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试探性地问道。
当日他的马踢翻了安小六的粥缸,女孩第一时间挡在弟弟面前, 生怕马蹄伤到自己的兄弟。
正是这个举动让楚留香纵使知道安小六就是瘟姬,也坚信传言有误,对方并非恶人。
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安小六看了眼楚留香, 收回视线平静地说:“他回家了。”
“回家……了?”楚留香十分惊讶。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安小六知道楚留香在想什么, 几日前谢烟客也露出过相似的表情。
她用一种淡淡的,几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
“我们不是亲姐弟。”
晦暗的天空, 云层压得很低。
现在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这家酒楼的客人却很多。
跑堂的伙计跑上跑下,在进进出出的客人中来回穿梭。
楚留香望着对面抱着饭碗的安小六,就算出入这样的地方,她的脸依然脏脏的,手背也沾着一点柴火灰,凌乱的发髻上插着一截枯枝。
楚留香记得这跟树枝,这是一根了不起的树枝。
它曾在大漠里戳过毒蝎子毒蛇……还有一个阴狠毒辣的女人。
楚留香给安小六盛了一小盅老鸭汤。
“谢谢。”
“不客气。”
人的嘴巴里一旦塞满了东西,就很难让人觉得斯文雅致,但楚留香却认识两个完全不符合这套规则的人。
一个是姬冰雁,他可以在饥肠辘辘时不动声色吃下很多东西,还不让人觉得他是个饭桶。
另一个是安小六,这位就算嘴里塞满了东西,也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想来是出师前师门管教严苛,养成了既定的习惯。
吃到大约七分饱的时候,安小六主动放下了碗。
“吃饱了?”楚留香微笑问。
安小六点点头。
“心情好些了吗?”
安小六又摇摇头。
不过看在对方请自己吃饭的份上,安小六说:“我有一种直觉,明日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生离也好,死别也罢,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已是人生常态。
她会看开的。
想到这里,安小六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既然公子已经找到妹妹,为何不和妹妹一起回家呢?”
楚留香一怔,又长长叹了口气:“或许安姑娘不信,我本是因担忧朋友安危而来。”
顿了顿,楚留香看向四周:“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去别处再谈吧。”
天空愈发的浑浊,眼看又要下雨。
屋子里烧着温暖的炭火。
楚留香望着灯盏对面已经洗干净脸的安小六,不由得移开视线。
这姑娘确实是不该洗脸的。
就在楚留香沉默之际,安小六用略显清冷的声音问:
“公子是为我而来?”
楚留香一愣:“姑娘猜到了?”
“猜到了一点,”安小六说,“前段时间有几个疯子堵住我,让我交出暴雨梨花钉,知道我有此物的人不在少数,但龟兹王和琵琶公主应该不愿意得罪我这样一个人,除他们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把我有此物的消息透露出去。”
鬼使神差的,楚留香问:“你不怀疑我?”
安小六摇摇头:“依公子的为人是绝对不会出卖朋友的,而且放出消息的人并不知道,我手上的暴雨梨花钉原是我自己做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你现在知道是谁干的了?”
安小六点点头:“是拥翠山庄,虽然我想不通自己与他们有什么过节,好在事情已经解决了。”
楚留香神色有些复杂,他似庆幸又似遗憾地说:
“没想到你居然认识玄素庄庄主,‘黑白双剑’在武林名声不弱,石清闵柔夫妇愿意为你担保,倒是让武林同道们颇感惊讶。”
一个是名门正派颇有侠名的夫妇,一个是江湖恶名远扬的瘟姬,难以想象他们居然会有交集。
“公子也是为此事而来?”
“是,”楚留香叹气,“说来是我连累了你,拥翠山庄与我有些误会,原是希望借你之手除掉我。”
“误会消除了?”
