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荷心里担忧,冲独自坐在窗边的谢禹招手道:“阿禹,坐到阿娘这儿来。”
谢禹慢慢挪过来,便被崔荷抱住了,崔荷抱住他的脑袋,低声安慰道:“阿禹别害怕,一会就能走了。”
谢禹没说话,安静地趴在崔荷怀里,闻着母亲身上的气味,被她温柔地拍打着后背,紧绷着的身形渐渐软和下来。
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忽然拉住他,他看到妹妹扑闪着眼睛看他,明明还很害怕,却还要强装镇定安慰他道:“哥哥别害怕,阿鸾也不怕。”
谢禹反手握紧了谢鸾的小手。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动了,谢翎钻进马车里,沉声道:“没事了,离最近的驿站还有三四里地,加紧时间赶路,一会就到了。”
他坐到崔荷身侧,伸手揽住妻孩,结实有力的臂膀让他们生出一阵安心。
疾风迅雨很快便降临,豆大的雨珠砸在车顶上,似是要将穹顶砸穿,车窗被掩上,谢翎点亮了滚灯,跳跃晃动的烛光中,他看见崔荷正垂首柔声安慰谢鸾。
“阿鸾过来,阿爹抱着你。”谢翎见谢鸾哭了,伸出手去要抱她,谢鸾松开手,匍匐着要爬过来。
车轮陷进泥坑里,车厢里的人齐齐往一侧倒去,崔荷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谢鸾,脑袋险些要撞上窗台,崔荷暗叫不好,分不出手来撑住窗台,直直往前倒去。
头顶一声闷哼,崔荷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竟是谢翎用身躯挡住了她的身体,谢翎抱住他们三个,低声问道:“可有受伤?”
崔荷连忙撑起来,反问他:“你没事吧?”
谢翎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但他面色如常,摇头道:“我没事。”
谢鸾心中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崔荷手忙脚乱哄她,谢禹抿着唇,眉头皱得紧紧的。
邱时此时拉开车门,雨声顺着风声吹了进来,他穿着蓑衣,有几分狼狈,“老爷,马车陷进坑里,现在走不动了。”
第100章 番外四
谢翎推开车窗, 一阵水汽迎面扑来,打湿了他的脸颊,他看到车轮陷进坑里, 几个侍卫正试图将车轮拉出来。
看了眼窗外的环境,如瀑的雨幕中几乎见不到行人,谢翎对其中一个侍卫喊道:“距离驿站还有多远?”
侍卫浑身都被大雨浇湿, 一张嘴便被雨水灌了进去,他抹了一把脸,高声回道:“大概还有三里。”
谢翎目光沉沉,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沉吟片刻, 对他们吩咐了两句,很快就有人拉来骏马。
谢翎从车里翻出几件蓑衣,对崔荷说道:“这雨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不能在此处再耽搁下去, 我已经吩咐人先行一步去驿站安排, 我们骑马过去。”
崔荷面露难色, 她依旧畏惧骑快马,这一路赶去驿站, 少不得快马加鞭, 思考片刻,她将谢鸾和谢禹推到谢翎怀中, 说道:“你带他们两个先行一步, 我在此处等你。”
谢鸾听懂了她的话, 以为自己被抛弃了,登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首抱紧了崔荷,“我不要和娘分开。”
车外大雨瓢泼, 雷声阵阵,车厢内只回荡着谢鸾嚎啕的哭声。
谢翎眉心紧锁,她们母女俩无法分开,他也不愿意将崔荷一个人丢在这儿,可惜一匹骏马坐不下四个人,他必须取舍一人。
权衡过后,谢翎迅速做出决定,他带崔荷与谢鸾,将谢禹推给了邱时。
“天就快要黑了,一来一回费不少时间,我也不放心将两个孩子留在驿站,更何况阿鸾离不开你。”
谢翎的决定不容置喙,当机立断将他们三人带出了马车,瓢泼大雨打在她们身上,即便穿着蓑衣,雨水也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崔荷翻身上马,抱紧了怀里的谢鸾,抽过蓑衣将她紧紧裹住,谢翎很快也上来了,勒紧缰绳,亲眼看着邱时将谢禹带上马背坐稳后,才调转马头先行一步。
