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你爹没白疼你,还是你这个当儿子的心疼他。”黎贝玉虽然嘴上调侃,语调轻松,心中却升却也生了疑。
黎衍没理会独自天人交战的黎贝玉,自顾絮絮叨叨:“我总觉得,他在抢时间,你们有什么公事是一定要在南境做完么?”
完了!这黎豫该不会是要殉了穆谦去?一想到这种可能,黎贝玉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立马甩了甩头!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当初在西境知道穆谦出事时,他都没想不开,现在定然也不会的!
黎贝玉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不自觉地,手都吓凉了。
“雁之叔叔?”黎衍见黎贝玉不搭理自己,只顾发呆,拿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黎贝玉瞬间回神,“阿衍,我突然觉得心里发毛,不行,咱得回去问问他,不带这么吓人的!”
等两人着急忙慌赶到黎豫的书房,却扑了个空:黎豫不在,卓济正优哉游哉地收拾书案。
“他人呢!”黎贝玉见到卓济这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带了几分指责的意味,“你为什么没跟在身边伺候?”
卓济将黎豫从容淡定的处世之风学了个十成,被无缘无故指责一句,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主君前厅会客,说不必跟着伺候,让我回来将他前几日借的书还回去。”
说话间,卓济已经收拾好了书,抱着就要往外走,却被黎贝玉一把扯住。
“还了就赶紧跟前伺候着,这段日子他身边不能离人!”黎贝玉看着卓济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一瞬间怀疑自己多虑了,但到底担忧的情绪占着上风,还是嘱咐了一句,不经意间瞥到了卓济怀里抱的书,是一本《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是他看的书?”
“是啊。”卓济不疑有他,照实道:“前前后后找和岳借了不少了,时不时还找李道长来论道。”
“啧!怎么神神叨叨的。”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这厮是打算求仙问道去?黎贝玉拿起那本经书翻了翻,面上颇为嫌弃,可那颗忐忑的心稍稍落回腹中。帝王存了寻求长生之心到底比生无可恋强一些,黎贝玉面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将经书递给卓济,又随口问道:“方才你说主君会客去了,前头谁来了?”
卓济接过书仔仔细细的码好,无所谓道:“你的老熟人,登州黎氏的家主黎成瑾。”
听到黎成瑾这个名字,黎贝玉明显感觉到自己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握着自己的力度增强了,还变得汗津津的。黎贝玉明白黎衍为何紧张,低头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
“别怕,今时今日,没人能让你爹难堪,只有你爹给别人难堪。”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爹爹会给他难堪么?”
黎贝玉认真想了想,黎豫要真想跟黎晗过不去,早下手了,哪至于等到今日,以黎豫的心胸,黎晗怕早已入不得他的眼。黎贝玉低着头,对黎衍郑重道:“不会。”
黎衍垂下眸子,待了须臾,伸手扯了扯黎贝玉的衣角,“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黎贝玉心想,黎晗来此处,无外乎是代表东境登州来投诚,少不了低声下气跟黎豫说几句软话,黎豫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定也不会难为他,这种和谐局面,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如回河边钓鱼来得自在。
黎衍见黎贝玉迟疑,又道:“只说是我想去瞧瞧,爹爹不会怪罪你的。”
小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要真不陪着他去,显得好像自己怕事一样,黎贝玉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去,谁知这一去就瞧了一场大热闹。
两人来到前厅时,黎豫正慵懒的躺在一张藤椅上,颈下垫着一方瓷枕,身上搭着一条毛毯,浑身散发着懒散的气息。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边长身玉立握着刀抱着胸面色颇为不善的寒英。
黎贝玉一怔,有些不确定的揉了揉眼睛,再瞅了瞅,躺着的那人真的是黎豫,而不是喜欢偷懒的穆谦么?
