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也没有心思和穆万良玩什么?故旧世交的把戏,没得让人膈应。
琼林宴散,谢壑乘上宁国府的马车,溜溜达达的往家走,此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两?侧寂静无声,暖黄的灯笼高高悬挂在店铺屋檐下,照亮马车前行的路。
他回到家时,家人还未睡,齐齐坐在堂中,等候他归来呢。
谢壑往怀中一摸,摸到一块微凉丝滑之物,他淡笑着取出,塞给谢宣道?:“给,官家特特赏给你的,你今天做了什么?好事?”
“也没有啦,只?是做了一首诗,官家听的乐呵,已?经赏了我一把乌骨泥金扇了。”说着,谢宣将把玩了一天的折扇又掏了出来,显摆道?,“爹爹看呀,官家说我是谢家放春郎。”
谢徽笑着将今日丰乐楼里的事说了一遍。
谢壑闻言拍了拍谢宣的小脑袋瓜道?:“你倒是乖觉。”
谢宣剥开红绫子,里面的香气已?经扑鼻而来,他也不?吃独食,将小小的一块点心平均掰成六份,主打一个人人有份。
薛氏和谢老汉受宠若惊,直觉这是天大的好日子,他们何德何能也吃上了御赐点心,忙用双手掬着,连点碎渣都舍不?得掉。
惠娘见谢宣爱吃,便?推拒道?:“你吃吧。”
谢宣道?:“阿娘不?吃怎么?知?道?味道?如何?阿娘不?知?其味怎么?做得出来?”
惠娘接过他手中的糕点道?:“我的儿,这御赐之物可不?兴仿做。”
谢宣玩笑道?:“那就等我想吃了就去考进士,考一次吃一回,考一次吃一回,岂不?便?宜?”
众人皆哄堂大笑道?:“你就可就捣乱吧,看主考官把你叉出去不?!”
惠娘吃完手里的点心,见谢壑微微带着醉意,她将提前做好的杏花饮子端了上来,递到他面前道?:“里面添了些解酒的,郎君饮上一盏吧。”
谢壑从善如流,接过杯盏,见饮子上浮动的杏花煞是可爱,不?由多看了一眼,待品尝时不?小心滑到了嘴里,冰冰凉凉的,甚为?消酒解热,他颇感惊讶的看着惠娘。
惠娘道?:“丰乐楼里新定制了一批模子,大小都有,我瞧着此物精巧新奇便?试用了一番,如今看郎君这般模样,便?知?今天的饮子做的不?错。”
以假乱真,确实?心思高妙,谁道?天底下只?有穆府会?做杏花饮子,最好喝的杏花饮子明明在他谢家。
琼林宴后,诸多外府进士要回乡探亲,少不?得又是一番宴饮游乐。
雀金楼基本承包了例届新科进士的宴席,除非手头特别拮据的,否则谁不?愿在天下第一楼里举办宴会?,风光又体面。
可今年真是邪了门了,状元、榜眼、探花,新科一甲进士没一个在雀金楼预定宴席的。
嗯……一甲进士嘛,就算手头拮据点,雀金楼也不?是不?可通融的,与贵人结个善缘嘛,何乐而不?为??不?至于一个都不?来雀金楼吧,着人仔细一打听才知?新科一甲三人没一个是寒门子弟,而且他们都十分默契的在一家叫“丰乐楼”的酒楼定了宴席。
丰乐楼?金长庆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他不?禁问道?:“新科状元姓谢,可是从熙州来的?”
底下的人道?:“正是呢。”
金长庆点了点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等他抽出空来亦去丰乐楼尝尝佳肴,看看与熙州的有何不?同?之处?
惠娘也万万没想到除了自家郎君的状元宴,榜眼和探花也在丰乐楼里定了酒席。
蔺冕笑道?:“咱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哪儿宴请不?是宴请呢?”
