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凝神屏息压着气的人群里有谁讲了声。
“到头了。”
晏在舒没有抬眼看,在最近一次半米的下坠之后,用火辣辣的掌心握绳,双脚重新调整姿势,绊踩住粗绳稳定身体,而手里的绳索好像变得更沉,更稳,更密实。
确实是到头了。
大家的目光跟着这句话往上动,越过晏在舒,投在顶端绳架上。
因为这次比赛采取的是对抗模式,为了便利布设,两组使用的爬绳都是同一条,绳架整体呈T字形,垂落的绳索构成了一个哭泣表情,TT,晏在舒和程度就沿着这两行泪往上攀爬。
不同的是,绳架之间没有断开,居中位置由绳索、滑轮轨道、卡扣和其他器械固定,现在设备出了意外,绳索的下坠却不是无休止的,绳索就那么一团,总会在某一个节点坠无可坠,随后抻平、绷紧在轨道里,被绳索两端的人握紧。
慢性折磨总算结束,现在才是对抗的开始。
晏在舒猛一使劲,往上攀了一大截,和之前缓慢迟滞的动作不同,这一瞬间爆发的驱动力比内啡肽更猛,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唐甘猛一拍掌,喊了声:“还有一米半!晏在舒!”
这一拍掌,拍燃了场子,拍开了大家的嗓子眼儿,西南角场地再度沸腾起来。
而晏在舒上爬,程度同样也在向上,双方争抢的就是这拐点之后的几秒钟。
整四局比赛里,程度初次上场,是全场体力消耗最小的人,如果没出意外,晏在舒在他手里讨不到一分一秒,然而漫长的绳索坠落让他倍感乏累,橄榄球运动员自重太大了,一个程度,几乎有两个晏在舒那么重,每吊一秒都是折磨。
开始力不从心了。
程度胳膊在细微抖,掌心里的汗打湿了麻绳,手指逐渐握不住,周围的喊声此起彼伏,有喊他的,也有喊晏在舒的,可能是有病,那些替他加油的话丝毫进不了耳,他只听见“晏在舒”、“晏在舒”,没完没了的“晏在舒”,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爬绳,是被吊在绳上审判。
你为什么比不过她?
你算什么组长?
你凭什么给人抛了橄榄枝,又给人下绊子?
一些无形的压力往脊骨上压,他咬着牙,脚绊绳,往上再进一臂,不知道是肌肉酸麻到精神恍惚了,还是心态崩到出现幻听了,他听到了拍铃声。
很轻,很脆,一闪而逝。
欢呼声紧随其后,排山倒海而来。
不是幻听,是有人拍响了终点的铃铛。他在热汗淋漓里抬头,看到了右侧绳架顶端的晏在舒,在朝她的小伙伴笑,也带着汗,带着疲,笑得却特别轻松,带着那种胜利者才有的松弛。
这一下,手差点松,整个人涌起极其强烈的溃败感。
程度不像晏在舒,家里人对他永远不满足,讲得最多的话是要上进,要会来事儿,要和同学打好关系,日后都是人脉。
他很优秀,在S大里也算拔尖,人缘好,成绩佳,谁都说他乐观开朗正能量,但他骨子里那根筋就是松不下来,没觉得自己真优秀,仅仅是“没辜负”爸妈的付出。
于是余光总不自觉瞥向那些天之骄子,好像他们的成绩是毫不费力,他的成绩就夹着功利。
他缺的那点底气,都得靠胸腔里那口气撑着。
这么想的时候,已经不想继续了,手指僵涩得跟卡在绳索上一样,就等着晏在舒落地之后,绳索松开,他也就能顺理成章下滑,但心里这根弦刚松半寸,就听到下边一阵抽气声。
下意识抬头。
晏在舒竟然还吊在上边。
在四米高的绳架处,用身体重量吊着那端绳索,在他抬头那一瞬笑起来,催他。
“快点儿,要撑不住了,超累的。”
晏在舒是以为程度即便输了,也想爬完全程,所以用自己的重量拽着绳索,以免她落地之后,像天平一端突然去掉砝码一样,程度也会迅速跌下去。
这时候,因为晏在舒拍了铃,有裁判走近,把晏在舒绳架下的绳索拖走,于是,刚刚抽气的女生又“啊”一声,轻轻捂面,没忍心看。
麻黄色的绳索上沾着一星半点血迹,不显眼,却实打实扎人。
绳架顶端有个女孩儿。
哪怕她手腕内侧磨得不像样了,都在替对手拽着绳,不管对手要下滑落地,还是要往上攀到终点,她都没有因为自己胜利之后就独自奔向掌声与鲜花了。