崔荷因为担心谢禹,特意回头看了谢禹一眼,看见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心生不忍。
磅礴的雨幕将天地万物彻底淹没其中,骏马在官道上疾驰,瓢泼大雨往脸上飘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颠簸了一路,来到客栈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驿站门外挂着两盏灯笼,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似是黑夜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几个不速之客。
他们五人狼狈地推开大门,水渍蜿蜒了一路,馆内有人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一个头戴布巾的驿丞走上前来恭敬说道:“国公爷,夫人,有失远迎,房间已经备好,请随小的来。”
谢翎从崔荷怀里抱过谢鸾,冲他点头道:“有劳。”
“大人客气了。”
他在前面引路,很快就将他们带到一间收拾妥当的厢房里。
推开门,屋内格局尽收眼底。
房间很小,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大约八步到头,屋里仅有一扇小窗,一张小小的床榻靠墙而设,床榻仅能容纳两个成年人,上面铺着干净的被子和两个枕头,屋内还有一张八仙桌和四张椅子,就这么几件家具就已经将不大的屋子占满。
他们几个人站在屋里,竟觉得有几分逼仄。
崔荷从来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屋子,环顾四周,皱眉问道:“就没有大一些的厢房?”
驿丞为难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已经是我们驿站最大的房间了,我们这个驿站地处偏僻,再往前走五里地就是城镇了,过路官员宁愿走远些,也不会愿意在我们这儿留宿,因此我们这个驿站除了往来的信差会落脚,几乎没什么人来。”
如今想进城也来不及了,可能赶到的时候已经落锁,因此他们只能在此处将就一晚。
谢翎将他打发走了,掩上房门,摘下身上的蓑衣放到一旁挂好。
崔荷也在人走后取下蓑衣,夏衫单薄,打湿过后的罗衫遮掩不住她的玲珑身材,这副模样根本不能见人。
谢翎及时捞过谢禹的脑袋压在身前,对崔荷说道:“你们先换下湿衣,我带阿禹去隔壁屋换。”
他拿过桌上驿丞备好的干净衣物,揽着谢禹的肩,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带出了屋子。
进了隔壁屋,点亮烛台,谢翎自顾自脱下湿衣,很快便露出了精壮的身躯,回头看见还垂首站在原地的谢禹,谢翎脸色微沉,他难不成还要自己帮着换?
“阿禹,自己更衣。”一件宽大的衣裳罩到谢禹头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谢禹扯下衣服,不可察觉地抿了抿唇,背过身去默默更衣。
父子俩不说话,屋里晃动的烛火和窗外淅沥的雨声,融入沉默中,在屋内静静流淌。
谢禹低着头系衣带,驿丞准备的衣服并不合他的尺寸,长衣袖卷到手肘处,似是堆叠了一层白浪,一垂手,浪花褪去,袖子完全拖到了地面上。
身后有人靠近,一双有力的大手掰过他的身子,谢禹抬头,便见阿爹半蹲在他面前替他卷袖子,阿爹头发上还滴着水,脸色依旧冷峻,甚至眉峰还蹙着。
谢翎拿过干爽的帕子,替他擦拭头发,长长的帕子挡住了他的视线,谢禹看不到阿爹的脸,只能看到他屈膝跪着的半条腿。
谢翎沉声解释道:“你娘害怕骑马,阿鸾年纪小离不得你母亲,所以阿爹就带着你娘和妹妹走,阿禹是男孩子,理应在这些小事上多顾着母亲和妹妹。”
“儿子知道。”谢禹声音不冷不淡,听不出情绪。
谢翎替他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一下,拉下棉巾,目光在谢禹脸上逡巡片刻,确认他并未生气,这才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在这儿等一会,一会我抬热水进来给你洗澡。”
