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济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您早知道他会去找肖相?”
“不仅他会去找肖相,这一两日肯定还会来咱们这儿。”黎豫想了想,似是拿定了主意一般,决定还是放他一马,叹息一声:“这次,人我就不见了,你让雁之想法子应付着便是。”
第280章 终章(20)
天刚擦黑,肖道远正用着晚膳时,行馆又收到了一张拜帖,被侍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肖道远房中。
肖道远今天被黎贝玉摆了一道,本就不痛快,此刻连头都没抬,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气道:
“没完了是不是!”
随侍的肖意赶忙从行馆侍卫手中接过拜帖,自行打开看了看,又见肖道远丝毫没有要理会的意思,开口劝道:
“相爷,还是请进来见一见吧,这次又是主君身边的近臣,寒大统领。”
寒英?他来作甚?
肖道远虽然疑惑着,还是让肖意去请人进来。无他,黎豫身边这几个亲近的,就寒英素日里沉默寡言,也不爱多管闲事,以他这样的性子能登门拜见,多半是黎豫吩咐了差事。
肖道远饮茶漱口的间隙,寒英已经进了房内,他今日并未穿轻铠,一身便装显得整个人柔和了许多,手里还提了个食盒。寒英后面跟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因着帽子遮挡,瞧不出样貌。
“相爷,叨扰了。”寒英朝着肖道远颔首示意,而后便径直走到那斗篷之人身后。
待那人将帽子摘下,从寒英手中接过食盒,亲手递给肖道远,才笑道:
“这鱼是犬子亲自钓的,知道伯父在用晚膳,给您添个菜,权当是犬子的束脩了。”
面前之人,正是黎豫。
肖道远没想到黎豫这会子能亲自过来,接过食盒,有些哭笑不得的招呼他落座,“主君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差人来唤一声,老夫过去便是。”
寒英伺候黎豫脱了斗篷后便在他身边站定,不再言语。
黎豫笑得人畜无害,如今他虽手握天下,到底尚未登基,因着肖瑜那层关系,他在肖道远面前一直以晚辈姿态自处,笑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怕犬子顽劣不服管束,特来与伯父交心的。这自然得我这当爹的亲自来,总不能劳动您跑一趟。”
肖道远一听,竟是为了这个。
这几日他带着黎衍,总觉得这小娃儿怨气颇大,整日里苦大仇深的,他仔细瞧过,小黎衍对旁人也不这样,只每每来读书时才如此,肖道远再蠢也明白这娃是冲自己耍脾气呢!好在这孩子在课业上从不马虎,肖道远也懒得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寻思着找个机会探寻一二,没想到黎豫竟然亲自上门了。
“主君放心,小公子聪慧过人,他既已拜入瑜儿门下,老夫定当倾囊相授。”
黎豫点了点头,又道:“这孩子命苦,自幼失了双亲,未能寻个启蒙的好先生,我对他也未尽教养之责。从前在西境时,这孩子与我极为亲近,先时我未同他商量,便自作主张将人送来了伯父这里,这孩子心中肯定有怨,此番都是我对不住他,纵使他行止无状些,也不能全怪他。不过,我定会好好开导,还望伯父看在他年幼,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肖道远听了这话啧啧称奇,一来寻常人家给家中子弟换个西席,也没有一定要同子孙商议的道理,二来有些感慨,父母之爱子常怀亏欠之意,黎豫能放任黎衍带了只熊瞎子来南境胡闹,足见宠溺,就这还觉得是自己对不住黎衍。
又黎豫一脸怅惘之色,知他此番并非惺惺作态,肖道远笑道:
“小孩子罢了,老夫岂能真同他计较,主君且放宽心,不出十日,老夫定让小公子心悦诚服。”
黎豫闻言一喜,知道肖道远并不介怀黎衍这些日子的无礼,这才放下心来,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故将姿态放得极低,拱手一礼,“既如此,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这倒是把肖道远吓了一跳,普天皆知,京畿早已在筹备黎豫的登基大典了,眼前之人距离登顶人极只一步之遥。他可以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自己要想在新朝保住肖家,可万万不能当真,赶忙起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然后将他手臂拖住,忙道:
“主君折煞老夫了,有事您尽管吩咐便是!为君尽忠乃臣属的本分。”
“这非君上对臣属的吩咐,而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恩师的请托,您当得这一礼。”黎豫说完,执意将这一揖礼做到底。
肖道远拗不过,只得依着他。
黎豫行完大礼,这才道:“这一两年间,可否劳烦伯父多教犬子些自我保全之道。”
肖道远闻言有些诧异,黎豫无妻房无子嗣,这些日子各地世家已经明里暗里多次表示要送家中贵女来给他充实后宫,均被黎豫一口拒绝,还说出了“黎衍乃黎某唯一后嗣”的话来表明的态度:待黎豫驾鹤,黎衍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样的身份,无兄弟阋墙之祸,要什么自保之道?
