灵一开口就是她是女儿身才能做这个皇帝,那她自然也不放心就这样将他放任在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虚灵和弃尘都先软禁在皇宫里。
虚灵缓缓说:“老衲年事已高,不愿离开岫云寺,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弃尘手脚利索地拿起一旁的木鱼重重砸在虚灵的头上,本就虚弱的虚灵也就只用一下,就晕了过去。
弃尘十分淡定地放下木鱼,一手扛住瘦小的虚灵。
纵然出家十几年,他到底曾经是崔家唯一的嫡子,在虚灵说出苏彧是女儿身时,他便知晓,等待他们的结局是什么,苏彧没有杀他,而选择软禁,已经算是好的了。
弃尘想到自家儿子还暗自喜欢着皇帝,又悄悄看了神闲气定的苏彧一眼,一时不知道该夸崔玄眼光好,还是该同情崔玄眼光过于好。
他担心崔玄为了自己与苏彧起冲突,连忙说:“贫僧二人愿随陛下前往皇宫。”
崔玄狠狠皱了一下眉头,虚灵出现在这里着实有几分古怪,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份古怪的时候。
他了解苏彧,也了解弃尘,那只能是虚灵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苏彧才会将他们带回皇宫,至于虚灵说了什么,他怕是也不能过问,“尉迟备身,先将这二人绑了。”
崔玄又顺手从袖中拿出两块锦帕,塞入虚灵和弃尘的口中,以防他们乱说话。
弃尘:“……”所以他方才在担心什么!
皇宫里有的是空地,所以安排虚灵和弃尘两个人格外好安排。
虚灵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皇宫里了。
他和弃尘同住一个院子,地方比岫云寺还要大一些,苏彧还特意让人从弘文馆取了一筐藏书给二人打发时间。
虚灵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发现那些藏书全是孤本,皇帝就这样装框里送过来了,弃尘都顾不上他,已经在那里痛心疾首地打理书籍了。
苏彧让人给虚灵送了清粥过来,自己本人则是第二日下朝之后才过来的。
弃尘还在打理那些孤本,苏彧不爱看这些书,宫人又少,弘文馆里的藏书大半年才晒一次,有些便长了书虫,弃尘只觉得暴殄天物,趁着第二日是晴天,他便在走廊上摊了一层锦缎,在上面晒书——
纵然出家,那些刻在世家子弟骨子里的东西,却总在不经意之处显现出来。
苏彧路过的时候,弃尘站起身行了合十礼,她朝他点头示意,虽然面带微笑,但是威严十足。
弃尘又想到了崔玄,就算苏彧是女儿身,崔玄的情路也不会好走。
虚灵见到苏彧,依旧古井无波,他虽然不想离开岫云寺,但真的强制被带进宫里,何处不可修行?
苏彧主动和他道歉说:“抱歉,朕也是不得已。”
此刻屋内就苏彧与虚灵两个人,虚灵看了苏彧一眼,说:“昨日确实是老衲看错了,只是陛下的死劫虽过,命却是悬浮着的。”
苏彧听到这话,却没有追问的意思,她的气息很稳,虚灵能感受出来,他的话于苏彧未见半分影响。
他想着,看来皇帝确实是半点不信命,然而下一刻,苏彧就拿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八字:“那老法师帮朕看看这个八字。”
虚灵:“?”说好的不信命呢?
虚灵看了一眼那个八字,说:“此八字命中带煞,杀戮极重,陛下要问什么?”
“这人什么时候死?”苏彧问,这个八字是上次苏承影写在小人身上的八字,据说是逻娑王的八字,她便拿来试试看。
虚灵说:“此人的死劫在九年之后,他在人间的杀戮未尽,怕是还有数十万人因他而亡。”
苏彧轻啧了一声,老和尚还是有点东西的,按照凤仪罗的说法,逻娑王确实要在九年后才被尉迟乙所杀,不过她以为如今这世界所谓的命数早已被她改得面目全非,想来也不差逻娑王一人。
于是她问:“怎么才能在近期杀掉这人?”
虚灵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是说信命不如信陛下吗?”