谢翎披上外袍出了门,从驿卒手里接过热水,再去敲崔荷的屋门,来回几趟,才回来照顾谢禹。
驿站靠山而建,夏夜的温度比城里要低,一阵凉风吹来,卷起满室清冷。
谢禹在窗前站了许久,看着阿爹忙活,直到他推门进屋,谢禹才关上窗户,乖乖来到木桶前脱去衣服洗澡。
等一切处理妥当,他们才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崔荷坐在榻上替谢鸾绞头发,谢禹来到床榻前,脱去鞋袜钻进了被窝,被窝里暖融融的,谢禹冰凉的手脚也逐渐获得些许温暖。
谢翎走到桌前拨了拨灯芯,昏暗的光似是被剥了一层皮,露出了洁净明亮的光来,落下灯罩,烛火变得柔和许多。
厢房的床太小了,两个孩子挤在最里面,崔荷躺在外面,留给谢翎的位置并不多。
崔荷侧过身去,给他匀出了少许空间,谢翎脱去鞋履躺了上来,往里挪了挪位置,紧紧贴在崔荷身后才不至于被挤下床去。
他的身躯如火,熨烫得崔荷浑身舒坦,枕在谢翎的臂膀上,轻轻拍打着两个孩子的后背,绷紧了一天的精神总算得到了放松。
屋瓦上有雨水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静默的夜里,弹奏出一曲轻松舒缓的曲调。
两个孩子已经安然入梦,谢鸾贴着她睡,谢禹躺在最里面,背对着他们独自面壁。
崔荷给谢禹掖好被角,盖住他的后背,转而低声对谢翎说道:“阿禹回来后不怎么说话,是不是因为咱们舍下他生气了。”
“我已经跟他解释过了,他没生气,就是累了,阿鸾今夜不也安安静静的吗?”
他的解释不无道理,赶了三四里地,又淋了雨,崔荷到驿站后也觉得筋疲力尽,更不要提两个孩子。
谢鸾神色恹恹,谢禹应该也是这样的缘故,于是崔荷没再细究。
两人讲了一会话,崔荷抵不住倦意,闭上眼沉沉睡去。
夜色深沉,雨水已经停了,万籁俱寂的院子里,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崔荷在半梦半醒之间,被谢翎推醒了,睁开眼,就见谢翎神色凝重,他捞过床头的外袍穿上,低声说道:“阿禹好像在发热,我去唤红袖过来看看。”
崔荷连忙起身去看谢禹,他浑身都在发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脸色更是不正常的潮红,一摸脑门,烫得厉害。
这次出门,只带了绿影红袖两个丫鬟,他们随着队伍晚了一步到客栈,安顿好睡下后没多久,就被谢翎敲门唤醒,红袖穿好衣服,连忙过来给谢禹看病。
屋内的动静有些大,谢鸾睁开困倦的眼睛,看到屋里多了许多人,冲站在床边的崔荷喊了一声。
崔荷坐到床尾扶起她,谢鸾不安地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崔荷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哥哥生病了。”
谢鸾不太理解生病是什么意思,但她爬到谢禹身边,看到他双眼紧闭,嘴唇苍白,浑身打哆嗦,忽然就想起曾祖母去世前的模样,在她这个年纪不懂什么是生死,但是知道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曾祖母。
谢鸾的眼泪说掉就掉,趴到谢禹的身上哭着喊哥哥,崔荷哭笑不得,连忙将谢鸾抱起来,解释道:“只是生病了而已,你哭什么。”
“哥哥为什么会生病?”谢鸾坐在崔荷怀里,抽噎着问道。
崔荷愣住了,他们冒雨赶来,谢鸾被她护在怀里,几乎没有被雨淋过,谢禹和邱时共乘一骑,即使穿着蓑衣,也难免会被雨淋到。
来驿站后她只顾着谢鸾,忽视了谢禹,也许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才导致他着凉,崔荷心中生出愧疚来,摸着谢鸾的脑袋说道:“是阿娘没有照顾好你哥哥。”
谢鸾重新爬到谢禹身边,跪坐在他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崔荷起身站到一旁,谢翎走过来想要安慰她两句,却被她别扭地躲闪开去。
谢翎低声询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生的什么气?”
