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穆延机灵又可爱的模样,黎豫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心酸,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若是穆诀还在,他也不必寄人篱下。
穆谚不知道黎豫心思转了几转,只是把孩子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逗着,“爹爹好不容易给你骗了个先生来,你若再不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唔——”穆延不过一岁多,还听不太明白爹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顺从用小奶音唤了一声,“先生——”
这不带任何杂质的童音听得黎豫心中更为愧疚,忍不住低下头来,“不,不,黎某区区残躯,教不了小殿下什么了,实在受之有愧。”
这话勾起了穆谚的好奇,更让他想到方才那老大夫的话,不禁问道:“方才大夫说,先生存了死志,这是为何?可是穆谦那厮薄待了先生?”
“不是,是黎某有负于晋王殿下。”黎豫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觉得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索性直言,“更有负于世子殿下和小殿下。”
“这是何意?”穆谚把奶娃娃往怀里抱了抱,直觉告诉他黎豫有事相瞒。
黎豫索性和盘托出,将年少时欲以无用亲贵换江山社稷的策论被肖瑜拿去政事堂,继而间接导致穆诀之死的事和盘托出。他没有提那篇策略是由郁弘毅引导所写,更没提郁弘毅在促成此事中发挥的所用,此刻他只想一个人把事情背下来,然后自虐般怀着众人的恨意离去。
“黎某如今残命一条,若是殿下想取,黎某也绝无二话,到底是黎某年少妄言,才致使殿下痛失所爱。”
穆谚沉默良久,又问:“你与穆谦反目,仅为此事么?”
“说到底,是黎某对殿下不够信任,还误会了他通敌。”黎豫每每想起与穆谦的龃龉都心如刀绞,如今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将旧事提起,“是黎某对不起你和晋王殿下。”
“始作俑者是你,这事你脱不了干系!”穆谚狠狠地瞪了黎豫一眼,而后才道:“可是若你想将此事全背下来,也未免太过看重自己,本世子虽不入朝,也知道东西两府关系错综复杂,且相互掣肘。穆谦就由着你把锅全背了?他脑子是被驴踢了么?”
穆谚能想到的,黎豫知道穆谦也能想到,可穆谦不愿意原谅他,一桩事算在他身上和几桩事都算在他身上有什么差别呢?
黎豫苦笑道:“发生的事情太多,误会太多,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小小的穆延意识到自己爹爹不似先时温和,拿着胖乎乎的小手拽了拽穆谚的衣襟,穆谚怕吓着孩子,纵然觉得生气,也不好再发作,只耐着性子回道:
“一两句说不清,那就一二十句,再说不清那就一两百句,话总能说清楚的,就看你想不想说了。”
黎豫有些沮丧地垂下眸子,“他现在哪里肯听我说这么多?”
“平心而论,穆谦真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一时心里不痛快乱发脾气,过一阵子气消了,就没大事了。你要不再试着跟他沟通一下?”穆谚给怀里的娃娃顺了顺毛,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出神半晌,这才又斟酌着辞句劝道:“大夫说你的身体状况,呃——不太好,先生也不想留下遗憾吧?”
黎豫捕捉到了穆谚眼中稍纵即逝的怅惘,明白他是怀念故人了,“殿下可是遗憾未向康王殿下明言?”