“主君,如今天下已定,待您践祚,假以时日必将国运昌隆,忠臣良将共襄盛举,江湖庙堂四海归心,如此,小公子该习得的,当是修身立人与治国理政之道。”
黎豫何曾不知,只是万事岂能尽如人意,此刻他笑得有些无力,“您也说假以时日,我这身子骨,不是长久之象。且自打殿下去后,更是每况愈下,有幸不过十年八载的寿数,若天不怜悯三年五载也未可知。”
从前肖瑜为了黎豫的身体遍寻京畿名医,肖道远略有耳闻,却没想到黎豫此刻竟说起这话,看了一眼旁边伫立不语的寒英,见后者也是一脸震惊与忧虑,斟酌着开口劝道:
“您宽心些,寿数何止十年八载,说句大不敬的话,纵使少主临朝,仍有随着主君出生入死的股肱之臣相佐,定能事事顺遂。”
黎豫并不言语,只拿定了主意,一脸恳切地望着肖道远。
肖道远先时受他一礼,此刻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而且还只能应承得更多:
“主君放心,老夫必将如您所愿,老夫身为他的授业师长,也必将保少主坐稳这位子。”
黎豫得肖道远一诺,释然一笑,“能护他性命无忧平安喜乐便好。”
黎豫心头大石落地,知道打扰了肖道远用晚膳,赶忙起身告辞,临别才从袖中拿出一封私信递给肖道远。
“对了,这是穆谚今日寄来的私信,他已在冀州寻得了宁安的下落,里面有宁安的近况,想来您也记挂得紧,这封信就留给您吧。”
肖道远今晚第一次生出感激之情,自打从谢氏接出那一妾一子,肖玥便离家出走,再无音信。如今,没想到人竟然被黎豫找到了。又想着黎豫方才完全可以拿着这份私信来拿捏自己,他竟完全没动这个念头,一时有些感慨。
“多谢!”肖道远其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两个字出口,已经拿定了要护好黎衍以报此恩。
黎豫微微颔首,继而将斗篷又重新穿戴起来,准备出门。
“主君且慢!”肖道远忙将人唤住。“主君打算怎么处置黎成瑾?”
黎豫闻言脚步一滞,转头坦言道:“实话实话,并未拿定主意,他若是乖乖配合推动东境改革,索性就放他回登州继续做他的黎氏家主。”
肖道远面上皆是不赞同之色,“为何不杀之?”
黎豫没想到肖道远竟然对黎晗起了杀心,心里一惊,他虽对黎晗恨之入骨,却从未想过要杀了他。
“伯父,若真如此,若素师兄泉下有知,会怪咱们的。”
“妇人之仁!”肖道远脱口而出,继而暗骂自己鲁莽,略有些后悔道:
“老夫一时失言,主君莫怪。”
黎豫当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伯父何出此言?”
“主君可知君主安天下,得位需正,声名需贤。您出身登州黎氏,即将登顶人极,此刻却放一个一直不睦的黎成瑾回登州,他还手握黎氏喉舌,此等形势,遗患无穷,不可不防。”肖道远想得永远都是防微杜渐。
黎豫明白,肖道远是怕黎晗又拿着自己的出身做文章,若作为一个开国之君,这自然是心腹之患。
“可是——”黎豫想到老侯爷对自己的抚育之恩和与肖瑜的手足之情,还是有些犹豫。
“主君,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您容我再想想。”黎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出门而去。
待黎豫走后,肖道远坐到桌边,继续用他的晚膳。
肖意上前将食盒打开,把黎豫带来的糖醋鲤鱼摆上了膳桌,“相爷,这位主君待您倒是极为恭谨,想来是念着大少爷的恩情。”
肖道远顿觉疲惫,苦笑道:
“这般姿态,与其说是因着瑜儿,不如说是为着他那个宝贝儿子罢了,从前听闻他将儿子都快娇养成闺女了,我还不信,现下见了,传闻非虚啊。”
肖意夹了一筷子鲤鱼给肖道远布菜,“甭管是为着谁,都得对您毕恭毕敬的不是?”
