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快起来,出事了!”赵卫人还未到,但那大嗓门已经快把营帐顶子给掀了。
穆谦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从榻上爬起来,压着脾气道:“又怎么了?”
“小苏子打上门了!”赵卫大大咧咧进了营帐,身后还跟着拦不迭又无可奈何的银粟。
“小苏子?”穆谦一脸懵,“哪个小苏子?”
“苏淮啊!”赵卫脸上倒是不显慌张,反倒还带了点兴奋劲儿,一边伸手比划着,一边道:
“带了乌压压一大片人呢!都是从前咱们一起打仗的禁军兄弟,说是不进城只找人呢。”
赵卫正说着,听到动静的容成业和谢淳已经相约进了营帐。
穆谦看了一眼两人,没想到还接了个烫手山芋,“人在哪儿呢?”
“在并州城外官道上扎营了,小苏子派人送了帖子来给殿下。”赵卫说着,把拜帖送到了穆谦手里。
穆谦接过了一瞅,然后朝着两个少年嘲笑道:“襄国公家容三公子和护国公家谢二公子果然身份贵重,乍一出京,新帝颇为挂念,遣了禁军来迎两位回京畿呢!”
容成业听了脸色一白,谢淳也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们紧赶慢赶,没想到后面竟是一路追兵。
穆谦走到容成业身边,认真问道:“成业,照实说,昨夜之事,新帝知道么?或者有可能知道么?”
容成业思索片刻,笃定道:“应当不知,先帝曾千叮万嘱,不可走路分毫风声。”
“两个小兔崽子回营帐补觉去。”穆谦心中有了底,随即朝着容谢二人吩咐一声,然后从衣架上取了外袍,往胳膊上一放,“老赵,点上你的人,咱们去会会子澈。”
“得令!”赵卫应了一声,出营帐去集合队伍了。
穆谦却被谢淳扯住了袖子,谢淳稚嫩的鼻尖有点泛红,“六哥——”
穆谦伸手在谢淳额前的呆毛上揉了一把,知道他惊魂未定,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小孩子得多睡觉才能长高,快回去。”
然后又给了惴惴不安的容成业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出了营帐。
苏淮跟边防军是老交情,又是从祯盈十七年就跟着穆谦的老部下,是以穆谦和赵卫两人心中有底,并不着急应对。两人骑在马上,缓缓前行,赵卫稍微落后穆谦半个身位,后面紧跟着仲城和银粟,与跟随的一众兄弟拉开一段距离。
“殿下,小苏子那边我瞧着是敬着殿下的。”赵卫见穆谦面色并不轻松,忍不住开口劝道:“若是换了旁人,早就仗着禁军身份在并州横冲直撞了,前些年咱们见得太多了,哪里像小苏子这样,老老实实候着。殿下若是还不放心,咱遣个人去平陵城把小戍子喊来,他俩从前打仗时就腻一起,小苏子最听小戍子的话了。”
“这倒不必,子澈这边是识大体的。”穆谦用腿轻轻夹着马腹,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本王是觉得,京畿这次让子澈来,这人挑的真是妙啊。”
赵卫挠了挠头,苦着脸,“殿下,你跟黎先生待久了,咋也学了他那套弯弯绕绕去了。”
穆谦知道这群打仗的糙汉子不习惯京畿那群弯弯绕,索性直言道:“方才你说来得都是从前一起打仗的禁军兄弟?”
赵卫虽不解其意,仍应道:“啊,没错啊。”
“有多少人马?”穆谦问。
赵卫眨了眨眼,捉摸了一会儿,“得千把号人。”
穆谦又问:“边防军有多少驻军。”
赵卫来了精神,“咱边防军上上下下加起来十万有余呢!”
穆谦朝着赵卫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又把手拖到下巴上,作牙疼状,“这就是让本王头疼的地方了。”
赵卫一听这话不干了,拿着马鞭指着远处,咧着大嗓门,“他们成不了气候,估计连着并州的山匪都不放在眼里,您头疼啥啊。”
“若真起了龃龉,让你跟他们打,你下得了手么?”
