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不太平,怕是都在路上遗失了。”黎豫有些郁郁不乐,他与穆谦的彩笺虽然皆是些小儿女互诉衷肠,无甚要紧的,但突然没了消息,黎豫难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算起来,他跟穆谦分开也快一年了,这些日子全凭着书信以表相思。
卓济是个贴心的好孩子,“主君要有什么要跟殿下说得,咱们不走驿站,直接通过军报八百里加急送过去,都是自家兄弟来送,肯定能送到。”
话刚说完,卓济立马意识到不妥,现下虽然西境刚因着狼牙拍赚出来三五年的财政支出,但依着自家主君严于律己的性格,肯定不会为着一己之私劳民伤财,还不等黎豫拒绝,又赶忙道:
“方才那封函归朴定然还没发出去,您要有什么不妨一并写了,我去拦住归朴,两封可以一并发,多一封书信而已,咱们兄弟也没多受累。”
送一封也是送,送两封也是,黎豫思忖片刻,确系不会因私废公,这才应允下来。
信笺铺开,黎豫提起狼毫,却没着急落笔,而是把目光锁定在了南境五州的地形图上。
“郭大哥,方才我带着他们几个研究了一下南境的地形图,因着殿下在楚州,只瞧了楚州附近。现下你来帮瞧一瞧,若是南蛮真的北上,可能取道何处?”
行军打仗之事,问郭晔可是问对人了,他镇守西境这些年,一方面训练士兵抵御外侮,打得西戎再不敢窥伺大成领土。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拥兵自重,京畿早有收西境的想法,故而时常研究各州地形图,沙盘模拟各州调兵攻打西境的行军路线,每年还专门花些时日跑去各州勘测地形,几年间制定了数十套作战抵御方案,是以他对北境、南境和京畿诸州的地形异常熟悉。
郭晔几步来到案前,略略扫了一眼南境五州的地图,“要打哪儿?”
“好问题,这就是方才我没想明的。”黎豫抱着胸,盯着地图琢磨了半晌,将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
“我琢磨着,大约有这么几种可能,一是学胡旗扰境,并不深入腹地,但却有了跟京畿谈判岁币的筹码;二就是长驱直入,直取京畿,不过长途奔袭,他们未必有这个实力;三嘛,他们真要存了侵占大成的心思,或许会一步步稳扎稳打。”
有了方向,郭晔接过了话,“单纯扰境,要我是南蛮人,毗邻的两州中首选越州,越州相较于滇州更为富庶,劫掠一次,收获非滇州不能比。”
黎豫略做思索,继续请教道:
“越州富庶,军备优于滇州,先时一千架狼牙拍,听说两州所订并非五五开,而是越州拿了七成之数,那南蛮会不会选兵力军备较弱的滇州?”
卓济竖着耳朵认真听着,同时手执狼毫奋笔疾书,恨不得将两人对话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郭晔笑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行军打仗就在乎出其不意。不过,越州地势平坦,易攻难守,而滇州则地势崎岖,想来他们不会冒险。”
黎豫把目光缩在滇州的地形图上,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那要是南蛮野心更大呢?”
郭晔往黎豫身边一凑,伸手指着地形图中西边的一条官道:
“想要急行军取京畿,自然是要一鼓作气,先占滇州,再拿襄州,从襄州进荆州,直取京畿。襄州多新贵,常备军涣散,荆州多山匪,各自为政,好打的很。”
“咱们有办法支援么?”黎豫看着图上横亘在西境甘州和南境襄州之间的昆仑山脉,语气里有些迟疑。
郭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种情况下,西境想要支援,要么直接横穿昆仑山脉,要么就要取道幽州,绕过昆仑山脉,再进襄州,无论哪一种,增援都慢得很!”
黎豫抱着胸,一手拖着下巴,陷入沉思。西境的铁骑出不去,京畿的禁军目前又在楚州东边,这局面并不乐观!
卓济探头探脑地又瞅了瞅地图,“大帅,这么久了咱们就没想过办法怎么快速跨越昆仑山脉么?”
郭晔横他一眼,这些年西境内忧外患,他能外御仇寇,内防同室操戈,靠得除了西境铁军,还有昆仑山脉这道天险,“小鬼头懂什么!咱们好出,旁人也好进!你当这些年本帅守着西境容易呢!”
