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投的左边。”姜康低咳一声说道。
“我?也投的左边。”谢宣道。
而剩余的人无一不是投的右边。
“把老七给?我?叫来!”金长庆咬牙切齿的说道。
等豆角推门?进来之后,见诸位师兄们都在溜墙根站着,只有大师兄坐在师父身旁,他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金长庆指了?指桌上两?盘鱼道:“你自?己尝尝看,哪个好?”
豆角取了?一双竹筷,在两?个盘子里各夹了?一块鱼,细细品尝了?起来,他的眸色先是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来,最后又亮了?起来,他实话实说道:“左边这个更好。”
“好在哪儿?”金长庆继续问道。
“肉质更为鲜嫩纯香,鱼骨酥软,入口即化?,我?的差了?一分香气。”豆角说道。
金长庆长吁一口气道:“还行?,你们几个虽然资质平平,好歹舌头没全坏完。可以做菜的手艺不如人,不能连做人的德行?都不如人了?。”
“师父,我?等知错了?。”那五个站墙根儿的弟子陪笑道。
“你们几个去后厨,与丰乐楼的东家再比比,拿出看家的本事来。”金长庆说道。
“是,师父。”众人欲离开,豆角连忙伸手道,“且慢。”
“怎么了??小师弟。”众人顿住脚步问道。
“我?……我?之前跟人家说好了?,就我?们俩比,比完就算,你们这么多人哗啦啦的下去,倒好像咱们雀金楼输不起似的。”豆角挠了?挠鬓角,不好意思的说道。
“无妨,你的彩头是什么?”金长庆问道。
“雀金榜头名。”豆角小声答道。
“你还真?是会慨师父之慷啊。”姜康扶额道。
“既如此,你们各自?的彩头自?己去琢磨,别把楼给?我?卖了?就行?,去吧。”金长庆吩咐道。
后厨里,惠娘原本以为和刚刚那个主厨比完就算完了?,没想到刚要收拾收拾离开,后厨里稀稀拉拉又来了?五个人,且自?报家门?和来意,就是说,刚刚的结果还算数,但雀金楼这边还想继续切磋切磋。
惠娘一叉腰,刚刚她还没比够,既然想继续比那就来吧。
雀金楼主厨的拿手菜和惠娘的拿手菜都在比试名单内,一开始说好每人出两?道菜,再比十二道菜的,没想到双方越比越上瘾,打不住了?。
最后谢宣捂着肚子对金长庆道:“金爷爷,我?好撑!我?实在吃不下了?。”再吃下去他就撑得满地打滚了?!
金长庆默默看了?姜康一眼道:“老大,你去后厨看看,叫他们适可而止,莫要纠缠不清的。”
“是,师父。”姜康作为大师兄,是最后压轴的。
姜康淡定?从容的赶往后厨,将丢人现眼的师弟们挥退。
“在下姜康,是雀金楼的第二主厨,特来领教。”姜康抱拳说道。
惠娘此刻也很累了?,她捶着肩膀道:“姜大厨,最后一道菜了?,可以嘛?”
“没问题。”姜康十分好说话,“我?们雀金楼历年给?状元郎办宴席都要上一道独占鳌头,这也是我?们雀金楼的招牌特供菜,恰巧今日状元郎在此,我?们就比这饭菜如何??也算雀金楼恭贺状元郎高中了?。”
“可以。”惠娘十分好脾气的说道。
甲鱼可食用的部位十分有限,又土腥味儿较重而且难以祛除干净,所?以烹饪难度极高。
雀金楼有底气将这道菜列为招牌特供菜,必定?有其独到的烹饪方法。
而且独占鳌头是道功夫菜,至少得?烹饪半个时辰。
就这点?儿时间空挡,谢宣肚子里的吃食消化?掉不少,也不嚷嚷着撑的要满地打滚了?,反而眼睛时不时的望向门?口,显然在期盼着什么。
金长庆一等这么长时间就知道他的首徒在干嘛,若说其他弟子差点?火候,首徒的手艺他是了?解的,所?以也很期待接下来的比试。
一个时辰后,独占鳌头被伙计端了?上来。
谢宣寻了?个吃空的核桃盖子,将甲鱼的脑袋盖上了?,他理直气壮的说道:“我?怕它的脑袋,总觉得?它在死不瞑目的瞪着我?,我?都不敢下筷了?。”
话音未落,他夹起一道裙边,哇!是甜的呀!他好爱!不禁又多加了?一块,连吃三块才夹向旁边的那个砂锅里的甲鱼,咦?怎么有苦头?好生奇怪!