“已经没有误会了。”
安小六点点头,心里有些遗憾,她最近制作出一种新药,一直没什么机会测试效果。
要是楚留香麻烦没有解决的话,她不介意帮忙代劳一番。
却在此时,“轰隆隆——”“轰隆隆——”
昏暗的天空忽然亮如白昼。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巨大的雷声接踵而至。
伴随着电闪雷鸣,天空落下豆大的雨滴。
这雨来势凶猛,很快由雨滴变为雨帘,在“哗啦啦”的交织声中,在院子里汇成一个又一个水洼。
因为楚留香一直没有说话,安小六渐渐转移了注意力,她静静望着屋外滂沱大雨。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狗哥。
每当下完雨,狗哥总会和住在附近的几个小孩子淌水玩,每次都弄得像个泥猴子似的脏兮兮的回家。
可他偏偏又很乖,每次做错事都晓得要比平时多写二十张大字。
安小六想着想着,开始后悔自己有钱只想着买药。
她至少要给狗哥留一盒珠宝。
要是石清闵柔待狗哥不好,狗哥可以带上那些珠宝离家出走。
她把钱都花光了,一点都没有给狗哥留。
那孩子心肠那么软,她送的毒药和暗器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
雨越下越大。
安小六忽然闻到一股很香很浓郁的酒味,一道人影立在她身边:
“要来一点吗?”
那是一个小小的酒壶。
安小六惊讶地看向头发微湿的楚留香:“你刚才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
“是啊,在你发呆不理人的时候。”
楚留香坐在安小六身边,将一个小小的酒杯递给她。
“要不要喝呢?”
他说完,脸不由得红了,因为这话实在很容易引起误会。
好在安小六没有多想,她望着小小的白瓷杯,犹豫了一下:“好。”
楚留香给她倒了一杯,安小六说:“我酒量寻常,师父们不许我喝酒,说我喝醉了会耍酒疯,要是我喝醉了你直接把我打晕吧……”
楚留香乐了,他刚想说“我不会让你喝醉的”,却见刚喝了一口酒的安小六脸颊泛红,目光飘忽,唇角似笑非笑,和平日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不会吧……
楚留香愕然。
在他听不见的地方,系统已经炸了:
【“大傻子,你清醒点啊!”】
“我很清醒啊。”
安小六笑吟吟地说。
她抬头看向楚留香,居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掌心却很热。
楚留香心跳如鼓,喉咙有些干燥:“安、安姑娘……”
一瞬间,他竟分不清安小六是真醉还是装醉。
“嘘,”她莹白的手指放在唇边,“跟我来——”
安小六拉着楚留香向屋子里走去。
楚留香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点一下这姑娘的睡穴。
安小六却忽然停下了,她指着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对楚留香说:“坐上去。”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觉得这样坐上去有点傻,不禁道:“安姑娘,你醉了……”
“我没醉,”安小六抬头,深琥珀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楚留香,宛如摄魂的妖魅一样,“坐上去啊,乖——”
令人惊惧的一幕发生了,楚留香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坐上了八仙桌。
这是什么邪门的功夫?!
楚留香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安小六居然会这等邪术?!
楚留香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大漠即使所有人都在喝酒,这姑娘却一滴不沾。
不仅仅是因为安小六酒量很差,还因为……
安小六忽然贴近楚留香,她的唇距离他只有一寸,他甚至感受到女孩舒缓的呼吸。
“你坐好啊。”她软软地说,听起来像在撒娇。
楚留香发现自己的身体又不能动了,但这一次他却不确定是安小六的邪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禁摸着鼻子,只见脸颊绯红的姑娘从袖子里抽出三根香,用火折子点燃后,嘴里嘀嘀咕咕:
“财神爷,一定要保佑我发财啊,等我有钱后杀到玄素庄,把弟弟接回来。”
楚留香哭笑不得,殊不知在他听不到的地方,一道声音已经炸开了:
【“啊啊啊啊,大傻子,快掐灭你的香,有毒有毒啊!!!”】
“有毒,什么毒?”