“朕相信朕的命就握在朕的手中。”苏彧笑了笑,“至于别人的命,如果老法师真能算准,朕顺势借力打力,事半功倍,当然也挺好的。再说要真的能提前杀了这人,拯救数十万人的性命,也算是老法师的一桩功德。”
饶是虚灵见多识广,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主要是皇帝说的话很有道理。
他又慢悠悠地扫了苏彧一眼,目光停留在苏彧的眼尾处,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此命五行属木,在西南方以火攻之或有奇效。”
苏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待她走后,弃尘才回到屋里,悄声问虚灵:“圣人的早亡之相,住持当真是看错了吗?”
虚灵指了指门。
弃尘思索了半日,才说:“恕贫僧愚钝,参透不了住持的禅意。”
虚灵喝了一口热茶,才说:“你把门开得太大,冷风往里灌,冻得老衲开不了口。”
弃尘:“……”
他讷讷地笑了一下:“贫僧怕风把书吹走了,所以开着门看着。”
他起身关门,虚灵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来:“既是看错亦无错,确实是早亡之相,只是很奇怪,她的命自己续上,再往后纵是老衲亦看不透。”
弃尘转过身,却见虚灵拿起笔似乎在推算着什么,紧接着就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在案几上,将他原本写在纸上的字迹全都覆盖住了。
“住持——”弃尘紧张地小跑上前。
虚灵则满不在意地扬扬手,平静地说:“这便是窥探天机的反噬,老衲只是在想四龙乱九州的天象是不是被改变了。”
弃尘突然想起来,少年崔玄来岫云寺寻他时,虚灵见了之后便转身同他说,崔玄的命格极贵,但却也与九州乱象息息相关。
那时候的虚灵朝着天感叹,这天下要大乱了。
后来苏琰登基,果然乱象丛生,便是他这个半吊子之人也能看出,大启已经日薄西山,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只是什么时候开始?乱象渐渐散去,东边的紫气凝聚。
是从苏彧登基以后。
因此,他在苏彧面上看到早亡之相的时候,才希望虚灵能够出手相救,“住持,他日若是要给圣人逆天改命时,需要献祭另一人之命,便拿贫僧的命去吧,这天下若没了圣人会乱,天下一乱,苦的是天下众生。”
虚灵转头看他:“崔家家主身上有龙气,若是陛下健在,他身上的真龙便不会显现。”
弃尘轻轻笑了一下,并不在意。
苏彧把弃尘在宫中关到开春,才想起自己当初是为什么去找的弃尘。
正巧,她做了十五州城墙的模型,弃尘那个可拆卸的楼台给了她很大的启发,她也打算把城墙上的炮台变成可移动的。
谢以观也拿着重新编译的《大云经》来找她。
她便带着模型、《大云经》以及谢以观,一同去见弃尘。
弃尘却是对着谢以观打量了又打量,才略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谢以观编译的《大云经》,看了半日,他略显艰难地开口:“不知谢施主可有看过原本的梵文经书?”
谢以观这个版本除了用了《大云经》这个名字,除了净光天女转世之后都做了国王之外,中间的过程似乎和原版关系并不大。
好好的一个天女受点化的佛理故事,在谢以观笔下怎么就变成了天女奋斗史了呢?
谢以观坦荡地说:“并未寻到原本的经书。”
弃尘:“……”他懂了,这下也彻底证实了苏彧确实是女儿身。
他看了看笑眯眯的苏彧,言不由衷地说:“贫僧才疏学浅,不可置评。”
转手便将那本新编的《大云经》传给了虚灵,反倒是对苏彧做的那个城墙模型,看了又看。
苏彧将模型留在他这里,说明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弃尘频频点头,眼中多有赞许,“陛下将此留下,贫僧再琢磨一下,或可以做出一个可滑行之道,供所谓的炮台移动。”
弃尘不知道炮台是什么,但总归听着就是厉害之物。
虚灵翻完那本《大云经》,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只问:“陛下原本来自平山国吧?”
苏彧点头。
虚灵说:“《大云经》所说之事自当是在北方之国,平山国之处有神迹可寻。”
苏彧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这种事果然还得是真神棍出马。
虚灵慢悠悠地转着手中佛珠,淡淡看了谢以观一眼,说:“老衲可否与陛下单独说两句?”
苏彧没有反对。
待到屋内只有她二人时,虚灵说:“之前未曾看透地事,老衲在见了谢施主才明白,想来陛下是将四龙都聚在身边了。”
苏彧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老法师怎么又提这件事?”
