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虽然苛刻又冷漠,在实验室里催进度的时候就像个万恶的法西斯,他常常不留情面,两三句话就能戳得人心肝拔凉,但一个理论物理方向的天才,下来辅助他们凝聚态物理实验,去做这种可能他研究生期间就做过的实验,就好比让李尚现在回一年级去教声母和韵母。
能做个人就不错了。
而孟揭一边嘴毒,往他们的实验报告挑一百八十个毛病,一遍遍地打回去重来,一边也申请着尖端实验室,优化平衡着小组架构,让每个组员都有在导师跟前展现长处的机会,就连有时候李尚死马当活马医发给他的求助邮件,他都会回。
恨不恨?熬夜加班加点的时候真是恨得牙痒痒。
爱不爱?这一刻真是要爱死他。
来送了资料,李尚就准备回学校了,他归整着稿纸:“一会儿你还去实验室吗?”
“下周会去。”
李尚把稿纸收拢好,“人事部的小连老师过来,说要在咱们实验楼里请一位老师,给学弟学妹们讲玻色-爱因斯坦凝聚体,你去吗?”
“看下日程安排。”
“哦好,”李尚利索地打开他的日程表,“下周二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你没安排。”
孟揭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在上边填进一个会议符号:“现在有了。”
李尚走后,孟揭慢悠悠地把咖啡粉倒出来,布粉压粉,在等待萃取时看着桌上那份三明治,留言板被他翻过来了,铁画银钩的五个字静静躺上边,有筋骨,也不缺风度。
挺好看。
比小时候那狗爬字好多了。
或许是这糟心的一早上终于来了点能入眼的东西,孟揭心情转好,竟然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十秒的沉默后,他低头翻动三明治。
两片面包,一片火腿,一层酱,一片菜,晏在舒究竟是怎么把这么朴素的食材,做出这么复杂的味道的?
第14章 偶遇
昨天的体能考核撂翻了一群人,到底是群精力充沛的青少年,隔天又能闹哄哄地跟老徐插科打诨。
第二天的强度也没降,早上照旧排大班课,下午请了位生物科学的教授来讲学。
这位教授姓李,一头半掺白的发,穿着洗得发旧的衬衣,袖口卷到肘部,讲课的时候手微抬,另有种昂藏的英气。
一开始还嫌给小崽子们讲课没意思,而后听到了几个问题,觉得,嘿,这些新脑子倒也好使,一来二去,讲学就成了大型讨论会,和学生讨论到兴起了,李教授还磕支烟,捻在指头上。老徐眼疾手快给收了,怼他一肘,斜指一下教室角落的摄像头。
李教授吹胡子瞪眼,说老徐是教条主义。
老徐呛他:“一把年纪的老烟枪。”
李教授立刻回:“你剥夺我的工作时间,还要剥夺我的爱好?”
老徐义正言辞地怼:“邪门歪路跟爱好不沾边。”
“爱好哪儿来的高低贵贱,你这是在用个人的陈旧经验来批判他人,很不可取,很片面,是对我极大的不尊重。”
“那你尊重一下左上角,瞅瞅,公共场合禁止吸烟!那么大一块牌子看不到吗?我管你爱不爱好,孩子们再给学坏了怎么办。”
李教授不爱在人前丢面儿,梗着脖子:“哪儿是孩子了?有一米□□大高个的孩子吗?你拎一个问问,哪个抽得不比我花花。”
教室里一片嘘声,喊着:“我们不花花!”