安小六茫然地问。
她清澈地眼睛怔怔望着楚留香。
手上三支让石观音顷刻毙命的毒香袅袅升起。
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的楚留香冲破摄魂术的禁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掐灭毒香,手指飞速点在安小六的睡穴上。
“你——”
安小六闭上眼睛,身体先前一栽,软软瘫在楚留香怀中。
这一刻,楚留香再一次庆幸自己内功特殊,不需要借用鼻子呼吸。
否则……
他低头望着散落一地的毒香,苦笑:“差一点就要去见石观音了……”
楚留香坐在石阶上望着屋檐下犹在滴落的积水,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酒壶。
忽然,他的身后响起衣服“沙沙”的摩擦声。
楚留香惊讶回头,看到一个时辰前被他点了睡穴的安小六。
事实上, 安小六此时醒来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她会睡到第二天早上。
“我是不是耍酒疯了?”安小六轻声问。
昏暗中, 她莹白的肌肤泛着桃花般的红晕, 嘴唇也比普通人的唇色艳一些红一些,仿佛涂了胭脂。
楚留香一直以为安小六脸上的红是天生丽质。
有些人天生气色好,正如有些人天生脸色蜡黄。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有些内功由于过分刚猛, 修习者的脸颊和嘴唇会比正常人红一些。
“你会武?”
萧瑟的寒风中,楚留香声音低沉,他垂着头,安小六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隐约觉得他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呢?
一瞬间, 安小六想到某种可能性,倒吸一口凉气:
“我打你了?”
她知道自己酒品不佳,但……出手打人?
不、不可能吧。
我酒品这么差吗?
听到安小六的话,楚留香也很震惊,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安小六,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安小六在戏耍自己:
“你?!”
我在大漠里保护了你一路,你明明身怀绝技却遮遮掩掩!
安小六却误会了楚留香的反应。
难道我真动手了?我居然还能打过楚留香?我原来这么厉害吗?
“……你这武功退步的也太快了, ”安小六小声嘀咕着,“那个……疼吗?
楚留香望着慌乱的安小六,突然觉得双方这样鸡同鸭讲的样子有些好笑。
“你说呢?”楚留香故意沉下脸。
安小六没有说话, 冷风中, 她渐渐镇定下来。
今夜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辰。
厚重的乌云将苍穹捂得严丝合缝,大地被黑暗笼罩。
唯一的光来自堂屋里昏黄的灯盏。
安小六慢慢走向楚留香。
楚留香精神紧绷, 他还没有忘记一个时辰前这姑娘做了些什么。
她那三支毒香还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自己差一点就要步了石观音的后尘。
“你要欺负我吗?”
安小六定定望着坐在石阶上的男人,今夜明明没有星光,可这双眼睛里却有两条星河。
楚留香觉得自己又不能动了:“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他声音干哑,心不受控制地狂跳,手不由得摸向自己的鼻子,揉啊揉,他觉得鼻子快被自己揉掉了。
“什么功夫也不是,”安小六轻声说,“我本来就不会你们那些拳脚功夫,以前学了点内功自保,没想到练得那么痛苦,只好把内功废掉,最近才开始重练。”
楚留香脑子里一片浑浊,因为安小六越靠越近,她的唇近在咫尺,他已经无暇顾及她说了什么。
“你——”
楚留香所有想说的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因为安小六坐在他身边,侧头,嘴唇轻轻拂过他的唇角。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心脏也停止了一下、两下、三下。
在他期待第四下到来时,安小六却忽然停下了:
“好了,我欺负过你了,换你来欺负我了。”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宛如一把精致的小扇子,他甚至能看到女孩右眼角下的小小泪痣。
扑通——扑通——扑通——
楚留香忽然意识到当一个正人君子比当一个混蛋困难太多,他做出了一个平生未有的举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看也没看全部塞到这个姑娘手中,施展轻功跑得无影无踪。
“安姑娘,抱歉。”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呜咽。
仿佛是黑夜的梦呓。
安小六睁开眼睛,傻乎乎望着手上的银票。
冷风袭来,她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富贵儿……”
【“富婆。”】
系统的声音充满着惊喜和哽咽。
“你是对的,”安小六喃喃道,“他人真的好好啊。”
这天晚上,安小六用宣纸裹着木板,郑重其事给楚留香做了一块长生牌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家里没有普通立香,安小六就从厨房里拿了三根筷子插在香炉中。
——大慈大悲的楚香帅,愿我一生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不过……
话说回来。
谁动了我的毒香?
