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良久,黎豫也被百姓们的这份心意感动了,暂时忘却了白日的不快,面带微笑欣赏着这用敬爱和崇敬填满的泺河。
“快瞧,晋王殿下来了!黎主簿真的将晋王殿下带出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身着便服的穆谦面带几分诧异,看到河边光景,瞬间了然,略显嗔怪的瞧了身侧的黎贝玉一眼,“说好是陪你出来逛夜市,没想到本王还是主角。”
黎贝玉温和一笑,“平陵城的百姓们听闻明日乃殿下弱冠寿辰,自发聚在河边放河灯祈福,他们这份心意,属下希望能送到殿下面前,让您知道,您受到了百姓何等的爱戴和敬仰。殿下,属下同百姓们一样,衷心祈盼您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山一般的欢呼声传来,皆来自周围放灯的百姓,他们热情洋溢,满脸笑意,争先恐后为救他们于水火的主上送上诚挚的嘱咐。
黎豫混在人群中,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穆谦与黎贝玉的话,他突然自惭形秽起来,穆谦的生辰,那人是用了心的。
黎贝玉见差不多了,拍了拍手,立马有一对垂髫小童从人群中走出来,其中一个稍年长些,很有担当地走在前面,但手却紧紧地牵着年幼的那个,年幼的小童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精美的寿桃河灯。
两个小娃娃走到穆谦跟前,年长的那个把身后的人往前轻轻一推,“弟弟,你去送。”
年幼的那个怯怯地瞧了一眼自家哥哥,然后鼓了鼓小嘴给自己打了打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穆谦跟前,用软绵绵地小奶声道:
“殿下,祝你万寿无疆。”说完把手里的寿桃河灯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一喜,接过河灯,顺势把小娃娃抱了起来,笑道:“谢谢你的河灯,本王收下了。”
小娃娃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是我和哥哥一起做的。”
穆谦伸手摸了摸年长的孩子的小脑袋,温声道:“也谢谢你,你们兄弟有心了。”
“也感谢乡亲们,承蒙众位不弃,谦定会护好北境,当好这大成的屏障!”穆谦朝着周围扬声,向众人表达了谢意。
“殿下,把河灯放了吧。”黎贝玉指了指河里那蔓延到天机的灯火,笑道:“河灯要放了,才能许愿祈福。”
穆谦见众人皆一脸期待的瞧着他,他不好拂众人了好意,弯腰把小娃娃放下地,然后准备去放河灯。小娃娃一落地,就奔着自己的哥哥跑去,然后不好意思地一下子扑到了哥哥怀里,穆谦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有些失神,小时候,他与穆诀也是这般要好。
穆谦不愿在众人面前面露悲切,强压着心绪走到河边,然后将寿桃河灯放了出去。
“殿下,许愿吧,能许三个。”黎贝玉笑着提醒。
“对对,殿下快许愿,咱们这个泺河,放河灯许愿很灵的!”
随着百姓们开始起哄,穆谦想了想,然后道:“本王一愿国泰民安,二愿大成再无战事,三愿尽早报了杀弟之仇!”
穆谦说完,众人又欢呼起来,唯独人群中的黎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寒意从心中一缕一缕地升起,然后缓缓地蔓延到躯干、四肢。
温暖和热闹是大家的,黎豫只剩下通体的冷。
第193章 诛心局(13)
四月十八日,穆谦二十岁生辰,晋王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一大早,正初特意翻箱倒柜给穆谦翻出了一件金线祥云纹枣红底的外袍,跟银粟两个人一哄一逗非逼着穆谦穿,穆谦本不想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奈何拗不过两人,只得披上了这件喜庆的袍子。
等站到铜镜前,穆谦打量了一眼镜中人,觉得其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甚为满意地扬起头,哼着小曲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一个戏班子在王府偏门被侍卫拦住,接受对随行道具的检查。检查由银粟亲自带队,一件一件仔细查过,确保没有刀兵方可进入王府。
突然,一个侍卫拿起一只做工精巧的匕首,放在眼前端详起来。
老班主一瞧,赶忙扯了扯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讨好道:
“郅老板,这是你带的道具,官爷仿佛起疑了,你去跟官爷说两句?”