黎贝玉与黎衍对视一眼,这太诡异了,莫说是见客,纵使只有他们几个近臣,纵使黎豫身体不适,也不会这般大大咧咧的躺着。
黎豫撇了一眼进门的一大一小,没理会他们,只就着方才的话头不咸不淡道:
“登州的意思,黎某已经明了,正好雁之来了,与黎公子也是熟人,后续事宜与他对接便是,黎某事繁,若仅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就不必这般大费周折的投刺了。”
“你——”黎晗显然被黎豫这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这次自打进门,他明里暗里受了不少闲气,本以为是下面的人有意折辱讨好黎豫,现下看起来,这事儿跟黎豫逃不了干系。他在登州颐指气使惯了,如今又被他从前不放在眼里的登州庶子下了面子,再也摆不出做小伏低的姿态,怒道:
“黎豫,我此番上门,好言相商,皆是为了登州黎氏全族,那也是你的故乡,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黎豫懒懒的抬了抬眼皮,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态度很明显:他懒得搭理。
倒是寒英这些年听黎梨说了不少从前黎豫被黎晗欺辱的往事,心中早已不忿,现下见黎晗竟然当面顶撞,厉声斥道:
“混账!你不过区区登州一世家家主,于先朝为虎作伥,于新政无所建树,如今无官无爵,主君肯赏脸赐见已是天恩,岂容你无礼放肆。”
黎晗与黎豫的那些往事,黎贝玉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知道黎豫吃了不少亏,又知寒英处事果决,极为敬重黎豫,生怕寒英发作起来黎晗吃亏,忙上前一步扯住正要接话的黎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劝道:
“家主,时移世易,莫要冲动。”
言罢,对着上首的黎豫拱手一礼,恭敬道:
“主君息怒,家主他方失了故友,心绪烦闷,以致言行失当。主君素能体察下情,易地而处,家主此刻心情,想来主君能窥得一二,望您海涵。”黎贝玉知道黎豫跟肖瑜私交甚笃,方才大着胆子将肖瑜搬出来,企盼着黎豫能看在肖瑜的面子上,不要跟黎晗计较。
此法果然奏效,寒英本要发作,却见黎豫冲着黎晗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黎贝玉见状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拉着黎晗欲走,岂料黎晗却一把将黎贝玉的手拂开,骂道:
“黎雁之,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读书人重名节,黎贝玉其人又自视甚高,若是旁人敢这么骂他,他就算当面不发作,事后也得找机会找补回来。可黎晗对黎贝玉有知遇之恩,他只得咽下此番折辱,好言相劝道:
“主君这会子怕是累了,家主若有其他吩咐,只管告知贝玉,贝玉一定全力以赴。”
“哼!”黎晗朝着黎贝玉冷哼一声,一脸嘲讽道:“我知道你现下是他眼前的红人,可有些事,不是你一条狗能做得了主的。我问你,我想带若素的遗体走,你做得了主吗?”
纵使黎贝玉口才了得,也被黎晗这话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此事不必雁之做主。”黎豫就着寒英的搀扶,缓缓坐直身子,将毛毯掀开,冷冷道:
“黎某现在就告诉你,若素师兄的遗骸,黎公子莫要痴心妄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黎晗并非不懂,来时也劝自己莫要冲动,但见到黎豫那副万事不萦怀的模样就不自觉地来气,方才对着黎贝玉发作一通,逐渐冷静下来,为了继续跟黎豫讨价还价,强压着性子忍气吞声道:
“敢问主君,有谣言甚嚣尘上,说三日后若素的遗骸将于这楚州下葬,此言到底是真是假?”