“去!”李教授转身,给老徐使劲儿打眼色,小声商量,“你给我,一周了,我就申请到这一根,我不抽,唉,就闻闻,闻闻啊。”
老徐一把将烟掐断了,弯腰,面不改色地压到了皮鞋底下:“你稍等会儿。”
全场哄笑。
两位专业领域里的大佬,呛起来就跟孩子似的,好像谁少讲两句,谁就矮了半截,有这么道小插曲,后来几天,不论老徐把上课强度拉得多大,把考核频率压得多高,气氛都算得上松快。
大家好像适应了全新的分组,在紧锣密鼓的学习安排里,那点陌生感逐渐被互补的默契擦去,开始卷生卷死,开始在一个接一个的课题里抛接着日月。
一周过去了。
这一周里,晏在舒很少见到孟揭,倒是有一回下课早,回到老洋房里时,正好碰见来给冰箱添置果蔬蛋奶的家政阿姨。
多问了一嘴:“孟揭也没回来,您看着采购就行了,多了吃不完。”
阿姨很温柔:“小孟说,不打紧的,要多买点速食和面包,放冰箱里自然会有人吃的。”
……这个浑球。
她拉开冰箱门,偏偏抓了整一把蓝莓,丢进碗里。
一周后,学习模式从大班课转变为课题研究模式,老徐跟奥新研究总部讨论了一下,分出十四个研究课题,让他们择其一参与。
A大老校区和新校区并不是同一概念。
新校区确实是传道授业的校园,老校区其实只是个旧称,没有教学楼,而是由十三片独立的研究部门构成,进出的也不是学生,而是各个研究所的科研人员。
它有个正式的名称,叫做奥新基础研究部。
奥新在世界各地有8个分院,A大是为它泵血的中枢,也是输送人才的通道,当年奥新成立之初,是A大为其提供实验室和设备,引荐给海市科创及资源管理中心,又在国际项目中为其铺路,所以后来奥新的科学研究一直是和A大紧密联系着,有这一层关系在,奥新才会年年提供场地给璠岳营。
现在晏在舒他们上课的教室,其实就是研究部行政人员开会、举办活动的地方,但即便奥新年年给璠岳营提供场地,真正允许学生进入十三间研究所的机会还是不多,所以大伙儿都激动,等开放的研究所公布之后,嗡嗡嗡地聚在一块儿讨论。
唐甘选了半导体研究所,她家里做半导体,跟奥新本来就有合作项目,选这是理所当然。
方歧一早就被徐老盯着,拎进了图灵小组的发源地,让他去看看那些真正的大佬,别一天到晚在别人的防火墙种草。
而晏在舒选的是物理研究所。
选组结束后,小分队沿着海边小路慢慢走,不远处有人在打沙滩排球,两只小猫从树影下蹿过去,躲在自助式的冰沙贩卖机下,摆尾,乘凉,六点二十分的落日高悬,晚风推着云,到处都是亮眼的橘金色。
“你怎么选物理?”唐甘问。
“她为什么不选物理?”方歧跟着凑过来。
“边上玩儿去,”唐甘把他脑袋拨开,“小脆皮,先把筋骨贴摘了再说吧。”
晏在舒舀一口冰沙,把冬天含进嘴里:“我积极,还上进,想去尖端实验室开开眼界,顺带着给自己的履历镀金。”
唐甘嗦着冰棍,面无表情拍掌:“好有志气啊。”
晏在舒回头问方歧:“你信吗?”
方歧呼噜呼噜地扒着沙冰,闻言啊一声,愣愣点头:“信啊。”
俩姑娘都笑起来,绵密的海潮裹着笑声,被风带着飘出很远,唐甘知道得更多些,她朝晏在舒看了会儿,语气突然变得充满怜爱,转腔弄调地唱起来:“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爸爸……”
晏在舒和方歧惊恐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指过去:“别唱!”
小唐总被捂了嘴,想起另一件事:“哦,程度也选的是物理研究所,听说两三天前,就去跟老徐套消息了。”
“嗯。”
“这人消息跑得挺快。这样回想起来,他早先给咱们下绊子,估摸着是得了消息,冲着进物理研究所的名额来的,他最早找你那天,你是不是刚被老徐留下来谈话了?”
晏在舒想了想:“是。”
“这就对了,他盯老徐,老徐盯你,他能不拿你当心腹大患吗?”
方歧半懂不懂:“徐教授跟你谈什么?”
“谈今年暑假奥新物理研究所会为学生开放这件事儿!”唐甘把他脑袋拧回去,“按照入营后的个人积分,开放的各大研究所,我们晏崽有优先选择权。”
方歧龇牙咧嘴地跳开了:“……他也想进?”