谢宣果断把票投给?了?冰糖口的独占鳌头,外面的食客也几乎都把票投给?了?冰糖口的独占鳌头。
金长庆沉思片刻,投了?弃权票,他对豆角说道:“比试了?这么半天,想必丰乐楼的东家也累了?,你去将人请上来歇歇脚。”
“是!”豆角立马去请人了?,边请人边琢磨为何?师父会给?大师兄投弃权票?
惠娘一听金御厨有请,她连忙摆摆手道:“实在是失礼了?,我?是真?的比不动?了?,明天继续好不好?!”
豆角坚持道:“不是比试,我?师父要请您上去歇歇脚,说说话。”
惠娘盛情难却,只得?带着谢壑一同?前往金长庆他们所?在的齐楚阁儿。
“师父,人我?给?您请来啦!”豆角欢快的说道,声音很是兴奋,完全没有刚刚比败了?的失意。
金长庆一抬头,见一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侧站着一位娇俏的女郎,那女郎有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粉面桃腮的,样貌十分灵动?,她先福了?福身道:“今日来贵宝地多有打扰,还望前辈见谅。”
“阿娘,快过来坐。”谢宣连忙招手道。
惠娘愕然:“宣儿,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阿娘和人比试啊!只是吃的好肚撑,要阿娘给?揉揉小肚子。”谢宣撒娇道。
“咳。”谢壑低咳一声,试图引起谢宣的注意。
谢宣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爹爹有好玩的地不带我?,今天我?不喜欢爹爹了?。”
“那明天呢?”谢壑问道。
“明天看心情吧。”谢宣冷哼一声,十分娇气,可见他爹把这个小人儿得?罪狠了?。
众人看着谢宣耍完宝之后,转眼看向他们的师父,却见师父腾的一下子从圈椅上站起来,他怔怔的走向前去,打量了?惠娘一番,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作为一个陌生人贸然问一个妙龄女郎的名讳着实不妥,然而他是厨行?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倒也还不算突兀。
“惠娘!”惠娘温声答道。
“家是哪里的?”金长庆继续问道。
“原是从熙州府过来的。”惠娘奇怪的眨了?眨眼说道。
“听口音不像。”金长庆摇了?摇头道。
“哦,这个呀,不瞒您说,我?曾在临安住了?很多年。”惠娘直言道。
“也不完全像临安口音。”金长庆继续说道,倒有些许衢州口音。
“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惠娘实话实说道。
“小……小娘子父母家人还在世吧?”金长庆干哑着声音,试探着问道。
“这个与做菜无关吧。”谢壑不动?声色的挡在惠娘面前说道。
惠娘的脑袋在谢壑的肩旁露出来,她好脾气的说道:“前辈,你想问什么不妨有话直说!”
金长庆嗫嚅了?一下,不知从何?说起,他还在想办法组织语言。
豆角一拍脑袋道:“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面善,总觉得?像一个人。”
“像谁呀?”谢宣好奇的问道。
“像我?们师娘!”众人答道。
惠娘、谢壑、谢宣:“……”
谢宣想了?想,然后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们不会是比不过我?娘,就想把我?娘变成自?己人吧,这个借口太拙劣了?!八岁的我?都不信!娘亲是我?的!”
谢壑首先反应了?过来,他耐心问道:“金御厨家里走丢过什么人吗?”
“是我?的女儿,在她七岁的时候,家乡发大水冲垮了?房屋,不知将她冲到何?处去了?。”金长庆长嗟短叹道。
“千真?万确,我?们弟子都知道的。”豆角说道,“师父每年都要出去两?个月走南闯北去寻小师妹的。”
“这事儿我?也可以作证,去年金爷爷去的熙州,待在熙州丰乐楼,还特意问我?讨要辣椒,说是家里走丢的女儿最爱吃辛辣口的吃食,他想讨点?研究新菜式。”谢宣挠挠头道,“我?阿娘也最爱辛辣口的吃食。”
惠娘嗡的一下子,头脑空白。
“你叫惠娘,姓什么?”金长庆垂眸问道。
“不记得?了?。”惠娘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谢壑将她揽在怀里,坐在一旁的长凳上说道:“诸位请容她缓一缓。”
惠娘拼命想拼命想,可越试图记起什么,大脑越是一片空白,她茫然无助的看向谢壑,谢壑缓缓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逐步梳理了?思绪开口问道:“金御厨的女儿是哪一年走丢的?”