虚灵手中的佛珠又转了两圈,苏彧有些不耐地起身,他才再开口:“陛下,老衲之前说过陛下的命是悬在那里的,若是以四龙、四人之命为祭,可彻底为陛下续命,同时大启的气运也会跟着陛下起来。”
苏彧彻底收敛起笑容:“你是说杀掉你口中的四龙?”
用四个男主的命换她一人的吗?
苏彧的眸色半明半暗,有些晦涩。
虚灵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杀气,过了许久,他却听到命数飘忽不定的帝王笑出声:“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苏彧睥睨向他,气度非凡,“朕说过朕的命就握在朕的手中,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朕就当你是妖僧,处以极刑。”
虚灵难得笑了。
苏彧从关押虚灵和弃尘的宫殿里出来,便见到谢以观在宫道前等着她。
“陛下?”谢以观迟疑地唤了一声,他怎么觉得刚刚苏彧看他的那一眼,满满的复杂之色?
苏彧长长叹了一口气,“朕终究还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谢以观:“……”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着怪危险的。
他倏地转过头,却看到宫门内,弃尘似乎一直在看向他。
这位弃尘和尚,光看长相便能断定是崔玄的父亲,所以他为什么也以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弃尘的效率很高,没几日便在模型上做出了滑道,可以轻松地将沉重的炮台移来移去,他让人给苏彧传了信。
苏彧便带着有实战经验的尉迟乙一起过去看,让尉迟乙也提提意见。
弃尘见到尉迟乙又面露出几分古怪。
尉迟乙一脸疑惑地说了几点作战的需求,出来时,还悄悄地问苏彧:“陛下,崔阁老的父亲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臣?”
苏彧不在意地摆摆手:“大概是想要你和行简好好相处吧,做父亲的总是想要儿子交到好朋友。”
尉迟乙:“……”陛下,这话您自己信吗?
弃尘的移动炮台在苏彧的基础上再加了尉迟乙的修改意见,在阳春三月之前完成了。
同时传来好消息的还有河东观察使杜常轩。
杜常轩通过刚刚设立的安全司给苏彧传递了消息,苏彧派程锦元带人秘密护送杜常轩进京。
杜常轩这一次进京,虽然是只身一人,却带了一个庞然大物,如果不是苏彧派人,他还真弄不进京来。
他见到苏彧,一脸兴奋地说:“陛下,臣做出来了!陛下所说的那种缫车!”
杜常轩做的这个缫车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缫车了,而是蒸汽纺纱机。
苏彧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不得不夸一声,杜常轩真是个人才!
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将蒸汽装置用到缫车上,杜常轩就利用那个蒸汽装置,再加上齿轮组做出了蒸汽纺纱机——
原本一次只能纺出一个纱锭的缫车一下子就能纺出十二个纱锭来。
尽管这个蒸汽装置还较为简陋,对燃料的浪费也比较大,需要不断地加煤矿才能维持着它的运转,但是对于这个时代、对于现在的苏彧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不可能一下子就将这个时代代入工业时代,一个是生产力跟不上,一个是步子跨的太大容易出问题,如果高举火把去燎原,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但是利用星星之火便可以无声无息燎原。
一个小小的发明,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应,但却是改变世界的开始,当大部分人察觉到时,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
苏彧的眼眸很亮,就像凝聚了万千星火一般。
杜常轩愣了愣,脸不自觉地便红了起来,他在心中想着,原来一人容貌太甚,便无关了男女,就像他明明知道天子为男子,但是看到苏彧这双眼眸,他便心跳加速,不敢直视。
杜常轩刚刚做观察使一年,苏彧没有打算将他调离河东的意思,一时半会也升不了官,便赐了一些金银珠宝,又问他有什么愿望。
“臣可以不要这些金银珠宝,只是有一个愿望。”杜常轩说时,不自觉地又红了脸,本来他读书便是为国为君,如今却不知廉耻地提要求。
这般想着,他的声音不自觉便轻了下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臣有一个妹妹,听闻女子也可参加科考,想要、想要进学堂……我家虽小有资产,但也只能请个夫子在家教臣的妹妹识几个字,到底不如在学堂上学,陛下且放心,臣可以叫她女扮男装不被人发现,若是被发现了……”
“若是被发现了也无妨。”苏彧大手一挥,就这样应下了。
杜常轩愣了半天,他本以为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却没有想到皇帝就这样轻易地应下了,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彧笑了笑:“朕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你妹妹一个女郎进学堂,要顶着的压力可是很大,你要叫她想清楚,一旦进去了可不能打退堂鼓,否则丢的便是朕的脸。”
杜常轩重重点头,既然求到皇帝面前,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妹妹就是跪着哭着也得把书读完,否则他怎么对得起皇帝呢!
