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淑宁最讨厌也最害怕见到长公主,此时,她在崔荷身上也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无形的压迫感。
她的身子忽然轻微佝偻了一下,崔荷看在眼底,不由轻笑出声,关淑宁顿时意识过来,怒意爬上脸颊。
她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如今是皇帝的宠妃,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哪怕她只是一个郡主,见了自己也得下跪行礼!
关淑宁昂着头,趾高气昂地命令道:“见了本宫,为何不下跪行礼。”
头上的步摇珠钗因为晃动而缠绕在了一起,珠玉环翠叮当作响。
崔荷只觉得她似是跳梁小丑,得意忘形蹦跶得欢,逗着也有趣,于是淡笑着解释道:“关昭仪怕是不知道,皇后娘娘心疼本郡主有孕在身,免去了后宫繁琐的礼仪。”
“本宫如今身怀龙裔,未来的小皇子,也不配得到郡主下跪行礼吗?”关淑宁冷笑一声,捧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一副母凭子贵的倨傲嘴脸,
崔荷不可能给关淑宁下跪行礼,就连福身行礼她也不太愿意,好说歹说她半点不听,还一直纠缠自己,遂厌烦地皱起眉头,半个眼神都不愿意再施舍给她。
耽搁的时间久了,她担心谢翎会进宫寻她,心中着急,转身便要离开。
下白玉阶梯时,竟被关淑宁扯住了手腕,绿影眼疾手快,掐住关淑宁手腕的穴道轻轻一按,关淑宁手腕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不用绿影用力,她自己就松开了手。
关淑宁尖叫着喊疼,竟把紫极殿里的人都叫了出来。
昌邑侯关荣膺沉着一张脸走出殿门,身后还跟着小皇帝崔瀛。
二人并肩来到了她们面前,崔荷则不紧不慢地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待崔瀛走近了,她才屈膝弯腰行礼:“见过皇上。”
“表姐无须多礼。”崔瀛伸手虚虚抬起崔荷的手腕,他对崔荷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小时候被她护着,才没有受别人的欺负,长大了虽有疏远,但心底里仍是敬重。
崔荷站直了身子,张嘴要解释,关淑宁就已经红了眼眶,靠在崔瀛身前,泪珠连连:“皇上要为臣妾做主,郡主的这个婢女以下犯上,竟然要对我动粗。”
绿影向来冷淡的脸上半分畏惧都没有,平静解释道:“是娘娘要拉扯郡主,奴婢为了保护郡主不得已得罪娘娘,还请陛下降罪。”
崔荷走上前来,身影遮挡住绿影:“绿影只是救主心切,还请皇上莫要听信昭仪的一面之词。”
一旁的关荣膺瞥了崔荷一眼,毫不掩饰眼底的憎恶,冷哼一声道:“昭仪如今身怀龙裔,若有半分闪失,恐怕郡主担待不起吧。”
崔荷并不看他,琥珀色的眼珠子只盯着面前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崔瀛,在等他的一句话,他要站在昌邑侯那边,还是站在自己这边。
崔瀛却犹豫了,一边是支持自己的昌邑侯,一边是自己敬重的表姐,他的目光来回在她们二人身上逡巡。
见崔瀛犹豫,关荣膺故意提醒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下谁人敢不听从您的话,就算是您的表姐,长公主的女儿,也得听您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理智占据了上风,崔瀛狠下心做出了决定,却又不敢看崔荷的眼睛,背过身去下令道:“郡主该向朕的昭仪道歉。”
崔荷寒了心,他果真如传言所说的,翅膀硬了要自己飞。
但是幼鹰没有老鹰的照拂,跟随一只麻雀,还能飞多高?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还能劝阻什么。
“好,既然皇上您要求,臣妇不敢不从,关昭仪,是本郡主的不是,给你赔礼道歉。往后不要不长眼,大路那么宽,非得舞到本郡主面前找存在感,小丫鬟不懂事,还知道拉你一把,本郡主可没她那么好心,言尽于此,皇上,臣妇先行告退。”
崔荷福身行礼后,不等崔瀛反应,扭头就走了,压根不管身后的昌邑侯如何发疯,交由崔瀛自己处理。
天高云淡,秋雁南飞。
碧蓝澄空下,一道浅绿色的身影在宫道里疾步而行,绿影担忧极了,跟在她身侧劝道:“郡主慢些走,咱们已经离开紫极殿了。”
崔荷仍对崔瀛的选择感到恼怒,脚下生了风,不管不顾地朝前奔去,只想快些离开这处伤心地,听到绿影提醒,她脚步稍缓,扭头想和绿影说几句发泄一下脾气,不成想被什么绊了一脚。
宫里的青石板年久失修,凹凸不平,稍不注意便会踢到其中翘起的一角。
崔荷一着不慎,惊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朝前倒去,险些摔倒。
幸好绿影拉住了她的手才没有酿成大祸,崔荷心有余悸,不由后悔起来。
“崔荷!”宫道不远处,身穿红色官袍的谢翎疾步走来,他面色铁青,隐隐藏着怒气。
他和崔荷约好在承天门下等她一起回府,他按时来了,崔荷却迟迟未到,心中担忧,便进宫来寻她,没想到刚绕过太和殿往紫极殿方向走去,便见到了崔荷大步流星,差点摔倒。
谢翎来到崔荷面前,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想也不想训斥道:“你如今什么身子不知道,万一摔着怎么办?你以为自己是木头做的,还是铁打的,可以随便摔?”
