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崔荷懒得去看屋内的滴漏,只等着他的答案。
谢翎看了眼时辰,抽过矮凳上的衣服给她披上,低声说道:“快到辰时了,我得出门了。”
崔荷这才清醒过来,抬手配合着穿上衣物,谢翎替她拢好外袍,又系上腰带,不敢系得太紧,生怕勒着,他低头看了眼崔荷隆起的小腹,微微躬身凑近,对她腹中的孩子说道:“乖乖,白天少闹腾你娘,夜里阿爹就会讲故事奖励你。”
崔荷不由轻笑出声,抚上他梳戴整齐的脑袋,面露嫌弃地说道:“你在西北那点事我都听厌了,换点新鲜的成不成?”
谢翎坐起身,问道:“那你想听什么?”
穿了罗袜的脚丫子晃了晃,崔荷撑在床榻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娇娇笑道:“就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想听呢。”
谢翎耸肩一笑,轻弹她的脑门,说:“听我说多没意思,我也想听你说说看,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崔荷眨了眨眼,慌张躲闪开他的视线,抿着唇扭捏道:“不说就算了,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出门,错过时辰怎么办。”
谢翎有些遗憾,崔荷虽然嘴硬,但他也不是木头,回忆起他们的点滴,也知道有些情愫早就埋在了过去不起眼的小事里,说与不说,又有何关系,反正都是自己的人了。
“那我先走了。”谢翎揉了揉她脑袋,直至把她满头青丝揉乱了,把她气得要起身打他才恋恋不舍离开。
出了院门,谢翎不再留恋,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路上正巧碰到领着工匠进府的管家。
管家主动上前与他行礼:“老爷。”
谢翎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身后众人,状似无意地问道:“库房怎么还没修好?”
“回老爷的话,还差一两天。”
谢翎沉吟片刻,望向逐渐透亮的晴空,瞥了眼工匠,关怀道:“过几日要下雪了,赶紧完工,别耽误人回家过冬。”
“老爷放心,这几日会加紧的。”
谢翎叮嘱完后才放心离去,红色的披风随着他离去的步伐在空中飞舞,露出一身黑色戎装。
待他离去后,管家才领着人继续往库房走去,队伍末列跟着的两个粗布麻衣男子悄悄回头看向谢翎离去的方向,直至没了踪影才收回视线。
来到库房后,工匠们开始了一日的劳作,扛着梯子爬上屋顶埋头苦干,瓦砾搭建发出的叮咚声,在侯府上空飘扬。
日头出来后,晒得人后背一阵发热,驱散走了冬日的寒凉。
管家靠在廊下百无聊赖,懒洋洋的打着哈欠,不远处走近一个丫鬟,管家嘴巴还未来得及闭上,连忙抬手掩住嘴巴,摸着鼻子掩饰住尴尬,问道:“金穗姑娘,找我什么事?”
金穗瞥了眼正在忙碌的工匠,解释道:“夫人一会要去虎鹤园晒书,你找几个下人帮搬一下书案,大约需要七八张吧,库房里好像就有几张。”
管家颔首应是:“我马上就找人搬过去。”
金穗走后,管家去库房内找了几张合适的书案,又喊了几个下人过来帮忙搬抬。
库房里搬出来的书案都是黄花梨木精雕细琢的,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抬起。
一来一回,进出的人逐渐增多,库房内外拥挤不堪。
一时无人察觉,工匠中少了两个人。
虎鹤园外,下人们哼哧哼哧搬着书案进出,金穗与银杏站在门外盯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宽敞的广场上摆满了书案。
从院门往里面望去,能看到崔荷坐在院子中间的美人榻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手里捧着一卷书,神情懒散地盯着丫鬟们在书案前忙碌晾晒。
待她们摆好后,崔荷搁下书卷,挥手示意:“你们先回听荷院吧,一会别过来,我一个人待会。”
金穗和银杏对此提出了异议,郡主如今身子笨重,她们怎么也放心不下让她独自待着,可崔荷态度很坚决,甚至还鲜少地发了一顿脾气,皱眉的时候不住冲她们使眼色,金穗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拉着银杏福身告退。
出了院落,银杏仍旧不放心,想留在院门外候着伺候。
金穗和她站在门外,心中惊疑不定,总觉得郡主好似有事隐瞒,于是回头看了一眼,见崔荷皱着眉瞪她们,金穗终于明白过来,郡主是真的不想让她们留在这儿。
思虑再三,拉过银杏的手,对她说道:“咱们回院子里拿件有兜帽的斗篷过来,院子里风大,郡主受不了冷风。”
“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银杏固执己见,非得守着郡主。
金穗点了她那固执的脑袋瓜一下,嗔道:“你呀,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不由分说,扯着一头雾水的银杏走了。
院子外恢复了宁静,幽静的小道上,不时能听见树上莺啼鸟啭的声音,两侧栽种的青松柏树高耸挺拔,绿意并未因为寒冬而有所消退。
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经过,一直躲在茂密草丛中的两人合计了一番,准备进院子。
萧逸总觉得不对劲,那两个小丫鬟怎么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院门就这么敞开着迎他们?