第二天,天灰蒙蒙的。
在富贵儿撕心裂肺的“干活啦干活啦富婆干活啦”,安小六睁开困顿的眼睛,把自己原本就很乱的头发挠成了一个大鸡窝,慢吞吞向灶房走去。
天气越来越冷,天亮的也越来越晚,安小六起床的时间也相应推迟了一个时辰。
灶房里干燥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安小六锅里的菜粥渐渐熬出了难以抗拒的香味。
在无人听到的地方,新晋瘟神偷偷与富贵儿商量:
“富贵儿,咱们现在的钱能在玄素庄附近买宅子吗?不用太好,有屋顶就行。”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系统却不说话了。
“富贵儿……”
“富贵儿……”
安小六正奇怪,院门忽然响了起来。
那是两下不轻不重的声音,安小六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
【“一个回家心切的石中坚。”】
安小六倏然起身。
紧接着,一道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穿过寒冷的早晨,清晰无比的穿进安小六的耳中:
“姊姊,开门啊,是我,我回来啦!”
安小六拔腿向门外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她甚至跑掉了一只鞋。
“砰——”
门猛地开了。
“狗哥!”
安小六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笑容灿烂的少年,他穿着自己买的棉衣,略黑的小脸冻得通红。
天太冷了,小少年一直蹦蹦跳跳地搓手,好像一只冻僵的小猴子。
“快进来,”安小六鼻子酸酸的,“你怎么回来了?石庄主和闵女侠呢?”
“我和妈妈爹爹说好了,”小少年兴奋地说,“我还是想和姊姊住在一起,等过年我再回去看他们。”
安小六眼眶热热的,不住地点头:“好,好……”
除了“好”,她已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的阳光洒在小小的庭院。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并肩向袅袅升烟的屋子走去。
姐弟俩有说有笑,谁也没有注意屋顶上迎风而立的年轻人。
唯一注意到他存在的,只有住在安小六脑子里的系统。
【“一个又想撩拨宿主的渣男。”】
富贵儿小小声嘟哝着。
“富贵儿,你说什么?”
【“恭喜宿主,姐弟团聚。”】
“同喜同喜。”安小六喜上眉梢。
她只要抬头,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屋顶上英俊又满怀期待的男人。
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
失而复得的弟弟回来了, 安小六忽然有了干劲儿。
不过这种干劲在安小六得知玄素庄也在江南后,就消失殆尽了。
江南很大,但玄素庄离金陵城该死的近。
安小六以为狗哥是二选一舍弃了父母选择了自己,没想到……
人家原本可以都要!
还有石清闵柔……
什么“别说只是来一趟金陵, 就是刀山火海, 我夫妇也势在必行”, 玄素庄明明距离金陵不远,至于说得像是天涯海角似的吗?
亏我还以为你们做出了多大牺牲呢。
话虽如此。
安小六还是非常开心。
“离得近得空就回家看看吧,”安小六笑道, “你们母子被迫分开十三年,她肯定想多和你待在一起,你多陪陪她,宽宽她的心……”
“我晓得哩。”
狗哥傻笑个不停。
安小六又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这次回去见到他了吗?”
