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停下脚步,回头就看见管家一边擦着额上汗水,一边低头领着大长公主进院。
大长公主面色有些不虞, 脚下像是生了风,把身后的丫鬟侍卫们都甩在身后。
她还穿着今日归宁时所见的深红色孔雀纹样苏绣曳地长袍,耳朵上的环翠因为主人的剧烈晃动而被甩到地上, 她顾不得仪容,只想快些赶到听荷院。
谢翎站在院前,看到大长公主走近了, 上前迎接,躬身行礼,说道:“岳母大人。”
大长公主三两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葱白玉指上画着朱红蔻丹,抓着谢翎手腕时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指骨发白。
“阿荷现在如何了?”她虽然已经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但仍旧藏不住急促的喘息声,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暗哑, 看向不远处的听荷院时, 眼底里藏着深深的担忧。
谢翎不敢隐瞒, 扶着她的手往院子走去,“岳母不必担心, 杜医官已经到府上了, 正在屋里为崔荷诊治。”
二人跨进垂花门,径直走进正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虽不曾见过大长公主, 却也不是没有眼力劲, 看到自己的主子搀扶着一位珠光宝气, 绫罗加身的妇人,当即便屈身行礼。
大长公主眼睛盯着不远处洞开的正屋房门, 脚下没看到有台阶,差些便要被绊倒, 幸好谢翎眼疾手快搀扶住她才没事。
“岳母小心,此处有两个台阶。”
“无事,是本宫心急了。”她摆了摆手,示意苏嬷嬷上前,苏嬷嬷带着几个丫鬟走过来帮她把裙子抬起,她才能快步往前走去。
到了正房门口,正好撞见要出来迎人的谢家老小,大夫人搀扶着老太君,几人狭路相逢,恰好挡在了进出要塞。
老太君正欲屈身行礼,大长公主便已托住了她的手腕,冲她温和地说道:“老太君不必多礼。”
老太君满脸愧疚,脸上的褶皱都快堆到一起了,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低声歉意地说道:“大长公主,郡主归宁途中出了事,我们谢家责无旁贷,还请大长公主降罪。”
她拉过自己的两个媳妇,不顾自己的膝伤,撩起袍子便跪了下来。
她这一跪,听荷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不敢站着,搀扶着大长公主的谢翎后退一步,撩开衣袍,也跟着跪了下来,“还请大长公主降罪。”
大长公主扶着门板,往屋里看去,杜若冰跪在床沿面朝厅门,做五体投地的跪拜之姿。
从她的角度往里屋看去,落下的珠帘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她只能看到床上大红喜被上放着一双手,纤细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落在背面的手指松弛无力。
就像她的主人,了无声息。
大长公主轻叹了一口气,若说谢家人没有责任,她自然是不相信的,她本来还打算追问到底严惩不贷,如今他们先一步认下罪责,便是先低头了,积郁在她心头的怒火顿时泄了不少。
这件事到底如何,还得仔细商榷,若真的是谢府人怠慢了她女儿,她一定重重有罚。
“行了,这件事稍后再议,老太君先起来吧。”大长公主话音落下,苏嬷嬷便上前来帮着搀扶起老太君。
大长公主撩起曳地裙摆,疾步走到了床沿坐下,待看到崔荷额上可怖的伤口时,忍不住掩面落泪,午时还活蹦乱跳的女儿,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昏迷不醒。
母女连心,她握着崔荷冰冷的手时,心都快要碎了。