被喊那人不紧不慢地将匕首从侍卫手中接过,彬彬有礼地笑道:
“不过是个道具而已,不伤人的。”
说着他拔出匕首,在刀刃上按了按,刀刃随着力道被压入了刀鞘,而他的手毫发无伤。
还没等其他侍卫反应,银粟见到来人,面上一喜,“先生!你怎么——”
话说一半就被来人用眼神止住,“自然为着殿下寿诞,莫要声张。”
银粟立马闭嘴,高兴地点了点头,“等下先生可要登台?”
“道具都带了来,自然是的。”那人笑了笑,将手里的匕首在银粟面前晃了晃。
“好,先生请进!”银粟说着,下令直接给戏班子放了行。
穆谦站在前院,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前来贺寿的宾客,一边向大门口方向探头探脑,一旁替他周旋来客的黎贝玉见到,笑着来到穆谦身侧。
“殿下,今日您想见的人,会来的。”
已经从偏门来到穆谦身边伺候的银粟也非常配合地朝穆谦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肯定了黎贝玉的说法。
穆谦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信了两个人话,耐着性子继续跟来客周旋。
他与死对头穆谚再次在这边塞之地相见,先互相给了对方一拳,然后紧紧给了对方一个拥抱;他见到肖玥后,仿佛变成了从前那个京畿纨绔,两人勾肩搭背一通玩闹,然后唤了谢淳作陪;他与肖珏和容含章并无深交,客气一礼后,将二人交予容成业照料;至于苏淮,那就是自己人,直接扔给了赵卫、李守。
卡着时辰姗姗来迟的是郭晔,郭晔一进晋王府,就开始东张西望,遍寻不得后,见到穆谦第一句就是“他人呢?”
此刻穆谦哪里交得出人,正尴尬之际,黎贝玉上前解围,“大帅莫急,今日自然能见到您想见之人。”
郭晔冷冷地扫了黎贝玉一眼,语带不屑,“你谁啊?”
黎贝玉丝毫没有被轻视的恼怒,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意,从容道:
“鄙姓黎,名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现任晋王府和北境边防军大营主簿,大帅忘了么,前些日子还是下官迎您入城的。”
“什么阿猫阿狗的,本帅哪里记得住,起开!本帅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郭晔摆起谱来丝毫不逊色于穆谦。
黎贝玉孤立无援的样子,落在穆谦眼中,立马与记忆中另一个人的形象重合,登时有些不快!
刚想上前替人出头,却被肖玥和谢淳眼疾手快的拦下来。他们两人上前,一个拦住穆谦,另一个则直奔郭晔而去。
“郭大哥,又见到你了,可想死我了。还记得从前跟你提过的、我那几个仰慕你的小兄弟不,如今肖玥也来了,还有容成业!”谢淳直接亲热地搂住了郭晔的脖子,然后给容成业和肖玥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围了上去,半拖半拽把郭晔架走了。
“这兵痞子就那脾气,今儿他不是冲你,你别往心里去。”穆谦见人走远,赶忙去安慰黎贝玉。
“殿下多虑了,身处下层少不得要受上位者的气,贝玉早就习惯了。”黎贝玉倒是面色如常,不过开口却带了点自嘲的味道,而后这份自嘲转瞬即逝,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又道:
“殿下赶忙入座吧,戏要开场了,等下有《麻姑拜寿》。”
穆谦又朝府门处瞧了两眼,见那边再无人进来,心头涌起几分失落,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主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谦觉得这酒越喝越苦,刚起了离席的念头,却被郭晔端着酒杯挡在了身前,与此同时,戏台子上唱起了今日的重头戏《麻姑拜寿》。
“晋王殿下,你在北境安民守土,郭某敬你为人,方才出言不逊,望你海涵。”郭晔说完,不等穆谦开口,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郭晔如此说,穆谦自然也不会小气,两人是在战场上结下的情谊,并不会因着一两句话起龃龉。
“郭大哥言重了。”穆谦说完,也干了一杯。
郭晔见状,又道:“不瞒殿下,郭某跨州千里而来,一为祝寿,再就是为黎豫,今日为何没见着他?”
郭晔一番话将穆谦今日不快的情绪推至顶峰,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说好了今日会来,那人却迟迟未露面!