“也说不上遗憾,有时候在想,可能跟他坦白后连冤家都做不成,倒不如现在这样,日子也还过得去。”穆谚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捏了捏怀里穆延软软的脸颊,用逗儿子的方式缓解着心中的酸涩,“只是后悔,从前总想着用欺负他、跟他对着干的方式来闯进他的生活,却没抓紧时间对他好。”
黎豫迟疑半晌,似是下定决定一般,终于吐出一句:“黎某——我,我会找机会同他说清楚。”
穆谚担忧地打量了黎豫一眼,眼见着他命不久矣,真不知他还能否活到再见穆谦,迟疑道:
“要不然,明日就启程回去吧,苏子澈那边,本世子去说。”
黎豫轻轻咬了咬下唇,想着现下自己的身份乃是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一路上已经得了苏淮不少优待,断不能再因着自己让他难做,拒绝道:
“不必如此,殿下放心,黎某与肖若素有些渊源,此次入京,肖若素不会难为黎某的。”
“可是,听说安国侯还在京畿,他并不是个好相与的。”登州黎氏的恩怨,前些日子在京畿闹得沸沸扬扬,穆谚也有所耳闻,不免有些担心。
黎豫素来端方雅正,虽然跟郁弘毅学得有几分清高孤傲,但极少目无下尘,此刻却罕见地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不过宵小之辈,黎某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穆谚见劝不住,第二日只得放了黎豫上路。
打定主意要当面跟穆谦将话说清楚,黎豫心中有了念想,强撑着打起精神,一路颠簸到了京畿。
黎豫本想着,无论这次肖瑜为着什么将他接入京畿,他都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他放自己去见穆谦一面,哪怕将从前被算计的旧事拿出来刺激他、拿着命不久矣装可怜来触动他、拿着师兄弟情分来威胁他,他都要在死前见穆谦一面。
等他真正住进肖瑜的私人宅邸,还没见到肖瑜,却是最讨人嫌的黎晗前来见他了。
黎豫和黎晗两个人在登州时就两看两相厌,又经历了登州水牢、檄文毁名声、祠堂逼死钟曦萍这些事,黎豫更是不会给黎晗任何好脸色。黎晗来时,黎豫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他,他也的确是见着黎晗就忍不住恶心难受。
“黎豫,本侯也懒得搭理你。”黎晗推门而入,丝毫没有同为客人的自觉,俨然将肖瑜的宅邸当成了自己家,“但本侯有件事,在若素见你之前必须跟你说清楚。”
黎豫有些不耐,他不是神,他也有喜怒哀乐,若非现下命不久矣、若非最重要的事是与穆谦解开误会,他定要将旧账翻出来,拉开阵势,布下棋子,夺了黎氏家主之位,将黎晗从云端打入泥淖,可现下他没有时间了,冷冷道:
“有话直说,黎某身体有恙,听不得七歪八拐的长篇大论。”
这样的态度让黎晗恼怒不已,可他到底带着目的而来,只得按下不忿,“之前若素在红叶寺跟你说的那些话,是有意让你和晋王离心不假,但并非他本意,你莫要迁怒于他。”
“黎某和师兄的恩怨,就不劳黎侯费心了。”黎豫并不领情,冷嘲热讽道:“黎某和师兄各为其主,被师兄算计了,只怪黎某学艺不精,与人无尤。”
这话刺得黎晗耳朵疼,怒道:“若素这么做,还不是为着你,你当他心里好受么?”
黎豫听出黎晗话中有话,眉头皱了皱道:“黎侯既然来了,就别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当日安武堂,晋王不惜违逆先帝的意思,也要杀马救你,先帝对你早起了杀心,回宫就宣了若素去暖阁,让他想办法把你从晋王身边弄走。”
黎豫脸色一白,想到肖瑜从暖阁出来后,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原来竟是受了成祯帝的高压。
“以黎某对师兄品性的了解,这种事情,若非没有必做不可的理由,他不会做的,那先帝给师兄的压力到底是什么?”
黎晗嗤笑一声,“先帝给了若素两条路,要么让你乖乖离开晋王,要么就要你的命,你说若素能怎么选?若非为着保你的命,他何至于承受着你的怨恨来算计你!”
“成瑾!够了!”屋外传来一声轻喝,伴着这声轻喝,肖瑜款步进了屋,看到咄咄逼人的黎晗和面色惨白的黎豫,不禁将剑眉拧成了疙瘩。
黎晗闻声转头,看到了肖瑜面上的愠色,他罕见地没搭理肖瑜,只瞪了黎豫一眼,冷道:“欠了你的人很多,但若素没有,你好自为之。”
黎晗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依旧没搭理肖瑜。
肖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他顾不上黎晗,只能先走到黎豫的榻前,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黎豫的额头,见温度正常,这才温声道:
“前些日子,是我不好,一直躲在红叶寺避世,成瑾又小心眼些,才让你受了不少委屈,现下既然晋王放你回京畿了,就好好养着吧。”
自打上次将黎豫和穆谦算计得离心离德,肖瑜因着心中愧疚,将自己一直封在红叶寺内自省,直到新帝继位,身边实在需要用人,再加上郁弘毅对他多番开导,他才能压下心中的负罪感,重新入仕。红叶寺一别,他就再未见过黎豫,这次让人把黎豫接回来,是存了补偿之心。
黎豫在查明真相后,是有些怨肖瑜的,他一直觉得,肖瑜谦谦君子,就算为了太子,也断不该用这些龌龊手段。方才听了黎晗那一番话,他这才明白,肖瑜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自己。
“师兄——”黎豫自知错怪肖瑜,心中有些羞愧,“师兄上次从暖阁上摔下来,身子可大安了?”