“他已经进了。”
这一周里,晏在舒组和程度组合作两次,交手两次。
很有意思,上次耍了心思,又在体能对抗落败后,程度非但没有颓丧,反而比先前更拼,那点好胜的锋芒不藏反露,在两次社科类课题结课答辩中,展露出来的棱角和锐气让很多人喜欢。
“所以说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展现什么样的特质,”
唐甘这样评价,“那次分组和体能对抗,他的心思当下没人知道,但事后顺着蛛丝马迹都摸出来了,听说还有好事的去诘问他,那两天他风评很差,但人家就是踩着劣势,顶着压力,硬生生扭转局势,老徐本来对他有意见,现在也觉得小孩子争强好胜是常事,在不触及高压线的前提下,有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进物理研究所的名额,由原本的一个,变成了俩。
“现在你俩是没利益冲突了,算化干戈为玉帛,但那小子吧,说不好,傲是挺傲,还会来事儿,脑回路跟方歧这种是天差地别,没那么纯粹,你得防一手。”
晏在舒舀完最后一口冰沙,嘴唇冰得水红,连点两下头,说知道了。
“行吧,吃饭去。”
方歧还没从上一句脑回路中回过味来,慢吞吞地跟一句:“吃饭?”
唐甘扬声说:“吃啊,散伙饭~!”
这顿散伙饭后,小分队真就见得少了,进半导体研究所的第二天,唐甘连接晏在舒上学的时间都没了,一问,才知道昨儿晚上直接睡实验室的,小唐总为自家产业是真肯吃苦。
学生群里也特别安静。
大家就好像从头来过,从校园里的天之骄子,成了小说里的内门扫地僧,学霸在这里仅仅是基础配置。
就好比你会在接水的时候,碰上某个蓬头垢面的大佬,转身时惊悚地发现,天老爷,以前写论文,现在遍地走着参考文献。
或者在实验楼里偶然瞥到某个身影,越想越熟,越熟越记不起来,回头一翻教材,天老爷,那个耳熟能详的公式,就是以ta命名的。
一个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跳过千辛万苦的飞升过程,获得了梦想之地的一周体验卡。
这太棒了。
都激动,都紧张,都沉进了百分百专注度,晏在舒甚至能跟程度搭手合作了。
他俩进的是物理研究所下的凝聚态物理实验室,实验室里也有研究生师兄师姐,没有实际工作需要他们参与,他们也接触不到什么机密项目,只能在给师兄师姐打打下手,看看那些只在教材上看过的设备,主打一个旁观学习,但这感觉也是截然不同的。
两天下来,知识点吸收太密,晏在舒自觉留下做一小部分进度总结,结束时已经七点了。
她揉揉发酸的脖颈,往玻璃门里一看,师姐们还在对数据,晏在舒礼貌地一一道别,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出实验室。
-晏在舒:【我好像一只昏在花田里的蜜蜂。】
-糖不甜:【那我是什么?我是醉倒在瓜田的猹。】
-方方正正不倒翁:【佛光普照.gif】
-糖不甜:【你好像那种土味老干部,缺保温杯吗?】
-方方正正不倒翁:【军绿搪瓷杯.jpg】
-糖不甜:【了不起,你赢了。】
没营养的对话,是精神紧绷时的一剂舒缓药。晏在舒笑笑,刷了卡摁电梯,研究部的空调开得低,冷气一阵阵儿冒,她抱着小臂,在等电梯下行的空档里刷手机,唐甘的消息又弹进来,是一条语音,晏在舒习惯性点转换文字,但电梯顶上红色字体迅速变换,毫无阻拦地由10、9,切到8。
“叮”一声,电梯到达八楼。
她分了神,长按变成点击,冷银色的电梯门缓慢拉开,唐甘吊儿郎当的声音响在走廊尽头,打进刚刚打开的电梯里。
“你男朋友今天又夜不归宿吗?”
像一副巨幕拉开,电梯门后是七八道人影,他们原本交耳低谈着,浅言轻笑着,或者低头刷着手机,或者闲散地插兜站着,灌进来的手机外放声打破了原有的和谐气氛,一个两个地看过来。
晏在舒不动声色站着。
走廊里的冷气和电梯里的对冲,一股劲儿打在颈部,心肝拔凉。
晏在舒迈不出步子,唐甘的声音也在耳边盘桓不散,面对面两三步的距离里就站着个“夜不归宿的男朋友”,他没表情,仅仅扫过她一眼,一贯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但晏在舒觉得孟揭像要把她咬一口。
“我等人,你们先下,不好意思。”
有两三位前辈朝她点头微笑,表示理解,仿佛这是工作时司空见惯的场景,没有谁察觉到电梯里外,一米不到的距离里,有两个人的眼神在产生微妙的碰撞。
当然,也没有人按电梯关门键。
话音落后,电梯门开始关闭,晏在舒不着痕迹松口气,
可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看手机的李尚耳朵动了,察觉到这声音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反应慢半拍,直到电梯门开始关了才收手机,一抬头看见晏在舒,眼睛刷地亮起来,半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按住了开门键。
电梯门关闭的趋势被止住,晏在舒装死装不熟的计划也被打破,她懵着,看到李尚对她露出一张特热络的笑脸:“好巧啊学妹,你记得我吗?”