她看向杜若冰,问道:“郡主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杜若冰撑着手臂起身,但还跪在地上,她解释道:“回大长公主的话,郡主受了风寒,再加上今日马车的事,身子虚弱之余受了惊吓,神魂不守便晕厥了过去,待下官为郡主施针,她便能醒来。”
“感染了风寒?”大长公主思索了一会,好像今日崔荷就有些不对劲了,可她妆容齐整,面容娇艳,唇色红润,她也没细想,只当她孩子心性不想拘束在屋里听他们两个人谈论国事,这才略了过去,没想到她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妥了。
苏嬷嬷站在一旁帮着解释道:“昨日下了一场春雨,郡主可能是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
苏嬷嬷话音刚落,大长公主便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婿。
谢翎搀扶着老太君进屋,并没有仔细听她们二人的对话,只一抬头,就看到她们齐齐看向自己,还带着埋怨的眼神,他有些诚惶诚恐,以为自己哪儿出错了,不敢出声,只好站在祖母身后当个木头。
大长公主不好当着众夫人的面指责谢翎,只好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崔荷的身上。
她催促道:“杜医官快给郡主施针吧。”
“是。”杜若冰起身来到榻沿,跪在踏板上去取自己药箱里的牛皮针灸包。
金穗瘸着腿走近,她手里托着的木托盘里放着杜若冰要求的烛台,烧酒与毛巾,银杏悄然走近,替她拿过,小声对她说道:“金穗姐姐,还是我来吧,你快去休息一下。”
金穗忍着疼痛跑了一路,好不容易半路才碰到邱时坐上马车,但是到了太医署后,马车不能进去,她就只好一个人进去找杜若冰。
太医署太大了,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杜若冰,一路都是忍着疼回来的。
也难得银杏心细了一次,她便把托盘让给了银杏,自己则走到一旁站着伺候。
银杏端上托盘后,杜若冰拿过细长的银针沾过烧酒,再放在烛火的火焰上炙烤。
众人凝神屏气,看着杜若冰施针。
杜若冰被万众期待,心底有几分紧张,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手也微微有些发抖。
她发现后马上制止住自己发抖的动作,舔了舔干燥的唇,心神合一,甩开那些无谓的紧张。
凝住心神后,低头拉过崔荷的手,仔细寻找崔荷腕横纹上两寸的内关穴,她右手攥着银针,轻轻地捻了一下,银针落入穴内,床上的崔荷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接着,她又找了几处大穴,接连施了几针,崔荷便已悠然转醒。
崔荷睡得极其不安稳,如被火炙烤,如被烈日暴晒。
脑中闪过各色纷杂的印象,有马蹄疾驰,有遮天蔽日的幽深丛林,还有谢翎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突然变得黯淡无光,看向她时一点聚焦都无,无论她怎么晃动手臂,谢翎都跟看不见她似的。
正当她失落之际,面前的谢翎突然换了一张脸,怒容满面,眼底藏着深深的绝望,他抱住她瘦弱的臂膀,用力地晃动起来。
他的嘴巴在动,好像在骂她。
崔荷咬着牙不敢吭声,后退两步,手腕似是扎到了他桌上尖锐的裁刀。
疼痛袭来,崔荷蓦然惊醒。
崔荷小口地喘着气,一双明亮的水眸带着潮湿的水意,她看到熟悉的床帏。
不是她的闺阁,而是她的新房,上面的流苏还是她后来亲手换的,原本是红色的,她看得眼晕就换上了喜欢的紫白色流苏。
“郡主,你醒啦!”苏嬷嬷一直盯着崔荷,看到她睁眼了,当即高兴地呼唤着她。
屋里的人纷纷站起身来,眼里既有担忧又有欣喜,郡主终于醒了!
崔荷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看到母亲落泪,不由便要撑起身来替她拭去,杜若冰赶紧上前来搀扶她坐好,还贴心地给她塞了一个软枕垫在身后。
大长公主喜极而泣,忙问道:“可有哪儿不舒服?”