黎豫面无表情,“此言非虚。”
第278章 终章(18)
“黎至清,你欺人太甚!纵使千万人负你,若素生前总是护着你的,你怎能让他在楚州当孤魂野鬼!”黎晗这次再来楚州,除了本想着将肖瑜的遗骸送回京畿肖氏陵寝下葬,等过了明路后再想法子偷偷将肖瑜葬入黎氏祖坟,反正当下肖氏式微,唯一能镇得住场面的肖道远也南下到了楚州,不愁到时候事情不成,他虽不能与肖瑜生同衾,好歹可以死同穴。
奈何刚进楚州,他便听闻肖瑜的尸身不日将于楚州下葬。在大成,世家子弟不入祖坟,身后必遭诟病。他本以为依着肖瑜跟黎豫的情分,这不过是谣传,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登时勃然大怒。
黎豫冷冷地扫了黎晗一眼,面沉如水,也不再与黎晗假客气,轻轻吐出一句:
“肖若素与你有何干系?黎成瑾,你僭越了。”
只一句,让黎晗瞬间白了脸色,一时站立不稳,竟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
肖瑜先时的话已经说的明白,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眼见着寒英握着刀鞘的手背青筋已起,昭示着主人隐忍的怒气,黎贝玉生怕黎晗再头脑一昏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纵使黎豫大度不计较,寒英的刀可不是一般人拦得住的,赶紧的再次打起圆场:
“主君,家主因着若素去了,心痛到肝胆俱裂,这会子已是神志不清,求您莫跟他一般见识,放他下去歇着罢。”黎贝玉说话间,还不忘搀扶住身形不稳的黎晗。
黎豫见黎贝玉急得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心中五味杂陈,一来感慨纵使黎晗早已失势,但黎贝玉仍百般维护,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二来想到黎贝玉在京畿,乃是肖瑜手把手带出来的,感佩肖瑜的惜才之意,又想到肖瑜对自己的多般回护,此番就更不愿再搭理黎晗,只摆了摆手,示意黎贝玉将人带走。
黎贝玉见状,如释重负般,扶着有些魂不守舍的黎晗出了大堂。
等两人走出几百米,黎晗才仿佛跟回过神来一般,一把握住搀着自己的黎贝玉的手臂,眼中皆是恳求:
“雁之,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你莫要往心里去。若素的事,你帮着想想办法,想想办法!”黎晗说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恳切道:
“若素,若素他不能就这么孤零零的就葬在楚州!世家公子不入祖坟,纵使现下说得清楚,待百年之后,还不知被传成什么样!”
“家主,不是咱们不拦着,只不过……”黎贝玉面上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接着道:
“只不过,听主君的说,这是若素自己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黎晗不以为然,忙道:“若素自打来了南境,根本没有只言片语发往西境,再者若素素来恪守纲常礼法,哪里会有如此无礼的要求!明明就是他黎至清不怀好意,若素在南境的改革刚落地,他自然要抹黑了若素,才好心安理得的摘果子!”
发函的话倒是不虚,发往西境的文书基本上都是由他和卓济经手,普通公函他和卓济就商量着发对衙门处理,重要的呈给黎豫,私信则是不开封直接登记后转呈,自打黎豫回了西境,的确是没有肖瑜信函。
黎贝玉他这些日子与黎豫相与,对他人品深信不疑,断不会像黎晗说得这般不堪,只是肖瑜乍然出事,黎贝玉对黎豫这般处置的确有些狐疑,但他不会与黎晗说破,只斟酌着言语道:
“许是若素给肖相的家书中提及,或是往日他们师兄弟相与时提过呢。”
黎贝玉说这话,本意安抚住黎晗,别让他往黎豫跟前去凑了,没想到却让黎晗一下子精神起来。
“对!肖相!相肖能拦得住他!”黎晗说着,就扯着黎贝玉,让他带着自己去找肖道远。
黎贝玉心道:得亏前些日子肖道远被黎豫一封手书召来了南境,否则,这会子难道还要陪着黎晗去京畿吗?黎贝玉虽然心中不满,仍是却不过近乎疯癫的黎晗,只得陪着他去行馆拜会肖道远。
肖道远刚到楚州时,就被黎豫请去促膝长谈,殷切请托他培育黎衍,肖道远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奈何听得黎衍是拜入肖瑜门下,想着肖瑜这一脉后继有人,又见黎衍乖巧懂事,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
肖道远原以为事情要徐徐图之,没想到黎衍其人就在楚州,等黎衍对着肖瑜的牌位行了拜师礼,又按照黎豫的吩咐每日来前听他讲书,肖道远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黎衍的身份明眼人都明白,待黎豫登基,他就是储君,更是未来的天子,将来黎豫可以倾天下之力教养,怎的如此着急就定了自己这个前朝旧臣,再者说,自打他来了楚州,除了处理京畿送来的加急文书和带着黎衍读书,黎豫再无其他差事安排他,仿佛将黎豫自己从京畿喊来,就是为着让黎衍行个拜师礼,可这黎豫平日里做事并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
接到黎贝玉的拜帖时,肖道远正于案前沉思,琢磨着黎豫这番所作所为的深意。
肖道远作为前朝旧臣,出于多方考量,本不愿与对黎豫有拥立之功的这些新朝功臣多相与,奈何现下黎贝玉掌管着黎豫的函件文书,他又应承下暂代同平章事一职,怕黎贝玉有什么要事相商,这才不情不愿地将人请进了门。
等看到跟在黎贝玉身后的黎晗,当年肖瑜在他面前委屈痛哭的可怜模样瞬间映入脑海,面色顿时黑了下来,心头一抽一抽地疼,当即也顾不得黎贝玉,当即下令将两人扔了出去。
肖家的家丁颇为听话,人的确是被架着丢出行馆外的。
黎贝玉被人狠狠地丢在地上,若非他就地滚了一圈卸力,非要摔折了胳膊不可,黎晗那头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一下被摔得不轻。
待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他们面前。
“那啥——你们,你们没事吧?”