肖瑜莞尔,“上次才说了你们厚道,怎么又揪着这点糗事问个没玩了。”
肖瑜表现得越轻松,黎豫心中越是难过,又道:“上次只以为师兄受了今上责难,没想到却是因着我,是我对不住师兄。”
肖瑜不想让黎豫难受,故意逗他,“那上次拿康王之死误导你,让你和晋王生了嫌隙,此事不怪我了?”
黎豫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赌气道:“还是怪的!”
这是回京后黎豫第一次见肖瑜,但不是肖瑜第一次见黎豫。刚到京畿时,肖瑜忙里偷闲去见了黎豫一面,只不过那会儿他在马车上睡着,肖瑜不忍打扰,便先去忙了。
如今见黎豫脸上比先前有了几分血色,又见他难得赌气,立马被逗得脸上乐开了花。
“好好,是师兄不对,给你赔个不是。”肖瑜说着,装模作样地对着黎豫作了一揖。
纵使玩笑,黎豫哪能真受肖瑜这一礼,立马把肖瑜的手拖住,两人一笑,恩仇尽泯。
“师兄这次为何大费周折让我入京?”
肖瑜道出原委,“这次回朝,听说你身体情况恶化,晋王又将你带去了北境那种苦寒之地,我便一直悬着心。后来从清虚观迎回先生,先生说两个国公府公子不足虑,我便违了新帝旨意,嘱咐子澈将你接回来了。”
黎豫沉默半晌,又问:“那师兄希望我为新帝做些什么?”
肖瑜伸手揉了揉黎豫额前的碎发,轻声道:“你莫要想太多,只是将你接回来养病的。如今新帝登基,先生回朝,无需你劳心了,你只管安心在此养着,等身子好些,若有心入仕,便寻个你想去的衙门,若无心,也都依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才明白,肖瑜的确是一门心思为着他身体着想,并无他念。现下面对肖瑜,他心中只剩下一桩事,郁弘毅花了十多年布的这个局,肖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依着黎豫对郁弘毅和肖瑜的了解,肖瑜才是真正的无双国士,时刻以黎民苍生为己任,而郁弘毅素来觉得肖瑜纯直,有些不光彩的事,定会瞒着肖瑜。
照理来说,肖瑜对郁弘毅的计划是不知情的,但他又怕肖瑜真的身涉其中,那他的信念将会坍塌殆尽,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结果。犹豫半晌,黎豫还是开口试探道:
“躲在这里当一个富贵闲人,我怕先生骂我。”
第191章 诛心局(11)
“不碍事,先生说了,此次回京不必拘着你。”肖瑜面上原本带着笑意,说到此处,笑容掺杂了些苦涩,心道先生定然也知道他这个关门弟子命不久矣,才肯在最后的日子由着人放纵。肖瑜作为师兄,自然也希望师弟能过两天舒坦日子,又怕他一时忘形没了分寸,忍不住念叨起来:
“不过,你也不能过分胡闹,先时登州闹出这么大动静,丢不丢人!听先生说,你还跑到清虚观跟他耍脾气去了,还有没有点礼数!”
听着肖瑜的嗔怪,黎豫心中定了几分,又试探性问道:“耍脾气那事,先生可有跟师兄道明原委?”
这一句又给肖瑜逗乐了,“我倒是幸灾乐祸地问来着,可先生偏心,张口闭口护着你,两三句话就把我打发了,要不然,我定然也得揪着你的糗事问个不听,然后再拿出来奚落你。”
黎豫这才能肯定,郁弘毅没有将肖瑜纳入棋盘,更未将积年作为向他透露分毫,肖瑜还是那个赤子之心的白衣卿相!
黎豫怔怔地望着肖瑜,师兄与他一样,将先生奉若神明,可师兄的心思却比他纯澈,性格也更加刚烈,若是让师兄得知了真相,那又一个人的信仰将会崩塌,人生将会变得无所适从,而大成将少一位真正为国为民的良相!
黎豫此次入京,本想将先生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与肖瑜和盘托出,可就在这一刹,他将这个念头打消了。既然郁弘毅已经回朝,且胡旗早无南侵之力,断然再做不出此等疯狂行径,他决定索性将此事瞒着肖瑜,也为大成的将来保下最后一位纯臣!