“我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了,你现在怀着孕,怎么能这般不管不顾,都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就不能学着别人慢些走路吗?”
崔荷被他训斥过后,肚子里的气忽然化作委屈,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抽噎着擦眼泪,垂着头一声不吭。
谢翎不由看向绿影,绿影简明扼要地把紫极殿前发生的事告诉了谢翎,谢翎这才知道刚才崔荷受了些委屈,又被他训斥一顿,只怕更委屈了。
话已说出口,便不能收回,谢翎叹了口气,走到崔荷身后,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掰过她的身子,崔荷不愿被他碰,往前走了一步甩开他的控制。
谢翎盯着她的背影,再次上前,这次温柔多了,但没有碰触到崔荷,只是微微弯着腰,靠在崔荷耳边,沉声道:“夫人是玉瓷做的,不经摔。要是摔碎了,为夫会心疼的。”
崔荷没理他,但止住了哭声,望向别处神色恹恹的,还在生闷气呢。
谢翎轻叹一声,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怕了你了,小祖宗,我抱着你就不会碎了。”
第95章
谢翎抱着崔荷一路穿行, 途中遇到不少低头走路的宫婢太监,他们不认识谢翎,却认识崔荷, 当着面不敢放肆,在他们离开后便凑到一块窃窃私语。
皇宫是讲规矩讲礼仪的地方,他们这般搂抱着招摇过市, 实在有失体统,如果传到皇上那儿去,说不定会被皇上揪住小辫子治他一个不敬之罪。
更何况刚才和皇上发生了些不愉快,崔荷捉摸不透如今崔瀛的心思, 不想落人话柄,撑着他的肩膀挣扎着要下来:“谢翎,放我下去吧, 我自己走。”
谢翎却不让, 右手压着她的后背往自己肩上靠, 下巴贴近她的肩膀, 凑到她耳边,低沉地说道:“妃子有皇帝撑腰, 你也有我为你撑腰。”
秋风不知何时卷走了天上的乌云, 耀眼的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驱赶走身上寒意。
被他护在怀里, 方才那股怨气渐渐消散了, 除了母亲以外, 今生还会有另一个人会护着她。
崔荷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抱紧他的脖子, 闷闷的嗯了一声。
一路无言,很快便来到宫门外, 崔荷回头望去,贝阙珠宫,玉楼金殿,庄严雄伟的殿堂如同山岳一般伫立在碧蓝澄空下。
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冷血无情地注视着朝代更迭,皇权更替。
五年前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仍历历在目,只因为他们都想要成为这座皇宫的主人,最是无情帝王家,亲情对于皇室来说,是最稀薄的东西。
崔荷望着悠悠晴空,心里却有些惘然,如今朝堂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但年幼的帝王终有长大的一天,野心勃勃的皇帝怎么肯让皇权旁落,他想要重新拿回政权,必然会有所动作。
“谢翎,我想去见一见母亲。”崔荷掩饰不住脸上的忧愁,蹙紧的眉心惹人怜惜。
谢翎睇着她,似笑非笑问道:“为什么?因为皇帝欺负你了,去找母亲告状?”