今日黎豫有事将玉絮差了出去,寒英又被黎豫留下嘱咐差事,卓济便将接送黎衍读书的差事接了过来,没想到刚到肖道远所在的行馆外,就见到了这么让人尴尬的一幕。
卓济挠了挠头,又摸了摸鼻尖,有些躲闪着黎贝玉的目光,“那啥——雁之,你放心,方才我和阿衍什么都没看到。时辰不早了,阿衍得去读书了。”
说罢,还攥了攥手里的那只小手,朝着黎衍使了个眼色。
黎衍看了看满身泥土的黎贝玉,又瞧了瞧同样狼狈的黎晗,难得孩子气地朝着黎晗冷哼了一声,然后丢了个白眼过去,没接话茬。
黎贝玉这番狼狈还被卓济瞧了去,面上一红。听见卓济后话,知道他比自己更为尴尬,情绪稍缓,对着卓济和黎衍尴尬一笑:“无碍,快些进去罢。”
黎贝玉刚想拉着黎晗再想办法,转头心念一动。
待卓济出来时,已没了黎晗的踪影。
黎贝玉见到人,立马迎了上去,然后热络地将人拉到了旁边的巷子里,问道:“若素于楚州埋骨当真是他自己的意思?”
卓济见四下无人,坦言道:“主君说是,自然是的。纵然不是,主君也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话说得!黎贝玉被卓济噎得一滞。
卓济见他不语,又道:“主君和肖恩公的情分不一般,不论做什么,总不会折辱肖恩公就是了。先时咱们哥几个说到黎成瑾,主君是连搭理都不想搭理,如今屈尊降贵见他,还给他气受,谁知不是在替肖恩公出气呢。”
虽说黎豫和肖瑜有旧,可黎晗有句话没说错,这世家公子不入祖坟,传扬出去到底不好听,要是黎豫那边真不给个说法,黎贝玉还真过不了心理这个坎,于是又问道:
“此事是主君何时定下的?在何种因缘际会下提起的?”
“肖相抵达楚州那日,你不知道吗?”卓济说着,先是满脸疑惑,又释然道:“这些日子,你忙着南境收尾的事,的确是不知道,此事主君差玉絮哥去办了。”
黎贝玉敏锐地抓到了关键点,“你是说,此事肖相知道?”
“当然,那可是肖恩公的爹,主君合该知会一声的。”卓济一脸坦然。
“肖相也没提出异议?”黎贝玉更加不解了。
卓济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
黎贝玉心底一沉,知道这事恐怕已经敲死了,仍不甘心的死马当活马医般问道:
“你瞧着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卓济一摊手,“恐怕难了,主君连做给肖恩公做道场的事都已经跟李道长定下了,香烛元宝一应备全,还让玉絮哥从邻近几个州请了好几个道长前来帮衬。”
“做道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黎贝玉面上难掩嫌弃,怎的这黎豫不止自己神神叨叨,连带着肖瑜的丧仪也不能幸免。
还不等卓济接话,就见一个黑影从旁边,窜出来,吼道:
“我就知道黎至清没安好心,若素生前喜在佛寺中参禅,黎至清若当真为了他,就该请周边高僧前来念经,给若素做道场,亏他想得出来,还不是沽名钓誉的做样子。”
待卓济看清来人正是黎晗,瞬间明白过来,方才二人谈话全被黎晗偷听了去,这还是黎贝玉默许的,顿时对着黎贝玉发作道:
“黎雁之!我念着咱们都是主君近臣,此事主君没让瞒着,才与你多说一二,没想到你竟联合外人来套我的话,咱们绝交!”