听他如是说,惠娘少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亲自操持此事,毕竟机会?难得嘛。
一家人入住宁国府之后,再也不?需要她额外掏钱补贴家用,她从熙州带了不?少银子来,一时堆在她手里也不?能下小的,索性盘下一家规模还算不?错的酒楼,打算好好经营。
是以这些日子都在忙丰乐楼的改造,总算在金榜揭榜之前将丰乐楼改装好了,如今正好可以打开大门做生?意。
有了状元宴托底,够她招揽不?少食客呢。
如今陆道?白?、蔺冕、裴逸安等人都来凑热闹,她得抓住机会?将丰乐楼的口碑打出去,日后即便?汴京城里酒肆林立,也有她丰乐楼的立足之地,所以宴席上的大事小情,皆马虎不?得。
惠娘一时忙的头脚倒悬,有时倒比谢壑这个状元郎还忙呢。
官宦子弟在考取进士之后,需要复试才能正式授予官职的,这些在谢壑和蔺冕眼里根本不?成问题,在谢瑞那里便?成了老大难。
景元帝特令负责复试的官员考食禄之家子弟的策论水平,不?试诗赋,一直在诗赋上下功夫的谢瑞顿时两?眼一抹黑,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谢瑞在考场上吭哧瘪肚半晌,挤不?出半句经邦致用之言,只?堆砌些不?知?所云的华丽辞藻凑数。
景元帝一看试卷,也黑了脸,心道?:这样的庸人是怎么?考上进士的?!又一想此人到底是官宦子弟,也不?好太刻薄苛待,于是他略一思忖,朱笔一挥批阅道?:“赐同?贡士出身。”
考核结果在吏部大门外一公布,有爱凑热闹的一瞧,忍俊不?禁道?:“真真是千古奇闻,听说过赐同?进士出身的,没听说过赐同?贡士出身的,这不?就说明当初谢瑞能金榜题名多亏投生?了个豪家吗?!我要是他啊,宁可不?中,也别这么?丢人现眼!哈哈哈哈!高还是官家高!”
临安侯谢靡知?道?复试结果之后,臊的躲在府里好几?天没有出门,没成想谢徽天天在家门口放爆竹,逢人就说:“祖坟冒青烟了,家里子嗣出息,哎,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子是状元郎呢?!那可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谢靡:“……”一口郁气憋在肺腑里上蹿下跳。
谢壑不?在意这些与他无关的是是非非,通过吏部铨选后,他被官家亲授翰林院修撰,正式踏入官场。
这日午后,他刚从翰林院下值,牵着马从闹市走过,打算去丰乐楼转转,蓦然听到一声:“表兄!”
谢壑抬眸一看,一位衣衫素白?的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那女子头戴蓑笠,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风,又在挺直的侧影中看出一丝世家女的矜傲。
她见谢壑目光清冷,不?禁又道?:“是我,阿筝。”
谢壑牵着?玉花骢, 垂眸问道:“郡王妃何事?”
穆筝一怔,从未想?过这个称呼会从谢壑的口中?道出来,瞬间觉得这三个字化作一根钝刺在来回扫戳着?她的心口, 让她有几分难以适从,又有些难堪。
穆家和临安侯府是老亲,累世缔结秦晋之好?,到她这一辈,与她年纪相当的谢家子没一个是嫡出的, 她乃穆?*? 府嫡女?, 怎么?可能甘心下嫁一个庶子,所以内心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在她的推波助澜之下, 谢壑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她也就顺手推舟的赖掉了与临安侯府的联姻, 摆脱了这种尴尬困窘的境地, 也免了被姐妹们嘲笑。
她如?愿嫁给了宗室子,成了人?人?艳羡的王妃娘娘, 只是好?景不长, 夫君撒手人?寰,她亦沦为了寡妇,好?不凄凉。
此刻与谢壑在汴京街头重逢,是她有意而?为之,谢壑虽然出身不高, 但人?比较争气,高中?状元, 又封得翰林官, 将来十有八九会成为宰执之臣。
最?关键的是他未婚,莫非他还放不下当年的事, 还在等着?她?