“嘉隆十五年秋。”金长庆说道。
“可记得?她身上有何?胎记?”谢壑继续道。
“左肩有块朱砂色的月牙形状的胎记,大约有大拇指甲盖大小。”金长庆压低声音对谢壑说道。
谢壑略一点?头道:“是这样的。”
惠娘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谢壑并没有出口解释,而是融融的望了?她一眼,金丝丹凤眼的眼尾处可疑的布了?一抹红晕。
惠娘瞬间反应过来,面色一红,她轻拍了?他一下,娇嗔道:“这话问的忒没个正形!”拢共就那么一次,还是在二人不甚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他……哼……他倒是好记性?!
“阿爹阿娘在说什么悄悄话?宣哥儿也要听!”谢宣拱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说道。
惠娘的脸更红了?,大着胆子又拍了?谢壑一下。
谢壑捉住她的纤纤素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他掌心的温热瞬间传递到她的心间,将她空白而荒凉的心填充的暖洋洋的。
“金御厨是哪里人?”谢壑若无其事的问道,三言两?语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衢州人。”金长庆急忙答道。
谢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他建议道:“金御厨若心中犹疑的话,不妨滴血认亲,也省的闹出乌龙来。”
“我?心中没有犹疑!”金长庆立刻说道,但看了?看谢壑的神色,他又补充了?一句,“可以。”
金长庆转头对大弟子姜康说:“去太医院提点?杨松亭府上看看,说咱们雀金楼的杏花春可以喝了?,我?记得?他今日不在太医院当值。”
“是,师父。”姜康领命而去。
豆角是一群弟子中年纪最小的,看上去和惠娘岁数不相上下,他也是所?有人中最活泼的,这会儿正好奇的打量着惠娘,若不是谢壑的眼风着实锋利,他早就凑上前去了?。
金长庆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
气氛一时有些凝涩,齐楚阁儿里人很多,但都沉默不语。
豆角悄无声息的出门?去了?,未几他亲自?端上一套杏花盏,每个杯盏都是一个杏花瓣的形状,一套有五个,放齐正好凑成一朵杏花,杯盏里盛着满满的五色饮子。
有扶芳叶煮制的青饮,菝葜根煮制的赤饮,用酪浆煮制的白饮,乌梅浆煮制的玄饮和姜桂煮制的黄饮,五种颜色五种味道,十分新奇。
豆角献宝似的摆在惠娘面前道:“刚刚研制成形的饮子,杯盏还没思量好用什么,暂且拿这套应时节的杏花盏填补,你尝尝,可好喝了?。”
“小窦师傅客气了?。”惠娘抬眸道谢道。
“没有啦,小师妹,我?还想尝尝你做的三元及第糕呢。”豆角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
迎来诸位师兄的集体白眼,众人的目光指指点?点?,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他。
谢宣拿起旁边的汤匙,一勺一勺的尝了?个遍,悄悄的对豆角竖起了?大拇指:“好喝的。”
杨提点?还未到,在这里围着也围不出个结果来,见小师弟毫不吝啬的端出了?新研制的五色饮,众人也不再藏着掖着,纷纷下厨将自?己的那拿手好活儿呈上来。
已经吃得?肚子溜圆的谢宣“被迫”坐在了?桌案旁,看着伙计们络绎不绝的端来好吃的,恨不得?再长出一个胃来,边吃边叫阿娘揉肚子。
谢壑塞给?他一盏山楂饮子将他提下了?桌道:“都撑成这样了?,少吃两?口。”
谢宣遗憾的摸了?摸肚子,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金长庆眼睛一错不错的注视着惠娘,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半个时辰后,杨松亭提着药箱犹如一阵旋风似的赶来,边进门?边嚷嚷道:“哪呢?杏花春在哪儿?”