“不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今日看见皇帝和昌邑侯站在一起,心里有些担忧罢了,皇上和关家越走越近,与我母亲则渐行渐远,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想提醒母亲一番。”
谢翎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你想到的,你母亲早就想到了,他们想做什么,我们也早已知晓。”
崔荷面露惊讶,于是追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宫门外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谢翎闭口不谈,将她抱上马车,又想着隔墙有耳,哪怕崔荷一路追问也没有与她说。
直至回到听荷院,遣走屋里的丫鬟,关上房门后将事情告诉了她。
马脚是从禅光寺里露出来的,谢翎派人一路顺藤摸瓜,将他们的安排摸了个透,谢翎将此事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示意他不必打草惊蛇。
崔荷长吁一口气,幸好他们及早发现,否则等事发当天措手不及,恐怕会让他们得逞。
“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而且以身饲狼太过危险,万一有意外,母亲岂不……”崔荷虽然已经知晓他们的阴谋计策,依旧忍不住担心当中哪一步出了错或是他们突然更改计划,会酿成大错。
谢翎坐在榻上,以手为梳,穿过她顺滑的青丝,安抚道:“你别担心,有宋喻在,母亲会没事的。”
得了谢翎的保证,崔荷也没有完全松懈下来,虽然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可总会有意外发生,譬如至今未找到踪迹的萧逸,于是多问了一嘴。
谢翎摇头,无奈道:“萧逸此人十分狡猾,我想他应该是乔装打扮隐匿在某处,你的顾虑没有错,萧逸功夫了得,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若在此之前都没有办法找到他,计划的风险会加大,我会想办法加大搜查力度。”
崔荷闻言微微颔首,但依旧愁眉苦脸,谢翎拉过她的手柔声安抚:“你如今怀着孩子,这种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既然你问到了,我干脆就不瞒着你,没想到你还要忧愁。”
崔荷有些惭愧,不知是否怀孕的缘故,总是容易想太多,为了让他放心,崔荷主动钻进他怀里搂抱住他的腰身,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柏香,歉意道:“事关重大,我难免会忧心,既然你说了没事,那我就信你,不想这些了。”
她转移开话题,两个人没有再聊这件事。
日子始终在继续,离太庙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谢翎也变得忙碌起来。
入冬后,她时常犯懒,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谢翎让她白天多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还让谢语嫣过来陪她。
谢语嫣对此求之不得,本以为能来崔荷这儿偷懒玩耍,没想到崔荷竟然要教她作画,跟她的女夫子一样,突然变得无趣起来。
书房里燃着安神的熏香,屋子烧了地龙,暖洋洋的让人犯懒,谢语嫣坐在书案前提笔就困,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一片红色。
坐在一旁看书的崔荷起身来到书案前,取出谢语嫣手中的笔放到笔搁上,掐了掐谢语嫣肉嘟嘟的脸颊,无奈说道:“既然困了,就别画了,出去走走吧,新的蹴鞠做好了,我让金穗银杏陪你玩。”
谢语嫣听闻不用画画还可以去玩,当即便醒了,拉着崔荷的手一起出院子。
冬日虽然有寒风,但坐在太阳底下暖融融的反而更舒服,崔荷此刻便披着厚厚的狐裘斗篷,坐在花园里的矮榻上看谢语嫣踢蹴鞠。
院子里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竟比枝头的雀儿还要响亮,院子外有几个男人扛着木材路过,有人好奇探着脑袋往里看去,问道:“这是哪位夫人的院子,听起来挺热闹的。”
带路的是侯府的管家,西边的库房不知什么原因,昨天夜里屋瓦塌了一大片,小厮们连夜来报,第二日他就去跟夫人请示,要请人来修缮房屋,崔荷拨了一笔款项,他就去市集上找了人来修葺。
选的都是些在富贵人家里干过活,知道分寸的,但到了新的人家干活,还是要提前警示他们一番,于是他板着脸叮嘱道:“这是我们老爷的院子,搬东西路过别乱闯惊扰我们家主子,否则就不要你们来干活了。”
走在前头的几个男人都是嘴甜会讨活的,忙点头应下:“晓得了,我们都知道规矩的。”
“嗯,走吧。”
管家领着人继续往西边走,队伍末端有两个人抬头看了眼牌匾,记住了这个院落的位置,正欲继续往前走,一个蹴鞠忽然滚到了他们的脚下。
其中一个男人捡起地上的蹴鞠,抬头时看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跑了出来。
谢语嫣看见一群陌生人,先是楞了一下,转头看到自己的蹴鞠在一个男人手里,犹豫了许久都不敢上前向他讨要。
男子抬起手里的蹴鞠向她示意自己过来拿,因为不想引来管家的注意,因此没有出声。
谢语嫣胆怯地上前,紧盯着他手里的蹴鞠,小心翼翼靠近,伸手去取自己的蹴鞠,男子不知是何缘故,竟然收回手逗弄她。
谢语嫣惶然看了他一眼,对上他那双眼睛后,害怕得马上跑掉,一溜烟钻进听荷院里,连蹴鞠也不敢要了。
他身旁的男人沉下脸来教训道:“逗她做什么,小心她认出你来。”
“当家的放心,我当时戴着面具,她认不出来我。”他得意洋洋地答道。
正当他们说话之际,前面领头的管家回头注意到他们俩,看见他们手里的蹴鞠不由皱眉往回走,呵斥道:“还想不想干活了?”
