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答案,成仁显然不满,又劈头盖脸斥道:“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东西,这些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东西,用你说!”
黎豫顿觉汗颜,仿佛又回到出师前那般战战兢兢,赶忙在脑中将话过了一遍,又道:
“现如今北境已平,西境被郭大帅压得喘不过气,可能的隐患在南境,南境逾百年无战事,算起来南蛮已经有了再与大成一战之力。而大成内部,一切根源源于世家掌权,选官用人以出身论,嫡出入朝,庶出入伍,久而久之,导致武官式微。”
成仁面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满意之色,又板着脸问道:“那何为心头之患,何为肘腋之患?”
黎豫拿袖口轻轻蹭了蹭额头的薄汗,“现下南蛮未有异动,倒是社稷在乱局之下呈现出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态。”
成仁面色这才软了下来,“若你在相位,对世家乱政可有良策?”
此事黎豫先前并非没想过,但一直未有良方,只得老实回道:“暂无良策,学生曾想过分权制衡,逐个击破。”
成仁点了点头,“那依你的主意,分权制衡、逐个击破,要多久?”
第184章 诛心局(4)
这可难住了黎豫,京畿四大世家,是成仁布了近十年的局,在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才只堪堪除了一个林弘济,虽然林氏式微,但余威仍在,门生故旧仍在,保不齐三五年后死灰复燃。此刻的黎豫跟去年红叶寺内禅房的肖瑜有着相同的考量,大成风雨飘摇,禁不住大的动作,必得徐徐图之。
成仁见他不做声,“你不敢说,老夫来说,少则几十载,多则要历经几代君主,关键这事还得穆家拿得定主意,对不对?”
黎豫没敢答话,但显然他对这个说法是默认的,若为君者对世家压根无根除之心,那为相的再鞠躬尽瘁费尽心力的谋篇布局也是徒劳。
“阿豫啊,人生只有几个几十载?又能遇到几个愿意成就你抱负的君主?”成仁语带怅惘,叹了一口气,“所以说,短期内大成上层权贵内的矛盾是根本无法调和的,想要达到奇效,只能祸水外引,将内部矛盾转换成外部矛盾。”
“然后,靠着胡旗之力,将大成的世家一点点消磨殆尽?”黎豫皱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只要世家嫡系能上战场,就能被一家一家的拖垮,可是现下除了肖家,哪家肯有这样的胸怀?”
成仁对黎豫的猜测嗤之以鼻,“老夫若是想一点点的消磨,何苦要谋划上这么多年,一战定胜负,不好么?”
黎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一白,胡旗相较于大成乃游牧民族,地广人稀,子民稀少,本无与大成一战之力,只能动辄扰边,抢掠些粮食财物,但是在高人指点之下,借着降雨的天时,两河的地利,再加上朝内叛变的“人和”,就能挥师四十万南下,差点让大成覆灭!他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先生竟然会这么疯狂,竟想着引番邦之力整肃内乱,再也沉不住气,焦急地问道:
“照先生的意思,扶持胡旗南下与以世家弄权的大成朝廷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先生再出面收拾残局?可先生想过,万一这其中有变数、万一大成败得一派涂地、万一山河沦丧,这天下的百姓该怎么办?岂不白白成了胡旗铁骑下的亡魂。退一步讲,就算先生谋算万无一失,那也有无数百姓要面临灭顶之灾,先生于心何忍?”黎豫本就发着高热,浑身难受得紧,如今更被成仁的话引得异常难受,眼尾因着病痛和激动已经微微泛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仁不理会黎豫的诘问,面上皆是黎豫看不懂的情绪,“只不过,老夫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纨绔王爷,能一夫当关,守得下摇摇欲坠的平陵城,老夫也没想到,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够在老夫的局里把水搅浑。”
虽然成仁的后半句话中难掩对黎豫的欣赏之情,可黎豫这次却没有往日里难得得到恩师肯定的沾沾自喜,反而感到一阵阵恶寒,痛心疾首道:
“先生,什么是小节?在先生心中国土沦丧是小节?百姓朝不保夕是小节?江山血染是小节?将士马革裹尸是小节?难道只有先生的信仰才是大义么?”