“头疼,晕,嗓子也难受。”崔荷如实道来,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母亲,若不是屋里还有旁的人在,定是要扑进她怀里撒娇的。
“快去给郡主倒杯水来。”大长公主朝身后的丫鬟示意,银杏和金穗抢着去拿杯盏,不料扑了个空,齐齐看着空荡荡的桌子有些茫然,茶盏呢?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托着白瓷茶盏递到崔荷面前,杯盏里盛着水,水波清澈,荡漾着碧波,崔荷抬头看向谢翎,他已经把杯子递到了她的唇边,示意她低头饮用。
崔荷手里还握着大长公主的手,她没有松开,而是低头凑上了谢翎递来的杯盏上,柔软的唇碰触到了他的指尖,他的指尖带着一股温热的触感,有些怪异,她却不讨厌。
谢翎眸色深了几分,手上没有松开,依旧稳稳当当地托着。
温水落入咽喉,带着丝丝甜意。
谢翎又倒了一杯给她,崔荷摇了摇头,他便走到一旁不再打扰她们母女二人说话。
落日的余晖从窗外照射进来,打在他的后背上,将他高大的身影剪出一道幻影。
崔荷与大长公主讲话,听苏嬷嬷说她母亲有多着急,听杜若冰讲她的病情如何麻烦,听银杏在旁诉说坠马的凶险。
她好像都没有听得太清楚,余光不时瞥向窗边的谢翎。
他拿着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清透的清水落入杯盏,溅起了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袍。
身上还穿着今日那件浅色袍子,肩头上有血渍,他的发冠还整齐,头发却有几分凌乱,有两缕细碎的头发不听使唤地脱离控制,贴在他额间。
明明应该是凌乱的,落魄的,可是崔荷却觉得有几分落拓不羁。
谢翎原本绷着的神经在崔荷醒过来后便松懈了下来,他疲惫地靠在窗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指尖轻轻碰触到了方才崔荷饮过的地方,上面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红色的唇印。
他垂眸看去,红色的唇印在碧波荡漾里像是一瓣花瓣,他抬起杯盏,嘴唇对着那道唇印的位置盖了过去,下唇碰触到了方才被崔荷碰触过的指尖。
他面色如常地放下杯盏,心里却道,差了点意思。
“郡主,可是又发热了?你的脸怎么开始烧起来了?”杜若冰惊奇地发现崔荷苍白的脸上浮起两道晕红,耳尖似乎也变得热烫起来,她伸手要去碰触崔荷的脸蛋,崔荷却一个翻身倒回了床榻里面,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被衾里传来崔荷闷闷的说话声:“我头疼,想睡觉了。”
大长公主与杜若冰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大长公主伸手去拍她的肩膀,低声哄道:“快出来,别闷着了,你头上还有伤呢。”
崔荷掀开被子,却还盖住自己的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看着她们,小声说道:“娘,屋里太多人了,我想休息。”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只笑崔荷傻乎乎的还当这儿是自己家,在婆母面前失了礼数,不过她今日受了伤,伤者为大,她也就不说崔荷的不是了。
大长公主又道:“行,你好好休息吧,娘明日再来看你。”
“好。”崔荷点了点头,把被子放了下来,只遮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40章
郡主醒了, 长公主也要走了,屋里的谢府众人与崔荷说了两句话,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后, 也纷纷起身送长公主。
长公主好意劝退了几位谢府的夫人,只让谢翎送自己出府。
二人离去的时候,日头已经下去了。
晚霞遍布天际, 有大雁飞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浮光掠影。
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院子里的小厨房也开始了运作,银杏去抓药, 金穗进小厨房里叮嘱厨娘做些清淡的吃食。
长公主来时步履匆匆,去时脚步缓慢了许多。
他们走在谢府的院中,听着池塘里有虫鸣声, 长公主笑了起来, 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 有些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出了院子后,她才意识到崔荷的异常举动是因为什么。
她分心去偷看窗边的人, 他什么都没做, 她却羞红了脸。
长公主也曾年轻过,男女之间那点暧昧她早就经历过了, 本来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些什么感触, 可是却又觉得那种似有若无的情丝最为撩人。
她把崔荷嫁给谢翎, 一开始的确存着利用的心思,两家联姻, 既拉拢了一位青年才俊,又可以为女儿安排好婚姻大事。
有她这樽大佛在, 谢翎若想欺负崔荷,也得掂量掂量,可是她又有几分贪心,希望女儿可以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刚开始她确实对谢翎有些不看好,一个武将可会懂得疼人?
以他们从前的相处模式来看,谢翎对崔荷毫不在意,会尊重却不够尊敬。
谢翎的为人她有目共睹,心里也有自己的秤砣,他虽在治国平天下上是天纵奇才,却在修身齐家上毫无建树,除了孝顺好像没别的优点了。
但是今日这两个人的相处,她好像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铁树不轻易开花,所以开花了才值得稀罕。
这谢家的宅子,虽不大,但处处都显露着两个字,亮堂。
比起公主府处处精致华丽,谢宅的朴素多了几分顺眼。
野蛮生长的高大槐树扶摇直上,剑指云霄。
碧波荡漾的湖面有新种的荷叶,荷叶底下有红色的锦鲤穿行,身后带着一群彩色小鲤鱼,显得池子生机勃勃。
府里安静悠远,丫鬟们声音不大也不吵闹,比起死水一般沉静的公主府,这儿确实能让人生出两分喜欢。
两人一路平静无话,丫鬟侍卫们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上前,就连苏嬷嬷也抱着手跟在他们后头十来步的距离。
来时长公主眉头紧锁,向来脾气温和的人鲜少地发了一顿脾气,骂了谢翎两句。
却没料到离开的时候心情却是极好的,对谢翎也没有了之前的嫌弃,看向谢翎的时候眼底也多了几分慈祥。
苏嬷嬷抿唇一笑,长公主这是爱屋及乌,若不是郡主喜欢侯爷,长公主可不会对谢翎有什么好脸色。
春日的落日去得很快,不过送去门口的一盏茶功夫,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谢翎跟在长公主身边,一时也摸不透长公主的想法,干脆就缄默不言,等长公主开口指示。
直到快走到大门口了,长公主才停下脚步来对谢翎说话,“今日的马车一事,你可有眉目?”