“先生素来偏疼师兄,难得向着我一次,师兄还要吃醋么?”黎豫开着玩笑,然后一个人将那个骇人听闻的阴谋深埋心底,最后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不过,我是不吃师兄的醋的,大成的社稷,以后都要压在师兄的肩膀上了。”
肖瑜不知这一句里包含了多少情绪,又掩埋了多少真相,只当是师兄弟之间的玩笑话,就着此事笑闹几句,也彻底解开了从前的结,关系比从前亲近不少。
肖瑜人品出众,对待陌生人都心存善意,更别说是得他青眼的同门小师弟,是以遍寻各地名医为黎豫医治,还将前些日子黎晗从登州寻来替他自己将养的珍稀药材全都拿出来,只为给黎豫延寿。
没有了穆谦的磋磨,又有肖瑜无微不至的照顾,黎豫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些,竟然硬生生挺过了深秋。等到入冬,去年的咳血之症如期而至。黎豫看着帕子上的殷红,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他真的要抱憾终身了。
与肖瑜诀别后,黎豫踏上了赶往北境的旅途,虽然他这一世过得潦草,可他却一点也不失望,因为在生命最后之际,他还心中有光——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将他从阴翳中照亮的光。
等黎豫到达平陵城,已近年节。因着北境守军大败胡旗铁骑,胡旗人退避三舍,北境有了休养生息之机,再加上穆谦的到来给了北境三州一系列好政策,在平陵城定居的百姓逐渐多了起来。
年节将至,街道上家家户户已经挂上了红灯笼,处处都是祥和的气息。许是这样的氛围太过温馨,以至于当他的名帖被晋王府侍卫丢出来的那一刻,他竟然能坦然地面对这一份拒绝。
黎豫从容地从地上捡起名帖,自嘲地笑笑,他本以为这次穆谦会继续选择对他恶语相向,或者像之前那样将他留在身边当个下人来折腾,但没想到竟然连门都进不去。
黎豫不想以恩义相胁,他没有去北境边防军大营,就自顾在城内找了个客栈落脚,想着每日都去投一次名帖,终有一日能见到的。
谁曾想,这名帖一投便投了近百日!
转眼已到祯盈二十年三月末,平陵城愈发热闹起来,不为别的,四月晋王殿下寿辰,前来拜寿者已经陆续进了城。
书房内看着整理成册的名帖,穆谦有些头疼,忍不住掐了掐眉心,“雁之,这次怎么来这么多人?本王可不想府邸里乱糟糟的。”
黎贝玉躬身侧立,面上带着几分温顺谦恭的笑意道:
“殿下二十整寿,又蒙新帝看重,专门赐下寿礼,您这颗大树,自然有人要攀的。不过,就算北境外这些世家不来人,光边防军的兄弟们人也不少,殿下若不想再府内办,那要不去边防军大营?”
穆谦想了想,“算了,还是府里吧,到了营里还得折腾兄弟们,没必要。”
“那宾客这块,殿下看看有无特别需要安置的?”黎贝玉眉眼含笑。
穆谦看着黎贝玉谦和温顺的模样不禁失神,真不能怪谢淳整日里嚷嚷,的确能在黎贝玉身上看见几分黎豫的影子。
“殿下?”
“啊?”穆谦意识到自己失神,赶忙拉回思绪,又把目光和心思锁定在名册上,目光一边扫着名册,一边碎碎念道:
“穆谚,就该让丫睡大街,不过看在延儿和红伊的份上,把人迎到晋王府吧。郭大帅和子澈必然是要好好安置的,还有肖三,让他一起来府里,把容三和谢二一起接到府上去陪着穆谚浑。至于肖二和容二,也不能怠慢,但是接到晋王府就大可不必了。”
黎贝玉记忆力了得,将穆谦的吩咐熟记在心,而后一脸微笑地瞧着穆谦。
穆谦就喜欢看黎贝玉笑,还曾多次公开场合大赞黎贝玉的笑容有魅力,见黎贝玉又笑起来,穆谦心情大好。
黎贝玉见穆谦脸上也有了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帖,并不着急往穆谦面前递,只道:
“还有一桩事,怕是提起来会惹殿下不痛快。”
“本王有什么可不痛快的,有话直说。”穆谦把名册往案上一丢,不以为意。
黎贝玉一愣,本以为照着穆谦的性子,会直接让他退下以免扫兴,没想到他竟接上了话,黎贝玉不得已暖了脸色,低眉顺眼道:
“近日收了张名帖,想着殿下事繁,就一直没递上来,如今殿下寿辰将至,本不该为着小事叨扰殿下,又怕殿下失礼于故人,这才斗胆一问。”
黎豫走后,穆谦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北境三州重建事宜上,片刻不得闲,偏偏有些想套近乎的世家及官员没眼力见,变着法子想见穆谦,穆谦不胜其扰,又见黎贝玉机敏,索性让他当了个“门神”,有投刺者,名帖先到黎贝玉处筛一道,再递到穆谦面前,如今黎贝玉所言,想来就是为着此事,穆谦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人啊?”