两个人悄无声息靠近院门,一左一右守在门外两侧,二当家时刻注意周围的情况,而萧逸则眯着眼检查起院落里的环境,目之所及,院落里确实无人值守。
他的目光不由落到院子中唯一的活人身上,崔荷正斜躺在书案后头的美人榻上安静翻书,冬日暖阳洒落在她脸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圈。
厚实的狐裘斗篷盖在她身上,但并未完全遮盖住她的身形,她的一只手,正轻轻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属于母性的温柔,宁静而美好。
因为怀孕的缘故,崔荷的脸蛋丰盈了许多,低垂着眼睫时,一种淡然的温婉令他生出一股难言的悸动。
“大当家的,怎么不进去。”二当家望着越发明亮的天色发愁,他们耽搁得有些久了,万一谢翎赶在他们得手之前回来,该如何是好。
萧逸收回视线,斜眼乜他一眼,思虑片刻,淡声道:“你去办件事,我先进去。”
二当家不解,萧逸凑到他耳边小声叮嘱了两句,二当家眼前一亮,颔首同意:“还是大当家你想得周到,那我先去办。”说罢转身便离开了虎鹤园。
崔荷在榻上躺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进来,都要怀疑萧逸是不是另有打算,暖阳洒在身上,她有些昏昏欲睡。
不行,她暗中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提醒自己莫要在这种时候误事,她打了个哈欠打算醒醒神,再睁眼时,面前出现了一道身影,把她的瞌睡虫全都吓跑了。
他果真来了。
“郡主可是在等我。”萧逸与她隔着一道书案,笔直修长的手指抚摸过桌上的书册,随手拿起一本翻阅起来,目光懒散的看她,实则在用余光打量院子周围的情形。
崔荷身后房屋的大门没有关严实,凉风穿堂而入,竟没有吹动门窗,看来这是一场瞒天过海的空城计。
崔荷虽早有预料,可是独自面对萧逸时,仍止不住惧怕,她坐直了身子,警惕地盯着他。
早就知道萧逸潜入谢府另有目的,可是他一直都按兵不动,谢翎担心打草惊蛇扰乱他们的计划,便一直找人盯着。
直到昨夜,谢翎才确定对方的打算。
本来他并不同意让崔荷诱敌深入,但她坚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母亲敢做,她自然也敢,谢翎只好重新布局。
崔荷站起身来,藏在斗篷之下的手护在小腹之上,脚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去,紧盯着萧逸说道:“萧逸,你混进侯府,到底意欲何为?”
萧逸阴恻恻地笑道:“郡主既然知道我要来,怎么还会不知道我为何而来。”
崔荷一语道破:“你是为了捉我威胁谢翎是不是。”
“既然郡主知道,还问我做什么,我倒要看看是谢翎快,还是我快。”说罢,他撑在书案之上翻身越过,崔荷早有预料,往后退了两步,三道箭羽忽然从崔荷身后破空而来,萧逸一时不察,鲤鱼打挺翻身躲过,箭羽深深地钉在了书案之上。
萧逸抬头时,谢翎早已护在崔荷身前,院子里突然涌现出数十侍卫,一下子便将萧逸围在了中间。
萧逸冷冷一笑,似是并不在意,他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指谢翎,说道:“谢翎,是男人的堂堂正正来一场。”
谢翎目光森森地望着他,并不打算应和他的打算,一字一句,沉声说道:“萧逸,老昌邑侯的私生子,你替关荣膺做事,就不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吗?”
萧逸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谢翎竟然能追查到他的身份,就连关荣膺也不知道的事,谢翎如何能得知?