电梯里的其余人因为这道动静,纷纷抬头看过来。
李尚一边示意她快点进,一边继续说:“我们见过的呀,哎呀,就在……”
“记得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晏在舒开口,接着毫不犹豫踏进电梯门,打断了李尚即将出口的话,也对他回一个笑,“好巧,学长是在这里做课题吗?”
李尚没觉出不对,话题被轻易地带跑了:“是,我在凝聚态实验室,十六楼二期,”他抬头看眼楼层,恍然大悟,“你也在凝聚态实验室啊?”
电梯继续下行,晏在舒敏锐地捕捉到某些关联,心口一紧一松,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孟揭,说:“是,学校暑期联合开办的合作项目,来向前辈们学习。”
说完,没忘温声向电梯里其余人问好。
“哟,可以啊。”周围的同伴适时插话进来,都当她是李尚相熟的朋友,既然进了研究所,那就算是同门师妹,于是讲起话来都带了点前辈照顾后辈的和善,一人一句地轮着话题。
“大几啦?”
晏在舒轻声应:“马上大二了。”
“才大二呢!”一位师姐咋舌,“没选专业呢吧?”
晏在舒说:“还在纠结,等夏校结束就要定了。”
“那还考虑什么,直接选物理啊,”李尚拍掌,“大二就进奥新,这之后选课题选导师再到进研究所,多顺利啊,得少熬两年呢。”
师兄师姐们凑首问,晏在舒就一一应,机敏有礼貌,一些专业性的内容也能对答如流,电梯里气氛融洽。而孟揭始终一言不发,站在她右侧位置,他对这客套话没兴趣,只是偶尔感觉到,晏在舒回头应话时,垂下的发梢在随肩摆动,往他手臂上扫一下,又扫一下,带来阵微妙的痒。
谁也没看见。
“叮——”
电梯到达一楼,实验室伙伴们相继离开,电梯按键上的-3还亮着,孟揭没走,李尚没走。
晏在舒也没出电梯。
电梯里只剩他们仨,没了客套而琐碎的交谈声,空气一下子变得黏而沉,李尚的注意力也从散变得精,然后想起,哦,电梯里这俩人疑似是一对儿。
对,是疑似。
虽然有体育馆和老洋房那两件事在先,但李尚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遍社交圈子,谁也不知道孟揭的恋爱情况,李尚依靠他为数不多的感情经验,猜测吧,这俩人可能是在接触阶段,也可能是那种比较纯粹的床伴关系,李尚对这种关系没有看法,他就是好奇。
好奇孟揭这样一颗物理界新星,人帅活正有腔调,愿意往上扑的女生不少,有奔着脸来的,有奔着课题来的,但他料理起这些事情向来心狠手辣不留情,长着那张脸,非要活成个花边新闻绝缘体。
可能单调枯燥的研究工作激发了李尚性格里不太体面的角落,人都有这点劣根性,看起来越完美越严丝合缝的,就越想凿出点不一样的隐私来。
譬如孟揭看起来百毒不侵,私底下会不会也有某个得不到的白月光,会不会在夜里辗转反侧,会不会为了谁丢盔弃甲,会不会求而不得然后心理变态?