肖道远尝了一口,酥脆香甜,唯一不足便是鲤鱼多刺,一时之间颇为感慨,意有所指般自言自语道:
“这鲤鱼也不是这么好吃的,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刺等着老夫呢!”
第281章 大结局(1)
黎豫所料不错,第二日黎晗又上门来闹。他对登州投诚之事并不计较,只揪着肖瑜丧仪不放,此事无人敢做主,他便非要见到黎豫才肯罢休。
黎贝玉从中调和着,眼见拦不住,只得让一个眼生的小侍卫通传。那小侍卫自是不肯,无他,一来黎豫先时吩咐不见黎晗,二来黎豫的确不在,智慧道长一大早到了楚州,黎豫去拜见了。
黎豫算着时辰本想着能避开黎晗,没想到正巧在大门口撞上了。黎晗自顾对着府门信口雌黄,自然没察觉到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
黎豫听到动静,微微掀帘去瞧,便见黎贝玉和黎喜正一左一右抱着黎晗,生怕他再冲进大门去。
黎晗被拦着动弹不得,只得抬起手臂,指着大门,破口大骂道:
“黎至清,你个无礼庶孽,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
黎豫顿觉好笑。他在马车里安安稳稳地坐着看黎晗发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同在下首陪着的寒英却把眉头拧成了疙瘩,气道:
“这厮着实无礼,属下去料理了他。”
寒英刚要起身下车,却被黎豫一把拦住,“一条丧家之犬而已,同他计较什么,让车夫绕道后门。”
寒英只得气闷地坐回座位,对着车夫扬声,“绕道。”
“行了,我的家主,主君的字现在谁敢乱叫。”黎贝玉听黎晗越说越没边儿,生怕府门外的侍卫上纲上线对黎晗下重手,边劝边伸手去捂黎晗的嘴,“方才您也听见那侍从的话了,连卓济和玉霄都不在,主君定然也不在府中。您稍安勿躁,若素的丧仪在后日,还有时间,我回头再去劝劝。”
黎晗发狠,对着黎贝玉的虎口就是一口,直接给人咬出血来,咬完吐了一口血沫子,继续骂道:
“黎至清你罔顾师兄弟情义,狂悖无礼,活该孤寡无依,你要是积点德,那穆谦也不至于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穆谦有眼无珠,怎么就看上你这等腌臜货色。”
黎贝玉的手被黎晗咬破了,听黎晗把黎豫和穆谦的关系都编排进去,顾不上手疼,一边甩着手,一边继续劝道:
“我的家主啊,这话可说不得。周遭除了西境铁军就是北境边防军和京畿禁军,可都是晋王殿下从前的亲信。”
黎晗听了这话,心中火气更甚,嗓门也不自觉高了几分,“人都死了,我懒得同他计较,但黎至清,我非骂不可,这厮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不仅鳏寡孤独,肯定还要断子绝孙,万一若素真葬在这楚州,我就算是还剩一口气,也要掐死他那家小子给若素陪葬。”
“是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马车于三人跟前停驻,黎豫掀帘,一脸阴郁地从车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踱到黎晗身前。
黎贝玉眼中的黎豫一直是温和从容的,不狂喜,不愠怒,颇有一派君子之风,现下他只觉黎豫周遭、面上皆是寒意,忙欺身上前将黎晗挡在身后,拱手道:
“主君,他昨夜魇着了,口不择言,您别同他一般见识。”
黎豫对了黎贝玉轻嗤一声,冷冷一笑,“雁之是又要说他昨夜梦到若素师兄了吗?同样的说辞,一遍就够了,起开!”
黎晗当然不会让黎贝玉挡在自己身前,不待黎贝玉动作,他一把把黎贝玉推到一边,直面黎豫。
“黎公子,方才你说谁有眼无珠,又要掐死哪个?”黎豫面上带着冷冷的笑,语调冷飕飕的。
黎晗倒是不怂,“我说,穆谦有眼无珠,活该死无全尸,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掐死你家那崽子,而且我就算做鬼,也要扰得你不得安宁。”
黎豫笑意更甚,笑容却不达眼底,“做鬼?好啊!要不要黎某送你一程,再为你披一件红衣,三根玄铁钉入天灵盖封魂,脚下坠上一秤砣拘魄,助你不得超生,让你永生永世与黎某纠缠可好?”