男人?嘛,不都?是那么?回事,功成名就之后对自己少年时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久久不能释怀,他刚刚待自己冷淡,也不过气自己琵琶别抱,只要耐着?心思哄一哄,他总会乖乖上钩的。
所以,穆筝并未气馁,她再接再厉道:“前段日子家里事忙,我也才知道表兄高中?状元,还没来得及道贺呢,表兄此刻刚下了值吧?咱们不妨挑个馆子坐一坐?”
“不敢。”谢壑冷淡的看了她一眼,牵过玉花骢绕过她就往前走,未料被她一把扯住衣袖。
“郡王妃请自重。”谢壑神情更冷了,像远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
“表兄当真要对我如?此狠心吗?”穆筝叹道,“说?到底若不是那件事,我们何至于劳燕分飞这么?多年?”
“事已?至此,我们并没有特别的缘分,往后便桥归桥,路归路吧。”谢壑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掸了掸,继续往前走了,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筝未料他情绝至斯,喉间一噎,泫然若泣道:“未曾想?表兄厌我如?此。”她心里觉得,谢壑再冷硬的心此刻也该软和一些了吧,未料谢壑脚下连停都?未停,径直走了。
完全?不似当年那个温雅有礼的临安少年。
她怎么?肯就此甘心呢?此时的确不是方便纠缠的好?时机,略微探过谢壑的态度后,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心里有了计较。
“素心,命人?跟紧他。”穆筝出声吩咐道。
“是,娘娘。”贴身侍女?应道。
谢壑的眉头一直紧锁,直到看到丰乐楼的牌匾,他才松快些。
谢壑将玉花骢牵至丰乐楼后院,惠娘正在和采买账房核验果蔬食材,见他来了,不禁问道:“郎君下了值?”
“嗯。”谢壑略点了点头,拍了拍玉花骢的脖颈道,“它兴许饿了,出了官署就不肯走了,想?着?你这里约摸有草料喂它,就过来了。”
这里确实离宁国府还有一段距离,官署里偶尔短缺草料也是备不住的事儿,惠娘也没有多想?,命店里的小厮将他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喂,可怜膘肥体壮的玉花骢一天从早吃到晚,这会儿实在吃不下了,小厮刚想?去跟惠娘回话,被管事拍了一巴掌训道:“你这铁憨,一辈子也就是个小厮了,出息不大,基本的眼力都?没有,那谢翰林是嫌马走不动了吗?他分明是自己想?来丰乐楼坐坐,寻个由头罢了。”
小厮双手捂着?脑袋问道:“哦,那马还喂吗?”
管事屏息道:“看这马肥的,你可给东家省点草料吧。”
惠娘核验完货品之后,从茶房寻了极品明前龙井提去前边的齐楚阁儿,谢壑这会儿正坐在阁间里单手支颐闭目养神。
惠娘安静的斟了一盏茶放到他面?前,谢壑倏然睁开双眸,他见芽叶鲜亮舒展,茶汤清透,香气淡雅,不禁说?道:“上雨前的就好?。”
惠娘笑道:“店里新招的伙计沏茶手法?还略有些生疏,泡雨前茶总避不了苦涩味,有明前就喝明前的吧,喝着?敞亮。”
谢壑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仔细品尝,惠娘趁机拿出了拟定好?的宴席菜品单子给他过目。
谢壑细细看过,没有十分奢靡的菜品,他很满意,于是道:“这些就好?。”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面?果单里的三元及第糕问道,“这是什么??”