原来这是晏在舒。
不但是那个成绩表很漂亮的六边形战士,不但是每年海市特殊儿童音乐会的特邀嘉宾,不但是退役犬和实验犬接收领养基地的发起人,不但是个全科通天代。
晏在舒,还是个很有腔调的女孩子。
程度下场后,没有人怪他,大伙儿递水的递水,拿毛巾的拿毛巾,周围的人不比晏在舒那少,连无缘无故被换下场的齐家双胞胎都凑过去了,七嘴八舌的安慰环绕他。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真是不容易,这种事故都让你摊上了,撑下来也是赢,没关系啊。
而那个篮球后卫在屁颠颠地跟唐甘讲话,终于意识到刚刚的行为有多幼稚,一边道歉,一边嬉皮笑脸。
程度岔开目光去看晏在舒,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
很烦,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让人连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老徐看了他们伤势,确定都是皮外伤,一个个盯着涂了药,搓了把鼻子,巡别的场去了,转身时嘀咕了一句:“体育即教育,一群不省心的兔崽子们。”
观众席上,写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横幅被热风鼓动,扬啊扬,那细碎的光斑让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二楼栏杆边的两个人看了全程,李尚啧一声,觉着这群师弟师妹都挺生猛,这时后边有同伴叫他,说羽毛球场已经清出来了,他说好,指了下后边,说:“我先过去?”
意思是,一楼那姑娘是你认识的,人刚刚赢了比赛又受了伤,现在既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也算雪中送炭的好机会,孟揭既然见着了,于情于理,都该过去问候两声。
可孟揭反问他:“怎么了?”
李尚这就摸不准了,猜测两人可能关系没到那份上,想着自己不该先入为主,就正经问了句:“场子空出来了,咱们还打不打?”
一楼场下,晏在舒坐在跳箱上,身边围着校医和队友,一边笑着讲话,一边把手腕伸出去给校医消毒。
棉签蘸了药水,滚过伤口的时候,她哇一下,说痛飞掉了啊!
那一瞬间,又是跟赢比赛之后不一样的生动。
孟揭收回目光,反手把那根没点的烟摁进垃圾桶,说:“打。”
比赛的时候还好,在爬绳上吊的那几分钟也还好,甚至校医处理伤口的时候都还好,但那股鼻塞头晕的昏沉劲儿,在回到房间之后就彻底瘫了。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小时。
醒过来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她翻身,从床头摸手机,摁开后看到唐甘和方歧的几条消息,唐甘知道她有点儿感冒,体育馆出来后就说要带她上医院,但晏在舒只想回去睡一觉,唐甘拗不过,盯着她上了楼才走。
没想到睡一觉之后,头更沉了,又冷又热,浑身连皮带骨都酸疼,她想了想,算着妈妈那边的时差和行程,叹口气,给阿嬷拨去个电话,说自己有点儿感冒,要吃点什么药。
阿嬷心宽,说:“没要紧啦乖乖,等下给你送药,吃完饭吃完药,明天起来又可以再爬四十米的绳子。”
“……”
挂掉电话,晏在舒又趴床上,呼出来的气息烫枕头。
半醒半睡时,听到门口响起三下敲门声,她难受得很,眼皮沉沉地黏着,当下也不想动:“什么事?”
孟揭站门外,手机屏幕还没暗下去,上面显示一个刚刚结束的通话记录。
“需要帮忙吗?”
晏在舒怀疑他是故意的。
因为白天里,她就实验楼前那一幕说过那么一句,所以在这时候要云淡风轻地还回来,这很孟揭。
“咔哒,咔哒。”
晏在舒打开房门:“有事?”