两人连忙弯腰鞠躬道:“老爷对不住,有个蹴鞠踢了出来,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就……就停下了。”
管家一眼就认出来是夫人院子里的蹴鞠,皱着眉夺过蹴鞠,走到垂花门外,敲门进院,把蹴鞠送回去后才继续领人去库房。
等他们走后,一道身影从垂花门里走了出来,身后钻出来一个小丫头,抱着她的腰肢说道:“就是那个蓝色衣服的,是他在街上拐走我的。”
崔荷摸着谢语嫣的脑袋,目光沉沉地望向那两道身影,她认不出蓝色衣服的那个,却对他旁边藏青色衣服的男人产生了一股熟悉感。
“回院子吧,这件事别跟旁人说,也别好奇去打探,就当不认识知道吗?”
谢语嫣似懂非懂地点头,为什么嫂子不相信她呢,虽然那天他戴了面具,可逗她动作一模一样,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定就是那个人!
回了院子后,崔荷也没了看谢语嫣玩蹴鞠的心思,让绿影将她送回院子,一直在屋里等到天黑谢翎回来,才将此事告诉他。
谢翎脱下护腕,在铜盆里洁手后,接过崔荷递来的帕子擦干,扶着她走出隔间来到床榻坐好,低声道:“此事交给我去打探,不过这个库房塌的是有些蹊跷,当年做工的都是些熟手的老师傅,房屋十几年了也不曾出事,如果他真是萧逸,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嗯,如果确定是他们,还是尽早将他们抓捕起来为妙,可萧逸很狡猾,我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了?”崔荷坐在床沿,抓着他的手仰头看他,一双美眸里盈满了担忧。
“这事你别管了,我会在院子里加强侍卫巡视,听荷院里外也会找人盯着,白天你出院子,需要让绿影和邱时跟着。”谢翎坐到她身侧,将她的腿抬进怀里,温热的大掌替她揉着小腿。
她夜里总说自己腿疼,他特意问过大夫,大夫说孕妇腿脚容易抻着筋,平日里得多给她揉揉,他从不假手于人,夜里睡前就会替她揉腿。
冬天屋里虽烧着地龙,但床榻里仍有些冷意,崔荷最喜欢冬天抱着谢翎,他很暖和,比汤婆子要暖和,汤婆子会烫到她,可谢翎不会。
脚尖冷冰冰的,她动了动脚腕子,轻点着他的膝盖,眉眼弯弯,撒娇着说道:“脚冷了,要暖和。”
谢翎没说话,但毫不含糊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
温热的手掌捧着她的足尖,先是捏了捏,随后拉到自己怀中,松开衣襟,握着她的玉足贴上了他温热的胸口,直到足尖染上了暖意才松开。
夜深了,到了安寝的时辰。
崔荷钻进被窝里,谢翎下榻去吹熄屋内的灯盏,回来时,他身上沾染了些凉意。
被窝里暖意融融,一道柔软的身躯钻入他怀里,四肢缠绕在一起时,暖香霎时盈满了鼻间。
他们贴到密不可分,身上的寝衣像是不存在了那般,谢翎身上越来越热,有些心猿意马,纵使再想,也不可能做出糊涂事来。
崔荷也很难受,羞于说自己想要,身体比她脑子敏锐,才发现不止是她,谢翎也和自己一样,他血气方刚,一连好几个月也未曾与自己亲近,她便有些愧疚,想起表嫂教她的东西,其实也有旁的办法纾解。
一双手若有似无地在他腰上打圈,谢翎伸手捉住崔荷作乱的小手,隐忍着低声说道:“别胡闹。”
夜色中,崔荷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听他哑着嗓子的低喝声,崔荷有种被否定的感觉,当下便抽回手,直接背过身去。
离开了那具温热的身躯,崔荷缩了缩身子,即便有些冷了,也不想再靠近。
很快,谢翎的身子便贴了上来,他无奈地靠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我只是怕伤着你,你想了?”