“是我最近新琢磨出来的点心,特贺郎君高中?。”惠娘解释道,“厨房还有,我端一碟来给你尝尝。”
片刻后,一碟造型精巧的点心摆放在谢壑面?前,黛蓝色的盘子底上摆着?三块茶绿色的方糕,在方糕之上又摞着两块乌红色、有些晶莹剔透的方糕,在乌红色方糕上搭着?一块金丝裹糖霜的蜜糕。
谢壑执起手边的竹箸,分了一块第一层的方糕尝了尝,入口即化,唇齿间有股淡淡的龙井茶香和苦涩的味道,他眉尾一挑,又尝了第二层的方糕,是山楂的味道,酸酸甜甜,生津开胃,最?后他将顶层的金丝蜜糕放入口中?,酥脆可口,回味无穷,一开始的苦涩味儿杳无踪迹,只有清茶的香气,金丝蜜糕酥脆的口感,和山楂的酸酸甜甜,味道十分独特。
三元及第糕像极了他酸酸涩涩的前半生,少年时候皆是茶沫儿的清雅与生活的苦涩,解元时候的酸甜交加,以至后来高中状元的甘美。
想?必她花了很多心思才琢磨出这道糕点来吧,谢壑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儿,被人?掀开一个小角,在里面?播种了一颗会发芽的种子。
“极好?。”谢壑说?道。
本来惠娘还有些忐忑,听到谢壑的肯定后,她终于放心了,当即笑道:“郎君喜欢就好?,只是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足?”
谢壑也着?眼看了看,半晌后他提议道:“将盘子换成花青色的试试。”
惠娘抚掌赞道:“果然相宜,这就对了,花青色盘底柔和了第一层和第二?层的配色冲突,让点心看起来更雅致了,郎君果然厉害!”
她开心的端起糕点去试盘子颜色了,谢壑放下竹箸,摇头失笑,都?是他儿子的娘了,还这么?活蹦乱跳的,宣儿那活泼开朗的性子多半是随了她。
随后又有小厮给他上了几碟别的糕点,佐他吃茶。
丰乐楼里的生意很忙,他也并不能时时刻刻都?见得着?她。
当初她坚决从临安侯府跟他出来时,他可曾料想?到了今天?
那时他自知对她不住,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让她自谋营生,不必跟着?他这个家族弃子过活,彼时的他给不了她什么?的。
看到她总令他想?起那个失控的夜晚,他心里正不自在着?,教养让他无法?去对一个姑娘口出狂言,可态度却是十分冷淡的。
她只默默的跟在他身后,料理他的起居,他实在不想?让她做这些,也厌弃事事无能为力的自己,胸中?的憋闷无处发泄,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她只轻声说?:“我受夫人?一碗热羹得以活命,如?今夫人?驾鹤西游,我无以为报,只能报答在郎君身上了,并非对郎君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年少的谢壑还是难以释怀,终于在梅雨绵绵的时节落荒而?逃了,一路从临安到江西,在鹅湖书院得以歇息片刻,刻苦读书,试图忘掉临安的那些不愉快的,令人?难堪的记忆。
直至他收到她的信,只有短短几行字,我怀孕了,郎君的崽,烦请郎君给孩子起个名吧。
那时他知,他再也避无可避!索性从书院赶回了家,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临安侯府在乡下的庄子。
就那样,两个人?磕磕绊绊的过起了日子,他回到家时,她已?经生产了,邻家阿婶说?她生的艰难,足足痛了两天两夜,差一点儿就没熬过去,强撑着?等稳婆把孩子包裹好?,抱到她面?前,她勉力支起身子给孩子喂口热乎奶喝。
而?他见到她时,她已?经能下地了,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儿在屋子里走脚,细声哄着?,见他回来了,她水灵灵的杏眼顿时一亮,接着?有些尴尬的说?道:“宝宝平日里很乖的,今日肠胃有些胀气,这才哭闹了些。”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给我吧。”