“咳。”金长庆低咳一声道,“先干活,干完活你今年的杏花春雀金楼包了?。”
杨松亭的步伐瞬间顿住,他扬眉道:“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金长庆说道。
杨松亭的?*? 目光忽然定?在惠娘脸上,他观摩了?一会儿,疑惑的问道:“她都长成这番模样了?,为何?还要滴血认亲?”
“恁的话多,问你讨要碗药水你还如此磨磨蹭蹭的。”金长庆说道。
谢宣嘚嘚嘚跑过来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滴血认亲?”
杨松亭并未因他年纪小而忽略他的疑问,边打开药箱子往外拿药材,边回答道:“血脉相融证明有亲缘关系,不过得?需要特定?的药水,普通的水不成。”他总揽太医院诸多事宜,皇室遇到的蹊跷事儿多了?,有时九五之尊的兴致来了?,不能强行?憋着吧,偶尔临幸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哪个运道好的就此怀了?龙嗣,敬事房那边并无记录,皇家一般是不认的,这些年皇室血脉单薄,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不好一棍子打死,特命太医院研制出了?这样的药水,是不是有亲缘关系一测便知。
这也是金长庆找杨松亭来的原因。
杨松亭要了?一个水晶琉璃碗,命店里伙计将他配的药熬出后放在琉璃盏中端过来。
惠娘默默的看着,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她说不好此时心中的情绪。
“别怕。”谢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和宣儿都陪着你呢。”
惠娘神思不属的点?了?点?头。
半晌后,伙计将药碗端了?来,杨松亭从药箱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盖子后冲药碗里洒了?些白色的药粉,刚刚还混浊的药汤瞬间变的澄澈起来,他舒了?一口气道:“好了?!”说着,便将那药碗端至金长庆与惠娘面前道,“可以开始了?。”
金长庆率先拿利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嫣红的血液瞬间滚落到碗里凝成一个血珠儿。
惠娘接着伸出手来,取了?一滴血滴在碗里。
众人凑到碗前,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水晶琉璃碗。
两?滴血珠在水晶碗里渐渐欺近,碰撞,又乍然离开,等到水面平静了?,两?滴迥异于药汁的血液开始慢慢靠近彼此,慢慢靠近,然后试探着彼此交融。
一刻钟不到,两?滴血完全融合成一滴血,紧密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金长庆心中百感交集,他豁然望向惠娘喃喃道:“错不了?,错不了?,你就是我?的孩子。”
惠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想了?那么久的家人,突然就站在面前,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去接受?
她心里蓦然钻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委屈来,尖锐又酸涩,像浑身长满刺的蒺藜,滚一滚就要扎痛所?有人。
她所?心酸的,不是那些年在临安侯府做帮工,不是后来的生活困窘,甚至不是生谢宣时因为难产差点?死掉,而是被穆筝毫无顾忌的算计时,在那杯药酒之后她浑身瘫软的躺在榻上,透过半敞开的窗子望着窗外明晃晃月光,听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时,心里无声的呐喊:谁来拉她一把,求求了?,谁来拉她一把?!