“郭大哥这些年守着西境,考虑得自然比单纯的行军布阵要多些。”黎豫适时开口,但目光始终未离开案上的图纸,“那要是南蛮逐步推进,楚州可是兵家必争之地?”
“当然!”郭晔没有丝毫犹豫,指着地图上的楚州给黎豫示意,“你瞧,楚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我得则利,彼得亦利,当为争地;南蛮与楚州隔越、滇两州,且楚州谢氏盘踞,三条官道贯穿南北,商旅通行,物阜民丰,当为重地。兵法有云,争地则无攻,重地则掠,南蛮想要次第北上,非楚州不能成其事!不过楚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三条官道,一条直通京畿,两条各通滇、越,只要镇住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南蛮想拿楚州,哪儿那么容易!”
卓济听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颇为吃惊道:
“这么说来,要是真的京畿兵围楚州,与南境常备军起了冲突,南蛮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难怪开始蠢蠢欲动了。”
郭晔深以为然,“是这个道理,阿豫你说呢?”
黎豫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南蛮根本没理由选这个时候北上,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
“那换个思路,若是南蛮拿下越州和滇州,再跟楚州常备军血战一番 ,坐收渔利的岂不是禁军,再进一步,京畿不废兵力,就平了楚州,还削弱了南境积蓄百年的国力。”
郭晔和卓济对视一眼,又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假设太过可怕了……
相较于西境高层的忧心忡忡,身在风暴中央的穆谦日子过得舒坦许多,他按照先时跟黎豫商量好的,深居简出,认认真真做好摆设的角色,旁的什么都不管,只一心一意搜罗当地的特色小玩意随书信一起往西境寄。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月余没收到过来自西境的反馈了,内心不免焦灼起来,连写字的笔都不自觉的咬在了嘴里。
“正初,你说阿豫最近忙啥呢,也不知道给本王来封信!从离开闵州到现在已经四十三天了!”
正初见自家主子那副哀怨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发笑,但到底不敢笑出声来。
“殿下,先生的书信是每隔三日一封,从前咱们也有一段时日收不到信,然后一下子收到一沓的情况,您耐着性子等等,银粟已经去问了。”
正初说完,瞧见穆谦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又拿出杀手锏劝道:
“先生那么在意您,不论西境多忙,书信还是会照常发的,您在先生心中,可是比旁的都重要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中欢喜,嘴角已经挂上了笑容,把笔握回手中,面上喜滋滋却口是心非道:
“哪有!这小祸秧子心里都是他的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哪里会把本王放在心里,肯定是忙起公务把本王丢在脑后了!”
正初见自家王爷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忍不住牙酸,但他还不能真顺着他家主子说,正琢磨着要再怎么接一句时,银粟直接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血染红了的包裹。
“殿下,出事了,西境来送军报的兄弟半路被截杀,拼死才逃到了楚州外,要不是咱们接应的及时,怕是连这些东西也送不进来。”
穆谦面色一惊,“送军报的人呢?”
银粟面色一黯,“伤得太重了,还没撑着进楚州看大夫,人就没了,临去前还死死地护着送西境送来的军报。”
第252章 陨落(8)
“什么?”穆谦没想到在南境还能发生这样的事,这在他治下的北境和黎豫的西境都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南境的人做的还是京畿的人做的?”
“那些人似是早有预谋,意在军报,并不恋战。”银粟面上尽是为难,把血糊糊的包袱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听明白了,若非西境的兄弟死死护着军报,想来也不至于死于非命,而银粟这趟,除了救下了军报,其他一无所获。穆谦知道这事也怪不得银粟,自顾将包袱拿到案前解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封书笺,乃是黎豫往日与他鸿雁传情常用的信封。
穆谦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纸张已经被鲜血染红,不过并不阻碍阅读。穆谦细细摩挲信笺,熟悉的字迹道尽他意中人缱绻的思念,良久,穆谦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起来,一如其他彩笺一般,放入手边的木匣子里收好。一切完毕,才道:
“西境那名兄弟临终前可还有话?”
“只说让属下务必将包袱亲手交给殿下,旁的没了。”
穆谦听罢,抬眸瞥了银粟一眼,没再言语,而后一把抄起沾血的包袱夺门而去。银粟与正初虽不明其意,赶忙跟了上去,等追到了人,那张包袱已经被扔在了肖瑜的书桌上。
“瞧瞧,这南境还真是个是非之地,连阿豫写给本王的情书都送不进来了!”穆谦张口就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肖瑜看着染血的包袱,眉头拧成了疙瘩,“怎会如此?”