他哪里会抱孩子,孩子在他怀里哭的更惨了,甚至还赏了一泡尿给他,这些都?令他震惊又错愕。
他笨手笨脚的学会了抱孩子,学着?给人?做爹爹。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孩子也八岁了。
而?他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回忆起当初鸡飞狗跳的生活,和乐观开朗的她,她与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像田野间开的最?顽强的小花,任凭风吹雨打也绝不气馁,有股子支撑着?人?向上的力量。
一朵小花在权贵的后花园里丝毫不起眼,但见过严酷寒冬的人?才更能明白她的坚韧与可贵,这是任何阆苑仙葩都?比不上的美丽。
身上这袭从六品的官袍乌纱,马厩里那匹据说?出自禁庭别苑的玉花骢,三元及第的荣耀,国公之子的光芒,这一切的一切与惠娘相比都?有些黯然失色,谢壑如?是想?。
当年他挣扎在泥淖之中?时,也只有她陪着?,后来添了宣儿,便是她们母子。
谢壑一时有些感怀,开始思忖怎么?跟惠娘提及提亲的事儿。
“?!”的一声,齐楚阁儿的门从外面?被人?打开,听这力道,也不像店小二?,他扭头一看,果然是蔺冕提了个小竹篮进?来,走路姿势还有些怪异。
见谢壑目露疑惑,蔺冕将那竹篮往旁边一放,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道:“我今天差点没让这小东西折腾死,我可不碰它了,临渊,你帮我把它送回家好?不好??”
谢壑掀开布帘一看,是一只十分可爱的临清狮子猫,还是罕见的三花色,他忍不住挠了挠小猫的颈子,那小猫伸了个懒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惬意又舒服。
谢壑伸手将小猫抱到腿上,摸了摸它漂亮的毛发,声音温柔道:“怎么?了?这不挺乖的嘛。”
蔺冕绝倒!他愤怒了!这小混球儿怎么?到临渊怀里就乖的像没有骨头一样,缺乏猫德!到他手里就成了炸毛的滚刀肉,十分难搞!
小三花伸出爪子来抓谢壑晃来晃去的袖口,大剌剌的坦着?肚皮,十分悠闲自在。
“我家老爷子最?近不是闲得慌吗?整天不是训这个就是骂那个,我怕他再憋出个好?歹来,便想?聘一只小猫咪给他解解闷,一切都?十分顺利,除了接猫回家,我在路上都?逮了它三回了,实在是跑不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临渊帮帮忙!”蔺冕央求道。
谢壑点点头,同意帮他送猫,猫猫乖巧可爱,他很是爱不释手。
蔺冕笑道:“那户人?家是蔺家的旧识,你若实在喜欢可以写聘书去聘啊。”
门外,端着?茶壶的惠娘正好?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低眉想?了想?,并没有进?门,转身走了。
谢壑临时有事,没等惠娘一同回家,打了声招呼就和蔺冕离开了丰乐楼,手里还提着?个竹筐。
惠娘在汴京开丰乐楼,也增长了很多见识,知道文人?墨客那一套,平日没事儿凑在一堆,除了诗词唱和吟风弄月之外,便是琢磨纳美等风流韵事。
前不久她的丰乐楼里就给一个翰林办了场纳妾的喜宴,那翰林都?老大年纪了,花白胡子一大把,还贪恋红颜。
当时丰乐楼里的掌事娘子都?见怪不怪了,她撇撇嘴道:“男人?都?这样,任他人?前再如?何一本正经,背地里的心思却是不少的,就比方这个张翰林,家里住着?河东狮,虽然纳妾宴席办得体面?,这美妾他是万万不敢领回家去的,已?在城里寻好?了宅邸,打算金屋藏娇呢。”
惠娘当时还想?:郎君指定不是这样的人?,她冷眼看了这么?多年,未曾见他对哪个女?子多看一眼,想?来是个冷情的。
未料掌事娘子笑道:“东家不信?”
惠娘只迟疑问道:“果真如?此?”