现在有这么个女生出现,为他的猜测提供了具像化的方向,他想顺着往下凿,而后发现,嘿,这姑娘也挺有意思,看起来比孟揭还难搞。
你说他俩熟吧,全程没讲半句话,连眼神都没碰一下。
你说他俩不熟吧,同居是事实吧?师妹第二天早上起来在留言板谢谢孟揭服务一晚也是事实吧。
所以说,不管是不是一对儿,不管有没有那层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现在还没有事儿!李尚敢打包票,那也离着不远了。
而晏在舒接下来的那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测。
电梯门关闭,开始缓慢下行。
李尚看到墙上循环播放的台风预警,关切地说:“师妹开车了吗?台风天得注意安全。”
晏在舒转过头应:“没有,”顿两秒,“我等孟揭一起回。”
话落,李尚的表情有两三秒空白,脑子噼里啪啦快冒出火花了,嘴上干巴巴地应一句:“哦,哦,是,都在一个研究所,顺路,你们也住……住一起嘛。”
后面这句晏在舒没回应了,百无聊赖地看着电梯里模糊的虚影。
像是下了饵,想钓的那条鱼没咬上钩,仍旧悠哉地在池里转来绕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样子,甚至带了种“看你玩儿嗨了自己怎么收场”的欠揍态度。
孟揭没反应,李尚有反应,他沉浸在那种押题押准的独自兴奋里,八卦心熊熊燃烧,可电梯下行的速度太快,他余光刚刚把俩人拢进眼眶里,负3楼到了,孟揭先走出去,往左转,晏在舒落他两步,有意识地拉开距离,远看孟揭去取车。
“我跟孟揭走一段儿,”李尚主动解释,“就到校门口,不打扰你们。”
晏在舒一只手绕包带,说:“不会,有一件事想请师兄帮忙。”
“你只管说。”
“我和孟揭的事儿,没有告诉别人。”
“这事儿啊!你不用担心,我嘴严,保准不讲给别人。”
“谢谢师兄。”
车子缓缓驶出来,李尚挨不过好奇,求证似的又问一嘴:“你跟孟揭……是在一起吧?”
“没有。”
在李尚迷茫的眼神里,晏在舒腼腆地笑了一下:“是我在追他哦。”
车子在校门口短暂停过,放下李尚,驶入密集的车流里。
现在是夜里七点四十分,电台里正在插播一条防台风预警,周遭的车还是多,司 ? 机们焦躁地按着喇叭看着手表,一下下地拍方向盘,甚至有降下车窗破口大骂的。
随着台风迫近,钢筋铁塔挂不住月梢,在接连数日的高温之后,来自遥远洋面的水汽在这座城市上空集合,成群结队地,凝出一层厚似一层的灰云,对着车水马龙张狂地叫嚣,把气压变低,把空气变浮躁。
而车厢里很安静。
晏在舒打了两个电话给阿嬷,叮嘱她关好门窗,再跟住家阿姨和物业邻居打好招呼,最后才看到大群里的消息。
-管理员:【根据气象局最新发布的消息,今年第二号台风“莫比”将于明日凌晨3-4点在东部沿岸登陆,登录时预计风力可达强台风级(14-15级),今日夜间到明日,本市将有大风,局地有暴雨或大暴雨。[遗憾]请各位同学注意安全,明天停课一天。】
-老徐:【刮台风了,还在研究所的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逗留,@林裕,非海市学生都叫回酒店,挨个电话通知。】
-管理员:【全员到齐了。】
她合上手机,重新回到这安静到不同寻常的气氛里,车子缓慢而平稳地行驶,余光一直是那副景,孟揭把着方向盘,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晏在舒注意到,他搁在边上的手机也震过几声,但他没接,半小时前的事他也没问。
没问为什么车库里取个车的功夫,李尚对他俩关系的好奇度就降到地平线下了,没问她对李尚讲了什么,也没问她为什么要上他车。
都没有。
这人内核是真的稳,也是真的冷,浑身上下罩着层看不见的盔甲,可以杜绝一切窥探的目光,他越稳,晏在舒心里越不得劲儿。
她无声转着手机,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轻声说:“刚刚李尚问我俩是什么关系。”
孟揭嗯声,打个弯左转。
“你没有说过吗?”
“你指什么?”
“感情状态。”
“我们在研究所共事,不是八卦媒体。”
“那他在雍家的房子里撞见过我俩,那天你没有解释?”
“没有。”
行,服气。
晏在舒转头看车窗,雨还没落,风已经来了,街边的广告牌发出激烈喧哗,行人捂着脸匆匆而行,漫天的树叶在随着风尾打旋儿,小女孩手里的试卷被风卷到了半空,她抬着头,举着手,无声地望着。
这座城市的秩序正在被入侵。
“哗啦”一下,路过的大爷抓住了试卷,也抓住了晏在舒的视线,他把卷子塞回那小孩手里,指着前路让她赶快回家。晏在舒收回眼神:“我说了。”
孟揭没回声,在红灯前缓速,转头看她。
“我说,我们确实存在关系。”
孟揭没接话,眼里的兴味一点点漫上来。
“而且,”晏在舒直视他,笃定地说,“是你在追我。”
狂风匍匐在大地上,伸出的触角探索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踹翻了垃圾桶,掀倒了锅盖,把道旁的树摧得吱呀哀嚎。
红灯很长,孟揭开车时也没有听歌的习惯,两人对视着,呼吸裹在隐约的风声里,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外界的失序影响,勾起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红灯进入10秒倒计时,孟揭转过头,看起来像是突然就意兴阑珊了,晏在舒也悠哉地收回视线,绿灯正好亮起,车子驶出白线的一霎那,又听到孟揭说。
“你那夜不归宿的男朋友知道你在被人追吗?”