穆谦抱着胸,倚在门框上,“你京畿的书信可还正常?”
肖瑜虽有些日子不与京畿通信,但循例上的札子却能正常收到回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穆谦的话。他不傻,京畿亦不傻,改革正处在白热化时期,让穆谦和北境、西境保持联系,比断了他的音信,更有利于稳住西北二境。
穆谦见状明了,“看来这劫夺书信之事,只是针对本王啊!”
“殿下,您莫要误会!”楚州大敌在前,肖瑜绝不允许自毁长城的事发生。
穆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本王没怀疑你,否则就不来你与通气了。本王是想提醒你一句,楚州外不太平,况且楚州之于南境,一如京畿之于大成,你早做打算啊,本王可不想每次跟阿豫通一封书信,还得搭上个兄弟的性命。”
听了这话,肖瑜刚把话吞回腹中,却被后闯进来的肖安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南蛮纠集十五万大军,挥师北上,越州和滇州的边郡都已失守,现下南蛮正兵分两路向北推进!”
“越州和滇州怎么那么没用,前些时日不是刚从北境买了一千架狼牙拍,有了本王的狼牙拍还挡不住几个南蛮子,大成要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穆谦曾一夫当关守平陵城,在狼牙拍的助力下,北境寸土未丢,还将胡旗打得再无南侵之力,现下听闻边郡竟然失守,瞬间怒上心头。
肖安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差,“殿下难道不知,您北境那狼牙拍,有半数进了这楚州么?要不然我家公子为何这般忧虑?”
谢氏依仗常备军之勇、狼牙拍之巧和楚州地势之险,颇有一种要跟京畿抗争到底的态势,肖瑜正为着跟谢氏谈判而发愁,现下南蛮入侵,更是让眼前局势雪上加霜。
狼牙拍进入楚州成为抵抗禁军的利器,这是穆谦没想到的,他心虚地瞧了一眼肖瑜,自知理亏,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肖瑜倒是没功夫跟穆谦计前事,自顾问道:“这消息京畿可知道了?”
话刚说完,又顿觉这话问得无趣,消息肯定是八百里加急自南向北传递,先到楚州,再到京畿,这时候要等京畿的指令,一来一回又要耽搁数日,“罢了,肖你去取张南境地图来,让肖平召禁军随行众将速来议事。殿下从前在北境御敌,于兵法之事远胜他人,可否指点一二。”
若是京畿与南境楚州的恩怨,穆谦决计会选择置身事外,而现下却是外邦入侵,他自觉南境百姓无辜,不能见死不救,又见图纸已然铺好,径直上前看了起来。
穆谦虽少时曾涉足南境,但多为寻找奇珍异宝以供享乐,对南境人文地理并不熟悉,现下看着光秃秃的图纸,越发想念起从前赴西境路上,黎豫为他悉心准备勾画的那封北境的图纸。
虽然穆谦现下自己也能根据分析,在现有的图纸上勾画完善,但到底需要些功夫。穆谦提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良久才抓了抓后脑自言自语道:
“到底不如阿豫弄得细致,将就看了。”说完对上肖瑜探寻似的目光,这才又问道:“肖参知,这次禁军有多少人跟你南下?楚州有多少常备军?”