语塞之际,又是黎贝玉解围,他彬彬有礼地抬手朝戏台上一指,“大帅您瞧,那台上的麻姑是何人?”
此言一出,转头的看向戏台的郭晔愣住了,穆谦也愣住了。
台上那人水眸流转,身量纤纤,一颦一笑美而不妖,嗓音虽算不得完美,但却动人心弦,身段虽有些凝滞,但也能瞧出积年功底。
穆谦没想到两人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相聚不过几十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一曲《麻姑拜寿》毕,看着那人退下台去,穆谦登时什么都忘了,甩下众人就要去追,被黎贝玉一把拦住,“殿下,人家还有戏,不妨等散了再去,府门闭了,人走不掉的。”
随着一曲《花好月圆》串场,黎豫身着一袭白色戏服再次登场,这一曲乃是《乌江自刎》,他在里面扮追随霸王而去的虞姬。
黎豫在台上,面上画着油彩,看着台下穆谦和黎贝玉并肩而立,看着穆谦一脸坦然地看着戏,眼中的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玩物,黎豫的心止不住地抽痛起来。
不过,他没让这样的情绪困扰很久,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计较这么多了,如果注定没有机会跟穆谦把话说清,如果注定被他记恨着,如果这辈子注定错过,只能算是有缘无分了。
黎豫从来不是一个看不开放不下的人,他年少成名,又遭大劫,导致年命不永,他从未颓丧,也能拖着病躯赴北境杀仇寇,垦荒地筹军粮,巩城防修瓮城,回京畿后,又入东府查贪墨,破阴谋固邦交。虽然被恩师所弃,一腔热血到头来都成了笑话,可他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就是跟穆谦的这段感情。
戏中的霸王已经自刎而去,徒留下痴心的虞姬守着他的尸身肝肠寸断。
曲调宛转悠扬,唱腔凄美动人,戏里的虞姬即将殉情而去,而戏外的黎豫也打算就此为自己跌宕的一生画上句号。
黎豫配合着戏的节奏,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他还未及弱冠,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不愿在病榻上孤独地憔悴地死去,所以他选择了戏台。纵然这戏台被先生嗤之以鼻,纵然唱戏被世俗视作下九流,但于年少懵懂的他来说,当年那个简陋的小戏班子为他提供了热汤热饭,虽然日子苦些,但也不是过不下去。
黎豫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兄长没有在河边救起落水的先生,那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可能自己早就成为了一代名伶,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演出,踏遍祖国万里河山,阅尽人间世事浮华。
可是,那样就遇不到穆谦了,此生唯一的欢愉也就不在了!
不要!黎豫从脑中将这一想法摒弃,戏至高潮处,黎豫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戏台下的穆谦,然后突然笑起来,他释怀了。
伴随着戏中虞姬殉情,匕首直接没入胸口,黎豫笑着倒了下去,坦然赴死的模样,让人以为那就是戏中决绝的虞姬,台下响起了了热烈的掌声,而黎豫在那掌声中,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当黎豫掏出匕首的那一刻,穆谦整个人都麻了,红着眼恨不得立刻冲上台去,银粟当然不能见自家王爷失态,赶忙拦住解释道:
“匕首是假的,方才属下检查过了。”
穆谦这才放下心来,可眼神仍死死地盯着戏台上的黎豫,看着他饰演的虞姬面露绝望,继而慷慨赴死。
等看到黎豫脸上的笑,笑容里夹杂着深深的绝望,穆谦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这笑容不对!这人存了死志!
等他想往戏台上冲时,已经来不及了,黎豫轰然倒地,宾客纷纷站起来喝彩,人影攒动,直接挡住了穆谦的去路。
“发什么癫!没瞧见出事了么!”
穆谦疯了一样推开挡路的人群,一个健步冲上了戏台。
穆谦把人抱起来揽在怀里,看着胸口上插着那把匕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阿豫!阿豫!你别吓本王!”
一旁的银粟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明明之前就是一把刀刃可伸缩的道具,怎么到了台上就变成了真匕首?