成仁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老夫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将来大成有能力守疆拓土、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也为了以后无战且武将与文官平分秋色。所以,现在能为国牺牲,那些愚民、那些兵痞应该觉得死得其所。”
黎豫不敢置信,成仁曾教他,为了安民守土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从来不知道,他所要守护的大成疆域、大成子民本身就可以作为牺牲的手段。黎豫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他所信奉的、仰视的、崇敬的轰然倾塌,而眼前的恩师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这些年来,从未真正看清他。
黎豫眼见着成仁眼中放着难掩的光,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将人说服,只能苍白无力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恕学生不敢苟同,学生以为并非结果是正义的,那就可以默认过程和手段都是正义的。还有,学生从不觉得百姓的性命是小节!”
成仁对这样的局面仿佛见怪不怪,只是看着黎豫额前的那块疤痕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黎豫摆了摆手,作送客状,“本以为你是个受教的,没想到跟你师兄一样榆木脑袋,看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聊的,你去罢。回头把额上处理一下,这般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平日里,聊到半晌被先生赶走乃是常事,可这次黎豫像是被抽了力气一般浑身疲软,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刚将手臂放在门闩上,又不死心地转身,张了张嘴唇,无力的问出一句:
“在先生心中,到底是按照您的路重布政治格局重要,还是天下百姓重要?您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成就您举世无双谋国之才的美名,还是真想带大成走向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成仁没有被黎豫点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反倒很是平静的叹息一声,“阿豫啊,这不冲突!”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瞬间煞白,苦笑一声,“方才先生问得第三个问题,学生现在有了答案,不换!”
成仁看着黎豫蹒跚离去的背影,心中甚为遗憾,“刀锋虽韧,但无刀柄,不堪用啊。”
黎豫从屋内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刚走到院门口,银粟立马迎了上来,面上惊魂未定,似是发生了大事。
“先生,出大事了,圣上驾崩,太子灵前继位,殿下派人上山传令,让先生忙完即刻下山。”
“哦。”黎豫已经听不进银粟在说什么了,只大略听清事态紧急,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随着银粟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还没出清虚观,众人便听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先时还不真切,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这次为着防止遇刺,他们选了上山的大路,自然离开时也要从山门下山,随着距离山门越来越近,山呼海啸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远远地,黎豫就见到山路上布满了禁军士兵,旗帜蜿蜒飘摇,沿着长长的石阶,根本看不到尽头。黎豫定睛一看,那军旗上乃是朱雀营的标志,接着就看到一身轻铠的肖珏护着肖瑜顺着长阶向着山门走来,而肖瑜手中捧着的,乃是一道明黄圣旨。
黎豫脚步一顿,听着那震天的呼声,脑中灵光一闪,迈开步子就往回跑,他片刻不敢耽搁,终于赶在肖瑜之前进了成仁的院落。
黎豫因着身体不适,许久不曾这般活动,等停了步子,只觉头晕目眩、耳朵嗡鸣,胃中汹涌翻腾,猛咳一阵,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银粟被这一变故吓得不知所措,赶忙上前为黎豫顺气。
“无妨,门外候着。”黎豫顾不上应付银粟,他努力平复了呼吸,并未再敲门,径直闯入房中。
成仁正背对着黎豫,目光锁定在那张京畿水道图勘测图上,听到动静也不回头,“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知道您在世的除了学生和师兄,还有太子!林相其实并非自甘堕落卖国求荣,而是心甘情愿入了您的局是不是?”黎豫心中不甘,“穆诀也是棋子是不是?”
成仁并未转身,“士为知己者死,鸟为夺食而亡,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豫又问,“那当年学生那篇策略,真的是因为师兄觉得好么?那太子在您这十年的局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个尊师重道启用恩师的学生?还是与您一起谋篇布局的棋手?”
“滚!”
恼羞成怒?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黎豫看着成仁决绝的背影,再无奢望,毅然出了房门,“银粟,咱们挑小路下山,避开肖家和禁军。”
祯盈十九年八月,成祯帝驾崩,穆诚以太子之尊于灵前践祚,翌日颁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将流落在江湖的前同平章事郁弘毅迎回朝中,重新担任因林氏获罪而空出的相位一职,并全权主理新帝的登基大典。
朝野上下哗然,众人皆知郁弘毅曾于祯盈八年在登州任上落水身亡,没想到他还能起死回生!