“所有人都没事,偏偏阿禹感染了风寒,你是如何照顾他的。”崔荷不想被别人听到,走到了门边才压低声音质问他。
谢翎皱眉:“我怎么没有照顾好他,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还打了热水洗澡,是他体弱,受不得寒。”
“当初就应该留在马车里等雨停了再走。”
“天黑了山里说不定有豺狼野兽,而且夜里山路难行,万一马车出事你又该怨我。”
崔荷辩驳不过他,如果让她来做选择,她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回忆起谢禹失落的表情,愧疚淹没了崔荷的理智,她闪身进屋,不再搭理谢翎。
红袖问诊后,确定是感染了风寒,连忙去写药方给小少爷煎药,问了驿丞,得知驿站里没有药材,得进城找药铺才能抓到药,这个时辰城门还没开,去了也是白去。
谢翎心中气闷,站在廊下透气,听到红袖和驿丞的话,主动走上前去,问红袖要了药方,塞进衣襟里,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不多会便听见院子一阵马蹄声逐渐远去,直到天色蒙蒙亮,谢翎才带着满身的露气和药材回来。
第101章 番外五
天一亮, 谢翎就带着众人进城,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落脚,又让人去找了大夫给谢禹看病。
崔荷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 第二日更是不合眼地坐在床头看他,任谢翎如何劝都劝不动,更是跟他耍起了小性子。
谢翎几番讨好, 崔荷也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又继续坐在床头照顾谢禹,半个眼神都不愿再施舍给他。
屋里还有旁人,谢翎只好压下心底的焦躁, 默不作声坐在一旁陪着。
谢鸾挨着他坐,没一会便犯困了,干脆直接倒在他的膝头睡去。
谢翎等谢鸾睡熟了, 起身将人抱到屋外, 交给门外伺候的绿影, 谢翎叮嘱她道:“送去隔壁客房, 你陪着她,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说罢便掩上房门回屋里去。
正是日暮时分, 霞光透过窗牑斜斜映入屋内, 窗户未关严实,将底下大街喧闹的声音收罗了进来。
客栈底下是一条繁华的小街, 此处人来人往, 正是摆摊的好地方, 入了夜整条街都会被商贩所包围,此时底下已经有勤劳的小商贩提前摆摊。
那一声声嘹亮的吆喝, 听得人心烦,谢翎关上窗户, 屋内才重归宁静。
来到榻前坐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人促膝相抵,崔荷瞥他一眼,别扭地挪开膝盖。
“阿禹生病,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你也不用对我冷脸。”谢翎拉过床尾的被子给谢禹盖上,试图说些什么打破此时的沉默。
崔荷拍了他的手背一下,拉开被子扔回床尾,柳眉竖起责怪地瞪他:“城里又不是山里,夏天炎热,盖被子做什么。”
“这不是怕他冷吗?”谢翎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忽觉几分尴尬。
崔荷换了个姿势,改为背对他坐着,冷声赶他走:“你去隔壁看着阿鸾吧,这里有我照顾就成了。”
好不容易逮着这样的机会,谢翎哪儿肯离开,他磨磨蹭蹭的捡起床尾的蒲扇,挪到她身后给她扇扇子。
“阿鸾有绿影在照顾,我留在这儿帮你照顾阿禹。”
崔荷没吭声,就是不赶他走的意思,谢翎无声地笑了笑,继续给她扇风,望向床榻上脸色苍白的谢禹,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就生病了,随口说道:“阿禹身子骨太弱了,等他好了,我教他学武强身健体,你意下如何?”