“真打啊?不能够吧,小苏子他好意思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赵卫瞬间被灭了气焰,面上尽是为难之色,“而且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不大好吧。”
穆谦耸了耸肩,“这就是京畿这群王八蛋的阴险之处,让子澈带人来,明显就是拿捏本王来了,知道本王得顾念着从前的情分,不会刀兵相向,更不会让子澈为难交不了差事。”
赵卫这才从方才老友到来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骂道:“当初胡旗南下的时候,不见这群人献计献策,怎么一到了坑自己人上,他们就那么多主意呢!殿下,那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谢淳那娃娃给他吧?”
穆谦听出来赵卫话语中对谢淳的回护之意,笑了起来,“怎么办?凉拌呗。”
“诶诶,殿下你什么意思啊?”赵卫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他发现,晋王殿下虽然还是从前那个谦和宽厚义薄云天的穆谦,但处事却跟黎先生越来越像了。
穆谦没理会这个问题,突然勒了勒缰绳,转头不经意问道:“赵大哥,若是祸起萧墙,若北境和京畿免不了一战,若天下再起了战火,那该如何?”
赵卫虽憨,但绝不傻,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明白了眼前这位主子存了登龙之意。赵卫没有丝毫迟疑,他们一众兄弟跟随穆谦出生入死,穆谦有德有才,更待他们亲如兄弟,跟着这样的主子,自然比京畿那些个玩弄人心的强多了。
赵卫面上皆是毫不迟疑的坚定,“那我等必将誓死追随殿下,绝无二心。”
北境边防军素来一条心,赵卫的意思,显然就是整个北境边防军的意思,得了这一句,穆谦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苏淮一行人在官道上驻扎,念着过去跟边防军一起并肩作战的情分,更念着曾是穆谦的手下,不等到城内的回应,不肯踏入并州一步。
穆谦倒不拿乔,直接带着人上了官道,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就地休整的禁军。穆谦搭眼一看,悉数是巡城司的兄弟,一个个都是熟面孔,难怪赵卫之前如此兴奋。
穆谦上次回京,没了禁军统领的军职,只是为着祝寿,苏淮与他相处机会不多,如今见了穆谦,当即喜形于色,全然忘了他是领了皇命来拿人的,直接扑上去就是一礼,“殿下!”
穆谦从风驰上优哉游哉地跳下来,把人搀起来,朝他努努嘴,玩笑道:
“子澈,这么大阵仗,你知道本王胆子小。”
苏淮一听变了脸色,惶恐跪下道:“殿下恕罪,属下跟这帮兄弟也是上命难违,迫不得已才来了并州。”
穆谦见状,心下稍定,知道苏淮未必倒戈,捧腹大笑,对着赵卫一指苏淮,“瞧瞧,本王开个玩笑,子澈当真了。”
苏淮的话间接证实了穆谦的猜测,赵卫知道穆谦虽然面上笑得爽朗,但心中并不轻松,他上前一步将苏淮从地上拽起来,往他肩膀上一揽,热络道:
“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这么多礼,给殿下都整得不自在了,走走,咱们先进城再议。”
穆谦亲自出城,完全没给苏淮宣读上意的机会,苏淮也非常默契地跟着两人进了并州。
一路下来,三人边走边聊,苏淮倒是一点也不遮掩,将京畿的情况尽数说与穆谦。如今政事堂主位空悬,新帝迎了前相郁弘毅回京主持大局,肖道远右迁至枢密院任枢密使,肖瑜继其父参知政事位,同时提了容含章入政事堂,由肖珏继任禁军统领一职。而谢峻则因贪污受贿一事被革职,不过其子谢湛仍在巡城司。
穆谦一边听着苏淮讲京畿之事,一边仔细观察,见苏淮并未倒戈,终于放下心来。
“新帝继位,肖若素未及而立之年拜相,这在大成史上算是头一遭了,肖沉戟手握禁军,这肖氏一门煊赫一时,了不得,了不得。”穆谦叹息一声,又问:“肖沉戟派你来的?”
苏淮叹息一声,“令自然是大统领下得,但听说人是其兄肖参知挑的。”
“这厮果然是个蔫坏的!”穆谦忍不住暗骂一句,想到也就黎豫这种同样蔫坏的,才能治得了肖瑜!