坊间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传闻说是郁相落水后,被一个农夫所救,后看破红尘才隐遁道观,新帝继位后,得到消息,派了世家珠玉肖瑜三顾茅庐,才重新请了恩师出山;也有传言,郁相是被成祯帝暗杀,太子顾念师生情谊才秘密将老师救下,直到登基,郁相才能重新回来。
不过无论传言如何,底层的百姓还是欢呼雀跃的,因为他们知道,曾经的郁相是因为同情寒门,想要改革才被贬谪,如今郁相回来,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不过身在客栈的穆谦顾不上郁弘毅的传闻,他眼下只关心一件事,不是去瞧病的么,怎么回来之后,这小祸秧子病得更重了?
第185章 诛心局(5)
穆谦之所以着急催人下山,主要因为大成旧例,先皇驾崩至新皇举行登基大典期间,各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更不得擅离藩地,一经发现,立马以谋反罪论处,随行者同罪。虽然穆谦是在贺寿返程的路上,但新旧权力集团交替的档口,他不想当出头鸟,更不能连累晋王府一众亲卫,是以等黎豫下了山,便即刻启程。
再次启程,穆谦再也不肯上马车,只道马车憋闷,把马车留给了黎豫一人。
黎豫自打回来,整个人如丢了魂一般,不言不语,要么就睡着,偶然醒着时,也不再读书、不再下棋,只会坐着发呆。清虚观内退热的药倒是有奇效,一副药下去,高热立马就退了下来,只不过黎豫身体底子已毁,加之旅途劳顿,一路低热不断,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睡着的时候总比清醒的时候多些。
若放在先前,穆谦定然会不顾一切先将黎豫医好再走,另行上路也会充分考虑黎豫的身体状况,可现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能下令日夜兼程向并州赶,片可不敢停歇。一来,一行人生死全系于他一人,再者他有心克制,让自己有心不再理黎豫,保持着距离。
一行人星夜兼程,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并州。在并州城外见到了带着边防军前来接应的赵卫和李守那一刻,穆谦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决定大部队在永宁镇扎营,停歇休整一日,翌日再启程赶往平陵城的府邸。
穆谦以为终于能睡个安稳觉时,偏偏有不速之客打破了夜的宁静。穆谦听正初说得十万火急,不得已从榻上爬起来,打着呵欠、披着外袍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营房外,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淳。
穆谦看了看已经当空的明月,再看了看谢淳那副抖机灵的模样,当即火气上来,上去就是一脚。
“谢淳,你他妈可不是第一回了,不在京畿好好待着,往北境跑,活腻了是不是!真以为胡旗退兵了,并州就安全了啊?”
“诶诶,殿下,有话好好说。”谢淳说着就往引着他们进门的赵卫身后躲,“赵大哥,赵大哥,你拦着点啊。殿下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听你说完?本王给你脸了?”穆谦见他还敢躲,那点起床气全被招惹起来了,一边追着谢淳踹,一边骂道:
“上次本王怎么说的?再敢偷偷往北境跑,打断你的腿!来人,先把人拖下去赏二十军棍。”
谢淳一见穆谦真生气了,赶忙把旁边的容成业拖到穆谦跟前,嚷道:
“不能怪我,是他非要来的,容三你倒是说句话啊。”
“殿下且慢!”容成业张开手臂将谢淳护在身后,然后开口求情道:“您别怪他,是臣冒昧,请谢淳相陪来北境的。”
谢淳人机灵长相又讨喜,嘴巴也甜,去年在北境混了一圈,早跟边防军这些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大老粗将士混熟了,一个个都拿他当小弟,赵卫也打心眼里喜欢他,赶忙打圆场。
“殿下,现下先帝驾崩这光景,两个孩子从京畿大老远跑来,指不定真有事呢,您稍安勿躁,先听他们把话说完。要是真来浑闹的,我老赵第一个不放过他。”赵卫说完,在谢淳后脑勺亲昵的上呼噜了一把。
“先进军营说。”穆谦到底给赵卫面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容成业一眼,“你早已领了差事,不该随着他胡闹。先帝在时护着你,皇亲国戚皆让你三分,以后没有这的日子了,收敛着些。”
穆谦面上虽冷,但这话却是句实在话,听得容成业心头一热,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等四个人来到大帐,穆谦往主位上一坐,颇有一番要升堂的架势,“你们两个过来,谢枢密使和容国公知道吗?”