“现在才想起来要教他,早干嘛去了,你又不是不能进宫,每天抽点时间教他学功夫,也不至于跟阿禹生疏至此。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让你多跟阿禹亲近,你这一路只顾着陪阿鸾,可有想过阿禹。”
“你这次将他推给邱时,再一次伤了他的心,只怕他心里有根刺,再也没办法跟你亲厚。”
崔荷絮絮叨叨了一番,谢翎才明白她为何生气,这一路上,他也想过陪一陪谢禹,但谢鸾一直缠着他,他脱不开身。
和谢禹待在一块的时候,谢禹待他不冷不淡,他说什么谢禹就答什么,挑不出错,但也没有进一步的意思。
而且谢禹喜欢呆在崔荷身边,他也就随他了。
至于将他推给邱时,他也解释了许多次,形势所迫,也许还有其他更好的主意,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现在再说后悔的话也没用。
“此次是我疏忽了,待阿禹醒来,我再给他解释一遍。”
崔荷轻嗤一声:“解释又有什么用,他那么乖,除了说,‘儿子知道了,儿子不生气’,难不成还会指责你不成。”
谢翎:“……”
谢翎没想到崔荷竟然如此了解谢禹,当时解释过后,谢禹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情绪,他就没当一回事。
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对谢禹的脾气也有所了解,乖顺听话,温和得像是一块被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半点棱角都无,他自然而然就忽视了是否委屈了他。
更何况,在他的眼里,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如此小心眼,他解释了,谢禹也表示了认可,那自然是没有问题了。
这样细腻的关注,他更是从来都不曾有过。
昨夜的暴雨,他自认为做出了最合适的处理,却再次忽略了谢禹是怎么想的,思及此,谢翎也生出了几分愧疚,但他不愿说出口,只好说道:“等阿禹醒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他,不让他再受委屈了。”
崔荷冷嗤一声,没再回他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到了掌灯的时候,谢翎起身去点亮屋内的灯盏,谢禹正在这时转醒,崔荷欣喜地呼唤了他一声,谢翎也赶忙往床榻前走去。
“阿禹,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崔荷摸着他的额头,感受手底下的温度与平常无异,心头松了口气。
谢禹睡了一日一夜,嗓子都哑了,他挣扎着要坐起,崔荷起身要扶,谢翎先她一步托着谢禹的腋下将他扶起,在他身后放置两个靠枕,把位置让给崔荷,随即走到屋中桌子旁给他倒了杯茶。
谢禹捧着茶杯喝茶,温热的茶水滋润过干涸的咽喉,压下了喉咙的不适,问道:“阿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昨夜感染了风寒,可把我们急坏了,你爹连夜去城里给你抓药,你发了一身的汗,又睡了一整天,如今可还觉得哪里难受?”
谢禹抿着唇,虚弱一笑,说:“儿子没事了,阿娘不必担心。”
“厨房里正在给你熬药,喝了药你就会好了。”崔荷见他额上冒出了汗,连忙拿帕子为他擦拭,满目皆是慈爱。
谢禹眨了眨眼,迟缓地嗯了一声。
崔荷起身正要去厨房看看,谢翎压下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出去,没一会功夫,他就端着一个木托进屋了。
木托上放着一个青瓷小碗,碗里盛着浓黑的汤药,上面飘着袅袅白烟,走近了便能闻到一股药材的苦味。
崔荷伸手要拿,谢翎先她一步端起瓷碗,坐到塌边要给谢禹喂药:“这碗很烫,你别碰,小心烫着你,我来喂阿禹喝药吧。”
崔荷与谢禹俱是感到不可思议,但崔荷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这是在主动照顾谢禹向他示好,她笑着摸了摸谢禹的脑袋,起身把位置让给了谢翎。
对上谢禹犹疑的眼神,谢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阿禹病了,阿爹来照顾你,有何不可?”