“子澈,咱自家兄弟,本王也不瞒你,这容成业对本王有恩,本王还欠了他姐姐的一份情,至于谢淳呢,你也知道,自小跟着本王一起浑大的,本王待跟他的情分不比跟康王少,这两个人本王都没法给你。”
苏淮拱手道:“殿下容禀,昔年在大败胡旗庆功宴上,属下曾言,愿禁军与边防军亲如一家,永不针锋相对,没想到今天形势所迫,竟然带着禁军兄弟来逼迫殿下,来为难边防军的兄弟,属下实在有愧。此行,就当属下能力不济,属下愿将两个人的事一肩扛下。”
穆谦没想到苏淮有这样的心胸,苏淮待他有义,他自然不能坑自家兄弟,“人本王不能给,但是本王也不能看着你回去交不了差事,再连累你苏家满门。”
这话不说还好,穆谦没想到苏淮立马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殿下,苏淮本就是家门庶出,不得家主之心,常年受嫡系打压,恨不得将苏淮除之后快,此事他们定然能将自己摘干净,殿下不必忧心。”
穆谦明白,苏淮这是彻底让苏家伤透了心,如此,他就更不忍心把人推出去平事了。
“子澈,你莫要早下定论,北境路途遥远,咱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
苏淮明白这是穆谦的一片爱重之心,当下也不再争辩,突然想到什么,想开口跟穆谦说,可犹豫半晌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副纠结模样尽数落入穆谦眼中。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方才那些交心的话都能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只是想起一桩事,殿下既然问了,属下便照实说,不过殿下只当做一乐就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淮也不好再瞒,只当做笑话一般说道:
“属下在北上时,曾与肖参知迎郁相回京的队伍相遇,肖参知曾告知属下,若请不回两位国公府的公子,那将黎先生请回去也是一样,新帝那边,由他去说项。”
苏淮将此事说出只图一乐,穆谦连容成业和谢淳都不会给,更别说黎豫了,苏淮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肖瑜在痴人说梦。
“这不胡闹么!”还没等穆谦发话,赵卫先不干了,听说这次殿下将黎先生带回来,赵卫跟一众团练使欢喜了许久,现下京畿竟然来要人,当即就要让穆谦表态,“殿下,你说是不是!”
穆谦听了这话,低着头犹豫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好,就依肖若素所言,子澈,本王将他给你,你带回去复命吧!”
第188章 诛心局(8)
“殿下?”赵卫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惊奇地瞧着穆谦。若是旁人,可能会觉得穆谦身为上位者,有自己的考量,可他是跟着穆谦和黎豫经历过胡旗南侵之战的人,知道二人之间是能为彼此牺牲的情分,说什么也不肯相信穆谦愿意把黎豫送出去,“怎么能拿黎先生去换那两个小兔崽子呢!”
苏淮也仿佛没听清穆谦的话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鲜有知道穆谦和黎豫起龃龉的人,但是那日在黎氏祠堂,眼见着穆谦对黎豫处处维护,又毫不犹豫带黎豫离开京畿,以为两人早已冰释前嫌,完全不明白穆谦现下在唱哪一出。
穆谦没有接话,更没敢看两人,他正被自己的心中的矛盾折磨着。他与黎豫隔了杀弟之仇,更有相负之恨,还有先皇遗诏横在中间,他自己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他给了黎豫药方,也写了断交之信,可他没有得到报复的快感,反而变得愈来愈烦躁。他想把黎豫抓回来禁锢在身边,好好折磨他,可每次见到那人惶恐又无助的眼神,他总是会心软,再加上那一夜肌肤之亲,穆谦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快要疯了。
穆谦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但凡事涉黎豫,他就会变得无所适从。聪慧如他,绝对不会对新帝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就是接下先帝遗诏,可他对黎豫下不了手!眼下既然肖瑜要人,索性就随他去了,是生是死,就看黎豫自己的造化!
