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壑并未因新政受到打击而下笔逢迎保守派,也没有?一味的夸赞新政,歌功颂德。
他的文章不仅针砭时弊,亦充分肯定了新法有?利之处,还很有?前瞻性,分别以五年、十年为框架,分析新政将会产生的影响,利弊并驾。
最后,谢壑给文章做了总结,言明新政只是阶段性的权益之策,当逐步见效之后,尤其是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后,朝中应有?更大的改革,否则不仅西六州不保,燕云十六州吞纳不下,连长江以北的大齐腹地都将有?可能沦丧,而且是在六十年内必将发?生。
景元帝看得心中一凉,胸膛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之气,他重重的看了谢壑一眼,脚步沉重的坐回冰冷的御座。
渐渐金乌西坠,殿试也进入了尾声。
谢壑从容淡定的将自己的答案誊抄在正卷上,在考试结束的那一刻,他也成功的收了尾,交卷离座。
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未几?多时,蔺冕也走了出来。
“逸安还在里面??”谢壑微微拧眉问道,殿试为防火事是不给蜡烛的,此?时还未出来,是没有?答完题吗?
正当二?人疑惑之际,裴逸安擦着额头上的汗夺门而出,面?色微微发?白,见了谢蔺二?人,不禁低呼一声:“好险!好险!”
谢壑与?蔺冕便知他赶在强行敛卷前交了卷,亦都放了心。
此?刻还在宫里,三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并未再说?话,而是等着人齐之后,由礼官将他们?领出宫门。
半个?时辰后,考生出了文华门,彻底出了宫,还有?考生扭头回望,目露留恋不舍之情。
蔺冕今天的状态还算可以,没有?那日去谢家?时的颓丧与?疲倦,他出了宫就将谢壑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我见官家?在你身?侧站了大半晌,你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新政还得继续。”谢壑说?道。
蔺冕挠了挠头道:“我觉得也是,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裴逸安亦附和道:“贸然废止新政,比一开头不实施新政,危害更甚。”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走出宫门有?一段了,各自看到了自家?来接人的马车,互相?拱手作别,日后再叙。
殿试收完卷,一应弥封、誊录、对读完毕之后,由专人负责将这些试卷送到八位读卷大臣那里,算上往年通过会试后未参加殿试的考生,今年报名参加殿试的人数有?二?百余名,平均每个?读卷大臣分了不到三十份考卷,看似数目不多,其实只有?一天的读卷时间,还要?拆封确定名次,可谓是时间紧任务重。
读卷大臣将畏畏缩缩不敢直言的考卷和未曾答完题的考卷放在最末等,将有?理有?据中规中矩的答卷安排在中等,将有?些真知灼见,言辞清正的答卷放在前头等候参与?一甲和二?甲前十名的排名大比拼。
最后有?一道考卷被单独拎了出来,因为观点过于犀利过于惊世骇俗,它并不属于这几?类中的任意?一类,令读卷大臣十分头疼。
众人不敢批阅,将其交到官家?面?前,请官家?圣裁。
景元帝一看其卷便知是谢壑的,印象极为深刻,一开始看到此?文的时候,他心中蓦然升腾起一团郁火来,说?不清是躁还是怒,只觉得这人是真敢说?啊。
朝堂之上因为新政争论不休,其重点也只是在要?不要?实施新政上,只有?谢壑独树一帜,不仅要?而且一直要?,甚至嫌弃新政像小猫抓痒痒,不够深刻,不能刮骨疗毒,只能暂时挤出毒疮脓血,缓解一下王朝弊病,时机成熟要?来一次更为彻底的变革。
若是旁人这么说?,可能有?哗众取宠之嫌,可谢壑在文章中将情由利弊一一分解明白,有?理有?据,清晰可辨,不得不惹人深思。
景元帝是上位者,他所看到的视角要?比臣子们?更为广阔,作为站在权势之巅的人,他对谢壑的文章比臣下们?感触更为深刻?*? ,他本来就是个?进取之君,他的某些观点其实是与?谢壑不谋而合的。
他主持过好几?次殿试了,也只见过一个?谢壑。