谢翎也预料到长公主会问这个问题,只是目前他暂时还没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空口无凭,也不好随意指证。
正当他想认下这个哑巴亏的时候,长公主就发话了。
“近来昌邑侯一党动作频繁,新婚那日他做出此等有悖伦常的事,本宫已狠狠罚过他们,但唯恐因为此事而招惹他们记恨,谢翎,你不妨好好查一查他们。”
谢翎眉心一动,面露恍然,他原以为长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料她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是昌邑侯。
长公主目光如炬,从方才银杏的只言片语中就能抽丝剥茧,其心思之玲珑,确实非他所能匹敌,枉他还曾自负到与旁人一般无二,当真是鼠目寸光。
谢翎心中对长公主不由多了几分敬佩。
谢翎拱手道:“多谢岳母提点,此事小婿会详细调查。”
“嗯,崔荷近日身体虚弱,本宫欲派几位略通岐黄的婢女过来伺候,你不会有意见吧。”
谢翎并未多想,忙领下:“小婿不敢。”
他们来到府门外,长公主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多时,侍卫放下马凳,苏嬷嬷上前要搀扶长公主上去,谢翎便垂手站在一旁恭送。
长公主坐进马车后,谢翎走到车夫旁提醒对方驾车时小心谨慎。
长公主掀开帘子将谢翎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她忽然对谢翎喊道:“谢翎,过来。”
谢翎来到马车旁边,看向车窗里的长公主,问道:“岳母还有何指示?”
长公主思虑片刻后,便开口说道:“今日说的那件事,本宫打算派别人去处理,你就在家里好好照顾崔荷吧。”
谢翎摇头:“待郡主身体恢复后,小婿愿意前往松洲处理这件事。”
长公主不由哦了一声,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新婚几日就舍得离家?此番前往松洲,事情可是十分棘手,当中牵扯到的人物众多,党派杂乱,区区几日可处理不好,你可能会在那边耗上数月。”
谢翎原本也是有几分不舍,可是一想起他们关家欺人太甚,三番五次地伤害到崔荷,若他还当个缩头乌龟,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他要光明正大地在政务上将他们击溃,以报此前的诸多仇怨。
“臣已经想清楚了,待后日上朝,臣便会主动请缨要前往松洲办理此案。”
长公主没有马上回答他,又问了他一句:“此行凶险,昌邑侯来势汹汹,你就不怕得罪他们吗?”
“臣不怕,臣在军营里待过三年,这三年里,也曾遇到过将士们食不果腹的日子,深知粮草对于士兵的重要性,臣定当全力以赴,竭力处理此事。”
得了他这一番话,长公主眉尾一挑,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也算是没看错人,若他不敢去,便是个孬种。
长公主放下车帘,一旁举着银枪的侍卫高声喊道:“长公主出行!速速避让!”
长公主带着她的侍从离开了忠勇侯府,浩浩荡荡的丫鬟侍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来讨债呢。
谢翎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由笑出声来,好像确实是这样,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家里没有父亲兄弟,可不就只能由她这个母亲出面为女儿撑腰吗?