寒英虽然知道黎豫是故意吓唬人,还是被这话渗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见黎豫起了杀心,不自觉将手握上了腰间的佩剑。
黎贝玉一见寒英这动作,吓了一跳,知道黎晗方才那几句触了黎豫逆鳞,若黎晗不低头,黎豫今日绝不会再轻拿轻放。可眼下,黎晗又是铁了心要为肖瑜讨公道。
黎贝玉本想着肖瑜丧仪的事由他私下去找黎豫请托,哪怕事情解决不了,也能知道黎豫的考量,可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徐徐图之,只能先让黎豫给个说法,再迫着黎晗向黎豫低头,否则这局面怕是不能善了。
黎贝玉拿定主意,撩袍跪地,“主君,今日家主无状,不过是因着对若素一番心意。家主先时对主君种种,皆是他的过错,可他千错万错,有一件没错,若素身为世家子弟,且是京畿四大世家肖氏的长房嫡孙,若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在楚州埋骨,恐惹得天下人非议,更污了他身后清名。丧仪之事,还请主君三思。”
黎豫低头瞟了一眼黎贝玉,语带嘲讽,“京畿四大世家?黎某倒不知,如今京畿还有哪个世家敢自诩位列四大世家之一?黎某今日将话撂下,哪个世家敢前脚炸刺,后脚黎某就送他去跟林氏和谢氏团聚!”
黎贝玉并没有被这番话吓到,语气谦卑,言辞恳切道:
“主君顾左右而言他,定然也是觉得贝玉所言在理。若素于这楚州并无情谊,若此事真是他的主意,主君可否告知缘由,也好全了家主对若素的一番情谊。”
“一番情谊?”黎豫嗤笑起来,“这话你也有脸说?要是没有黎成瑾,我师兄何至于沦落至今日下场?”
这话触了黎晗逆鳞,怒道:“我与若素的情谊,何须你来指手画脚?”
黎豫半步不让,“我师兄惊才绝艳,智计无双,拿捏一个谢淮绰绰有余,结果却赔上性命,不过是因着先生伤他至深,而你作为他挚爱之人,助纣为虐通敌叛国,给了一心为国为民的师兄最后一刀,让他生无可恋,这才拿命去赌!”
这话所言非虚,黎晗脸色一白,喃喃道:
“不——不是这样的。”
黎豫冷冷扫了一眼跪着的黎贝玉,又轻蔑地瞧了一眼黎晗。
“你们不是好奇到底师兄说了什么,那黎某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们。”黎豫说着,背起了肖瑜留给他的手书,“‘瑜此生不孝不悌,颟顸无知,所托非人,以致上负黎元苍生,下愧社稷宗庙,今日身死,实无颜面再见肖氏列祖列宗——’”
“够了!”黎晗听不下去了。
“够了?”黎豫语调微扬,轻哼一声,“黎成瑾,你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吗?人活着你不敢给他承诺,人死了却在此惺惺作态,虚伪至极!师兄如今走了,你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黎晗的面上已经没了血色。
“你若真还要三分颜面,就随若素师兄去了,黎某许你一间耳室随葬。”黎豫说着,伸手朝寒英要过佩剑,然后递到黎晗面前。
黎晗胸中激荡,一口鲜血径直喷了出来,一把抽出了那把佩剑,咳道:“让我随葬若素,你可当真?”
黎豫点了点头。
黎贝玉怕黎晗被黎豫激得当场了断,赶忙一把抱住黎晗握剑的手臂,试图把人劝醒,“家主,万万不可,登州尚有黎氏全族,皆仰仗您一人啊!”
黎贝玉的话让黎晗迟疑起来,黎豫见人迟迟不肯动作,讥讽道:
“果然,面上情深,不过做做样子罢了,简直丢人现眼!放手!别脏了我寒大统领的佩剑。”
黎豫说着,伸手就要把剑拿回来。
黎晗见状,一把推开黎贝玉,说时迟,那时快,众人都以为黎晗下不去手,却没想到他竟一剑抹上了脖子。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
“家主——”黎贝玉和黎喜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唤着。
寒英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黎晗的鼻息和颈下脉搏,确认人已死,这才朝着黎豫点了点头。
黎喜见状,知道大势已去,惊恐地看向黎豫。
黎豫幽幽道:“殉主可是件光彩的事。”
从前黎晗为恶,桩桩件件皆有黎喜助纣为虐,如今他知道在劫难逃,也从地上捡起宝剑抹了脖子。
一下子没了两条人命,黎贝玉急红了眼,冲着黎豫吼道:
“你作何要逼死黎成瑾,他也是你的骨肉兄弟,你们都姓黎,都是登州黎氏的子孙。”
黎豫冷笑一声,“黎某可当不起这句骨肉兄弟,前朝祯盈一十七年,家主函告四境,已将黎某从宗族除名。这也就罢了,他还趁着黎某精神不济之时送来象谷散戕害,如今又口出狂悖之言羞辱穆谦,黎某只迫他自裁,已经手下留情了!”