孟揭先没答,饶有兴致盯门锁的位置,他没听错,刚刚锁芯是弹了两声,这门锁也是扎扎实实上了两道。
“哦,”晏在舒跟着看下去,淡声说,“夜半防贼。”
“安全意识不错,建议保持。”
孟揭没想跟个伤号兼病号计较,她要喜欢,上十八道锁都行,这会儿脚面一歪,碰了下门边的药盒,“有药。”
没说谁让来送药的,他懒得解释,晏在舒也懒得问:“行,谢谢啊。”
说着弯腰要拎药盒,但人发着烧,弯腰这一下重心失衡,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整个人偏着往门框歪倒,她想也没想地用手撑门,但手掌刚贴上门框,就被一道力轻轻岔开了。
下一秒,孟揭的手从肘下穿出来,一只架着她手臂,一只环过肩膀,直接把人带进了房间,进屋的时候没忘说一句。
“再多上两道锁,120来抬人的时候,还得顺带叫上消防。”
房间像小四房,面积不大,但空间感很强,隔出了小客厅和卧室,连浴室和衣帽间都是配套的,孟揭这会儿就坐在沙发上,跟前摆一只铅灰色药盒,低头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
“症状。”
“头晕,鼻塞,肌肉酸痛,可能低烧。”
“嗯,低烧。”
他看着那38.8摄氏度的标识,毫无波澜地搁在茶几上,滑过去给她,晏在舒看到了,抬手背碰了碰额头,忍不住说。
“……你别阴阳怪气。”
“你别张口就来,”没给晏在舒回嘴的空档,孟揭紧接着问,“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晏在舒被噎一口:“……没有。”
孟揭嗯声,而后低下头,在药盒里找着对症的药,里边分门别类码着各色药物,特别齐全,特别适合强迫症。晏在舒本来一股气梗胸口,在他拆药分药,看药效和服药禁忌时就明白了。小天才怕药性和症状合不准,吃坏了晏在舒,他也得遭。
那点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她沉默地看孟揭把药装进一只分装盒里,再例行公事一样地问她:“一天三次,饭后……”而后抬头,“你吃过饭了?”
“没。”
孟揭看她一眼,足足三秒,没说话,起身下楼去了,十分钟后,端上来一碗鸡蛋挂面,上面漂着两根菜,还有几片火腿。
这一刻惊大于喜,倒不是怕他下药。
孟揭如果要长歪,他可能会长成一个用科技摧毁世界的无情大反派,但不会长成一个刀人还得靠下药的弱崽。
他俩是有默契,顶着一道长辈促成且盖章定论的恋爱关系,心里却都不乐意走这条路,于是不可避免地把这层叛逆加诸到对方身上,要展现反抗,要坚持自我,于是纷纷拿起了刻刀,在两个人之间刻下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谁也别想跨过去。
谁能想到,俩人还会有深夜投喂这种诡异情节。
“滴。”
空调被往上调到24度,桌子在一门之隔的卧室,孟揭没往里进,调了空调温度之后,汤面被他放茶几上,晏在舒特自然地盘腿坐下去了,抬头把孟揭看着。
热汤气拂面上,孟揭也慢慢往沙发坐,手里还拿着筷子,他们俩隔着氤氲的白雾对视。
一秒,两秒,她说:“看起来不错。”
“面不错吗?”
“……你手艺不错,”晏在舒后知后觉,补上句,“谢谢。”
不知道是前一句的夸,还是后一句的谢,把孟揭的毛捋顺了,他也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手上的筷子和汤勺是递给了她。
哇,晏在舒挑一筷子面,谁能想到,小天才长大之后会变成大公主,需要哄的那种。
晏在舒会做饭,但凭心而论,跟美味不搭边。
唐甘管她做的饭叫“狗不理生命体征维持餐”,碳水、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只要齐备,那就怎么简单怎么来,生啃西兰花也不是不可以,摆盘要漂亮,味道没所谓,所以她有自知之明,什么都挑,就是不挑食。
而这碗面,真的怪好吃。
晏在舒挑完最后两口面,喝着汤,鼻子通了,面汤的香气就在鼻腔里畅通无阻,变得更浓郁。
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也消失了,血条有回升点,人也精神起来。