容成业和谢淳对视一眼,谢淳不敢开口招惹穆谦了,只得拼命地给容成业使眼色。容成业倒是坦荡,“不知。”
穆谦一努嘴,“行,那每人再记二十军棍。”
“容三你他妈是不是傻啊!”谢淳听到这话,忍不住对容成业破口大骂。
穆谦一瞪眼,谢淳一缩脖子,怂了。
“说说吧,到底什么事?”穆谦这会子那点困意已经全没了,索性往椅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拿捏着两个少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再加二十。”
“殿下你怎么这样!”谢淳眼见着要急眼。
容成业一把拦住谢淳,“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谢淳毫不犹豫,“你起的头,你先。”
容成业点了点头,“那你们先出去。”
谢淳将他那双本就不小的大眼睛瞪得更圆了,伸出手指不可置信般指着自己,“小爷冒着这么大风险陪你跑来,你要小爷出去?”
“你不是自己也有话要跟殿下说么?”容成业一脸坦荡。
穆谦见状,朝着赵卫使了个眼色,赵卫会意,在谢淳暴走之前,将人连拖带拽地拉出了营帐,留下谢淳的一句哀嚎还在帐中回荡:“容成业——你不仗义——”
大帐中徒留穆谦和容成业两人,穆谦指了指旁边的行军椅,“有话坐下说。”
容成业摇了摇头,然后开始脱外袍。
要是从前的穆谦,见状肯定得跳起来阻止,可如今他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做事已经独具章法,更有成熟男人的魄力,他蹙着眉看着容成业的动作,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容成业没有让穆谦久等,脱下外袍后,撕开内衬,从中翻出了两块明黄缎,看了看内容,取出一块道:
“殿下,先帝曾有遗命,命臣务必寻得殿下,当面宣读一份圣旨,若殿下有意,则宣读另一份,殿下须得将两份遗诏同时接下,否则就当臣从未来过。”
穆谦瞬间蹙起了眉头,他知道容成业得先帝器重,没想到连遗诏都给了他,“念。”
“皇六子穆谦上承天命,敏而刚毅,功著德隆,民怀德畏威,着继承大统,钦此。”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若是砸在旁人脑袋上,肯定要高兴疯了,可穆谦此刻却高兴不起来,他深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没有幻听,然后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在圣旨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这老头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容成业仔细打量着穆谦,他没想到在滔天权势唾手可得的局面下,穆谦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面上连半分喜色都见不到,他只得拿出另一块黄卷,试探性问道:
“殿下,可要念下一封?”
下一封?穆谦将方才容成业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约摸着明白了先帝的意思,是否要皇位?若是要,那得再答应一件事!穆谦琢磨了半晌,也没想到能有什么是让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
“殿下?”容成业见穆谦陷入沉思,忍不住出言提醒,“可以听了下一封再做决断的。”
穆谦回过神来,朝着容成业点了点头。
容成业轻轻咬了咬下唇,然后叹了口气,才道:“登州黎氏子黎豫心怀叵测、以庶代宗,着赐死,钦此。”
“什么?”穆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容成业跟前,一把夺过黄卷,自己瞧起来。
那黄卷上乃是先帝亲笔,与容成业所念一字不差!穆谦看后不由得将黄卷拍在了几案上,“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竟然是一个无官无职的黎豫,简直荒谬!”
容成业不敢接话,低下头不敢看穆谦。
这样的表情落在穆谦眼中便是心虚,穆谦笃定容成业知道内情,心思一转,“成业啊,太子已经于灵前继位,你这两份遗诏,可是会掀起腥风血雨的,这可做不得假啊!”
容成业一听这话,急道:“殿下是疑臣假传圣旨?两份遗诏乃先帝当着臣的面亲笔所书、亲手所托,先帝待臣恩重如山,若非如此,臣也不会冒着容氏会被牵连的风险千里奔赴北境。”
穆谦了然,容成业果然是知情人,“传位圣旨抛开不谈,本王想知道为何先帝非要他的命?”