苏淮见穆谦半晌不说话,只当他话出口就后悔了,忙打圆场道:“殿下这玩笑开得,属下都要当真了。”
穆谦回神,淡淡道:“没开玩笑,子澈远来并州辛苦,先带着兄弟们下去休息,回头本王把人给你。”
穆谦说完,不等两人反应,自顾出了营帐,似是怕被追问一般,走得极快,留下赵卫和苏淮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两日后,苏淮启程返京,这才知道为什么穆谦肯把黎豫交出来,原来黎豫早已病入膏肓,一日之中,除了服药的时候基本都在睡着,留在身边已然不能出谋划策了。
苏淮皱着眉头看着马车中昏睡的黎豫,想跟穆谦说什么,但到底守着对黎豫的承诺,没有开口,只是觉得黎豫额头上那个榆钱大小的伤疤越来越刺眼了。
苏淮不敢再看黎豫的惨状,当即下令启程。他顾念着从前战场上的情分和黎豫对他的照顾,不似来时那般策马狂奔,每日控制着马速往京畿走,尽量让人少受一些颠簸。
穆谦解决掉一个烫手山芋,本以为的如释重负没有到来,反而不自觉地日夜悬心胡思乱想。穆谦整个人莫名的暴躁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连一贯放肆的谢淳都躲得远远的。
谢淳和容成业跟穆谦进了平陵城,被安置在知州冯吉的宅邸。虽说那日穆谦同意让两人在北境领个差事,但一连几日过去,也没个动静。谢淳是个闲不住的,没事就拉着容成业在知州府闲逛。
“容三,你想去边防军大营不,那里比冯知州这宅邸大多了,有一群豪爽的士兵大哥一起玩,能跑马,还能吹塞北的风。”
容成业早就对战场心向往之,被谢淳一说就心动了,但他好歹早已入朝,知道分寸,按下心中悸动,拒绝道:
“虽然想去,不过咱们还是先耐着性子等等,晋王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好,咱们别撞枪口上。”
这话在理,谢淳知道穆谦宠他,可他现下当真不敢放肆,不为别的,他六哥这几天脸一直阴着,他可不敢去触霉头。
谢淳跟容成业在回廊中越走越无聊,随手掐了一朵花,一片一片扯花瓣玩。
“也是,放着谁,少了黎先生这么个助力,心里也痛快不了。”谢淳说完,突然贱兮兮凑到容成业跟前,玩笑道:“你发现没,晋王殿下那脸色难得看的,就跟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
其中内情,容成业知道的比谢淳多,但他明白其中利害,稍有不慎就会翻天覆地,是以对那晚之事守口如瓶,只就着谢淳的玩笑冷哼一声,还没开口,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哎呦,我的谢二爷,你怎么把下官的凤尾兰给掐了。”冯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打远处走来,“为着能在并州种活这几株凤尾兰,下官可是花了大功夫,可不兴你这么糟践的。”
谢淳这才发现,方才随手掐了的花乃是凤尾兰,再加上冯吉号丧似的抱怨,让他颇为尴尬。
随着冯寺一起前来的青年很是乖觉,温和一笑,劝道:
“知州莫慌,花落成泥更护花,更何况这枝凤尾兰生得有些密,也该修剪了,这位公子算是歪打正着。”
冯吉一听这话,再仔细瞧那植株,几根花枝紧紧挤在一处,相较于旁的花枝,这几枝明显发育欠佳,这才又露出笑脸,“雁之所言有理!”
青年闻言温润一笑,然后朝着谢淳和容成业颔首示意。
容成业不识其人,问道:“不知这位是?”
冯吉赶忙给双方引荐,“这是黎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由登州察举进京的太学生,因着北境三州重建,自请来了北境,现在在并州效力。”
说罢又给黎贝玉介绍两人,因着彼此互不熟悉,微微点头后各自离去。
待冯吉和黎贝玉走远,谢淳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意味深长的看向容成业,“这个黎雁之,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眼熟?”容成业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京畿他这一挂的不多。”
“笨啊!他登州来的,黎先生也是登州来的,同样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你就没在他身上发现点黎先生的影子?”
就着谢淳的话,容成业回头瞧了一眼,“诶,不说不觉得,这么一说,他举手投足之间,还真有点黎兄的意思。”
谢淳一脸得意,“而且,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容貌上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的特质。”
“不过,我总觉得黎兄的仪态是积年下来刻进骨子里的。”容成业皱着眉头,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这黎雁之嘛,给人感觉怪怪的,像是在端着。”
谢淳伸手在下巴上挠了两下,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把他送到殿下身边咋样?”
容成业被谢淳大胆的想法惊掉了下巴,嫌弃道:“谢二,你长没长脑子?晋王殿下是丢了谋士,不是美人,不是找个长得像的就能解决问题!”
容成业心中暗叹一句,纨绔就是纨绔,这谢二不愧是跟着康王和赵王世子一起浑大的,领了军职也改不了秉性!果然,不是随便一个纨绔都能跟晋王一般改邪归正的!