思索良久之后,他用朱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中”字,入木三分。
谢壑的卷子被送回读卷大殿时,诸位读卷大臣心里有?了底,既然景元帝能相?中,那依此?文的质量,当为头名。
景元帝心中暗忖道:吾当为子孙后代取才也。
读卷完毕后,读卷大臣将拟定的前十名试卷奏至君前,请景元帝过目。
景元帝依例翻阅一番,无甚异议,只将蔺冕的第六名提到了第三名的位置,将原先的第三名换到第六名,他抬头直言原第三名的文章言语清和,但论点有?些虚浮,不若蔺冕的文章踏实。
底下的大臣道:“官家?圣明,我等亦是如此?认为,只是蔺公子年少,便有?意?垂磨一番,是以将他的名次往后排了排。”
景元帝不赞同道:“贤明何拘长幼,日后切莫如此?了。”
众臣连忙称是。
名次由景元帝亲定之后,读卷大臣将原卷捧至红本房,前三卷填写一甲第几?名,后七卷填写二?甲第几?名,然后政事堂将其余各卷依次书写,拆弥封交填榜官填榜。
填榜用黄纸,表里两层,时称金榜,中书四人写小金榜,四人写大金榜,小金榜由奏事处进呈御前,大金榜由馆阁学士捧至紫宸门钤盖“皇帝之宝”,在金殿传胪那日张榜于众前。
金榜填至完毕,于次日举行金殿传胪大典。
诸贡士皆穿公服,戴三枝九叶冠,按名次排列于殿前,鸿胪寺官设黄案于太和殿东门旁和丹陛正中,设云盘于丹陛下,设彩亭于文华门外。
百官肃穆静立,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皇帝升座,銮仪卫官与?鸣赞官分别赞:鸣鞭、排班。
读卷官、执事官行三跪九叩大礼,起罢,诸贡士行礼。
鸿胪寺官立于丹陛东侧宣《制》:“景元七年三月庚申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鸿胪寺官开始唱榜。
第一甲第一名谢壑。
第一甲第一名谢壑。
第一甲第一名谢壑。
连续传唱三次,丹陛上下,金殿内外,万臣咸听。
早在礼官引新科进士入场的时候,谢壑心中就有?猜测,考生队次略有?变化,比如先前蔺冕离他还有?三排的差距,这次入场只与?他相?隔了一个?人。
但他内心还是没有?完全肯定自己能夺得头筹,一路走来科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考试也越来越难,更不必说?,朝堂之上暗潮涌动?,官家?力排众议在殿试中让考生对新政畅所欲言,其实考生前途难料,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一定领悟得到官家?真正的意?图。
殿试之前,老师特?意?到家?中叮嘱自己该怎么答就怎么答,让他对殿试内容有?了一定的揣测,及至后来那人告知自己蔺祈卸职了,他才斟酌问出官家?对蔺祈的看法,因为官家?怎么看待蔺祈的,基本就是怎么看待新政的。
只有?领悟了官家?真正的意?思,他才敢在殿试中放手一搏,蔺祈作为新政真正的掌舵人此?时卸职,未必不是官家?以退为进安抚保守派的招数。
朝政疲敝未除,内忧外患之际,新政几?乎成了官家?所有?的砝码,他怎么可能就此?放手,不甘心的。
只是官家?性子不够果决,总想朝堂内外都尽善尽美,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有?一部分人得利就有?一部分人失利,同样失利的人亦不肯善罢甘休的。
一进一退,朝堂中的这两股势力拧成了新政派与?保守派。
只是新政的优势明显,弊端同样也十分突出,官家?需要?以退为进,缓和平衡两派之间的矛盾,此?为帝王心术,这也是官家?和蔺祈产生分歧的地方,亦是蔺祈感到深深无力的地方。
当前的新政只适合短期之内实施,拖一天便有?一天的不便之处,官家?总试图去平衡两派之间的矛盾,真正忽视了新政隐忧,他同意?蔺祈卸职,并没有?着手解决新政所带来的弊端,其目的在于平息保守派的怒气。
谢壑就是抓住这一点儿?起文的,意?在劝诫君王清楚了解新政实施的急迫性,别再玩什么平衡术了,再玩下去大齐迟早要?完……
言辞不可谓不犀利,言之殷殷,情之切切,若君王能听进去一二?,他必拔得头筹,若君王听不下去,将他排在末尾他也并无怨言。
所以鸿胪寺官高唱状元之名时,他心中一颤,在礼官的引导下出列叩谢皇恩时,心中感慨万千。