黎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到穆谦焦急的神色,忽然就一点也不难过了,他勉强抬起手,在穆谦蹙起的眉间轻轻抚了抚,操着虚弱的气声道:
“阿谦——年少轻狂的一篇策论,害了——害了康王的性命 ,是我对不住你,这辈子——这辈子恐怕没机会补偿你了。”
“说什么胡话!”穆谦眼见着黎豫气若游丝,霎时急红了眼,冲着身边早已愣住的众人吼道:“他妈的就知道傻愣着,请大夫啊!救人啊!”
黎豫紧紧地攥着穆谦的前襟,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多瞧他一眼,“我心口——这一刀,就当——就当还你京畿北郊那一刀,我们,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你,你能不能原谅我?让——让我——安安心心地去了?”
“阿豫!你要是敢死,本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穆谦见黎豫气息越来越弱,眼泪直接掉了下来,“阿豫,你撑着点!本王求你!本王不要你死!”
再后面的话,黎豫已经听不见了,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第194章 当时错(1)
晋王府主卧内,边防军军医和平陵城大大小小的大夫汇聚一堂,边防军的库存、晋王府压箱底的珍稀良药摆了满满一屋。
一碗又一碗的参汤灌下去,黎豫强行被珍稀药材和各类偏方吊住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活死人一般,躺在榻上,了无生气。穆谦则坐在榻边,双手紧紧握着黎豫的手,半步也不肯离开。
不多时,郭晔的手下引着一位老者进了府,径直来到了卧房。
穆谦一见来人,竟然是智慧道长,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也顾不上询问,纳头便拜,“道长救命!”
智慧道长赶紧把人托住,“殿下莫慌,让老道先去瞧瞧。”
穆谦抹了一把眼眶,赶忙把路让了出来,智慧道长闭着眼把了许久的脉,脸色越发凝重。
穆谦站在身侧,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智慧道长睁开眼睛,穆谦才急道:“他怎么样,道长?”
智慧道长拿袖口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略微沉吟才道:
“在场的医者劳烦留下两位照应,余下的,就先出去吧。”
穆谦当即下令,留下两名军医照应,其他大夫暂居府中,以备不时之需,等最后退出门外前,穆谦才又红着眼问了一句:
“道长可能将他救回来?”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老道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殿下暂且在屋外候着吧。”
智慧道长说完,不再理会穆谦,直接把人关在了门外。
穆谦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正初心里担忧着自家王爷,却对眼下局面束手无策,只能在心底不断祈盼屋里那位一定要活过来,否则他真怕自家主子也想不开。
“哐当”一声,一个铜盆砸到了地上,震耳的声响终于吸引了穆谦的注意,他机械的扭过脖子,瞟了一眼那撒了一地的水和战战兢兢的少年,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哎呦,狗娃,你还嫌不够乱呐,跑这里来触什么眉头?”正初一边嘴上抱怨,一边努力给狗娃使着眼色,示意他主子不痛快,别在跟前碍眼。
那狗娃却是个一根筋,虽然怕得要死,仍然战战兢兢道:“听说先生回来了,狗娃想回他身边,又听说他受伤了,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里头有人伺候,不用你。”穆谦冷冷地扫了人一眼,他对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孩子没什么好感。
狗娃低下头,局促地扣了扣手,小声道:“就——就在这里守着也行,狗娃,狗娃有点想先生了。恩公,求您了!”
“恩公?”穆谦蹙着眉看向狗娃,“谁是你恩公?”
“您啊!上次是你跟先生一起救了狗娃一家,您忘了么?”
虽然上次离京时,狗娃就已经跟着来了,但这几个月来,他从未入得穆谦的眼,这次穆谦终于有空仔细瞧瞧这名少年。穆谦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着那张稚嫩又怯弱的脸,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冷冷问道:
“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本王又是在何处见过你?”
狗娃虽仍有些胆怯,但想起来先生说过,若有人问他姓名,他要说得堂堂正正,所以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朗声道:
“我姓卓名济,先生说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够经世济民,所以取‘济’字为名,我乃是这并州人士!曾与殿下在雍州的官道上见过一面,当时得殿下救济,我们一家五口才吃上逃难以来的第一顿饱饭。”
听到前半句时,穆谦心中有些想笑,只道这取名风格当真符合屋内那个病秧子的做派,等到听到后半句,穆谦笑不出来了,又将卓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时那个差点被馒头噎死的少年。
穆谦想到了当时他和手下们没常识,黎豫又袖手旁观,间接导致了他们家中人丧命,分外愧疚,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心虚地问道:
“后来呢,听说你们被肖若素接入京了,怎么又到了阿豫身边了?”