可让容成业没想到的是,没两天功夫,真在穆谦身边见到了黎雁之,而且能明显察觉到,穆谦心气比前两日顺多了。
另一边,苏淮回程的路走得极慢,无论是因着旧日的情分还是肖瑜的吩咐,苏淮对黎豫都不敢怠慢,三餐及汤药都亲自经手。而黎豫则时醒时睡,每日醒着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
进了雍州地界,黎豫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正当苏淮担忧黎豫可能一睡不醒时,黎豫却奇迹般地神色清明起来。
黎豫醒来,见到苏淮先是一愣,然后才苍白着脸色微微一笑,“子澈也来并州了?”
苏淮听了这话心中一痛,原来黎先生还以为自己身在并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先生睡了多日,终于清醒,想来这病要大好了。”
黎豫虽然在病中,可依旧敏锐,登时察觉了苏淮的异常,然后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之中,“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黎豫眼中皆是不容回绝的探寻,苏淮见瞒不住,只得将残酷的现实和盘托出,然后苦笑着劝道:
“先生,殿下许是想着京畿有名医,能治好您的病。”
黎豫以为他将情绪掩饰的极好,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衬在苍白的面容上,更显凄凉,“是啊,京畿都是好大夫。咱们现下走到哪里了?”
苏淮强忍住心下的悲痛,配合着黎豫笑道:“进了雍州地界三日了。”
“哦……”黎豫将眼神看向窗户,似乎想透过那紧闭的车窗眺望远处的景色,“子澈,我……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再歇一会儿。”
苏淮不忍再看黎豫的失落之情,逃跑似的下了马车。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配合的天衣无缝的两个人要分道扬镳,为什么黎先生为殿下掏心掏肺,却要被抛弃。
空旷的马车内只剩下黎豫一人。
那日在水牢中的寒冷刺骨很痛,从前被一封檄文毁了名声很痛,萍姐姐于眼前自刎而亡很痛,先生的决绝和癫狂让他信仰崩塌很痛,旧疾复发命不久矣很痛。
可这些痛加起来,都敌不过此刻的心痛,原来,穆谦真的不要他了,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了。原来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以后,也被穆谦抛弃了。
霎时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溢出。
第189章 诛心局(9)
后来的日子,除了汤药,黎豫每顿也就勉强吃些米汤,再多了就开始止不住的干咳犯呕,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苏淮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只想着等进了冀州,再寻名医为黎豫瞧瞧。
进了冀州地界,还未进城,就被横在路上的一辆马车拦住去路,马车周围站了两排持刀侍卫,而马车的主人架子极大,禁军当前也不下车相见。
苏淮在京畿日久,见惯了讲排场的亲贵,估摸着眼下这情景不好惹,勒住马缰绳,抬手止住队伍,率先扬声道:
“尊驾何人,为何拦住禁军去路?”
一名持刀侍卫首领回道:“我家主人有请谢二公子入府一叙。”
“这……”苏淮面上为难,这谢二公子已经被留在北境了,他又不好直言。
正在苏淮踌躇之际,那马车上的人坐不住了,直接掀帘跳了下来,向前走了几步,扬声道:“谢二,从冀州走也不说来瞧瞧本世子,难为本世子每次进京都给你带好玩意。”
苏淮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赵王世子穆谚!两人虽然曾在北境战场上见过,却无甚交情。
穆谚在京时,因着不入朝,闲散自在,连秦王和晋王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苏淮区区一个指挥使。他直接无视苏淮,冲着马车走去,边走边嚷:“谢二,快滚下来!装什么相!”
苏淮见状,赶忙下马,紧走两步拦在了马车跟前。
“世子殿下!”