鸿胪寺官唱完新科进士榜,礼部堂官行至榜前北跪天子后,捧榜下阶放至云盘里,随后与?一甲进士随榜而出,其余诸位新科进士由鸿胪寺官左引出昭德门,右引出贞度门。
谢壑作为新科状元由鸿胪寺官引着,去偏殿换红袍,插金叶红花于帽侧,奉圣旨预备率诸进士游御街。
金榜贴出后,谢壑连中三元传为一时佳话。
景元帝离殿之后,将谢徽叫至御书房,他将谢壑的墨卷递给谢徽道:“玉砚啊,你这个?儿?子着实了不起。”
谢徽迅速览阅一番,跪拜道:“天子圣明。”
景元帝着实好奇,不禁问道:“你家?兄长打哪儿?给你淘来的?朕遍寻宇内而不得,倒让你一低头碰到了。”
谢徽憨厚一笑,爬了起来说?道:“熙州捡到的,托官家?的洪福,一抬头就捡到了。”
景元帝目光灼灼的看着谢壑的试卷说?道:“此?子文采斐然,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之前是何来历?师从何处?想必不是无名之徒。”
谢徽毫不避讳道:“犬子年少的时候,师从陆恪陆御史,多年来一直勤奋好学,这才有?了今日。”
景元帝了然道:“原来如此?。”沉默片刻,他忽然对谢徽说?道,“今日御街夸官,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此?时,谢壑自文华门出,绯袍玉面?跨白马银鞍行至御街之上,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皆目露艳羡之色朝谢壑行注目礼。
丰乐楼恰好位于御街左侧,甫一开张就被瞧热闹的人将临街的位子都预定了出去,谢宣站在最高的那一层,从窗头探出半截身?子来高声吼道:“爹——状元郎——你好棒啊——你最厉害——”
御街两侧人声鼎沸,将谢宣的声音截得断断续续的,可谢壑还是听到了,他仰头朝丰乐楼那边看去,对着谢宣挥了挥手,惠娘上前来拉谢宣,以免谢宣掉下去,粉面?桃腮突然出现?在窗前,谢壑心中蓦然一震,像是被谁敲了一下。
“爹爹可真威风!”谢宣抬眸对他阿娘说?道,“今天爹爹最威风!”
惠娘揽着谢宣的小身?子,深以为然,她不禁劝学道:“我儿?也勤奋刻苦读书,来日像你爹爹一样威风。”
“阿娘!你好贪心,有?了状元夫君还想要?状元儿?子。”谢宣笑道。
“你这小家?伙浑说?什么呢!”惠娘抿了抿唇角,她何时有?状元夫君了?她想要?个?状元儿?子过分吗?天下所有?母亲,谁不愿自家?儿?孙出息?!
御街右侧,汴京城最大的珠宝首饰楼华萃楼内,一位妙龄女子推门绣窗,垂首正看到谢壑领诸位进士骑马游街,惊鸿一瞥,夺人心魄。
“素心,那御马上的郎君是谁?”女子鬓边簪了一枝通心草卷成的千丝菊,花色纯白,衣裙亦是穿的素雅,显然是在守孝期。
“娘娘,看模样依稀像是谢家?七郎。”贴身?侍女素心谨慎回道。
那簪菊女郎略点点头,暂且按下眸底的心思,在谢壑骑马而过后,她亦百无聊赖的关上窗户,扭头对随从说?道:“去,打探打探,新科一甲进士都是谁?”
“是,娘娘。”随从闻令而动?。
第58章
谢徽携景元帝登上丰乐楼时, 谢宣正手提装满杏花瓣的香篮,倚在窗边往下扬洒,边洒边笑道?:“杏花沾衣状元郎, 撷得墨客第一香。”
景元帝纳罕道?:“这出口成章的小童是谁?”
谢徽得意的笑道?:“我家的小孙子,素日里有几?分顽皮,但招人喜欢得紧。”说着,他招了招手对?谢宣说道?,“宣儿过来, 拜见官家。”
谢宣闻言扭过头去, 又留恋的往下看了一眼,而后将手中的花篮放在八仙桌上, 走至景元帝面前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草民谢宣, 见过吾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畏惧不?胆怯, 落落大方,小小年纪便?一副从容沉稳的气派, 令人啧啧称奇。
景元帝起了逗弄的心思, 笑着指着游街的新科进士说道?:“你若能自作一首观进士游御街的诗来,朕便?将手中的乌骨泥金扇赐给你,如何?”
谢宣拍拍胸膛道?:“这有何难?”他在丰乐楼最顶层缓缓踱步,行至临街的那扇窗前一拍窗棂道?:“有了!”继而他高声吟哦道?:
“青帝怜生?民,人间才放春。
天河粼粼水, 送臣至帝津。
翻身鱼龙客,簪缨始为?真。
葳蕤天下材, 报君何惜身。”
景元帝听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青帝怜生?民, 人间才放春!此子竟聪慧如斯!”