谢禹摇头:“没有,儿子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你生病了,阿爹责无旁贷,定是昨夜淋了雨吹了风才导致的,喝了药就会好,等你好了,阿爹教你练功夫强身健体,保证今后淋了雨也不会生病。”
崔荷打断他:“好端端的干什么要淋雨。”
“行军打仗淋雨都是家常便饭。”说完被崔荷使了一记刀眼,谢翎只好改口道:“阿爹的意思是,强健体魄,身体才会无虞,爹娘就不会担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伤了一根头发,爹娘都会心疼,更遑论生了一场重病。”
谢禹点头应道:“儿子知道了。”
谢翎早有预料谢禹会这般回答,想要改变谢禹,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汤药味苦,谢禹即便皱着眉也全都喝完了,谢翎对他不见娇气的行为十分满意,换成谢鸾,早就满床打滚撒泼不肯喝,有的时候,谢禹的听话乖顺,也是个十足的优点。
喝过汤药后,谢翎从怀里掏出一颗饴糖,剥开糖纸递给了谢禹,谢禹受宠若惊地看向谢翎,谢翎摸着谢禹的脑袋,语气温和地解释道:“阿爹知道汤药很苦,特意给你买的,你每喝一次汤药,都给你备一颗。”
谢禹默不作声地含着饴糖,味道一般,甚至都不能盖过舌尖的苦味,饴糖化得太慢,他干脆咬碎了饴糖,四分五裂的碎片顿时分布在口腔四处,总算是甜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邱时亲自去厨房盯着人送来膳食,一家四口在客房里吃了一顿温馨的晚膳。
夜里整条大街变得热闹无比,谢鸾和谢禹趴在窗台往地下望去,笔直的街道恍若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街上人头攒动,吆喝声不断,各种有趣的玩意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谢鸾踩在凳子上,双手撑着窗台,一旁的谢禹个头比她高一些,笔直地站在窗边,窗沿刚好到他的胸口。
“阿兄,我想下去玩。”因为谢禹生病的缘故,爹娘不肯带她出门,现在谢禹好了,她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不可以,街上人多,会走丢的。”谢禹环视了底下一圈,眼尖地发现人群中有好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正在偷人的荷包,灵活得像个老手,几个人互相配合,被偷荷包的人压根就没有发现自己的荷包被人偷了。
这底下鱼龙混杂,就算有侍从在旁跟着,也不太安全,不管谢鸾如何撒娇,谢禹都坚定地拒绝了。
“可我想吃糖葫芦,阿娘不答应,阿爹肯定也不敢答应。”谢鸾眼巴巴地望着楼下的糖葫芦桩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回头看了眼正在看书的阿爹,和沐浴过后懒懒趴在榻上让红袖绞发的阿娘,如果阿娘不在屋里就好了,她还能跟阿爹撒个娇求一求他。
“阿兄,如果是你说想吃,阿娘肯定会答应。”谢鸾很聪明,知道现在谁更得宠,夜里吃饭的时候阿爹阿娘就处处紧着阿兄,饭后阿爹还亲自带阿兄去隔间沐浴,慈眉善目的样子实在少见。
谢鸾的撺掇在往日自然是没有效果的,但谢禹今天竟然地破天荒地答应了。
他不去崔荷面前,反而来到谢翎面前,谢翎把书卷搁到膝头,抬头眸光清冷地瞥他一眼,问道:“何事?”