这样的黎豫,让黎贝玉脊背发凉,也让他觉得极为陌生!
从前的黎豫绝不是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今顷刻之间,便是两条性命!
“黎至清!”黎贝玉这是第一次连名带字称呼黎豫,近乎用力吼道:
“你到底怎么回事?自打虚无斋回来,你行止异常便罢了,现下竟还草菅人命,你真想当昏君遗臭万年吗?”
“放肆!看来是黎某太惯着你,纵得你目无君父!”黎豫面沉如水,沉声吩咐道:
“寒英,把黎雁之关起来面壁思过,公函文书一应交卓济处理,非我命令,不许放人!”
卓济在智慧道长处,看着玉霄送来的堆叠成山的公文都快哭了。
不是说好这些日子只需照顾好眼前的老爷子,怎么公文还翻番了!下午他还要随着阿衍去听肖相讲书啊,这怎么忙得过来!
玉霄扯了扯嘴角,“没办法,黎雁之被主君禁足了,公文自然不能再送去。”
禁足?黎贝玉素来得黎豫倚仗,黎豫又是个好性子,平日连句重话都不曾对众人说过,怎的这次直接把人禁足了?
玉霄知他有惑,将方才的事捡重点同他一说,卓济登时就急了,当即与玉霄共乘一骑赶了回去。
当他捧着一杯热茶来到黎豫身边时,看着比他那儿更多的公文以及一脸平和处理文书的黎豫,瞬间有些心疼。
“怎么回来了?”黎豫目光仍锁在手中的劄子上,随口问道:“早上不是才把你送到智慧道长的住处?”
卓济把茶杯放在黎豫手边,摸了摸鼻尖,才期期艾艾开口,“方才听说您动气了,怕您气坏了身子,回来瞧瞧。又见了这么多公文,唉!这黎雁之真该死,面壁思过起来连活都不干了!”
卓济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嫌弃地撇了撇嘴。
黎豫轻笑,无奈摇了摇头,“你跟归朴、和岳相与,别的没学会,竟是把京畿世家子弟说话绕弯子的毛病都学了去。”
在卓济心理,黎晗怙恶不悛,死了活该!可这些日子与黎贝玉在一处,黎贝玉处事颇有章法,对他也耐心,两人自然生出几分情谊。虽然前些日子有口角,卓济到底不愿黎贝玉被牵连,又见黎豫似乎并未因此事影响心情,这才大着胆子别别扭扭给黎贝玉说情。
“听说黎雁之口不择言,您别同他计较,您从前也跟阿济说,雁之为人孤高自诩目无下尘,他就那德性!您要还生气,我揍他去!”
卓济说着就挥了挥他的小拳头。
黎豫闻言笑意深了些,“那我从前还同你说,让你出师之前不要搭理他,你也没听我的话。”
黎豫说完,放下劄子,他卯初到了智慧道长处拜见,回来不过辰正,这会子已经一个多时辰,不禁肩膀有些僵硬,下意识地拿手揉了两下。
卓济对着黎豫素来勤谨,赶忙上前贴心地给人捏着肩膀,讨巧道:
“您从前说不要学他的清高执拗,哪里是不让我搭理人了?明明您也挺欣赏他的!既如此,就别同他置气了吧,您瞧瞧这些公文,自己还得受累不是?”
“你不是昨日才同他闹了别扭?你倒是不记仇!”黎豫被卓济伺候的熨帖,但到底不愿与人肢体接触,只按了几下,他便拍了拍卓济的手,示意他停下。
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夹在您和黎氏之间,他已经挺为难了,这些日子为了旁人,也被折腾得不轻,我哪里再好同他生气。要不我去骂他几句,让他来给您请罪。”
黎豫知道,卓济虽然年纪小,但难得比同龄人温和宽厚,这份真诚待人之心,更是难得,黎豫心中欣慰,面上不显。可听了他后话,却蹙眉道:
“你还有功夫去见他,想来还是不忙,既如此,不妨就把雁之这些日子的公文全接过去,我也轻省些。”
“啊?”卓济看了看案上多了一倍不止的公文,一想到这些大半都要搬去自己那里,顿时有些委屈:“您怎么能这样?”