谢徽扶额道?:“官家,他的夫子是颜斐, 这小子素日里最喜欢捉人吟诗作对?。”
景元帝惊愕道?:“前两?年颜斐在熙州收的关门弟子竟是他?”
谢徽一脸正直的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谢宣伸手笑道?:“官家,小子讨赏。”
景元帝瞧了瞧手中的乌骨泥金扇,唤来伙计笔墨伺候,他提笔蘸墨在扇面用飞白?体题“放春”二字,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交给谢宣道?:“放春扇赐与谢家放春郎,正相宜,望尔日后如同?父祖这般成为?大齐栋梁之材。”
“谢主隆恩。”谢宣接过乌骨泥金扇后跪谢道?。
谢徽站在窗前满眼慈爱的看着谢壑打马而去,心中与有荣焉,因?为?这曾是他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呀,他犹记得自己?还是汴京少年时,呼朋唤友挤在人堆儿里看新科进士游街,人人对?新科进士交口称赞,说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天生?便?是人上人。
在大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而他还是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建功立业,壮年封公,可还是有那么?些微微的小遗憾,如今这遗憾随着子孙出息也弥补上了,心间如何不?快慰?!壑儿状元及第,卿仪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吧。
景元帝在窗前俯身一看,目光落在蔺冕身上,他扭头问谢徽道?:“蔺祈出京了吗?”
谢徽摇了摇头道?:“臣不?知?,臣许久没去蔺家了。”
景元帝挑了挑眉道?:“闲暇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谢宣边把玩着乌骨泥金扇,边抬头说道?:“祖父也是无奈呀,他实?在不?善饮烈酒,每次从蔺家出来都摸不?着自家的门在哪儿,得家里的老奴出去寻上半晌才回得来,祖父面薄,不?好意思跟官家说。”
景元帝见他说话实?在有趣,不?禁打趣道?:“你呀,一句话将你祖父的老底都揭了。”
谢宣哈哈一笑道?:“无妨的,祖父疼我,必不?会?介意。”
谢徽佯作恼羞成怒在他的屁股上轻拍了两?下,谢宣笑的更欢了。
景元帝情不?自禁的又看了谢宣几?眼,一开始只?以为?他年幼聪慧,有几?分诗才,而今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实?则巧妙的解了他祖父的围,不?仅有诗才,还有急智,后生?可畏啊,不?愧是状元郎的儿子。他拍了拍谢宣的小脑袋道?:“你祖父对?你期盼甚深,要好好读书呀。”
谢宣仰面笑着应了,心里却默默念叨,每个人都来他面前劝学,搞得他像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真真是恼人的很。
他趴在窗口看着爹爹打马远去,心里美滋滋,自己?是状元郎的儿子,才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呢。
谢壑仰面看不?到丰乐楼了,这才扭过头来好好骑马走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反而淡定了,甚至不?及中会?元来的冲击大,今天是他科场上的终点,亦是官场上的起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沿途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道?:“状元郎好生?俊俏,人又年轻,不?知?成亲了没?”
“你可真敢想,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她的同?伴打趣道?。
“他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取妻啊,不?知?他中意什么?样的女人?哪个女人又有天大的运气才能嫁给他罢。”
“瞧你说话酸的,吃不?着的飞醋也得舀过来尝两口。”
“哎呀,人家这不?是羡慕嫉妒恨嘛!想想都不可以嘛?你不想?”
“哈哈,我可没有你脸皮厚。”
“哎呀,你踩到我的绣花鞋啦。”
“别乱动,碰歪了我的头花。”
谢壑骑马经过,被人啪啪啪投掷了不?少香囊与玉佩,这些姑娘家的俏皮话也随风断断续续的飘入他的耳朵,他抿了抿嘴角,又朝丰乐楼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他喜欢的女子呀,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然后后半程的游街中,他整个人都在思索如何跟惠娘提及提亲的事儿?要写怎样的文书,下怎样的聘礼等等。
他甚至连婚后宣哥儿可能会?碍眼都考虑到了,若颜老忙于朝政没空教导的话,到时候可以扔宣哥儿去国子监读书,最好住在国子监里得了,嗯,他有了媳妇之后,不?会?想儿子的。
思及此处,他弯唇笑了笑,像雨后初晴的春山。
谢壑心情很好的率领诸进士游完御街,文庙祭孔,而后在礼官的指引下来到琼林苑的集贤殿,等候官家赐宴。
这时气氛就松快多了,三五相熟的人凑到一堆儿说话,蔺冕和裴逸安围在谢壑身边,蔺冕拍了拍胸口道?:“刚刚游御街的时候好险,我听好多人窃窃私语要将我捉了去做女婿呢!我蔺成冠岂是那种……那种……浮浪之人。”
蔺冕还未成亲,说此话的时候,脸上飘来两?抹可疑的绯云。
“这次你算得意了,又是金榜题名又是洞房花烛的,大登科连着小登科,可美。”裴逸安调侃道?。
蔺冕连忙摆了摆手道?:“我志不?在此,男子汉大丈夫理应治国平天下,怎可耽于儿女私情!”