狗哥摇摇头:“没有, 爹爹不让我多提他,还说他是个孽障。”
安小六暗暗将这件事记下来,想着找个机会打听一二,嘴上却说:
“那就不要问了, 你可以给他们讲讲你平时习武的趣事, 当今武林沽名钓誉的甚多,你爹爹妈妈却是有真本事的人, 你可以与他们切磋一二。”
“那我万一伤了他们可怎么办?”狗哥担忧道。
“好大的口气,”安小六乐了,“习武第一年就想打败你爹妈……”
说着, 安小六用力扯了扯狗哥的小脸:“别小瞧了大人, 想打败你爹妈,再学几年吧。”
“嘿嘿嘿——”
却在此时, 安小六听到一道声音:
【“一个悄然离开的楚留香。”】
安小六一愣:他才走?
【“走了,又回来了。”】
富贵儿“尽职尽责”地为安小六介绍。
安小六走出灶房,环视四周,终于在远处一户人家的屋顶看到一道飞速掠过的黑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黑影忽然不动了,因双方相距甚远,安小六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想来,他一定在笑,笑得温柔、英俊、多情。
安小六向黑影的方向盈盈一拜:
山南海北,盼君珍重。
——“姊姊,锅开了。”
灶房里传出狗哥的声音,小少年刚回家就很乖很乖地蹲在炉前生火。
安小六不由得笑起来:
“好,就来。”
她不再看那个小小的黑点,转身向厨房走去。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金陵城的小雪变成了大雪。
玄素庄的人数次上门,催小少爷回家过年。
“姊姊,你真不跟着我回家吗,今年家里可热闹了,爹爹妈妈说家里会来很多人。”
临行前,狗哥又一次问道。
安小六“扑哧”一声笑了:“饶过那些可怜的客人吧,你姊姊在武林上的名声,足以把客人吓得抱头乱窜,不要给你爹爹妈妈找麻烦了,听话。”
“好吧。”
“别忘记习武练字。”
“好的好的。”
小少年一边挥手一边上车。
玄素庄低调的马车压过小巷的雪地上,留下两条很深的辙痕。
正月初六,送穷神。
今天是启市的日子,街上热闹极了。
巷子里从早闹到晚,时不时传来小孩子们“咯咯咯”的笑声。
安小六坐在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汤,在袅袅的白烟中望着院子里的雪景。
【“宿主,不出去看看吗,你已经有钱了。”】
富贵儿小声建议着安小六。
家里太冷清了,只是少了一个人,居然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要知道今天可是……
安小六摇摇头:“过年买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家里又没有别的进项。”
想了想,安小六放下汤碗,起身走进堂屋,从桌子上取了三根普通的立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插进香炉里。
——大慈悲大悲的楚香帅,保佑我在新的一年越来越有钱,我不想再睡桥洞了。
安小六嘀嘀咕咕,抬头一看……
香断了。
安小六沉默了。
同时沉默的还有住在她脑子里的富贵儿。
明明所谓的“穷神”只是迷信,但在香断了的一瞬间,一人一系统都陷入“穷神并未被送走”的焦虑中。
“要不……我把院子里的雪铲了?”
安小六小声嘟哝着,转身离开堂屋。
忽然,富贵儿出声道:
【“一个深夜拜访并看到长生牌的楚留香。”】
安小六停住脚步:“他来做什么?”
【“受邀前往玄素庄做客。”】
“……”
寒月如钩。
楚留香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盘,木盘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茶汤。
楚留香摸着鼻子,眼睛不断瞟向对面的安小六。
安小六似有察觉地抬头,虽然楚留香什么都没说,可从他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她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蓬头垢面的。”
楚留香没有吭声,有些话无论修饰的怎样漂亮都是冒犯。
他只能端起木盘上热腾腾的茶汤,吹了吹,小口小口喝着。
楚留香的惊讶并非没有原因。
对面的安小六更接近在龟兹王驻地和姬冰雁家中做客时的模样。
头发光洁柔顺,脸颊干干净净,似乎还擦了一些脂粉。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衣裳也是新的。
那是一件水红色的夹袄,衣领和袖边环着一圈白兔毛,层层叠叠的石榴裙下是一双水红色的棉鞋。
“挺好看的。”
放了姜片的茶汤驱散了身体的僵冷,楚留香笑着放下汤碗,神色已恢复自然。
“确实好看,”安小六笑了笑,“是我弟弟挑的,钱却是你给的。”
楚留香心跳不由得加速了几分。
他觉得安小六似乎意有所指,又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想了想,他决定聊一些比较安全、自己也很感兴趣的话题,比如:
“屋子里那块牌位是怎么回事?”