“就这么?说?吧,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男人?不动别样的心思不是不想?动,是没有时机动,等时机一到,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彼时掌事娘子正与她的寒门书生夫君和离,对男人?的怨怼之气正盛,十分看不惯男人?暗地偷纳之事,对此非常嗤之以鼻,“男人?平生四大快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看金榜一揭,汴京城最?热闹的是哪儿?”
“是哪儿?”惠娘亦好?奇的问道。
“是麦秸巷的那些秦楼楚馆。”掌事娘子轻讽道。
惠娘没再好?意思问些什么?,只见掌事娘子又说?道:“即便有那么?一两个真真把持得住,也挡不住身旁的狐朋狗友劝。”
如?今她没头没尾的听蔺冕说?了那么?一句话,心下惊疑不定。
她揣着?茶壶又回了茶房,这一路上不知想?了多少,最?后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在宁国府住着?的,她只是宣哥儿的娘亲,并不是郎君的什么?人?,再住下去确实不甚方便。
郎君不可能一辈子不成亲,他此时正风光得意,有不少权贵之家有意与宁国府攀亲的。
自己再这么?稀里糊涂的住下去,岂不尴尬?
从那以后,惠娘待在丰乐楼的时间越来越多,几乎是从早到晚。
甚至有时天色擦黑才会乘着?马车回来。
终于有一天晚膳的时候,谢壑没看到惠娘的影儿,不禁问道:“惠娘呢?”
薛氏道:“丰乐楼里生意忙,惠娘打发人?回来说?不在家里用晚膳了。”
谢壑闻言蹙了蹙眉,颇没滋味的用完晚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这段时间丰乐楼的生意的确繁忙,他也就没有深思。
直到晚上乘凉的时候,谢宣突然蹭到他面?前担忧的问道:“爹爹,阿娘不会是不想?要我们了吧?以前她无论多忙都?会陪着?宣哥儿用膳的。”
谢壑当即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劝慰了他一番,等将家里的小人?儿哄好?之后,越想?越不对,是了,惠娘平时最?看中?宣哥儿,无论多忙都?不会冷落宣哥儿的,都?说?小孩子的心思最?敏感,惠娘她该不会真的打算不要他们爷俩了吧。
及至惠娘归家时,又谈笑风生,看不出一点儿异常来,谢壑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他打算找她谈谈,有些事情该挑明了。
未料,在他之前,穆筝先找上了她。
穆筝包了丰乐楼最?贵的齐楚阁儿,又拣着?楼里最?贵的菜式点了两样,筷子都?未动,点名要见惠娘。
惠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呢,忙里偷闲去应付一下,推开门一看是穆筝,她瞬间花容失色。
“好?久不见了,惠娘。”穆筝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下颌不肯收敛半分。
“穆娘子,有何贵干?”惠娘走上前去问道。
“依制你应称我为王妃娘娘,行跪拜礼。”穆筝盛气凌人?的说?道。
惠娘笑了,神情越发冷淡,她直言:“穆娘子怕不是来跟我摆郡王妃的谱的!你不妨有事直说?。”
穆筝淡淡的饮了一口茶说?道:“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分聪明气都?不长?”
“穆娘子倒是聪明的很,不然也不会找到丰乐楼来。”惠娘反唇相讥道。
“哦,只是来看看家中?妾室的小本生意,顺路的事儿。”穆筝道。
“穆娘子还挺有闲情逸致的,看完生意后特意来丰乐楼歇脚。”惠娘笑道。
穆筝闻言转眸望了过去,仔细盯了她一会儿,方才嗤笑道:“怎么?在临安时不见你如?此牙尖嘴利?这些年来他将你宠的不错,长了几分脾气,只是你忘了尊卑,属实失礼。”
惠娘摆了摆手道:“不敢当,若论失礼,我可不会药倒别人?,将人?送至自己未婚夫的榻上。”
“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为夫君纳一两房娇妾,也是大妇的贤明。”穆筝扬眉道,“你不也挺乐在其中?的吗?哪有半分的不愿?!”