肖瑜一介书生,自幼当作宰辅接班人培养,虽深谙经纬之略,却不通兵法韬略。郁弘毅虽懂,但大成重文轻武,从未传授他分毫,而肖瑜本身亦不似黎豫那般喜读兵书,是以沙场对敌乃是短板,现下见穆谦有心相助,索性将前期搜集的消息和盘托出道:
“按照探子回报,南境诸州常备军在十万上下,其中越州和越州各三万有余,闵州一万有余,襄州不足一万,剩下两万左右尽在这楚州。至于禁军,本次有五万南下。”
穆谦听着,掏出钱袋子,淘了几块金锞子,肖瑜边说,他便将金锞子往上摆,显然是在那图纸当沙盘用。
两人正围在案边,随军的林穹、裘云和杨宜斌也匆匆赶到了,眼下情势危及,众人稍作见礼后便开启了讨论。
林穹作为林家旁系子弟,一直削尖了脑袋想向上爬,现下听了肖瑜对兵力的盘点,颇有些着急地表现道:
“方才听肖参知介绍南境情况,若从兵力来看,南境加上禁军,也算势均力敌。”
裘云出身清流门第,入禁军时就是一普通军士,早些年也曾跟随肖珏上过北境战场,能爬到如今这个位子,全凭一身本领和后来穆谦节制禁军时对他的赏识。而他之所以能得穆谦赏识,的确有着几分本事,现下听着林穹不懂装懂般胡吣,当即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又碍于人在屋檐下,只是微微变了变脸色,并不着急出声。
杨宜斌才不管那许多,杨氏虽非大世家,但也算二流世家中能说得上话的,而林氏早不如前,先时他又被林穹挤兑去北境送亲,还受了边防军好一番折腾,早心生不满,先时又见林穹趁着肖珏出事,一举拿下禁军副统领的位子,更是眼热。现下终于有机会让他出丑,杨宜斌自然不似裘云那般畏首畏尾,故作诧异道:
“林副统领此言差矣,你我皆知襄州多清流,那不足一万的常备军不过摆设,闵州又刚经历改革,常备军士气大搓,楚州龟缩不出,这么算下来,并不乐观。”
裘云听了这话,面色稍霁。可林穹面上却挂不住了,急于辩解些什么,却不可否认杨宜斌所言在理,只能梗着脖子道:
“这不过才两万人马,楚州那边肖参知已经派人去请了,你怎知他们不会出手!此外,还有越州和滇州那六万呢!”
杨宜斌深知肖瑜在今上面前的分量,有意表现,更有心扭转在北境时给穆谦留下的狼狈印象,不甘示弱地据理力争道:
“楚州谢氏抗拒改革至今,连京畿谢国公一家的生死都不顾,不臣之心展露无遗。至于滇、越二州,连军报都未明伤亡人数,你当那六万人马还有多少!”
穆谦抱着胸,默不作声却静静打量着争执不休的两人和作壁上观的裘云,心中升起一阵阵恶寒。如今的禁军,与在他手下那几年相去甚远:且不说统帅是否有为政之才,但就调兵遣将方面的确草包一个,而且无才无德,震慑不住下属;其他将领,要么贪功冒进,不服管束,要么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生怕惹火烧身,从前有肖珏震着,瞧不出来,现下肖珏没了,禁军直接成了一盘散沙。
穆谦打量了一眼一脸疲态的肖瑜,有些不落忍,这些人说是来帮肖瑜改革,就这作风平日里还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也就是欺负肖瑜是个儒臣,没有带兵经验。
“够了!”肖瑜终于忍无可忍,喝道:“现下内忧未解、外患又生,将军们还有心在此逞口舌之快!”
肖瑜素来以温润如玉著称,平日里轻声细语,如今陡然扬声,显然已经怒极。林穹和杨宜斌到底忌惮肖瑜,各自偃旗息鼓。裘云见两人皆在赌气不愿开口,堂内又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只得硬着头皮道:
“以现下禁军的五万兵力的确难以与南蛮十五万抗衡,为今之计,还是要速速向京畿求援,再联手楚州,方为上策。”
穆谦闻言给气笑了,裘云此人当真是世故到极致!先时能在提审闵州官员时给穆谦送人情,现下又只字不提南境常备军情况,林穹和杨宜斌都不得罪。穆谦不禁腹诽,这人留在军中简直大材小用,该放到吏部去应付那些老油子啊!