第279章 终章(19)
等卓济从行馆回来时,玉霄正恭恭敬敬地送李太溦和李和岳出门,卓济猜想肯定是主君又请来论道的,这些日子也见怪不怪了,怕玉霄出门的档口没人伺候,赶忙进屋,见黎豫正在写字,直接帮着磨起墨来。
因着心里不痛快,手上研磨的动作就没个轻重,卓济这墨研得并不均匀。黎豫写着写着便察觉出不对劲,抬头瞥了卓济一眼,才发现眼前少年轻抿着唇,面上皆是不忿。
黎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容易被情绪影响,面上也最藏不住事。
黎豫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若放在从前,这些少年人之间打打闹闹,他是不会掺和的,可想着日后能指点卓济的机会不多了,才开口轻唤一声:
“阿济,可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同我说。”
“主君。”卓济闻言,赶忙回神应了一声。他虽生气黎贝玉帮着黎晗套他的话,但觉得当着黎豫的面说出来,难免有背后告人状的嫌疑,他不屑做!可又担心黎贝玉胳膊肘往外拐,再帮着黎晗给黎豫找不痛快,一时之间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黎豫见卓济满脸纠结,也不催他,只一脸温和地瞧着这个小徒弟。
卓济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主君,登州投诚的事,能不能交给阿济去办?”
黎豫没有着急应承卓济,现下只剩下个东境了,可他时间不多了。他明白只有先啃了登州这块硬骨头,那后续无论是谁继续料理这摊子事,都不至于再用激烈的手段收拾东境,这才费尽心思将黎晗给唬了来,
卓济见黎豫不言语,又愤愤道:“黎晗那厮实在无礼,主君何必给他脸面!”
卓济一想起从前几位哥哥与他讲的黎晗对黎豫的迫害,就对此人百般厌恶,加上这厮近来又主动来找麻烦,还跟黎贝玉暗通款曲,生怕黎贝玉首鼠两端再让黎豫为难。
“黎晗于雁之又有知遇之恩、栽培之情,现下又哄得雁之为他东奔西走,我今日瞧着,雁之都快被他哄骗住了!主君不能再让雁之主理此事了!”
卓济说完,想着自己毕竟尚未亲自打理过如此要紧的差事,怕黎豫不同意,又想到现下黎晗在乎的也就只有肖瑜的身后事,又恳求道:
“如果登州之事主君不放心,那将肖恩公的丧仪交代给阿济也成!”
卓济这番话,若是旁人,定然觉得他是想要从黎贝玉手中分权,可黎豫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卓济这是又怕登州占便宜,又怕黎贝玉夹在中间为难,恐怕还有今日堂上见黎贝玉对黎晗处处回护的不满。卓济因何生气,黎豫如此也大概猜到了几分,笑道:
“今日不怪雁之迟疑,若是易地而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若素师兄埋骨他乡。至于黎成瑾,你不必理会。”
提到黎晗,黎豫眸子中寒光一闪,冷意转瞬即逝,他叹了口气,似是没拿定主意,继而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封信函,推到卓济手边,温言道:
“这些劳什子你不必理会,智慧道长算着日子要到了,这几日你且打起精神帮我照顾好道长。”
卓济素来听黎豫的话,黎豫不让他插手,他相信黎豫自有道理,也不再纠结前事,拿起信函大略扫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惊道:
“主君,这智慧道长信中说紫微星晦暗不明,近来有陨落之象,天泰帝几个月前就自裁了,那如今的帝星岂不是您吗!我得找大帅多派些人手来这边,加强防卫,以防有前朝余孽或者南境的乱臣贼子对您不利。”
卓济说着刚要出门,又立马退回来道:
“不行!主君,要不咱们还是启程回西境吧,怎么算都是咱们西境要安全些。”
黎豫瞧着卓济真着急了,无奈地笑了笑,“如今十数万铁骑驻守楚州,还要再怎么当心,你且别听风就是雨,也不许拿着这点小事去烦扰大帅。”
“那这信函也不能不管啊!”这次卓济可不依着黎豫了,见黎豫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是着急:“智慧道长都亲自南下来寻您了,您还不当回事!”
黎豫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长年纪大了,难免对小辈多了几分照拂之心,从前说至少三个月要寻他号一次脉,咱们这次从西境出来快一年了,老人家见没依着他的意思去看诊,故意吓唬我呢!”
卓济满腹狐疑,“当真?”
黎豫避而不答,只道:“要论紫微之术,李太溦道长亦是个中翘楚,他都不提,想来并无大碍,你若不信,自去找李道长求证便是。”
卓济闻言,不再纠结,“这倒不必,您说是便是,那智慧道长来了,您看如何安排?”