“好好好,治国,平天下,前面的修身齐家你是一样都不?提。”谢壑低笑道?。
蔺冕抬眸问道?:“临渊你这满面春光的,是有情况?”
谢壑难得目光游移,抬头看看天,低头瞧瞧地,就是不?搭话。
“哎!还真是有情况?怎么?样,我帮你出出主意?”蔺冕自告奋勇道?。
裴逸安揶揄的看了蔺冕一眼说道?:“你自己?都未成家,还给别人出起主意来了,即便?你敢说,临渊也未必敢听。”
孰料谢壑瞧了他二人一眼道?:“不?妨说说看。”
蔺冕好奇的问道?:“是不?是宣哥儿他娘?”
“嗯。”谢壑承认了。
裴逸安道?:“你这条件得天独厚啊!女人最看中孩子,宣哥儿是你的,惠娘岂会?另择他人为?婿?”
未成亲的蔺冕反而明白?了什么?,他说:“这完全不?一样,如果只?是单单为?了成亲,倒也不?难,难得是互相喜欢,不?掺杂别的因?素的互相喜欢,临渊大抵要的是这个!”
谢壑没成想蔺冕倒说的头头是道?!
蔺冕又道?:“你的本经是《诗经》,《诗》三百里求爱的篇章可不?少呢,你就没领悟到什么??”
裴逸安笑道?:“他要是冲那方面理解,陆御史的戒尺不?知?要打折多少根了?”
蔺冕点点头道?:“倒也是!”他摸着下巴略一思忖道?,“你喜欢人家,你就要对?人家好啊,整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旁人也领悟不?到的,不?如这样,先来个简单的,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你送什么?!”
谢壑凝眉想了想道?:“她喜欢美食,喜欢元宝。”
“这不?就结了,你就领着她下馆子,吃遍汴京美食!”蔺冕提议道?。
“你这个夯货,且不?说行不?行得通,汴京城里比惠娘厨艺好的厨子也不?多吧?”裴逸安发出灵魂一问。
“我倒知?道?个地方,雀金楼!惠娘一定会?喜欢的。”蔺冕道?。
裴逸安亦点头道?:“此处倒不?错,我也推荐,听说坐镇的大师傅是宫中御厨,且不?论真假,菜品是绝对?可以的。”
“可以一试。”谢壑总结道?。
三人正说着,读卷大臣与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了集贤殿,诸位新科进士立马噤声,正襟危坐。
一阵礼乐之后,皇帝升座。
这时一队宫娥鱼跃而入,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凤鸟衔牡丹枝的墨色漆盘,漆盘上是一块块拿红绫包裹的圆滚滚的点心,诸位进士目露欣喜,这就是传说中的御赐点心红绫饼了!只?在琼林宴上赐与新科进士,每人一块。
宫娥们依次分发,只?是给了谢壑两?块,谢壑有点疑惑。
掌事女官笑道?:“是官家特意给谢小公子留的。”
谢壑少不?得起身行礼谢恩。
众人皆是错愕不?已?,谢家祖孙三代简在帝心!着实?了不?得。
这段小插曲过去之后,谢壑作为?新科状元是要率诸进士敬谢考官的,殿试主考官为?当今天子,景元帝喝了新科进士们的敬酒之后,鼓励了诸人几?句话便?离席了。
官家离席之后,宴会?上的氛围一松,众人都热闹了起来,往来交际,好不?自在。
文人集会?,少不?得诗酒应和,大家酒酣之时,一致推举谢壑留墨,这种事是推拒不?得的,他接过宫人的笔墨,略一思索,提笔挥毫写就:
引领群仙上紫薇,云间相逐步相随。
桃花直透三层浪,桂子高攀第一枝。
阆苑更无前骤马,杏园都是后题诗。
男儿显达当如此,满袖馨香天下知?。
众人皆高叹不?已?,甚至读卷官里有观文殿大学士,也来凑热闹挥笔赞道?: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榜眼陆道?白?亦被人推着提笔留诗道?:
世间得意是春风,散诞经过触处通。
犹以西都名下客,今年一月始相逢。