第二天,苏彧就将柳无时叫了过来。
柳家的大本营本就在江南,柳无时尤擅长做丝绸生意,故而他看到这个蒸汽纺纱机,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如今纱锭产量小,导致了布匹产量小,如果这个蒸汽纺纱机能够用起来,那整个布匹的产量便会上去。
苏彧却说:“这机子你拿到江南去卖掉,柳家不许参与这一次的买卖。”
柳无时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去,望向苏彧,脸上尽是不解。
苏彧弯了弯唇:“这天下的钱不能都只叫你们柳家赚了,得分着赚。而且你掌管着钱庄,往后要增加商人的贷款业务,所以你不能既做堂上的官,又做堂下告状的民。”
她直视着他的眼眸,继续说:“如果你想回去做大启首富,就必须辞官回去,如果你要继续做度支司大夫,柳家就必须低调,今后要走哪条路,你自己要想清楚,不已。”
柳无时略有些无礼地回视着她的眼眸,他想告诉她,那时候他既舍得全部身家为她求一个自由身,现在他自也是能舍下大启首富这个无关紧要的称呼,只求能待在她的身旁。
然而苏彧是苏大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蓬勃的爱意,眼下却是不能了。
他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唇,带着几分不甘地试探着:“臣想要留在陛下的身旁……可以吗?”
苏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是可以的。”
柳无时倏地抬眼,对上她的笑颜,她说:“不已能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来,朕很开心。”
“陛、陛下……”柳无时心跳得厉害,差点就要说,别说是留下来,就是进宫做男妃子,他也不成问题,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理智在,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叫自己冷静下来。
“那臣这就去准备船,走水路将此物运到江南,保准将它卖个好价钱。”柳无时克制地行了一礼,如往常一般走出宫。
郭来东看了他一眼,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想来是在皇帝那尝到了甜头。
他还没舒一口气,柳无时却一把扑到车厢里,好端端一个六尺男儿就这样在软垫上滚来滚去,又突然把整张脸埋在软垫里,手还在那里垂着车壁。
郭来东:“……”皇帝还是对柳无时无情点好,柳无时这个样子实在吓人!
蒸汽纺纱机从河东悄悄运到了京城,又辗转走水路运到了江南。
柳无时自己没有出面,而是托到他的姐姐柳无艳手中。
柳无艳特意设宴请了几位江南大户的夫人,顺势便炫耀了一把手中的这台蒸汽纺纱机。
几位夫人都是能言善道的,回去便同自家郎君说了这东西,讲到最后神乎其乎。
这几位江南大户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半信半疑,并不全信,只是心里又有些痒痒,想要一探究竟。
过了几日,柳无艳才让自己的郎君贾俊出面,又请了这几位江南大户来家中做客,在几位江南大户的怂恿下,“半推半就”地又展示了一遍蒸汽纺纱机。
几位江南大户看得眼馋,合计着如何弄到手。
没几日,贾俊便看中其中一位胡郎君手中的地,那位胡郎君却说,他不要银两,只要贾俊手中的那台蒸汽纺纱机来换。
贾俊为难地说:“这不是巧了吗?吴郎君也说要拿城东的五间铺子来换,我还是同他换更划算。”
胡郎君一听便急了,连忙说:“这块地白给你,再加城南的三间铺子,你同我换。”
贾俊犹犹豫豫,胡郎君又改了口:“这块地再加城南五间铺子,不能再多了。”
贾俊说:“吴郎君城东的那五间铺子,后面还连着院子……”
胡郎君急着说:“你又不缺住的地方,这块地再加城南六间铺子,就这么多了!”