见萧逸脸色沉了下来,谢翎扯出一抹冷笑,继续说道:“十七岁那年,你应征入伍,到了我父亲麾下当马前卒,之后又去了落英山占山为王当山匪,今年出山,当了风光无限的逍遥道长,以及禅光寺的澄空大师,你年纪不大,身份倒是挺多。”
他话锋一转,面露讥讽:“但是昌邑侯却始终都不肯承认你,因为他知道,一个村姑之子,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
“我打探到,你在侯府里过得比狗都不如,昌邑侯府的狗尚且住在华丽的院落里,而你连有瓦遮头的屋子都没有,甚至还要跟狗抢食,你为何就对关家这般死心塌地?是凭你骨子里的卑贱吗?”
谢翎的每一句话都化作无形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在他心口上,赤条条,血淋淋的将他所有卑贱的过往一一剥开。
萧逸望向谢翎身后的崔荷,崔荷目光淡然地望着自己,他甚至可以在崔荷脸上看到一丝怜悯,他的前半生卑微之至,似是泥地里的尘埃,他以为自己可以不要任何的自尊,可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并不愿意藏在皮囊下的卑贱被别人知道。
萧逸突然笑出声来,止不住了那般,俄而,俊逸的面容变得狰狞,他止住笑意,讥讽道:“是又如何,我就是关家的一条狗,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你爹与西戎人通敌的信件还是我送出去的,郾城的大门也是我打开的,你爹还是被我捅死的,你知不知道,他不可置信的样子,嗯,就是你现在这样。”
萧逸挑衅的目光落在谢翎的脸上,嘴角扬起,隐隐含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谢翎握着弯弓的手收紧,呼吸渐渐加重,森森杀意涌上眼底,身后的崔荷察觉到谢翎不加掩饰的怒火,她连忙出声提醒道:“谢翎,你别信他的话,他骗你的。”
是不是骗他的,谢翎自有判断,当年王笛能逃脱嫌疑,便是消息送出那段时日,他一直跟在父亲身旁未曾离开,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已死了,因此他无法肯定萧逸所说的话是否完全属实,但其中必定是真假掺杂。
不管如何,萧逸今日难逃一死。
他抬手示意,侍卫们一拥而上,萧逸被围在中间只能应敌,但他伤了右手,一直以左手执剑,落了下风,被击杀的连连后退。
“你们都停下,再有人敢动他,我就把她杀了!”二当家回来了,怀里还带着一个谢语嫣,为了以防万一,萧逸让他去了一趟梅园,将谢语嫣抓来以备不时之需。
“哥哥!”谢语嫣被他夹在腋下,瘦弱的身躯半点都挣脱不得,哭得涕泪横流。
侍卫们不敢上前,谢翎也被擎制住了左膀右臂,他抬手示意不许轻举妄动,目光紧紧盯着他们几个,高声说道:“我奉劝你们最好放了她,否则不管你们逃到天南地北,我也一定会追杀你们到底。”
萧逸来到二当家身边,他手臂受了轻伤见了血,但他面不改色,冷冷嘲讽道:“你的话说早了,你擅离职守,不顾皇帝生死,只怕是你谢翎命不久矣。”
“是吗?你就这么相信关荣膺吗?禅光寺里的那群和尚山匪,只怕如今已成了宋喻的刀下亡魂,我也想知道,你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萧逸不敢确定谢翎话里的真实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望向太庙方向,始终不见烽烟升起,难不成真如谢翎所说,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识破了?
萧逸与二当家的对视一眼,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局势对他们不利,先活命再谈以后!二当家与萧逸搭档多年,一眼便读懂对方眼里的意思,当即抱着谢语嫣且战且退一路往院子外面撤退。
虎鹤园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将府里的人吸引来了,看见凶徒持剑行凶,丫鬟小厮纷纷躲起来不敢靠近。
二夫人原本躲在院子里,但知道谢语嫣被挟持到此处后,整个人险些晕厥过去,跌跌撞撞跑来,看见他们二人挟持着谢语嫣,尖叫着要靠近,但是附近的侍卫及时拦住了二夫人。
谢翎走出虎鹤园,站在院门口冷静地看向逃跑的二人,搭箭开弓,一道箭羽破空声咻地射出,正中二当家后脑,因为力道之大,竟才穿透了他的脑袋,他双眼瞪大,直直倒地,连半句话都没有留给萧逸。
萧逸目眦尽裂,巨大的悲恸涌上他心头,但来不及悲伤太久,眼看着谢语嫣要溜走,他一把捞住谢语嫣挡在自己身前,再也顾不得其他,背过身来正面对上谢翎,以防被谢翎一箭射杀。
锋利的尖刃抵在谢语嫣的脖子上,萧逸眼底一片猩红:“谢翎,你当真不怕我杀了她?”