这会儿才察觉,孟揭像是刚回来,还穿着打球时的运动衣,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蓬松,运动过后的肌肉充血状态也没消下去,小臂就抵在膝盖上,随着摆弄手机的动作,青筋略微起伏。
“是这盒?”只看了一眼,晏在舒就岔开目光,指红色分装盒里的药片。
孟揭嗯一声,往后靠了点,给她腾位置,晏在舒只得起身,去够茶几边上的水杯,伸手的时候,一缕头发从肩膀滑落,在孟揭膝盖上扫过去,带出了微妙的痒,他皱眉,伸手要去拂开,而晏在舒已经拿到杯子了,正往后收身,刚好看到他伸向她发尾的手。
两人都卡了一下。
没作声。
空调温度刚刚调高,残留在室内的冷空气被中和,温度和湿度好像一并升高了,作用在他们之间,衬着这阵微妙的气氛,好像俩人真有了点儿什么事似的。
下一秒,晏在舒坐下去了,孟揭也自然地把手往回收,仍旧搁膝盖上,没人对刚刚那一卡顿发表看法。对,晏在舒宁可相信孟揭神经抽搐,都比他想摸一把她的头发丝儿要来得靠谱。
她磕出药来,和水吞了。
孟揭说,“等半小时。”
这是避免产生什么药物过敏反应。孟揭做事谨慎,老爷子一个电话杀到他这来,要他给室友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他来了,看着她把药吃了,半小时后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行,因为照顾病人产生的即时责任也就卸下去了,他就会走。
之后双方仍旧桥归桥,路归路。
多的半点不做。
晏在舒明白这点,自己从卧室拿出平板和键盘,坐在茶几前看老徐布置的作业。
孟揭坐她斜对角沙发,肘撑着膝,也用手机处理邮件,他敲字速度很快,内容也很简短,四五分钟就回完了工作内容,于是开始翻手机软件,点开了一个游戏。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敲键盘的声音,声音很轻,富有规律。
嗒嗒,嗒嗒。
织毛衣一样,把晏在舒略显沉闷的呼吸声,和孟揭的绞织在一起,随着敲击速度的加快而裹得更加紧密,晏在舒不喜欢这种安静,安静会让任何接触都变得微妙。
眼神只是自然地扫过对方,就像在刻意关注。
耳朵无法控制地会收听到对方的动静,譬如呼吸,譬如吞咽,譬如改变姿势时细微的衣饰磨动,那些声音没礼貌,沿着耳朵净往心口里钻。
确实得承认,他们对对方的排斥,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加剧了对对方的关注。
她知道孟揭也不喜欢,他们都在忍。
身体和心理双重压力让晏在舒变得烦躁,注意力在散,老徐留的一道课题愣是算不明白,她面上没什么,但情绪确实在长时间的停顿和空悬里表现出来了,孟揭撩眼皮,往她看一眼。
“拉普拉斯变换,你学过的吧 ? 。”
说出口的时候,脑子慢半拍,在孟揭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反应过来了,可箭已出弦没得回转,于是干脆一把将电脑转过去,说,“这题。”
孟揭是有点意外的,他看了眼题,先问了句:“多久了?”
晏在舒看眼手表:“十二分钟。”
他这才开始拿笔,有要解题的样子。
晏在舒麻溜地坐过去,点儿都不拧巴,论起物理和数学这俩领域的专业性,这方圆10公里,她找不到比孟揭更专精的。
晏在舒修了物理,加上晏爸爸打小耳濡目染,自认物理基础打得可以,但孟揭的思维太跳了,知识面还广,几乎每个要点都只提一嘴,然后迅速切换。
比起教学,更像是在演示自己的解题思路,晏在舒其实很惊艳,因为孟揭的阐述简洁、精准、高效,一点儿都不向下兼容,带着股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关我屁事的态度,偏偏天花板级别的专业性摆在那里,让人一边不爽,一边求知欲大满足,两种情绪互相拉扯,然而这时,药效上来了。
昏沉的感觉是一记闷棍,往她脑子里打进几万只手,再轰轰烈烈地摆起了擂台,晏在舒捏着鼻梁,心觉不妙。
在第三道步骤列出来的时候,她摁住笔尖:“讲慢点。”
孟揭顿手,被打断的滋味很不爽,往前翻了一页:“哪里听不懂?”