贾俊勉勉强强答应下来,胡郎君生怕他反悔,利索地将地契给了他,直接便喊上仆从去他家中把蒸汽纺纱机抬走。
只是胡郎君搬回去却不会用,又得来请教贾俊,贾俊摆着架子说:“学费得另算。”
胡郎君气得想走人,但是想到自己前面这么大的代价都花出去了,无论如何前面的钱不能白花,便又忍痛舍了一块地给贾俊。
贾俊拿到两块地和六间铺子,都交给了柳无时。
“这么卖得起价?”柳无时都惊了一下,他本着要在江南推广此物,原本并不想卖高价。
柳无艳斜睨了贾俊一眼:“你姐夫的心可比我们柳家人黑多了。”
贾俊也不恼,笑呵呵地说:“物以稀为贵,现在趁这东西是稀罕物件,换个好价,日后人人效仿家家皆有,届时便不值钱了。”
胡郎君得了蒸汽纺纱机之后,只觉得自己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得到,就这样一台自然满足不了他,便寻来了工匠细细研究,随即又仿制了两台。
有了这三台纺纱机,他出纱锭的速度比其他人要快上十几倍,出布匹的速度自然也快了不少,在这个春日狠狠赚了一笔。
尽管胡郎君遮遮掩掩,不愿意他人也拥有蒸汽纺纱机,但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其他人见他赚了一大笔,便花重金请了当初为他仿制纺纱机的工匠,没多久,整个江南都开始盛行这种蒸汽纺纱机。
只是纺纱机多了,原本的织布机却是跟不上产纱锭的速度,纱锭便囤积了起来。
江南的这些大户们觉得这样可不行,工匠们也察觉到了赚钱的契机,开始思索如何改良织布机。
改良的织布机出来了,却需得两人协作一道织布。
这些江南富商们便又想出了法子,将十来台织布机放在一起,形成一个作坊,聘用织娘前来织布。
这些织娘原本都是在家中的女郎,靠着家中的郎君出去将纱锭领回来织布,织好的布再叫男人们拿出去换钱,可如今这些富商只聘用去作坊的织娘,穷苦人家哪舍得放弃这么一笔收入,纵是有些女郎不愿意抛头露面,都被家中郎君劝着去了作坊做工。
一时之间,江南三里一作坊,街上往来皆织娘。
这些走出家门的织娘直接领了工钱,渐渐的,钱便留在了她们自己的手中,寻常看着家中郎君才能买的胭脂水粉,如今却是不必通过男人,她们自己便能买。
她们忽然觉得,从家中走出来做工也是件好事,女子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并不一定要靠男子。
不仅如此,一些能干的织娘攒了钱,便思索着自己开间小作坊,她们不仅能织布,还能刺绣做成衣,在这一块上,她们似乎比起那些男商人更有优势。
这一年的春夏,江南是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
柳无时在江南一连待了数月,为了扶持江南的纺织作坊,他听从苏彧的吩咐,在钱庄开办了所谓的“贷款业务”,其实钱庄从前也有抵押,只是并无偏向性,而这一次要是可证明向钱庄借钱是为了办纺织作坊,原本抵物借七成钱可提升至借九成钱。
只是柳无时不知道,他在江南的数月,着实错过了京城里的大消息。
弃尘做出移动的炮台之后,苏彧又亲自跑了一趟原州。
从原州回来,她带回一个长匣子,以及一个僧人。
若空在外游历了四年,他始终觉得自己的修行还不够。
苏彧再次与他相逢,笑着问他:“要不要和朕回京?这一次朕见了岫云寺的虚灵住持,倒是有不少收获,若空你见了他一定收获更多。”
若空看着笑语晏晏的帝王,自觉这一路全是因为苏彧点化,于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决定跟着她回京一趟。
却没有想到,他离开京城时被众生所唾弃,回京时竟成了从西而归的得道高僧。
若空回京那日,本该与他同行的帝王悄悄绕了另一门回皇宫,只留他一人茫然地面对出城欢迎他的百官与百姓。
听着众人口中的赞誉,若空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被引导着入宫,再见到苏彧。
苏彧指了指案几上的那本《大云经》,说:“法师带回来的《大云经》果然是意义非凡。”
若空:“?”
苏彧又让元燃带若空去见虚灵。
若空才跨进宫门,元燃就极快地关上大门,将门栓一插上了锁,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若空:“?”
弃尘顺手给他递了一个枇杷,“院中的枇杷熟了,吃吧。”
“多谢,”若空连声道谢,又觉得不对劲,转头看到弃尘光秃秃的头,又多了一丝安心,“您是虚灵住持?”
“不是,贫僧弃尘。”弃尘指了指房内,“虚灵住持这几日辟谷,怕是不能见你。”
“那……”若空还没有问出口,弃尘摇头说:“陛下大约是要关你几日,莫慌,不会伤你性命,你便当换个地方修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