谢翎不理会他,继续搭起弓箭,抬手瞄准了他,萧逸抱起谢语嫣挡在自己面前,疯笑不已:“谢翎,有种你就开弓,我要你后悔一辈子!”
二夫人扑了上前要挡住谢翎,谢翎的弦发出一声剧烈的嗡动声,离弦之箭被弹出,二夫人追赶不上,眼睁睁地看着箭羽笔直地射向谢语嫣。
萧逸冷笑不已,暗骂谢翎狂妄,可下一刻,箭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弧度穿透了他的太阳穴,临死前,他仍不敢置信,脑袋上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身体已经没有半分气力挣扎,直挺挺地倒了下地。
萧逸嘴角冒出温热的血液,浑身抽搐起来,不过须臾的功夫,眼睛便睁大不动了。
温热的血液溅射在谢语嫣的脸上,她跟着重重地摔倒在地,被趔迭着跑过来的二夫人抱进了怀里。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院子里哭声与议论声骤起,谢翎阔步来到二夫人面前,屈膝跪下认错:“二婶,事态紧急,您要打要骂,我都不会还手。”
二夫人不答话,心里知道谢翎不会真的不顾谢语嫣死活,但看着他冷硬对待亲人,只觉得一阵后怕,此时顾不得谢翎,低头抱住自己唯一的女儿哭泣,以发泄心中的害怕。
谢语嫣扯着母亲的衣袖小声说:“母亲别哭,阿嫣没事了。”
冰凉的小手擦去二夫人眼角的泪水,二夫人止住哭声,抬头冲她扯开一抹笑容,也不管难不难看,下一刻又控制不住抱着谢语嫣掩面而泣。
崔荷来到谢翎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惶然无措问道:“谢翎,我母亲……你带我去太庙,我不放心。”
谢翎愧疚地看了二夫人一眼,撑着弯弓起身,站直身子后,将弓箭递给侍卫,转身搀扶着崔荷,见她惊惧交加,心里也并不好受,正欲安抚,晴空之上忽然出现一道红色的烟雾。
那是宋喻给他送来的信号!
“你别担心,快看天上,这是太庙里发出的信号。”
崔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红色的烟雾信号,只是不明白是何意思,直到谢翎解释了一遍才安下心来。
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是否也察觉到她徒然激动情绪,狠狠踹了她一脚,崔荷闷哼一声,扶着谢翎的手微微发白。
她躬身弯腰,马上就被谢翎打横抱起。
谢翎的脸色骤变,之前谢语嫣被抓,他都未曾流露出紧张来,却在看到崔荷捂着肚子时慌乱起来。
即便箫逸劫持了谢语嫣,他也敢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崔荷永远都是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不再管身后的事,一言不发地绷着脸,打横抱起她跑回院子找红袖。
红袖一直待在听荷院里,听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跑进屋子,跪在脚踏上,手也有些发抖。
直到脉象平稳,她才松了口气,冲脸色发白的谢翎说道:“侯爷放心,郡主没事,小世子也没事,只是胎动了,不过这几日需卧床休息,郡主您也要多注意自己的心情,小世子踹您一脚,正是想提醒您,勿要再激动了。”
崔荷不敢辩驳,待红袖被挥退之后,谢翎压着她要她安心躺在床上养胎,崔荷乖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他,说:“你去打听一下太庙那边如何了,我很担心。”
谢翎脸色沉沉,似是不满她多余的担心,替她掖好被角,低声道:“说了没事,你就不要担心了,先睡一觉,邱时回来自会跟你禀报的。”
崔荷得了谢翎再三的保证后,才闭上双眼,也许真的是身体过于疲惫,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邱时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便是,昌邑侯因为意图谋逆刺杀皇上,连同刺客一并被当场格杀,昌邑侯被褫夺爵位封号,关家上下全被下狱,只待秋后问斩。
因为邑侯谋逆一案牵扯出了众多,一时间无人敢替昌邑侯说话,曾经的姻亲纷纷休妻和离,只为和关家撇清关系,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提心吊胆生怕被牵连。
至于坏消息,便是皇上在太庙之上突发癔症,竟要放火烧了太庙。
被控制住后囚禁在东宫之中,连番请太医上前为皇上诊治,但皇上癔病实在严重,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没有一个太医能从东宫健全地出来,不是被咬伤了就是被刺伤,导致无人敢接近东宫。