第253章 陨落(9)
“军报这会儿已经在去京畿的路上了,想来不日就会再有禁军南下。”肖瑜说到此处,停了停,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穆谦,“殿下怎么看。”
穆谦伸手在地图上指了指中心地带,“无论越州和滇州情势如何,楚州决不能丢。若是楚州丢了,南境将不复存在,也给了南蛮威胁京畿的据点。”
“越州和滇州的边城能这么快失守,想来两地当还有些常备军且战且退保存兵力,至于有多少,未看到具体军报前不做定论。若是常备军还尚存实力,禁军可以直接南下,说不定能守住滇越二州,若是常备军所剩无几,那就只能联合楚州兵力,死守楚州,等待支援。”
肖瑜虽不通兵势,但对南境格局了然于心,对于穆谦的看他,他是赞同的,楚州乃是南境心腹之地,眼下除了与楚州联手,也没有别的办法保住楚州。
“眼前改革的档口,只怕楚州不愿合作。”
穆谦面无表情地瞧了肖瑜一眼,冷冷道:
“世家心怀鬼胎的多了,未必没有二心,这个时候是人是鬼就瞧出来了,等等就知道了。”
盘完当前局势和兵力分布,剩下的信息还需要京畿和楚州提供。派去楚州的人早已出发,等人回程还需几个时辰,众人无法,只得干等。
眼见着林穹和杨宜斌又要开始言辞交锋,穆谦不愿看这种倾轧的场面,借故离去,临走时还吩咐正初将方才他勾画过的地图抱走了,方便他回去继续研究。
一行三人离开肖瑜书房几百步后,正初才满脸不高兴地埋怨道:
“殿下,您怎么又掺和这些事,忘了侯爷先前嘱咐您的话了?这趟来南境,您得少管闲事保平安!咱可说好了,您要忍不住,当当幕后军师也就算了,可绝对不能披挂上阵!”
穆谦一直紧着的眉头听到正初提黎豫时难得松了一下,“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上阵了!”
正初闻言一喜,“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真没法跟侯爷交代,你说是吧银粟?”
“可光靠京畿那几个只会推诿扯皮的,怕是不成吧?”银粟面上尽显担忧,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穆谦,“殿下真不打算将这五万禁军接过来么?想来肖参知也会支持殿下的。”
正初一听这话,还不等穆谦说什么,登时就炸了,气道:
“你说得什么话,他们成不成的关咱们什么事?当年殿下差点死在去北境路上,你忘了么?一路上兄弟们为了躲避追杀,带着重伤的殿下避开官道翻山越岭,小心翼翼乔装打扮,就这么躲躲藏藏着,殿下还险些丧命,等到了北境殿下就剩半口气了!”正初越说越激动,气得眼眶都红了,胸腔止不住地起起伏伏,稍作平复,还不等银粟接话,又继续道:
“而且,前前后后死了几十个兄弟,最后八名兄弟的尸骨,直到今年才被迎回了北境!那些可都是咱们在王府里朝夕相处的手足!这笔血债京畿还没还,你还想让殿下再为他们卖命,银粟,你脑袋被驴踢傻了吗?”
“正初你这嘴是越发厉害了!”穆谦轻斥正初一句后并不再作表态,自顾向前走去。
正初气哼哼瞪了银粟一眼,抱着图纸,快步跟了上去。
银粟的话本来让穆谦有一瞬间动摇,可正初一番话,又将穆谦那段痛彻心扉又担惊受怕的记忆唤醒了!
那段时日,除了饱受与黎豫决裂的煎熬,更要面对险象环伺的局面,有几次明明藏得够深,还差点命丧当场。今日想来,能活着逃回北境,真是上苍眷顾。穆谦想着想着,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段时日刻骨铭心,痛彻心扉;那份恨意深入骨髓,日久弥深!若非后来与黎豫互通心意,才将那些阴翳稍稍压住,否则午夜梦回,定要将穆谦折磨去半条命!
正初不知穆谦脑海中已经过了那么多,见他面色阴沉,只顾闷头走路,再无平日里半分轻松惬意,脑袋快速一转,欠兮兮凑到穆谦身边,讨好道:
“殿下,咱记得之前有人答应要早日回去跟侯爷成亲的,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果然,穆谦停住了脚步,面色也有所松动。
正初暗笑,朝着穆谦一脸期待。
穆谦无奈,“有话说,有屁放!刚才怼银粟那么厉害,现在你什么大尾巴狼!”
正初也不客气,直接祭出了他心中最能治穆谦的法宝——黎豫,“殿下,黎先生平日里瞧着万事不萦怀,其实啊听玉絮说,他对在乎的人,心思是很细腻的。”
穆谦挑眉,“你什么意思?”
正初故意学着黎豫平日里说话波澜不惊的模样,“循循善诱”道:
“王府的兄弟们,上到仲统领,下到咱们哥几个,都觉得侯爷是个非常好的人!”
正初这只学其形、却半分神态也没学到的模样让穆谦本就不多的耐心瞬间告罄,一脚朝着人屁股踹了过去,佯怒道:
“你再废话!看本王削你!”