“当年多亏先生写信给肖大公子求救,肖大公子心怀仁善,进京路上专门为着我们一家改道,奈何爷爷、阿爹、阿娘和弟弟病得实在太重,没有救过来,只剩下我一个跟着肖大公子到了京畿。后来先生回京,肖大公子才将他救人的原委告知,然后说先生孤身一人,问我愿不愿意去伺候,我自然是愿意的,先生有恩于我,不能不报。”
“你爷爷、阿爹、阿娘和弟弟是病死的?是阿豫让肖若素救了你们?”穆谦仿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若当真是病死的,那黎豫当时就是故意背下见死不救的恶名来激自己,甚至还瞒下了救人的事实!
“是,当年离开并州时,就已经患了顽疾,当时先生已经瞧出,这才请了肖大公子前来援手。”
原来,黎豫并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见死不救,相反是他救了他们,一直是自己冤枉了他!
难怪每每自己翻出那一家五口的性命来指责他时,他总是轻咬着下唇沉默不语,原来那个不体恤别人、冷心冷意指责人的人,竟然是自己!
穆谦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穆谦,咱们聊聊。”穆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卧房外,看着眼前的狼藉,忍不住直摇头。
“本王没心情。”这样的情况,穆谦并不想分心与穆谚斗嘴。
穆谚并不恼,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救人的又不是你,你在这里当门神也没什么用,前头有石凳,咱们坐下聊聊,聊聊穆诀。”
穆谦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跟着穆谚来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
穆谚开门见山,“听说,你们两个是因为穆诀才闹成今日这样的?”
这个问题把穆谦问住了,他们两个人到底是如何才闹到了今日这个田地?
他虽然一直想出口气,可从来没想把人逼死啊!黎豫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可是,中间隔了一个穆诀,他们注定是走不到一起了!
“你知道什么了?”
穆诀的死,只有那日危急关头,黎豫想让自己弃了他脱身时,才脱口而出,那穆谚如何得知?又知道了多少?穆谦怕穆谚对黎豫不利,并不敢说太多。
穆谚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穆谦,坦言道:“你把他送入京畿,用他换谢淳和容成业时,他已心如死灰,就什么都告诉本世子了,他指望本世子能杀了他,不过让他失望了,本世子不会。”
“你敢!”穆谦一下子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穆谚一把把人拉回石凳上坐下,“事关穆诀,本世子也不能仅听他一面之词,若证明他所言有假,穆诀真死于他手,本世子决不饶他!所以后来本世子去找了肖若素求证,肖若素说,以他当年的心性,被郁弘毅稍稍引导,写出那样的策论并不奇怪。至于将策论带回京畿,也是郁弘毅的意思,都怪到他身上,不合适吧?”
穆谦脸上只剩下震惊,所以当时那句“‘康成之盟’的始作俑者是我”竟然是这个意思?
“怎么?你不晓得?”穆谚有些诧异,“当时他说,想把话给你说清楚,他来北境以后,没与你深谈么?”
穆谦有些委屈,“没有!今日乃是本王与他第一次相见,还没说一句话,就上演了方才那一出!”
穆谚觉得太阳穴有点疼,他掐了掐穴位,又按了按眉心才道:
“还有一桩事,思前想后,本世子决定还是知会你一声,通敌之人不是一十七人,而是一十八人。”
穆谦冷哼一声,“本王就知道,第十八个人是黎徼对不对?这小祸秧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毁他那个亡故兄长的名声的。”
“不是黎徼,是穆诀。黎豫早就查到穆诀了,以他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把穆诀遮掩下来。”
穆谚说完,起身再次拍了拍穆谦的肩膀,“本世子知道,他为穆诀遮掩,虽是为着你,但这情分,本世子还是记下了。有些话,他不好说,本世子今日替他说了,穆谦,你好自为之。”
“若是你亲近之人通敌,你又当如何?”