幸好杜若冰一直不肯放弃,哪怕被咬伤也不怕,致使后来崔瀛只能接受她靠近,长公主便让杜若冰一直负责诊治崔瀛。
关淑宁因为怀着龙嗣被贬为庶人,只等去母留子,可关淑宁却在一个极寒之夜穿着一身红衣跳入御花园的荷花池自尽了,连带未出世的小皇子,也没了。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新上位的首辅接连奏表恳请长公主登基为帝,朝中反对的声音不大,可长公主还是推辞了一番,迟迟不肯答应。
直到司天监在朝堂之上推背占卜吉凶,上天示意长公主乃天命所归,长公主才顺应天意,准备登基为帝。
虽然崔荷一直都知道母亲有此野心,但当消息传来时,她仍有些不真实感,待她身体好转,胎像平稳后,才央着谢翎带她去见母亲。
入了宫,崔荷跟着内侍进紫极殿等母亲觐见,望着重新修葺一番的宫殿,她竟然完全记不得紫极殿过去曾是何模样。
正当她沉思之际,内侍宦官高喊一声天后驾到,她下意识便要跪下。
一道明黄色的衣袖闯入她的眼帘,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她温柔的语气与往昔毫无变化,
崔荷抬起头来,多日未见的母亲正含笑望着她。
天后已经换上了新制的皇帝朝服,因为是女子缘故,朝服形制发生了些改变,黄色龙袍改绣凤凰,边上点缀着如意纹理。
冠上戴着十二珠旒冕,坠着赤黄青白黑的旒冕因她搀扶的缘故而晃动起来,珠玉碰撞,细碎作响。
崔荷泪珠盈睫,轻声喊她母亲,天后哎了一声,抬手抱住了崔荷:“阿荷,你在朕面前,可以永远唤我母亲。”
“是。母亲。”崔荷掩面擦去眼角泪水,笑盈盈地与母亲叙起家常。
崔荷提起想看一看崔瀛,天后却拒绝了:“你身子贵重,别去见那个小疯子,他如今见人就咬,这病怕是治不好了。”
“怎么会突然出现癔症?从前也不曾听说过他有这样的病兆。”
天后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拂去茶面浮沫,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解释道:“一直都有,与他那几个兄长一样。崔家的男人,多少都有些痴病。”
崔荷不敢多问,囫囵着把话圆了过去,天后追问了她孕期的一些事,事无巨细,还让太医进殿为她号脉,她似是特别想知道崔荷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但每个太医都无法保证,又不敢得罪天后,只能昧着良心哄天后开心。
待太医们都走了之后,天后与崔荷打趣道:“你瞧瞧,这就开始欺上瞒下了,做皇帝想听一句真话,还得仔细分辨,可天天面对那么多阿谀奉承,要分辨真假实在困难,阿荷,往后你可不要学那些人哄骗于朕。”
“母亲放心。”
天后刚登基为帝,还有许多要事处理,崔荷起身告退,天后让身边的内侍送她出宫,待崔荷走后,一道身影从侧门走了出来,来到天后身边为她研墨,低声说道:“陛下,可是想好了,若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
“我不也是女子?”天后浅笑着说道,透过敞开的殿门望向崔荷离去的背影,心中早有决断,崔家血脉如今只剩她和崔荷,她不愿意再生,唯有将希望放到崔荷身上,无论她生男生女,帝王也只会选择最合适的那个。
接连几日,天气阴沉,又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白茫茫一片铺满了庭院。
庭院的树冠上挂满了霜雪,梅树枝头开出寒梅,满园飘香。
院中的青石砖也铺了一层冰凌,银杏走上去摔了一跤,一连卧床休息了好几日,谢翎更是不许崔荷在院子随意乱走。
卧房暖意融融,谢翎把矮榻挪到窗台前,扶着崔荷坐到窗前赏雪,桌上烧着两个小火炉,一方温酒一方煮茶,你喝酒我饮茶。
窗棂上挂着一串风铃,簌簌寒风吹动,铃铛叮咚作响。
通过窗棂,见到院子里有几个丫鬟在堆雪人,崔荷流露出艳羡的神情。
“想要雪人吗?”未等崔荷回话,谢翎干脆搁下酒杯,起身披上斗篷出了院子。
捧了一抔白净的雪,揉捏成团,穿过廊檐来到窗前,将雪人搁在窗台上,笑着说道:“我捏的像不像你。”
崔荷凑到窗前,指尖碰触到冰凉的雪人,玉雪可爱的小雪人胖嘟嘟的腆起肚子。
她走到书案前取来毛笔,在雪人眼角处点了颗痣,仰头看他,浅笑嫣然道:“像不像你,我这一点叫做神来之笔。”
谢翎摸了摸自己眼角的泪痣,低声笑了一下,转身重新回到雪地里,蹲在地上又捏了两个。
待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小雪人,一大一小和原先那个一起搁在窗台上,他拿过崔荷手里的毛笔,在稍大那个雪人的脑袋上花了一朵小小的花钿。
“这回像你了吧。”
崔荷笑着点头,她指着挨在旁边那个小的,问道:“那这个呢?”