黎豫才不管这么多,只道:“这些日子,除了去肖相那儿听学,你就好好待在智慧道长处,敢出门一步,打断你的腿!”
“哦——”卓济那张好看的娃娃脸再也笑不出来,他不知道到底哪句话说错了,被黎豫这般罚。不过他也顾不上想这些,只默默地在心里给黎贝玉记上一笔,待来日两个人都解了禁足,他非要痛骂黎贝玉一番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当两个侍卫听到门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开门查看时,小黎衍正拽着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手臂从天窗上吊下来,而下头的黎贝玉正紧张地张开双臂护着,生怕小娃儿一个不留神摔了。顺着黎衍手臂往上瞧,天窗上赫然是一只黑熊,正是整日里跟着黎衍的那只!
两个侍卫是寒英最近给黎豫挑的,刚跟着伺候不久,名唤庚辰和庚寅,是一对兄弟。俩人差点被眼前的情景吓掉了魂,既怕黎衍一个没抓住从半空中摔下来,又怕那黑熊身子太重把房顶压塌了,还怕黑熊发了疯伤人。
庚寅吓得脱口而出,“哎呦,我的祖宗,这是在搞啥!”
庚辰则人狠话不多,缓过神来后,直接足见点地,飞身上前将黎衍稳稳地接了下来。
待一大一小平安落地,庚寅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对着黎衍抱怨道:
“小祖宗,您怎么就从天窗爬进来了,这么高的窗,您不怕给摔个好歹啊?”
黎衍嘿嘿一乐,指了指门,又指了指窗户,“我要是从这里、和这里进来,你们肯定拦着我。”
庚寅哭丧着脸,“那您也不能这么吓唬咱们啊,您就算要上墙爬屋,好歹也找个靠谱的帮手,哪怕让玉大统领给您抱上去呢,您说您整了只熊——”
“唔吼——”门外一声黑熊的低吼传来,庚寅闭了嘴。
二黑迈着慢腾腾的步子,晃晃悠悠挪进屋子里,在黎衍身边坐定,然后拿那颗圆圆的大脑袋蹭了蹭黎衍。
自打二黑了进门,庚家兄弟和黎贝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无他,二黑在黎衍眼中是可爱的小伙伴,可在旁人眼里这只庞然大物是能伤人的畜生。
黎衍揉了揉二黑的大脸,然后朝着庚家兄弟灿烂一笑,露出八颗牙齿,“让我单独跟雁之叔叔说会子话,就一小会儿。”
庚家兄弟对视一眼,这次开口的是庚辰,“小公子恕罪,主君后来下令,黎雁之思过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
黎衍撅着小嘴,可怜兮兮道:“就玩一小会儿,我就是一个小孩子,爹爹不会怪罪的。最近爹爹忙得紧,都没人陪我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动,毕竟一个小娃娃而已。可即便如此,让两个人直接应承下来,还是颇有难度。
“你们瞧见二黑没,不仅你们怕它,雁之叔叔也怕,有它在这里看着,雁之叔叔跑不了的。”黎衍再接再厉。
两人继续对视,还是不肯松口。
见两人不为所动,黎衍没了耐性,方才装模作样的软萌神色一扫而空,环视房间内陈设后正色道:
“家父让关押黎雁之,未下大牢,却拘在这厢房之中,对他的爱重之心不言而喻。想来二位也接到了吩咐,只看住人便可,衣食不得苛待。至于令他闭门谢客,不过是怕公务扰他心神,使他不能充分体会上意。家父的意思,无人比我更了解,今日我来开导一番,让黎雁之上个请罪的劄子,想来家父喜闻乐见,如此,二位这看人的差事也能了了。今日,人我一定要见,若是父亲那边怪罪,有我担着,倘若你们仍执意拦着,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还不退下!”
这话里话外都是上位者的气势,庚家兄弟不敢再拦,只得悻悻地退出门去,然后嘀嘀咕咕一阵后派人去给寒英通风报信。
一见黎衍又摆出那副人小鬼大的做派,黎贝玉嫌弃地直摇头:这娃哪儿有一点小孩子模样,可同时,又在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黎豫亲自教出来的儿子,不足十岁的年纪便通身气派,不用咄咄逼人,便叫人不敢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