晏在舒搓一把眼睛,直勾勾看他:“刚吃了药,很困啊。”
很困啊。
那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尾调长,变做了一把岔了尾巴的小刷子,千丝万缕地冒出丝来,再攒成钩子,一下下往孟揭心口戳。
比刚刚头发丝扫过膝盖的感觉更……难以言说。
而晏在舒讲第一句的时候意识到嗓子哑了,第二句话是被钓出来的,出口后,余音还在脑子里回绕,表情有点僵的。
这会儿又没人讲话了。
空调一定是开太高,温度回升很快,在沉默的对视间把距离拉近,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点燥热,台灯的光影打在孟揭肩膀,那阴影斜铺,在晏在舒手边淡而暧昧地挥出去。
诡异的气氛又杀回来了,这是今晚第二次。
某种情绪撕扯着两人,试图打破他们之间透明却牢固的壁垒,当然,晏在舒并不觉得是内在感情驱动,而是这灯光、这温度,甚至是一呼一吸营造出来的错觉。
深夜,生病,共处一室,近距离对视,这些词实在是自带暧昧属性,导致明明双方都避之不及,注意力却仍旧不听话地朝对方跑。
越抗拒,越容易进入自证陷阱。
嗡一声,手机震动,二十分钟到了。
晏在舒松开手,借着喝水的动作,驱散这一刻萦绕的……管他什么气氛,而孟揭难得的没有呛她,只是安静在平板上写着步骤,片刻后,把平板转回去给她,指头扣一下屏幕,撂下句杀伤力很强的话。
“听不懂可以讲,不用撒娇。”
第13章 撞破
第二天晏在舒起得早,坐在厨房岛台边嚼面包的时候,唐甘的电话来了,说一会儿到小区门口接她,让她别先走。
晏在舒应好,挂掉电话,开始拆第二片面包,肚子里填了东西之后,精神头逐渐好转,也可能是昨天的药药效不错,总之那种昏沉的感觉不见了,头也不晕了,只剩喉咙还带点儿哑。
往面包片上抹酱的时候,晏在舒往楼梯口看了眼,犹豫片刻,抽出一只新盘子,洗干净手,戴上手套,叼着面包片,哼着曲儿地给孟揭做了个三明治。
味道不晓得,反正看着挺鲜亮。
做完,她转身把冰箱上的留言板取下来,写——昨晚谢谢你。
吃了早饭,晏在舒就上楼收东西,临出门时,唐甘又说进环岛路的路口正堵车,还得二十来分钟才能到,让她别急出门,天儿特热。
于是晏在舒又退回来,把窗子开了一道缝,再往书架边的沙发一倒,摊开手,闭着眼睛放空自己,她喜欢这种充电方式,可以把脑袋里的垃圾信息倒一倒,腾片地儿,接受新的东西。
闭目养神的时候,挨着书架的手突然带点儿痒,有种轻微的触碰感,晏在舒慢慢睁眼,在清晨的光线里,看到花砖上空悬浮的灰尘颗粒,那颗粒带轻微颤动,像被什么震起来了。
紧接着是第二下,她转过头,确认是书架上一只毛绒摆件在动,幅度很小,乍一看压根注意不到。
很奇怪,既没有地震,也没有大型车辆行经门口,空域也是干净的,晏在舒起了身,开始逡巡这座老洋房,第一时间想的是某种灵异事件,或者是类似某部电影里高维空间的“ghost”,也或许是一些监测不到的地动现象。
正在胡思乱想,步子已经转到地下室入口。
她知道房子里有个地下室,但没有进过。
看这门的模样,应该有些年了,门上的漆略显斑驳,浮纹还是上个世纪流行的那种样式,门把手更奇怪,锃光瓦亮的,像时常有人开关。
尽管多少电影都告诫过你,不要开门,不要回头,不要接听电话,但探索欲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她握上把手时,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不规律的震感,像……门后边藏着只正在哈气的大怪兽。
把手徐徐转动,锁眼里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砰!”
一记巨大的撞击声照脸劈过来,晏在舒险险扶住了墙,胸腔猛力一撞,惊魂未定地抬头,视线直直落到五米开外的人。
天杀的。
孟揭在练拳击!