“你只管日日陪着侍候。”黎豫说完,然后认真道:“切记,勿让他来我跟前念叨。”
卓济算是听明白了,自家主君还是怕智慧道长这位老者的,不满道:
“您也怕念叨,还不珍重着些自己的身子骨!道长要来给您瞧病,我肯定是拦不住的。”
我肯定也不会拦着的!
“瞧病倒是无碍,他来了我自会去拜见一次,余下的,你须得将人看紧了。”黎豫煞有其事地说完,又拿出另一封信,信封口打着火漆。
黎豫拿着信封在卓济眼前晃了晃,“陪着智慧道长不过小打小闹,这才是一桩正经差事,等这差事了了,你就能出师了!不过,这些信封得智慧道长走了之后才能拆,能做到吗?”
卓济欣喜地接过信封,保证道:“主君放心,阿济一定不辱使命!”
看到卓济的欣喜之情跃然面上,黎豫忍不住又泼了一盆冷水,指着卓济手中的信封道:
“这差事可不好办,没个三五年成不了。”
“啊?三五年!”卓济一听这话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要这么久啊?”
黎豫被卓济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慢慢来,赶明儿阿衍去随肖相读书时,你也跟着去,我跟肖相打好招呼了,让他教阿衍的同时,再带你三年,这样你手里这差事才能办妥帖。”
从前黎衍闹着不跟肖道远读书时,黎豫相劝的话都没背着卓济,卓济自然知道肖道远是何等人物,如今连黎衍的老师都被黎豫安排来给自己授课,卓济欣喜万分,当即撩袍跪地,对着黎豫就是一礼,从救命之恩到授业之情再到如今的栽培之义,卓济从黎豫这里得到了太多。
“主君,您这般待阿济,阿济日后定当为主君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卓济这般剖白让黎豫顿觉又好笑又窝心,黎豫素来也不看重这些虚礼,无奈地一把将人拽起来,笑骂道:
“你个榆木脑袋,你行个大礼还不如给我好好磨墨来得实在。你个当师兄这点就没阿衍机灵,话说回来,你若真有心,日后多看顾着你这自幼失恃失怙的小师弟便是。”
“失恃失怙?主君怎么能这么说!”卓济听了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了,他一边起身来到桌边拿起墨条重按轻推着,一边道:
“虽然阿衍幼年失了双亲,您可是待他比亲儿子还亲,您现在就是他亲爹,哪里就失失怙了,可不能这么咒自己的。”
黎豫听了这话,面上一愣,继而才若无其事地佯作恫吓道:
“哪儿这么多话,看好你师弟便是,若是因着他顽皮让肖相找上门来闹我,我定先发作了你个当师兄的!”
“不敢不敢!”卓济笑嘻嘻地应承下来,“阿衍最是乖巧懂事的,主君放心便是,若是阿衍敢逃学逃课,您为我是问!”
黎豫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他,自顾拿起狼毫继续落笔。
没了人打岔,卓济又想到了方才黎贝玉和黎晗的事,想着黎豫这般厚待自己,再为黎贝玉遮掩就未免太对不起自家主君,但要是直接把黎贝玉卖了,又觉得对不起兄弟,思来想去,只得换了一个相对婉转的方式,打趣道:
“主君,有桩乐子您想听不?”
卓济跟在黎豫身边久了,褪去初时的畏惧之情,与黎豫愈发亲近,偶尔也敢插科打诨几句。
黎豫不疑有他,随口应了一句,“说说便是。”
“我方才送阿衍去肖相处,您猜我瞧见谁了?”
“黎成瑾。”黎豫连头都没抬,继续忙着笔下的公文,“许是还有雁之,要不然哪至于给你气成这样。”
“正是!方才两人去行馆寻肖相,直接被人从行馆中丢了出来,摔了个鼻青脸肿,看着就让人解气!”卓济不愿提黎贝玉替黎晗算计自己,只得把黎贝玉的糗事说出来算是替自己出气。
“呵!”黎豫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从前就听先生说,肖相年轻时为人处世不拘一格,没想到这个年纪了竟还这样。”
“还是咱们肖相跟主君一条心!”
黎豫闻言停笔,“是我嘱咐肖相不要见黎成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