崔荷没答话,睁着眼望向床榻里静止的树影。
身后暖意侵袭,崔荷感受到游走在自己身上的大手极具侵略性地攻城略池。
眼前浮起一阵水雾,她咬着牙想要负隅顽抗,可她和晃动的树影一样,神思早已飘离。
呼吸不受控制,后颈浮起薄薄的细汗,横在腰间的手如烙铁般炙热,她忽然牙关一松哼出声来,仰头撞到身后之人的肩窝,有片刻的失神。
树影停了,柔软的臂膀上贴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他勾住她的手,贴近她耳侧,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恳求:“该轮到夫人了。”
她转过身来,仰头看向谢翎,漆黑的床榻里,她借着朦胧月色,看到他微微扬起的下颌,呼吸的节奏有些凌乱,他忽然低下头来,黑暗中,那双眼睛亮若星辰,崔荷不敢再看,闭上眼睛,风随影动。
一晌贪欢的结果便是睡过了头,待她醒来,身侧床榻早已冰凉一片。
在屋中坐了一会,洗漱更衣,去筑兰苑与老太君说话,出来后特意绕去西边的库房看看。
西边的库房与别的院落别无二致,只是因为鲜少有人居住,院子里有些杂草,也无人在意。
管家正在那里监工,看见崔荷来了,忙上前招呼道:“夫人,您来了。”
库房竖起了好几个梯子,几个青年男子站在屋顶上垒砌砖瓦,崔荷与管家闲聊着,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模样,根本没看到萧逸,她又分心数了数人数,和那天看到的一样,确实是七个不错。
她打量起破败的屋顶,问道:“库房何时能修好?”
“回夫人的话,大约还要个三四天。”管家不好说个准确的时间,大致算了算日子,模棱着回答。
“嗯,你且盯着吧,我先回去了。”崔荷心不在焉地挥退管家,平静地转身离去。
崔荷走后,站在屋顶的一个青衣男子盯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未能错开眼睛,直到身侧的人提醒,才低下头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
第96章
夜凉如水, 携裹着寒意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吹刮过廊檐下挂着的灯笼,灯笼被撞得东摇西摆,里面的烛火随风摇曳不定, 明明灭灭。
紫极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大殿西侧的窗户被人打开。
衣衫单薄的崔瀛站在窗檐下,仰头望向漆黑天际, 孤月旁的紫微星被耀眼的月光映衬得黯淡无光。
崔瀛静默地看着月光,眉头紧皱,明日便要启程出宫前往太庙祭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一想到要与依赖多年的姑姑彻底决裂, 他便止不住的恐慌, 当真要如此了吗?
一件厚厚的狐裘披到了崔瀛的肩上, 他回头, 就看到了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关淑宁:“皇上这是怎么了?夜深了还不早些安寝,明日皇上还得早起准备呢。”
崔瀛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担忧:“淑宁姐姐, 朕睡不着。”
在最亲近的人面前, 他不再掩饰住心中的情绪。
“皇上是在担忧明天的事?臣妾父亲早已做足了万全准备,皇上只需安心等她死了, 您自然可以顺利拿回政权。”关淑宁如一朵解语花, 温声细语, 循循善诱。
“朕知道……”崔瀛仍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虽然早就与昌邑侯商议妥当, 可残存的那点亲情让他心生不忍。
况且长公主若死了,整个崔家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持住朝堂。
昌邑侯虽是父皇暗中留给他的弼臣,可老昌邑侯死了,新袭爵的关荣膺真的能和他父亲一般,待自己忠心耿耿?