晏在舒早想好了措辞:“知道与不知道都不打紧,也没妨碍。”
“那对我也没妨碍,”孟揭突然打一把方向盘,“也不打紧。”
车子拐进左侧车道,在本该直行的路上往左前方拐去,晏在舒立刻有了警觉:“你去哪儿?”
这不是上环岛路的道儿。
话落的同时,孟揭猛踩一脚油门,眼前的夜景像拉链,迎着车头一道道为他们拉开,又迅速成为车窗上残留的一点虚影,车子驶出数百米,安静了一晚上的孟揭这才坐直身,状态起来了,也开始控场了。
“你上别人车的时候,没问过人去哪儿吗?”
第16章 燎原
车速在加快, 一头扎进隧道里,被单调统一的建筑物包裹环绕,辨不清方位的感觉不好, 晏在舒不知道他又耍哪门子脾气, 一面觉得不会吧, 孟揭不至于那么幼稚吧,一面紧紧拽住了安全?带,说。
“那谁知道,以前遇的都?是正经人?。”
“你看我像?”
“我主观上相信你是。”
孟揭短促地笑一声?, 就是回答了。
隧道很短, 穿出去的一刹那又再度被黑暗吞没,经过两三秒的视觉转换,晏在舒借着车灯分辨出这是某条环山道,路灯少, 间距长,光影昏暗,晏在舒脸色难看,摸出手机看导航的时候,车子突然一个急转弯, 手机脱手而出,跌进了座椅和车门间的空隙里。
“孟揭,你属狗的!”
她踹一脚车座, 弯身低头摸手机, 可谁想到,车子在这时缓速刹车, 竟然停了下?来?,她刚直起身要看到了哪儿, 孟揭已经开?车门下?去了。
晏在舒跟着拉车门,却发现车门被锁上,只留了一道缝,她立刻扭头,孟揭连车钥匙都?拿走了。
“孟揭!”她用力拍一下?窗。
孟揭充耳不闻,他走进路边一家小卖部?里,身子一晃就没影儿了,这条环山道左右都?是黑灯瞎火,只有这间小卖部?还亮着灯,窗口“免费加水”的木牌被风压得剧烈摇晃。
晏在舒拍第二记窗的时候,孟揭出来?了,提着一打水,一只鼓囊囊的塑料袋,开?了前备箱,把东西往里一放,车身略微沉,晏在舒的呼吸也跟着沉。
没较劲儿,也没耍脾气,这祖宗捏着她的情绪,做台风前的物资补充去了!
回到老?洋房时正好是夜里八点半,晏在舒关车门的声?音很重,整个人?压着股气,真就头也不回地上台阶了。
可刚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她心里那股气没打算自我内耗,一手撑在刚刚打开?的前备箱上,整个人?是一副非要跟他扯扯明白的样?子。
“我跟你同伴讲清楚,是因为?他在这里见过我,而我还要在奥新?待五天,不希望哪天碰面的时候走漏风声?,不希望无关紧要的事?情影响学习进度,更不想跟你扯上更复杂更深层次的关系,所?以把这件事?的扩散度压在最小范围内。”
孟揭站在车前,面对一个近乎炸毛的晏在舒,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儿都?是平静的。
晏在舒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再往前一步,逼到孟揭身前。
“你不在乎的事?情我在乎,你回A大?只是临时调任,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我还要在A大?上学,你……”
话?还没讲完,垂在右侧的手腕就紧了一下?。
一卷风正好袭过庭院,巴掌似的,掴在手臂,令晏在舒感到不适,更不适的是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她抬头,敌对情绪还是很明显,两人?站在台风过境前的萧索庭院里,好像两只闯进同一个安全?区的野兽,灾祸来?临前短暂搭伙,彼此忌惮,又彼此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