“阿爹,我想吃糖葫芦可以吗?”谢禹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里直打鼓,他想要知道,阿爹对他的疼爱,如今到了何种境地。
崔荷觉得稀奇,扭了扭身子斜靠在美人榻上,看戏一般望向他们,如果谢翎敢拒绝,今夜他就自己一个人睡隔壁屋。
谢翎瞥了眼窗台旁的谢鸾,她正心虚地趴在凳子底下偷偷看他,不用想,便知道肯定是谢鸾想吃,在家的时候谢鸾就天天嚷着要吃糖葫芦,这一路上她也没少吃,前几日才因为发现了龋齿才停了她的糖葫芦,今日竟然撺掇起她兄长来了。
谢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睨着谢禹的眼睛问道:“你想吃?”
谢禹点头:“是我想吃,不是妹妹想吃。”
谢鸾:“……”
谢翎盯了他好半晌,终于搁下书卷起身,拍了拍他的脑袋,沉声道:“阿禹想吃,阿爹就给你买。”
说罢他真的出门去了,谢禹跑到窗台前,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下,直到谢翎的身影出现在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拿了一串糖葫芦,谢禹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阿兄,阿爹真的买了,你会给我一颗吗?”谢鸾拉着谢禹的手晃了晃,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谢禹笑道:“你觉得你能吃得到?”
谢鸾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直到谢翎上楼,谢禹当着她的面,在父母面前大快朵颐,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谢禹一颗一颗地吃掉了糖葫芦,连糖衣都不给她舔一口,谢鸾委屈巴巴地掉了几颗泪,可惜爹娘早就看穿她的意图,也没人上前来哄她。
得,失了宠的孩子连根草都不如,谢鸾嘟着嘴趴在桌子上,小短腿悬在半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腿。
谢翎不知何时坐到她身旁,谢鸾现在不喜欢阿爹了,干脆扭过脸去不看他。
直到底下被阿爹塞了颗糖,谢鸾才偷偷地扭头看谢翎,谢翎冲她眨了眨眼,谢鸾偷偷笑了起来,好吧,她还是最喜欢阿爹了。
临近七月末, 天气越发闷热。
范阳郡城外,官道上出现了一行车队,马车有三四辆, 通身皆用华贵的金丝楠木筑成,两侧有成群侍卫护在旁侧,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越临近范阳郡, 路上的行人就越多,两个孩子第一次来范阳,都好奇地趴在窗边往外看去。
崔荷眺望远处的城门,远远便能看见城门下停着一辆马车, 虽没有亲眼看见车里的人,崔荷却知道马车里的人一定是樊素。
即将和分别了六年的樊素相见,崔荷心中激动, 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去。
汴梁讲究礼数, 妇人出门在外, 都以幂罗或帷帽遮面, 离开汴梁后,谢翎就没拘束过她, 方才崔荷探出身去, 谢翎瞧见几个打马而过的浪荡子露出了惊艳的神情。
几人纷纷停下脚步围聚在一起,往崔荷身上看去, 谢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拉住她的手臂将人扯到怀里, 落下半边的竹帘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崔荷跌坐在他膝头,尚未回过神来, 一顶垂着薄纱的帷帽就盖到了她头上。
崔荷爱美,就连帷帽上都坠着红色的珊瑚珠子, 珠子碰撞时会发出悦耳响声。
如瀑的薄纱堆叠在膝上,将崔荷的身影掩藏起来。
透过白雾一般朦胧的轻纱,崔荷只能瞧见一道虚影轮廓。
他的力道有些重,帷帽穿过她发髻时不小心压住了金钗。
扯到头发了,有点疼,崔荷低呼一声表达自己的难受。
谢翎手底动作顿住,隔着一道薄纱,两人四目相对,谢翎只得耐下心来,小心穿过金钗,将帷帽戴好。
崔荷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他的不耐烦,拨云拂雾般掀开层层薄纱,露出一张精致的芙蓉面。
夫妻几年,崔荷很轻易便从他的一举一动中体察出他的脾气,见谢翎压低着眉眼,神情不冷不淡,不似往常一般盯着她眼睛直看,她就知道谢翎在闹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