“给你立的长生牌……香是年前买的,大概图便宜了质量不好。”
安小六还是有点介意那三支立香燃着燃着从中间断掉的事情。
今天可是送穷神的大日子。
对于安小六说,一年到头也没有比正月初六更重要的时刻了。
楚留香哭笑不得:“就因为那些银票,你在家里给我立了一块长生牌?”
“是啊。”
“你弟弟就没有说你?”
“我告诉他牌位上供奉的是给我银票的财神爷,我弟弟上香比我还勤快。”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在玄素庄见到了你弟弟。”
玄素庄庄主广发请帖,宣布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幼子。
这种热闹楚留香本没什么兴趣,但他忽然记起安小六醉酒后曾提过玄素庄,便乔装打扮拿着帖子以另一个身份进入庄中。
他猜的没错,安小六的弟弟就是玄素庄二位庄主失散多年的幼子。
“就在刚刚,我居然后怕自己差一点就用了真名……我已经无法想象令弟会用什么态度对待我。”
楚留香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安小六也笑了。
就在这时,安小六忽然觉得脸颊有一丝凉意。
她不由得看向屋外,并未关紧的门窗送来冰冷的白粒。
安小六一怔:“下雪了?”
正月初六最后一个时辰,天空落下了素白的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在院子里翩翩起舞。
安小六不由得起身。
“想去赏雪吗?”
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安小六看向笑容温柔的楚留香,迟疑片刻,点点头。
楚留香拉住安小六的手:“我带你去。”
【“啊啊啊啊,大傻子,他又在勾引你了!”】
安小六在富贵儿疯癫的尖叫声中握住男人的手,任他用披风把自己裹起来抱到金陵城最高的城楼。
弯月,长街。
万籁俱静的城,悄无声息的雪。
城楼的屋檐上,她的发丝、眉间、长睫都沾着雪。
楚留香使劲揉着鼻子:“你看起来像个老婆婆。”
“是吗?”
“你应该反驳我,说我像个糟老头。”
“那我重来好了,”安小六小声说,“你像个糟老头。”
“你是老婆婆,我是糟老头……”
楚留香说到这里脸已经很烫了。
安小六又笑了。
她是高个子的姑娘,但楚留香依然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她踮起脚,在楚留香以为她会主动亲吻自己时,安小六伸手帮他拂去眉间的雪花。
“这样你就不像了,”安小六笑眼弯弯,“不像糟老头了。”
“那你呢。”
“我,”安小六目光温柔,“你就当我已经老了,你可以叫我几声‘老婆婆’,看我可怜的份上再塞给我几张银票。”
银票,又是银票。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贪财鬼,要钱还要占人便宜……我偏不。”
他握住她一双温热的手,十指紧扣,先含住她眉间冰冷的雪,又含住她湿热的唇。
雪飘飘扬扬,两个人眉间又染上素白,仿佛这一刻就是白首……
与此同时——
【“宿主,你喜欢他吗,你抓不住他的,他是不会只和你在一起,他虽然欣赏你,但更多是喜欢你的脸,而且他也不只喜欢你一个人的脸。”】
“那不是很好吗,”安小六在心里说,“我也很担心他食髓知味缠上我,他不会缠上我吧……”
【“……你想多了呢。”】富贵儿平稳的声音听起来略显阴阳怪气。
“那就好。”安小六松了口气。
【“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