谢翎转身回府,此时天边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他先回了一趟听荷院。
崔荷又睡了下去,杜若冰叮嘱了金穗银杏两句,就急匆匆离开谢府,回皇宫当值了。
母亲与二婶也有派人送来药材表示关心,银杏去煎药,金穗则留在屋里看崔荷。
他在窗外看了一会,崔荷枕着玉枕睡得正沉,小脸向外,鸦羽般的长睫掩住了那双活泼的杏眼,有发丝落在她脸颊上,挡住半张脸,额头上也被纱布包好了,反倒衬得她整张脸只有巴掌般的大小。
谢翎转身离去,回虎鹤园烧水洗了个热水澡,驱赶掉身上的疲惫后,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他披着外袍往听荷院走去,这次回屋,他反而有种倦鸟归巢之感。
熟稔地推门进屋,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正屋。
进门时,就听到金穗在哄崔荷服用汤药。
是杜若冰留下的桂枝汤,专治外感风寒。
“郡主,桂枝汤不苦,您快趁热喝了吧,您不是咽喉难受吗?喝下去就会好了。”
“不喝,我喝水就成。”
“不行,杜医官叮嘱过一定要让您按时喝,一日可有三次,您快些喝吧,喝了才能让风寒赶紧好呀。”
谢翎正欲抬脚走进来,就听到崔荷咳嗽了两声,鼻音稍有些重,因为吞了几个音,声音像极了孩童,带着一种少女般的童稚感。
“不是喝过姜茶了吗?为什么那个没用?是不是你们拿来假的姜茶来唬我。”
“奴婢怎么敢,都是真的呀。”
“反正我不喝,你端下去。”崔荷捏着鼻子离汤药远远地,斜躺在软枕上,十分抗拒。
金穗知道崔荷平生最怕苦的东西,因此早早备好了蜜饯,她拿起一块桂圆蜜饯递到崔荷面前,说:“郡主,您喝一口,再吃一块蜜饯,这样好不好?”
崔荷皱着脸看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的时候,谢翎已经跨了进门,他抱臂在胸,冷笑着说道:“郡主喝个药也要人哄,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我敢说你比六岁的语嫣还不如。”
崔荷吸了吸鼻子,抱着身上的被衾,不满地抿着唇,他怎么敢说她比不上他六岁的小堂妹!哼,不过是激将法罢了,她才不上当呢。
当即,崔荷将头扭到了一边去,都不愿搭理他。
谢翎走到榻前,示意金穗走开,金穗连忙起身,又见他抬手向她讨要汤药,金穗把碗递给了他。
谢翎端着碗,用汤勺在汤药里转动了几圈,黑糊糊的汤药果真挺瘆人的,也难怪崔荷讨厌。
在公主府的宴席上他就发现了,公主府的宴席做得都十分精致漂亮,特别是放在崔荷面前那几道,简直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色香味俱全,让人垂涎欲滴。
崔荷就是喜欢这种漂亮的,干净的,诱人的东西,像这种有益但难闻难喝的东西,她肯定是看都不肯看一眼的。
“快点喝,汤药要凉了。”谢翎催促道。
崔荷不吭声,埋头就倒进了床榻里,撑着手臂玩自己的头发,“不喝。”
“不喝就不喝,反正难受的也不是我。”谢翎把碗放到了托盘里,金穗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嘀咕,您就是来捣乱的吧!
崔荷气恼地坐起身来,回头瞪他,骂道:“你就不知道说两句好话哄哄吗?不喝就不喝,你就是个呆瓜。”
崔荷故意学谢翎冷言冷语的那五个字,惹来谢翎一声轻笑,他又拿起白瓷碗,递到她面前,“快点喝了,一会再吃点粥早些歇息。”
屋外有动静传来,是银杏高兴的声音:“红袖姐姐,绿影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是长公主派我们两个伺候的,往后,咱们又能在一起了。”
“真好,我领你们进去见一见郡主,她肯定很高兴。”
谢翎与崔荷对视了一眼,他从崔荷眼里看到了疑虑,便解释道:“你母亲说再派两个人来伺候。”
崔荷挑眉,哼了一声,声音像是被烫过的珠子落入泥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别高兴太早,分明是来监视你我的。”
谢翎:“?”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第41章
透过落下的珠帘, 谢翎看到游廊下有三道身影正往屋里走来,谢翎凑到崔荷面前,肩膀几欲擦碰。
“这两个丫鬟有何特别之处?”