若她也有父母亲人的话,不求多么富贵,哪怕是个寻常人家也好,必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像一条被人按在案板上的鱼,任由磋磨。
她总是心向光明的,纵然是少女怀春时对谢壑抱有难以言说的好感时,也不曾想用那种肮脏的手段得?到他,她明明不是临安侯府的奴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玷污自?己的不是谢壑,而是无法挣脱的命运,她的心脏揪的紧紧的,像被无数条绳索费力缠绕束缚住一般,让人无从挣脱,无法挣脱。
她直起身子来,拨开众人往外跑去,甚至还推了?谢壑一把,连谢宣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众人神色错愕,怔怔的看着她。
谢壑只来得?及留一句:请诸位帮忙照看一下宣儿。话音未落,也急匆匆的往后跑。
金长庆跟在后面喊:“囡囡,囡囡……”她哭得?那样伤心,这些年来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谢宣愣愣的站在齐楚阁儿里,阿娘哭了?,跑了?,阿爹,也跑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他了?,他瘪了?瘪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豆角摸了?摸谢宣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慰道:“好孩子,这是喜事,不哭,不哭。”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62章
惠娘掩泣奔逃下楼, 蔺冕与裴逸安惊疑的站起身来,见?谢壑也紧跟着出来了,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壑摇了摇头道:“过后再跟你们解释, 宣儿还在楼上,帮忙照看一下,多谢。”话音未落,他亦急忙跑了出去。
“哎,哎!”蔺冕与裴逸安二人阻拦不得, 只得作罢。
谢壑出门后见?平时文文静静的小娘子跑起来一点儿都不慢, 眨眨眼的功夫差点跟丢,好在他人高腿长, 倒也跟得上。
他一看便?知她要去丰乐楼, 稍稍放下心来。
等他到达丰乐楼时, 店里的伙计说她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谁也不见?。
谢壑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小伙计十分有眼色的退下了。
及至丰乐楼打烊,灯火通明的偌大酒楼逐渐安静下来, 灯火一层层的熄灭, 一切隐于黑暗之中。
谢壑去厨房熬了些白?粥又点了一盏灯端上来,他敲响她的房门,轻声道:“惠娘,开门吃些东西。”
惠娘坐在房间里哭了半晌,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此时醒来正愣愣的发呆,不知今夕何夕, 听到门响之后, 她下意识的想躲。
房间里很暗还没来得及点灯,窗外星光璀璨, 月亮只剩一道浅弯弯的牙儿,只有门口处的纱窗透过外面的一豆暖黄的烛光。
她将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掩住脸面,闷闷的回道:“我不饿。”
谢壑将粥与灯盏放在门外,自己也盘腿坐下,静静的陪着她。
等那灯烛由明转暗且越来越暗时,惠娘撑起身子下了软榻,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谢壑豁然抬头,此时烛火猛然跳跃了一下,彻底熄灭,唯一的光亮只存在于那凤眸之中。
惠娘眼圈红红,发式也有些散乱,她毫不在意的坐到谢壑身侧,端起那碗温凉的白?粥,吸了吸鼻子喝了起来,白?粥并不美味,甚至有些淡淡的糊味儿,不属于楼里任一个大厨的手艺,想必是眼前这人熬的。
果然见?他面色微赧道:“抱歉,我……我实在不擅长这个,是不是十分难喝?”
惠娘摇了摇头,违心的说道:“还可?以?。”毕竟,这世上肯亲手为她熬一碗粥的人太少?了,她很珍惜。
“对不起,我总是让你多吃很多苦。”谢壑又轻声说道。
“郎君今天怎么了?为何总在道歉?”惠娘喝完最后一口粥,抿了抿唇角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不必如此。”
谢壑喉间一咽,有股气不上不下的,闷在胸腔里憋的难受。
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惠娘坐在谢壑身侧,她将手里的空碗放到一边,沉默良久方才低声说道:“今天格外想哭,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嗯。”谢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揽向自己的肩头。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再有本事也抵不过天灾人祸去。”惠娘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些微哭腔,“大抵是命吧。”
谢壑知道她不是个认命的人,她如今就好像在沙漠里行走了许久的人乍然看到清泉绿洲,想要靠近却怕又是一场海市蜃楼,亦像一只受伤独自舔舐的孤兽乍然重逢可?以?依靠的母兽,原先那些按压下去,独自强撑的委屈瞬间翻滚上来,愤怒的呲牙伸爪,不是凶谁,只是宣泄她一直以?来都在强忍的委屈,以?前不说不是没有委屈,而?是没有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人。
谢壑这才惊觉,自己原来是不被?她信任不被?她依靠的,她开丰乐楼的银子都是熙州丰乐楼和闻月榭赚来的,从没伸手把他要过一文钱。
自己生性喜洁,不爱让人近身,她便?从来不扰他,除了先前他重病时的精心照顾,他病好之后,她总是巧妙的与他保持着距离,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不远不近,绝不触他的雷区一步,也就没什么亲密的行为,他如今怀疑若是没有宣儿的话,她是不是早在他登科及第?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他。
思及此处,谢壑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恐慌情?绪。
“抱歉,总拿这些事烦扰郎君,郎君今天邀我去雀金楼可?是有话要说?”惠娘已经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的问道,姿态镇定而?疏离。
“我并没有觉得厌烦。”谢壑强调道,“今日?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说。”
“什么?”惠娘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
他想要问她,她对他怎么看?可眼下她这个心境,显然不适合谈及此事。
一向行事果决的谢壑,罕见?的犹豫了。
“说罢,我听着呢。”惠娘温声道。
或许是夜色太温柔,谢壑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你看我怎么样??”