负一楼竟然是座下沉式庭院。
做了传统庭院景观设计,靠东面有一方露天水池,往上正对着的就是晏在舒没去过的后院,里边布置得更好看,清雅,素净,摆件都是有年头的,书画为主,大花瓶大屏风这些器物都没有。
临水的走廊里,黑色拳击袋还在摇晃。
孟揭头发都湿了,尖梢滴着汗,沿着手臂线条往下落,站在五米外的地方,眯眼看她,手上还保持着出拳的姿势,那股被突然打断的不爽就明晃晃摆脸上。
晏在舒站半梯处,定了神,平了惊,说:“我当地下室有什么刑侦剧情节,大清早打拳,你精力挺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跟昨天晚上的病猫样儿完全不同,战斗力恢复了,反应力也来了,该道的谢该示的好都说完了,今天就该回到两个人相处的舒适区里。
孟揭低头,用牙撕掉拳套,边摘拳套,边往里走:“夜半要给人送药,精力不足干不了。”
晏在舒没往下走,手臂架扶梯上,听这架势,乖顺地说:“昨天的事,还没正经谢过你,哪天请你吃饭吧。”
“哪天?”孟揭到桌边,拧开水壶。
“择日不如撞日啊。”晏在舒摊开手。
孟揭没留情面:“不方便。”
“啊,”晏在舒轻说一声,“怪可惜。”
孟揭喝了水,手带却没摘,接着勾起拳套,说:“谢这个字,讲一回是情真意切,讲第二回 是意图不轨。”
“那怎么办呢,讲得少了,怕是人微言轻,”指尖在扶梯上轻轻打着圈,晏在舒突兀地笑一声,“再说了,我还能怎么对你意图不轨,是吧?男朋友。”
最后三个字落地,孟揭又把拳套撂下了:“你挺适应这个身份。”
“你不也没否认吗?”晏在舒指老一辈们拍板定论的时候。
“你知道我没否认?”孟揭不咸不淡看过去。
“有用吗?”
“你说呢。”
“那不就得了,盖上来的帽子摘不走,但就算是如来佛也压不了悟空五百年,路还长着,我着等你跟我分道扬镳的时候。”
至此,两人对这事的态度都摆上了台面,那些夹着暗箭的拉扯,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随着这场对话都各自剖开了底层原因。
挺好的。
晏在舒找回了跟孟揭相处的状态,高兴了,这会儿唐甘来电话,她接着,无声跟孟揭晃晃手指说拜拜,再转身往上走,“到哪儿?……嗯好,我现在往外走。”
上了楼梯,晏在舒抄起包,挂掉电话准备往外走,那窗缝猛不丁“噶”一响,一颗黑溜溜的脑袋探进来,响亮亮地喊一声:“孟揭!开门呐!”
晏在舒吓一跳,李尚也吓一跳。
好死不死,孟揭这会儿也沿着楼梯上来了,胸口起伏,肩臂挂汗,像经过一场大汗淋漓的剧烈运动,脸上还带着点儿欲求不满的意思,身前就站着惊魂不定的晏在舒。
于是,李尚脸上的惊恐更浓了。
而晏在舒伸出一指,当机立断,说:“不是你看的那样。”
“哦明白明白,我一点儿也没想。”李尚接得比谁都快,麻溜地把脑袋收回去了,恨不得自戳双目。
一个不问自答,一个过分识相,把一件本来正常的事情变得像是欲盖弥彰,晏在舒深吸口气,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破事。
“我是不是来得挺不是时候?”
十分钟后,孟揭洗完澡,从楼上下来,李尚规规矩矩坐客厅沙发,抱着一只文件袋愁眉苦脸。
孟揭没答他这话,径直地把纸抽出来:“笔。”
李尚已经在他手底下练出来了,脑子想的是刚刚的事儿,手里已经把笔递过去了,孟揭转身往岛台走,“家里有水,你自便。”
而后就真的没说一句话,把咖啡豆倒磨豆机里,在等待磨粉的时间里,就坐在岛台上,低头修改那些运算上的错误,李尚没在这会儿打扰他,也没好意思在屋里乱走动,磨磨蹭蹭地跟到了岛台。
岛台内侧,一叠稿纸右边,放着一挺好看的小碟子,上边叠放了一块挺好看的三明治,花花绿绿什么色儿都齐全,李尚拘谨地站着,眼睛骨碌碌四处转,在那三明治边上又看见了一块留言板,上边写着……
“昨晚谢谢你。”
天老爷。
李尚一声不吭,可眼珠子都要从镜框里掉出来了。
有些人嘴巴上说着不熟,私底下呢,不但已经住在一起,还要在大清早玩儿这种情趣,这是板上钉钉的男女朋友吧?再不济也是friends with benefit啦。
李尚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孟揭理完了计算部分,顺带把这周的实验进度和安排划下去,刚一抬头,对上李尚讳莫如深的表情,他侧过脑袋,在留言板上足足停顿三秒,然后抬手反盖了。
“回去重新测算一遍,导出结果之后,我帮你申请二期实验室。”
李尚“欸”一声,注意力完全被拽回来,高兴极了:“下周二之前肯定做完!”
二期实验室呐,里边配着现今最新的激光设备,而李尚的研究是超冷原子相关,靠他自个打申请,做报告,再等审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