“本王不会听风就是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给人判了死刑。”
“若是情况属实呢?”
“那本王会跟你一样的选择,亲手结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辈子。”
“本王虽跟你一样,恨不得将那些通敌之人千刀万剐,但你也别指望本王因此对你有半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欠本王的,家国大义遮掩不过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以后也别想着作践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边慢慢恕你的罪吧。”
那些恶毒的话,言犹在耳,像一记闪亮的耳光,将穆谦扇懵了!
原来黎豫那两问,并不是让自己共情他,而是在探查若是自己知道穆诀通敌后的心思。他定然知道自己会难过,会痛苦,这才将真相都藏在了肚子里!
为穆诀遮掩这份心意,穆谦实在太懂了!当初他在巡城司发现了那半个蝴蝶盘长结,乃是黎徼之物,他以为黎徼通敌,又不想一心为民的黎豫因着有这样一个通敌的兄长而汗颜,他便自作主张将事情压了下去,阻挠黎豫去查。谁曾想,这一份回护之心,落到黎豫眼中,却坐实了自己就是朝中那个通敌皇子!
穆谦暗恨自己蠢!他不仅大错特错,还错得特别离谱!他竟然一度将黎豫当成仇人,却不曾想,就算两人反目,黎豫还在默默护着自己!
第195章 当时错(2)
智慧道长的救治从下午持续至深夜还没结束,穆谦就一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着,任谁劝也劝不动。正初没办法,只能取了件披风给他披上,防止夜深露重穆谦着凉。
穆谦精神紧绷了一日,又连翻被打击,不知过了多久,已经累得有点睁不开眼了,恍恍惚惚之际,不远处传来正初一惊一乍的声音:
“殿下,快醒醒!先生要被带走了!”正初一手撕扯着抱着黎豫的郭晔,一边扯着嗓子朝院中的穆谦大喊。
穆谦猛地惊醒,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追去,终于在前院将人拦住,穆谦指着被打横抱着尚在昏迷中的黎豫道:
“郭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他还生死未卜!”
郭晔冷冷一笑,“晋王殿下就莫要惺惺作态了,这半日功夫,本帅已把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明知他命不久矣,还让他等了一百一十八日,你明知他爱清誉胜过性命,你还让他登台受你折辱,你明知他对你痴心一片,你还事事磋磨,你如今有什么脸面留人?”
郭晔说着,拿胳膊肘撞开穆谦,向着停在府门外的马车走去。
跟在后面的智慧道长看了一眼穆谦,神情惋惜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般摇了摇头。
有什么脸面留人?一句话把穆谦打懵了,是啊,他因着误会这样对待黎豫,他有什么脸面留人?可是,郭晔的话,他为何有些听不懂?
不过,眼下穆谦顾不上想这么多,他本能地朝着府内大喊一声,“银粟!喊上老赵带边防军过来,无论如何拦下大帅!”
喊完后片刻不停歇地冲出府去,拦在了郭晔的马车前,“郭大哥,把话说清楚再走,什么一百一十八日?什么折辱?”
郭晔冷哼一声,不愿再费口舌,“穆谦,本帅从前是瞎了眼,相信你会善待他,才纵着他胡闹,可是你竟把他逼到想不开,今日无论如何本帅也不会再把人留给你!”
郭晔话里话外都把黎豫划到自己人范畴,惹得穆谦有些不高兴,脾气登时上来了,“什么叫留给本王?你跟他才认识多久,本王跟他是上过战场过命的交情!郭晔,你要是跟本王耍浑的,本王也不惯着你,今日你要走,本王客客气气送你走,来日你再来北境,本王也当你是客,但是想带阿豫走,门都没有!”
穆谦说着,一挥手就让王府的亲卫等人将郭晔团团围住,从前他错得太过,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人离开了。
郭晔的亲兵登时也利刃出鞘,警惕地护在马车周围,做好随时短兵相接的准备。
郭晔绿林出身,又久经沙场,手下有三十万雄兵,从不将权贵放在眼里,从前高看穆谦一眼,也只是因他们曾经战场相逢,抛开战场的光环,穆谦在郭晔眼里就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郭晔直接将人安置在马车上,然后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将智慧道长请上了车,这才不屑地扫了一圈晋王府的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