“挺好的呀。”惠娘显然不解其意,她扭头回道,毫不犹豫。
“那我们成亲吧。”谢壑开门见?山道。
“!!!”惠娘心中惊疑不定,她愣愣的看着谢壑,幸亏此时四周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她讷讷回道,“我不给人做妾的,此事郎君休要再提。”
话音未落,她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打算落荒而?逃,岂料他也站起身来急忙回道:“不是妾,是正妻。”
惠娘的脚步猛然一滞,她低声道:“郎君,你我之间,云泥之别,犹如天堑,如何能?做成亲?即便?真成了,他日?也会遭同僚耻笑的,惠娘从未有过攀龙附凤之心。”
“你我之间,何来攀附之说?”谢壑问道,“当?初我犹如烂泥一般挣扎在临安与熙州的时候……”
“郎君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天上月,不是脚下的烂泥,污泥是晦暗不了天上月的。”惠娘缓声说道,“当?年我承夫人一碗热粥得以?活命,是不忍心像他人那样?背弃郎君的,往日?种种俱是报恩罢了,郎君莫要误会了去。如今郎君已经飞黄腾达,我也就放心了。”
“我不信,你对我只有报恩的念头,没有一丝丝的情?意,若一丝情?意也无,你为我做的三元及第?糕第?一层不可?能?是苦涩的,人皆言状元之喜之乐,若无一丝情?意谁怜状元之苦之涩?”谢壑说道,“我不是一时兴起,亦没有开玩笑。你很好,也值得所有美好,我为你倾心,甘愿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和你一起分享。”
“啪!”的一声,回应谢壑的是重重的关门声,他冷不丁的吃了个闭门羹。
“天色不早了,郎君请回吧。”惠娘在门内说道。
谢壑怔怔的看着紧闭的门扉,呆立片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拒绝了。
惠娘仿佛行走在云雾之间,一点儿真实的感觉都没有,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讲冲击太大了,无论是寻到生父还是谢壑的表白?,都让她仿佛在触碰一锅热水一样?无从下手。
她需要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办?
迷迷糊糊的,她在半睡不睡间恍若听到一声狗叫,她从短榻上坐起身来。
“汪!”果然是黄豆在外面。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没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做贼一样?将黄豆放进?来后,她连忙将门关上!
黄豆十分之乖,叫开门后静静的跟在她身后,亦不胡乱叫了,见?她坐在短榻上,它也蹲坐在短榻旁,一副求摸摸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谁把黄豆带来的,惠娘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黄豆颈间的软毛,突然她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来:宣儿呢?
她当?即顾不上什么,牵着黄豆就往楼下跑,谢壑果然就坐在楼梯上,见?她一副急匆匆要出门的模样?,他一脸愕然道:“很晚了,怎么不睡?”
“宣儿呢?”惠娘焦急的问道。
“在雀金楼。”谢壑回道。
“他认床的,乍然换了地方怎么睡得惯。”惠娘担忧的说道。
“没关系,我看他挺乐不思蜀的。”谢壑安抚道。
不得不说,谢宣打小就有长辈缘,家?里的长辈没一个不把他当?命根子一样?疼的,尤其是金长庆知道他是自己女儿唯一的孩子时,更是对他好的了不得。
刚刚谢壑从丰乐楼回了雀金楼一趟,金长庆及他的七个弟子一共八个人都围着他团团转,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直将小人儿哄的咯咯直乐,还没新鲜够,说什么也不跟他回家?,完全?看不出半点认床怕生的模样?来。
惠娘听谢壑这么说,也知道很晚了,再出去有诸多不便?,她牵着黄豆觑了他一眼说道:“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若实在不想回家?,我开间上房给你,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值,小心熬坏身子。”
“嗯,要间离你近的。”他还挑上了。
“那可?不多了。”她也没说准不准,径直牵着狗往客房那边走,谢壑比黄豆还乖巧的跟在后面。
“刚刚……我不是故意要凶你的。”惠娘解释道,“只是郎君的提议太过惊世骇俗,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宣哥儿是宣哥儿,你我是你我,郎君万不能?因为怜惜宣哥儿而?出此下策,着实不明智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