正初侧身一躲,立马像倒豆子一般,嬉皮笑脸道:
“心思细腻的人容易想得多,又远隔千里,本来侯爷就在替您担惊受怕,您要再由着性子胡来,让侯爷这么好的人更添忧思,那可就太不道德了!殿下,您说呢?”
“罢了,罢了!”穆谦瞬间拿定了主意,摆了摆手,一副作罢的态度,“本王没趁机踩京畿一脚算是仁至义尽了,由他们去罢!”
京畿暖阁内,穆诚难得没有沉浸于案牍之中,非常惬意的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绵延的细雨,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丝笑意。
今时今日,他终于大仇得报,京畿谢氏全族覆灭!
“先生,您有没有闻到雨中有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穆诚嘴角噙着从容的笑意,盯着雨幕怡然自得。
先时护国公府被查出外通南蛮,为其输送南境陈兵图和京畿布防图,今上本欲将其斩立决,却被肖氏和容氏联合众臣求情,才被施恩判了斩监候。
昨日,南境军报抵达京畿,越州和滇州边郡被南蛮攻破,今上怒不可遏,直接下令于今日将护国公府谢氏满门抄斩。算算时辰,这会子人应该都杀干净了。
郁弘毅知道,自打穆诚同意他故技重施的那刻起,就在考虑怎么把京畿谢家也放进去,本以为谢氏根基深重,就算顾念着楚州,穆诚也得徐徐图之,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恭喜陛下,这些年的心头之患终于除去了。”
穆诚将手臂探出窗外,想触一触这场喜雨,奈何屋檐太远,雨水始终落不到他掌心,穆诚略显失落的收回手。
“先生,您说这气味三弟在府中能闻到么?”
郁弘毅笑道:“能不能闻到,这不全在您?”
穆诚闻言,也笑了起来。是啊!没了谢氏在朝中张罗,穆诣的门生故吏就如同一盘散沙,再也掀不起波澜了!如今,他就如同自己砧板上的鱼肉,想让他生就生,想让他死就死!
“先生,您说好笑不好笑,当年至清查朝内通敌案,穆诣威逼利诱,让至清拉朕下水,至清宁死不肯,他就让谢家把事往朕身上引,朕差一点就万劫不复!如今风水轮流转,穆诣哪能想到,他的拥趸如今也是因通敌获罪!”
郁弘毅有些疑惑,当初他埋胡旗这条线,专门避开了京畿谢氏,就是因为谢峻为人刚硬固执,不懂变通,更对通敌嗤之以鼻,没想到穆诚出手,竟然能让谢峻上钩。
“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是用什么法子让谢峻交出布防图的?”
穆诚诡异一笑,“先生,谢氏有没有真正交出布防图,重要么?”
郁弘毅瞬间明了,无论最后谢峻是答应通敌,还是严词拒绝,京畿查出来的结果都只能是一个:护国公府通敌卖国罪不容诛!
郁弘毅重新打量了一眼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这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时刻忧心太子之位不保的温和宽厚的少年,在自己不在京畿的这些年,他独自经历了手足倾轧朝不保夕的岁月,脱胎换骨砥砺成长,终于成为今天这位深谋远虑、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的狠辣帝王!
郁弘毅颇为欣慰的笑了,“陛下所言极是,确实不重要!”
看够了雨,穆诚心情甚佳的亲自掩上窗,“南蛮动作快,若素那边就危险了,依着他的性子,怕是半步都不会退,得想个法子让他赶紧回京。”
郁弘毅敛了笑意,忧虑起来,“前些日子,老夫亲自修书一封,也石沉大海,想来瑜儿还是不肯与咱们私下通信。而且,就算能私下通信怕也不成,他气性这么大,若是知道南蛮北上原委,怕是要翻脸了。”
穆诚顿觉头疼,轻轻在眉心掐了掐才道:
“让安国侯再去试试。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只能动用那个暗棋了,他这些年也算出了不少力。”
第254章 陨落(10)
“会不会早了些?眼下还不是动晋王的时候,若是这棋子用了,那将来晋王这个心腹大患怎么办?”郁弘毅显然并不赞同穆诚的意思,然后伸手朝殿外指了指,“实在不行让外头的那个想想办法。”
穆诚并不接话,自顾回到书案前,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已经积了灰尘的木匣,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的帕子抹了一把,这才朝着郁弘毅的方向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