容成业眼神躲闪,“臣不知,先帝高瞻远瞩,所思所虑哪能让旁人知道。”
“成业啊,你也知道黎豫与本王乃是过命的交情,没有他本王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你若不说明白了,你就不怕本王接了第一道圣旨,而毁了第二道么?”穆谦一改方才眉头紧锁,笑吟吟的瞧着容成业。
容成业看到穆谦脸上的笑,脊背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是先帝遗诏,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此事你知我知先帝知,只要本王——”穆谦脸上笑意更甚,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然后在容成业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这事就只有本王知晓了,到时候本王拿着诏书继位,谁能奈何本王半分?”
容成业虽然已经入朝,但到底被父兄护着,又被成祯帝捧在手心上,经历的事太少,当即被吓得脸色惨白,“你——你不能——先帝是有他的考量的!”
穆谦冷道:“那还不快说!”
第186章 诛心局(6)
容成业咽了口口水,“因为黎兄,他,他是祸乱朝纲的命格,他要不死,大成早晚亡于他手。”
“噗嗤”一声,穆谦给气笑了,“命格?谁给他瞧的?你啊?”
容成业和黎豫被软禁枢密院期间,一直以为黎豫是酉时的命格,等黎豫身份被黎晗捅破,容成业才知道当时那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是让安国侯闻之色变的黎豫,也才确定黎豫根本不是生于酉时,而是生于戌时!
结合当时给黎豫瞧得命局和大运,容成业越回忆越觉得心惊,此事干系到大成国运,若说出来,黎豫定然性命不保,他对黎豫有仰慕之情,不想看着他身首异处,可若是瞒着,威胁到的是大成的江山,成祯帝自幼疼他,他又觉得对不起亲舅舅。
是以,那段日子容成业犹豫不决进退两难,大理寺的案子办起来纰漏百出,在御前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虽然成祯帝病入膏肓,日子久了也察觉了异常,在帝王恩威兼施之下,容成业终于说了实话。
现下容成业敢作敢当,“对!臣的四柱之术虽然稍逊于六爻,但远胜司天监那群庸才。黎兄的命格,少年大凶,但青年贵不可言,乃是登龙之格,届时改朝换代,是拦都拦不住的。”
“哈哈哈哈!”穆谦仰天大笑,拿手朝着旁边营帐一指,“成业啊,你知不知道,你那位黎兄曾经在安国侯府水牢中把身体的底子毁了,后来又千里跋涉于北境和京畿之间,早就年命不永,御医断言他活不过今年,你跟本王说那个病秧子要改朝换代?”
穆谦面上嘲笑,嘴上嘲讽,但他心中并不轻松。他明白成祯帝作为一代帝王,但凡有一点江山易主的萌芽,成祯帝都会穷尽手段将其扼杀于摇篮。纵使现在瞧起来有多么的荒谬,临终之前的帝王,都是不敢赌这个万一的。更何况,提出这个可能的,还是术数之才无人能出其右又颇得他信赖的容成业。
容成业并未理会穆谦的嘲讽,只是实话实说道:
“照命理来看,黎兄现下走枭印夺食的墓库运,今年虽凶,却无性命之忧,但明年三刑具在,熬不过明年是可能的,但他一旦过了明年的死劫,那就是飞龙在天了,到时候为了夺权,又起兵燹,岂不祸国殃民,殿下不能怪舅舅防患于未然。”
穆谦蹙着眉头,一方面,他恨着黎豫,恨他害死了穆诀,恨他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期盼着黎豫能活下去。
“殿下,这遗诏,您接是不接?”容成业将两份明黄卷捧在手上,殷切地瞧着穆谦。
若是从前的穆谦,定然会被传位圣旨吓到魂飞魄散,为防新帝记恨,恨不得连见都没见过,能躲多远算多远。
可现下的穆谦,权柄在手杀伐果断,有功勋在手,得北境百姓爱戴,更与新帝有前嫌,如此炽手可热,若不主动反击,迟早也会被新帝清算,遗诏在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一争之力。而第二份圣旨,于他而言,心中记恨着黎豫,更是没有理由拒绝。可穆谦面对着两份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圣旨,却迟疑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接下来,然后顺便把容成业纳入麾下,无他,成祯帝临终能让容成业来找他,定然是做好了让两人互相照应的打算;可直觉却让他忍不住想要拒绝。