穆谚到了冀州就是土皇帝,日子比在京畿还舒服,好久没人敢逆他意思,当即不悦道:“苏指挥使,本世子就请谢二公子去府上住一日,不会耽误你入京交差的。”
苏淮想了想,走上前去,压低声音,简单两句说明车上的人不是谢淳。
本以为穆谚能就此作罢,没想到穆谚一听来人是黎豫,更要一见。穆谚不顾苏淮的阻拦,纵身一跃跳上马车,等掀开帘子看到重病不起的黎豫,颇为尴尬地站在马车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考虑到黎豫身份特殊,穆谚最终把人请到了他在郊外的别苑,并且延请名医医治,奈何一众名医皆兴冲冲来又垂头丧气的走了。
穆谚不死心,追出去抓住一个问道:“怎么就药石无医了?他可不能死,还得给我家儿女启蒙当先生呢!”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长须,为难道:“本来他年轻,就算伤了底子,慢慢将养也还有几年好活,遇上圣手说不定能保他一二十年。”
穆谚一头雾水,“那就治啊,要什么名贵药材,赵王府又不是拿不出来。”
“关键是他现在是血瘀气滞,根本就无法进补。”老大夫说完,见穆谚还是一脸懵懂,又耐着性子道:“老朽打个比方说,公子的身子就跟个筛子一样,水浇上去立马漏个干净,再多的名贵药材也补不进去。再加上他现在忧思郁结,根本没有求生意志,殿下就别再为难老朽了!”
穆谚自幼身体康健,极少与医者打交道,对医学从不上心,老大夫一番话,他只听懂了个“没有求生意志”,不免心下狐疑,这黎豫到底怎么了,从前被檄文诋毁到声名尽毁也没见他要死要活的。
穆谚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黎豫卧房外,苏淮正端着空药碗出门,穆谚朝着门内指了指,苏淮朝内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穆谚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黎豫人已经醒了,正依靠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一轮圆月,见到穆谚进门,这才缓缓回神,朝着他颔首致意,礼貌一笑。
“叨扰殿下了。”
明明是自己把人请上门的,这人还真是有意思。穆谚心中嘀咕一句,拖了一个圆凳,往榻边一放,自顾坐下来。
“先生客气,本想着把谢二邀来玩两日,没成想却惊着了先生,是本世子的不是。不过,苏子澈那边本世子已经打好招呼了,他愿意在冀州休整一两日,这别苑清净,先生大可放心在此休息。”
黎豫闻言,这才有心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穆谚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莫怪,这别苑条件虽比不得赵王府,但比起那乌烟瘴气的地方适合将养。”
“乌烟瘴气?”黎豫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谚也不藏着掖着,略显无奈道:“新帝继位,先皇那些留京的兄弟都出京就藩了,父王就带着京畿那一大家子来了。我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黎豫闻言明白了大概,自打穆谚出京,他那个庶出大哥在京畿出尽风头,这会子跟着赵王来封地,少不得要在新府邸作妖,穆谚被挤兑想从前的兄弟谢淳、不愿意在王府居住,也能理解了。
黎豫在穆谚那个庶出大哥身上,多少能见到点黎晗的影子,有点小才,却刚愎自用,不能容人,而且为人虚伪,故作谦逊,实则丝毫听不得谏言,穆谚这种直肠子,与这样的人斗,是注定要吃亏的,现下穆谚跑出来也算聪明。
“殿下稍安勿躁,莫要争一时长短,当忍则忍。”
穆谚一听要忍,当即就是一个白眼,“本世子是懒得搭理他们,要不是为着延儿和红伊,本世子玩死他们。”
黎豫忍俊不禁,穆谚纨绔出身,的确是有些折腾人的小手段,现下能为着两个孩子按下脾气,着实难得。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一个奶娃娃的声音,“爹爹——爹爹呢?”
“爹爹见客呢,延哥儿先自己睡好不好?”
“不要,要爹爹。”
听着屋外的动静,穆谚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扬声道:“把延哥儿抱进来吧。”
乳母听到动静,抱着孩子进了屋。穆延一见穆谚,立马朝穆谚张开了小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抱抱——”
“好,好,爹爹抱抱。”穆谚说着把穆延接到了怀里,然后给了乳母一个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对着穆延道:“延儿,叫先生。”
穆延赖在穆谚怀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眼神里有些迷惑,瞅了瞅黎豫,又看了看穆谚,然后把手指含在了嘴里,不想开口叫人。
穆谚是真宠孩子,把穆延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掏出帕子擦去口水,才柔声哄道:“你瞧瞧他,从前你还腻在人家怀里不肯出来,现在就认不出来啦?”
穆延又似懂非懂地瞅了黎豫一眼,然后把小脑袋转向穆谚,小手抓着他前襟,这会子的小孩子开始认生了,撅起了小嘴表示不满,“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