又是赢得一片喝彩声,榜眼出自江南陆氏,是陆恪的族侄,其人性情甚为?内敛,不?善言辞,但架不?住家族名气大,前来结交的亦不?在少数,他和谢壑也算旧识,见着捧酒过来的同?年,刚想往谢壑身后避避,奈何发现这厮是状元,避不?开的,只?能举杯硬着头皮顶上,惹来谢壑促狭一笑。
陆道?白?过后道?:“未曾想临渊你还有性子这样开朗的一面。”
蔺冕凑在一旁说道?:“陆兄才发现吗?谢壑其人促狭的很。”他刚凑完趣儿,亦被人捉去吟诗,他也不?怵,直接大笔一挥写道?:
银烛照彻紫薇天,玉殿堂前集万贤。
莫道?春光容易过,老玉堆里论华年。
众人亦笑道?:“不?愧是新科探花郎,果然少年意气。”
裴逸安打趣道?:“这厮刚刚还说别人促狭,这会?儿又作诗骂我们都是一群老家伙,岂不?可恨。”
蔺冕在二百来位新科进士中确实?年纪最小,这话旁人说着狂傲,他却可以说得,众人听闻裴逸安的话后,又捉住蔺冕狠狠的灌了他三杯,势要比试一番谁老玉谁新玉?
新科进士这边吵吵嚷嚷甚是热闹,读卷大臣中却有一位格外沉默,只?静静的坐在位子上引觞自酌。
旁边有别的同?僚看过来问道?:“万良兄,有心事?”
资政殿大学士穆万良轻轻摇了摇头道?:“并无。”说着又自酌一杯。
有知?情人士悄悄在一旁压低声音道?:“月前,东平郡王薨了。”
众人心思一凛,东平郡王是穆家的东床快婿,猝然长逝确实?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儿,然而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心中哂笑,东平郡王打小便?是一棵病秧子,倏然离世着实?算不?上惊讶,不?过穆家丢了西瓜拣芝麻的行为?更令穆万良难以释怀吧。
有人朝谢壑的方向看了看,压下唇角的淡笑。
谢壑作为?新科状元郎,今日占尽风头,此刻好友环绕在他的身边,又被人劝了几?盏酒,一向波澜不?惊的金丝丹凤眼也平添了几?分潋滟水光,面露微醺之色,端得是风华正茂,人间琢玉郎。
穆万良手里捏着酒杯踱步到谢壑面前,低咳一声道?:“临渊。”
谢壑乍然抬头,眸中的神?色蓦然发凉,他亦举杯道?:“中书大人。”
穆万良心头一梗,讪笑道?:“来京有些时日了吧,竟不?见你来家坐坐,岂不?是见外了?”
谢壑仰面自饮一杯道?:“壑乃微末之人,不?敢高攀。”
他神?色极为?沉静清冷,显然没有跟穆万良叙旧的心思。
二人周围还聚了不?少人,穆万良亦并未多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道?:“当年阿筝也是有苦衷的,你莫怪她,这么?多年来她亦……”
谢壑蓦然开口打断道?:“中书大人慎言,宁国府与穆家并无交情。”
穆万良的话头戛然而止,他自知?失言,自斟一杯痛饮道?:“有时间来家里坐坐,此时正是吃杏花饮子的时节,你又素来钟爱那物,相信汴京没人比穆府的人更会?做杏花饮子了。”说罢,他也不?等谢壑应答,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众人被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弄的一头雾水,不?过谁还没两?三段故事呢,并未往里深究,又拉着谢壑一起去吃酒。
谢壑拈着银盏心内一叹,彼时他并不?爱饮酒的,也曾将饮酒视为?罪恶肮脏不?堪之事,如今,罢了,无德的只?有递酒之人,琼浆佳酿又有何错呢?
他唇角挂起一抹讽笑,他曾来汴京求临安侯网开一面,那个时候,穆府的大门是紧紧关闭的,并非穆府的主人不?知?自己?来了汴京,而是这件事不?重要,他谢壑不?够重要,一个家族弃子又怎么?能够与百年世族穆家攀上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