犹豫半晌,穆谦决定先将容成业的示好收下,没有着急接遗诏,而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容成业的肩膀。
“成业,上次在京畿,若非你及时示警,本王这血光之灾是逃不过去了,虽然受了点伤,但到底保住了性命,这份恩情,本王一直记着。算算日子,你跟本王前后脚进了并州,肯定是快马加鞭一刻也没停歇,这样,先让老赵带你下去休息,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本王相信你是个知道分寸的。”
容成业略一沉吟,决定还是把烫手的山芋丢给穆谦,将两份圣旨向穆谦面前捧了捧,“舅舅临终所托,让务必将两份圣旨交到您手上,至于如何决断、何时决断,臣不敢置喙,更不会妄言,请殿下放心。”
等谢淳进入大帐时,穆谦托着腮,紧锁着眉头,一副愁苦的模样,看得谢淳不禁也皱眉咧嘴起来。
“你咋没跟着一起去休息?”穆谦还沉浸在容成业带来的消息中,一时忘了跟两个私自出京的倒霉孩子计较。
没了外人,谢淳也不再跟穆谦见外,凑到他跟前,贱兮兮道:
“六哥,你咋一副倒霉样,让妞给甩了啊?”
“嘿!你个小兔崽子!”穆谦说着伸手就拧上的谢淳的耳朵,“本王还没跟你计较,容成业没手没脚啊,让你陪着你就来?这么敏感的时候,还敢乱跑!”
“诶诶,六哥别恼,别恼啊。”谢淳护着耳朵装相,不敢再招惹穆谦。穆谦方才的话说得交心,谢淳也压下了玩闹之心,正色道:
“六哥,刚才说我爹不知道我来是骗你的,容成业是瞒着家里的,我没有。”
穆谦揉了揉眉心,知道如今穆诚继位,谢家一直旗帜鲜明的支持穆诣,在这个档口上,日子肯定不好过,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谢淳的脑袋,示意他说下去。
谢淳低下头,闷声道:“我爹让我把巡城司的军职辞了,然后来找你,让跟着你历练历练。”
穆谦心头一沉,莫非谢家要出事了?穆诚动作这么快?穆谦知道虽然同为世家子弟,谢淳比起肖玥要宽厚,但政治敏感性远没有肖玥强,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只道:
“那还算懂事,谢枢密使既然让你来了,你就安安稳稳待在北境,你先去歇着,赶明儿本王跟老赵说,让他以后办差带着你。”
谢淳咬着唇点了点头,刚走到大帐门口,又折了回来,迟疑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六哥,我爹和大哥会出事是么?”
谢淳那略显受伤又带着点希冀的眼神刺得穆谦有些难受,他虽然政治敏感性不如黎豫,但好歹也在权利中心沉浮过,穆诚虽然耳根子软又宽厚,但对待政敌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穆谦明白,谢峻将谢淳遣来北境,全是一片爱子之心,谢家力挺穆诣,谢湛宦海沉浮多年,肯定是摘不出来了,但谢淳还有的救。无论是为着谢峻这份慈父之心,还是为着自小跟谢淳一起长大的情分,穆谦都会将谢淳在北境好好安置。
穆谦不想把残酷的现实讲给谢峻,但也不想编织谎言来骗人,只是略显无力的回了一句。
“本王也说不好。”
谢淳倒是没有强求,轻轻咬了咬下唇,又问:“黎先生在么,我想见见他。”
谢淳还要半句没说出口,你们都喜欢粉饰太平,都喜欢掩盖真相,可黎先生不会,纵使事实有多让人难接受,只要黎先生肯说,他都会如实相告。
穆谦将手指在几案上扣了两下,暗叹谢淳倒是会找人,本想着黎豫那个病秧子未必能见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道:
“你先去休息,明日得空,本王安排你去见他。”
穆谦被两个不速之客搅了好梦,所议之事亦非小事,他踌躇良久,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终于有了点困意,本想着回营帐眯一会儿,待天大亮时再启程赶往平陵城,没想到刚躺下就又被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