不等谢翎答话,崔荷用毛笔在它眉心的位置点了一点,说道:“你说咱们这个是姑娘还是小子?”
“肯定是姑娘。”
“我也觉得。”
崔荷把三个雪人紧密地挨在一起,趴在窗台上冲他粲然一笑:“如此可才算是圆满。”
四肢百骸在她春风般温暖的笑靥里找回温度,谢翎撑着窗台,越过窗轩,低头吻上她的唇,酒香混杂着茶香,令人如痴如醉。
茶香四溢,酒意醉人,融融暖意将搁在窗台上的雪人融化成一滩雪水,再也不分你我。
——正文完——
第97章 番外一
天禧元年, 江南暴雨连绵,河湖溢满,引发水灾淹没农田, 天后接连派遣数位官员赴江南赈灾,好消息传来之日,恰逢崔荷诞下麟儿。
天后双喜临门, 亲自出宫莅临侯府,给孩子赐名一个禹字,并且为此大赦天下,减免江南三年钱粮赋税, 改折兑粮,开仓赈灾。
自此,天后对谢禹恩宠有加, 时常接入宫中小住, 将其养在身侧亲自教养, 隐隐有立皇长孙的意图。
崔荷知道母亲的意思, 纵使心有不舍,也不敢违背君恩, 大梁异姓王不少, 与崔家血脉相连的却不多。
崔瀛无子,天后膝下仅有她一个女儿, 因此她生下的孩子极有可能会被立为皇储。
这份尊荣自谢禹在崔荷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 这是他未来要走的路。
谢禹两岁的时候, 崔荷又怀上了一个孩子,这次生了个女儿, 天后给孩子赐名鸾。
崔荷与谢禹聚少离多,便将感情全都倾注到谢鸾身上, 对她疼爱有加,谢翎本就喜爱女儿,更是将她宠上了天,要星星不给月亮,十分溺爱。
两个孩子虽然不常见面,但谢禹每逢初一十五,不管刮风下雨,必定会回府与父母共聚天伦之乐,每每从宫中出来都不忘捎上新鲜玩意给谢鸾。
屋里燃着安神香,两个小团子脱去鞋袜挤在罗汉榻上,面前铺满雪白的宣纸,金穗和银杏蹲在一旁给他们二人研墨。
也许是因为少见的缘故,谢鸾对自己的哥哥十分亲近,跟个小尾巴一样,哥哥上哪儿她上哪儿,一副兄友妹恭的模样,被谢翎瞧见了,不由偷偷跟崔荷说,谢鸾身上有她小时候的影子。
崔荷依靠在门框上,目光柔和地看向他们,兄妹俩融合了他们夫妻的样貌,晃眼一看,仿佛看到了他们小时候的样子,记忆涌上心田,崔荷恍然间竟品出了些许甜味。
“我当年可真是把你当做哥哥,只是你不许我再喊你哥哥了。”浅浅的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崔荷扭头看他,六年的时间,光阴未在崔荷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模样一如当初,只是眉眼间那些青涩娇羞蜕变成了成熟风韵。
媚眼如丝,只是单单瞥了他一眼,谢翎心头便一阵发热。
前段时日他因为公务离开了汴梁一段时日,昨日才回来。与崔荷分别小数月,常言小别胜新婚,他们虽成婚六载,可有些东西历久弥新,仍是有趣得紧。
他低笑着垂眸,瞥了眼罗汉榻上亲密的兄妹二人,此刻谢鸾正趴在谢禹肩膀上和他咬耳朵讲悄悄话。
谢翎不动声色地靠近崔荷,左手撑在她身后的门框上,身子向她倾斜,微微低头,凑到崔荷耳畔,沉声道:“当年是我愚钝,年少不知哥哥妹妹好,不若,你再喊我一声,这次肯定好好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