关淑宁见他愁眉紧锁,只以为他优柔寡断,掩饰住眼底的鄙夷,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温柔安慰道:“皇上您太过仁慈了,长公主可是您的杀母仇人,您就不替丽妃娘娘想想?若当初不是她和先皇后暗中谋害丽妃,您又怎么会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
崔瀛垂眸不吭声,关淑宁继续添柴加火:“陛下您仔细想想,长公主若真是想治好您,又怎么会故意让太医拖延您的病情,这么多年若非臣妾祖父暗中嘱咐您韬光养晦,只怕您初露风头便会被她扼杀在襁褓之中。长公主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皇帝罢了。”
“您执掌政权的这段时间,长公主对您诸多打压,分明就是想让群臣认定您是个无能的帝王。她纵使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女人,朝臣们只听从真龙天子的话,她不过仗着您的威仪在殿前狐假虎威,等她死后,有我父亲从旁辅佐,您只需一声号令,群臣自会为您俯首称臣。”
窗外寒风萧萧,树影在寒风中晃动不止,簌簌响声在寂静夜空里格外阴森。
关淑宁走上前去掩上窗户,呜咽的风声被隔绝在窗外,窗牑阖上发出的声音与一道咔嚓树枝断裂声合二为一,听不真切。
牵着崔瀛的手回到屋内矮榻坐下,关淑宁坐到他身侧,亲自为他沏了壶热茶,崔瀛碰过热烫的杯沿,冰冷的手心被熨得一片温暖。
关淑宁瞥他一眼,崔瀛垂眸时,那张阴柔的脸蛋与崔荷有三成相似,晃眼看去她险些误认,定了定心神,又说道:“皇上记得五年前的宫变吗?”
崔瀛倏地抬头,点头道:“记得。”
“当年争到最后的是三皇子,若非臣妾父亲赶来清君侧,如今这皇位是归三皇子所有,但三皇子绝非实力最强之人,但你知道为何他走到了最后吗?”
崔瀛摇头,他当年还小,并未亲身经历过,而且几位皇兄死后,父皇将所有知情人都处理了,他无从得知当年的事,只知道三皇兄杀了五皇兄,但最后被老昌邑侯斩杀了。
关淑宁微微一笑,解释道:“因为最有竞争力的几位皇子全都在夺嫡之争前死于非命,他们死得十分蹊跷,就连经验丰富的刑部仵作都无法查出他们的死因。”
“其实这一切全都依赖三皇子这瓶毒药。中了此毒,皆会产生幻像,直至癫狂至死,而且此毒无药可解,还不会被人检查出来,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关淑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对上崔瀛茫然的眼神,她笑意更浓。
她顿了顿,轻叹了一声,无奈地说道:“皇上恐怕不知道,这瓶毒药是长公主送给三皇子的,臣妾祖父一直在追寻当年的真相,直至他死前才找到当年制药之人。长公主心肠歹毒,与三皇子狼狈为奸,让她尝一尝苦果,才是对您母亲,您那些惨死的兄弟,最好的安慰。”
崔瀛看着桌上的瓷瓶,眼底闪过挣扎,一时心乱如麻。
见他优柔寡断不肯下决定,关淑宁决定再压一压他,柔荑握住他发凉的手指,温声道:“陛下,您如今有臣妾,还有我们腹中的孩子,您并非一个人。为了您的孩子,您应当狠下心来做一个合格的帝王,方能护住他,您知不知道,长公主曾动过杀我们孩子的念头,臣妾喝的保胎药里,有藏红花。”
崔瀛不敢置信地抬头,长公主视他为眼中钉也就罢了,连他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和姑姑相比,他确实毫无手段。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再顾念那点稀薄的亲情。
幽幽夜色中,有一道身影在窗台底下一闪而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正在屋中处理政务的长公主听闻门上一声轻叩,宋喻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殿下,有急事。”
“进来吧。”长公主搁下奏章,借着明亮的烛光看着宋喻推门而入。
宋喻掩上房门,缓步走到她身侧,低头与她说了两句话。
长公主没吭声,望着烛台里晃动的焰火,复杂的情绪最终幻化做一道幽幽叹息。
“雏鸟终有长大的一天,本宫也知晓,他翅膀早就硬了。”
青铜面具下那双眼睛闪过一丝担忧,宋喻低声问道:“殿下可要我找人换了那瓶药。”
长公主抬手制止:“无妨,本宫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狠得下心给本宫下药。”
天色熹微,鸡鸣日升,浓稠薄雾被缕缕炊烟穿透,朝阳破云而出,吹散了最后一点雾霭。
听荷院的小厨房烧起了热水,金穗银杏在廊下等了一会,屋里才传唤叫水,她们端着热水进屋,很快又退出了屋子。
谢翎自榻上起身,来到紫檀衣架前抽出崔荷昨夜备好的戎衣换上,去隔间洗漱完毕后,崔荷才疲懒地从被窝里坐起。
一头青丝铺满了鸳鸯锦被,她慵懒地靠在床沿,借着不甚明亮的晨光,懒懒倚靠进他怀里,任由谢翎用温热的棉巾替她擦拭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