“宁国府可没把聘礼下在穆府,郡王妃娘娘。”惠娘好?心提醒道,“这才几日?穆娘子就来我这里宣示身份了,急什么??您夫君纵然是下葬了,宗室玉牒里可还有您的位子呢,旁人?必不会高攀。”
惠娘这番话说?的极不客气,就差将谢壑不肯理你这几个大字刻在她的脑门上了。
“你倒是提醒了我。”穆筝似笑非笑的看了惠娘一眼,扔下一枚银锭子,转身走了。
当夜惠娘没有回宁国府,她抱着?一坛梨花白在丰乐楼空荡荡的楼梯上痛饮,此时已?经很晚了,楼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伙计们也都?打烊回家去了,只留了少数离家远的宿在楼里帮着?看店。
如?今她们也不打扰她,只将她周围的烛火都?点亮了些,人?也站在远处打量着?她。
掌事娘子轻叹一声,心中?暗道:得,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人?。
谢壑找过来时,惠娘正坐在楼梯上挽着?袖子给自己打酒喝,虽然启了一大坛子,她抱着?喝的费劲又浪费,又寻来沽酒器和杯盏,一勺一勺舀到碗里喝。
此时醉意熏熏,她一双水灵灵的杏眼里嵌入了星辰,双颊也红扑扑的,手却将酒碗端得稳稳的,不肯洒落一滴。
谢壑手里亦拿了一只白瓷碗,轻声坐在她的身侧,与她相隔一个酒坛子,他拎着?沽酒器打算往自己碗里倾倒,酒气甘香醇美却并不浓烈,果真是好?酒。
没成想?惠娘的小手直接捂住酒坛子口道:“不许你喝!”十分护食。
“为何?”谢壑抬眉问道。
“两个人?都?喝酒会误事的,今天我先喝了,你就不能喝,赶明儿你喝了,我就不喝。”惠娘思绪很清晰,说?得头头是道。
“误得什么?事?”谢壑缓缓问道。
惠娘摇了摇头,想?甩掉头昏脑涨的感觉,然而?无果,只潦草的说?了一句:“不清醒的事。”
谢壑从善如?流,将白瓷碗放到一旁,看着?她喝酒,半晌方问道:“今天不开心?”
“没有,挺开心的。”惠娘摇头说?道,脑袋一晃头更晕了,她用手指掐了掐太?阳穴。
“那为何躲在这里喝酒,不回家去?”谢壑继续问道。
许是酒饮的足够多了,她将心里的话一并脱口而?出:“你说?宁国府?那不是我的家。”
谢壑闻言一愣,心脏蓦然发紧,像是被一双透明的手紧紧攥住了一样,她是真的打算不要他和宣儿了吗?
“那里不是,哪里是呢?”谢壑追问道。
“不知道,天大地大,或许没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吧。”惠娘轻声道。
“有的,一定有的。”如?果没有,他愿与她携手共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家。只是眼下这种状态,实在不是说?正事的好?时机。
等她饮的差不多了,他扶她回了宁国府,出门前掌事娘子叫住谢壑,直言:“今天有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找过她。”
谢壑点了点头,大约知道是谁了。
夜深了,马车有些颠簸,晃的惠娘头脑昏昏,谢壑将她的头揽向自己的肩膀靠着?,惠娘像只炸毛的猫,瞬间清醒了,她推拒道:“我不靠着?你。”
她在醉中?犹记得他喜洁,不爱人?近身。
“靠吧,旁人?靠不得,你靠得。”谢壑十分大方。
惠娘摇了摇头道:“还是不了。”她趁着?酒意继续说?道,“我过后会搬出宁国府,你将人?接回去吧。”
“???”谢壑一脸疑惑,纳闷问道,“什么?人??”
“那日蔺公子来丰乐楼找你,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惠娘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