谢翎靠得太近了, 把崔荷吓了一跳,他身上带着潮湿的热气,忽然靠近, 带来了一阵暖风。
他灼热的呼吸落在了她的额上,崔荷抬头,便能看见他浓密眼睫下,那双幽深难明的眼睛。
他的眼睛聚焦落在她的脸上, 崔荷能从他黑色的眼珠子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墨发披肩,素白衣裙,如山涧里的空谷幽兰, 只是脸上怔愣的模样有几分呆傻。
他眼里的倒影太过清晰, 崔荷不敢直视, 忙垂下眼睫, 解释道:“她们两个是苏嬷嬷教出来的大丫鬟,红袖精通岐黄之术, 绿影精通武艺, 她很厉害的,一个人能打翻十个侍卫呢。”
谢翎颇有几分兴趣, 大梁从不拘束女子修习武艺, 特别是穷苦人家的女子, 她们修习武术是为了可以跟着家人走南闯北挣钱,江湖子女, 身上都带着几分豪横之气。
但是大户人家豢养的会武功的丫鬟,他倒是没怎么见过, 不知和行走江湖的女豪杰可有几分相似?
谢翎撑着身子坐了回去,半开玩笑地说道:“看来你母亲还是不放心将你交给我。”
崔荷撇了撇嘴,故意嘲讽道:“自然是不放心你的,你看你把我害成什么样子了。”
谢翎但笑不语,上下打量她片刻,她身上虽惨兮兮的,但精神头还不错,还能跟自己开玩笑。
不过她这话倒也不错,从他回来至今,崔荷因为他受过多少次伤了。
谢翎神色一暗,想起两年前游走在西北荒漠时遇到的一个道士。
他从西戎人手里救下了一位命悬一线的道士,道士身体康复后便要离去,身无长物的他无以为报,便为他批命。
卦象显示,他乃勾绞煞入命,一生命途多舛,易有灾祸靠近,凡是靠近他的人,若是命格不够硬,很容易受到影响。
他本不信邪,可是随着越来越多事情的应验,让他不由也跟着信了起来。
他守着本心,只想着将来戍守西北,不用祸害他人,却不料月老把他和崔荷绑了起来。
是命也罢,是有意为之也罢,他好像已经开始接受与崔荷的因缘际会了。
近日发生的一切,让他生出彷徨,崔荷她太弱了,他不可能时时守在她身边。
保护崔荷,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他正愁上哪儿给她找个会武功的婢女保护她,大长公主直接就给送了过来。
两个丫鬟走进正屋,她们身穿素色襦裙,梳着一样的发髻,姿容普通,唯一区别就是身高。
二人背着包袱走近,来到里间离床榻还有五步之遥才停下,盈盈下跪,行跪拜大礼:“奴婢红袖,奴婢绿影,见过郡主,见过姑爷。”
“起来吧,母亲派你们来,往后就是我的人了,在公主府里,你们就已经是母亲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到了我这儿,地位自然比金穗与银杏高。”
两个丫鬟依旧以额点地,恭敬地说道:“奴婢二人被大长公主送给郡主,此后郡主便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今后一切皆听主子安排。”
崔荷道:“好了,不必多礼,金穗你带她们二人下去安顿吧。”
“是,两位姐姐请随我来。”金穗福身行礼,领着红袖与绿影一道离开了正屋。
金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像受了伤。
崔荷盯着金穗裙摆间若隐若现的一道凝固血迹怔愣出神,她今日昏睡了大半天,都没工夫关注身边的人,如今清醒了,才发现受伤的不止她一人。
金穗领着人离开后,便由银杏留在屋里值守伺候,她垂首站在床榻前不远处,等着主子吩咐。
崔荷靠在床头,问银杏道:“今日马车出事,你们两个有受伤吗?”
银杏受宠若惊,不敢隐瞒:“金穗受了点轻伤,奴婢没有受伤。”
崔荷颔首,她若有所思了一会,便叮嘱道:“一会你去库房里拿一瓶金疮药给金穗,这儿不用你照顾了,你下去休息吧。”
银杏心中感激,但不敢擅离职守,郡主如今身子不爽利,屋里得有个人照顾才是,“郡主,奴婢先在屋里伺候您,等您歇下了,我再回去。”
“不必了,我来看着郡主,你回去吧。”坐在床沿的谢翎突然出声,银杏看向自己的主子,崔荷顺着他的台阶而下,对银杏点了点头,银杏不再推辞,垂首退出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后,崔荷开始驱赶谢翎:“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谢翎扯了扯唇角,捧起矮凳上的药碗,说:“走什么,我得看着你,赶紧过来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