黎贝玉骑虎难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穆谦的神色,并没有把名帖递上去的意思,只道:“登州黎豫。”
穆谦脸色登时一变,“把名帖拿来。”
穆谦素来御下宽和,鲜少疾言厉色,黎贝玉见他变了脸色,摸不透他的脾气,只得乖乖将名帖奉上。
穆谦打开名帖,看着那熟悉的簪花小楷,一时心绪万千。
他竟然又回来了!
穆谦心中不知名的某处酥酥痒痒,一丝暗喜悄无声息地滋生了,但他的理智却仍旧告诉他,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没法在一起了。
穆谦将名帖往桌上一丢,未置可否。
“殿下,您看属下是以殿下无暇为由辞了他,还是让他再候些时日?”黎贝玉试探着问。
穆谦眼神一凛,冷冷地扫了一眼黎贝玉,“放肆!他的事,哪有你做主的份儿!”
被穆谦呵斥一句,黎贝玉丝毫不见窘态,不卑不亢道:“属下不敢擅专,全凭殿下做主。”
只这一句,让穆谦火气全消。这副从容淡定、临危不惧的神态,与穆谦脑海中的人重合了,面对着这样一个人,穆谦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意识到方才有些语气有些生硬,穆谦拿出了平日里礼贤下士的做派:
“雁之,这张名帖就先放在本王这里。这几个月劳你做了晋王府和边防营的文书,辛苦了,本王定要好好赏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言,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赏给你。”
穆谦说完,打量着黎贝玉的神色,果如他所料,黎贝玉面色如常,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因恩典的到来增加半分欣喜,方才被斥责了,也无半分怒意。穆谦不禁心中慨叹,其人心性坚韧,喜怒不形于色,给人的感觉太像初时的黎豫了。
黎贝玉稍作思量,“听闻平陵城的夜市不错,贝玉初到并州,一直未得闲,也无甚朋友,贝玉斗胆,若殿下得闲,可否引贝玉同游?”
“这不过举手之劳!”穆谦不以为意,这平陵城他陪黎豫玩过、陪谢淳玩过、陪郭晔也玩过,现下难得又有个投契的人,人家又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穆谦作为主人,自然该多加照拂,“雁之来了许久,还没逛过平陵城夜市,乃本王招待不周,你何时想去尽管挑日子。此事不算,你可以再提其他要求。”
黎贝玉笑容拂面,“不必,只这一条就够了。”
第192章 诛心局(12)
四月十七日清晨,黎豫自客栈中醒来,突然喉头腥甜,一口血涌了上来,黎豫心登时沉到了谷底,这两年都是入冬才会咳血,今年竟然还没入夏就开始了。
黎豫知道,能将性命延长至祯盈二十年多亏了肖瑜府上那些珍稀药材,否则他在去年早已殒命,他应该就知足了,可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他不想留下遗憾,他想把话跟穆谦说明白,祈求穆谦的原谅。
黎豫怀着期盼,再次来到了晋王府投递名帖,他已经拿定主意,若今日名帖再被退出,他就只能厚着脸皮去边防军大营找那群旧相识求助了。
好在黎豫也不是一直倒霉,在他向晋王府递了第一百一十八次名帖后,名帖终于被留下了,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来与他搭话。
黎贝玉情绪鲜少波动,自始至终将温和的笑意挂在脸上,“咱们殿下接了尊驾的名帖,奈何实在事繁,恰逢明日府中有宴会,便邀请尊驾一同入府赴宴。”
宴会?黎豫心下有些不悦,那岂不是没什么时间与穆谦独处,“可否劳烦尊驾再次通传,若明日殿下有宴会,在下不好叨扰,能否今日赐见,在下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黎贝玉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巧,殿下今日公务在身,一早赴州府议事去了。尊驾不必多虑,明日恰逢殿下生辰,若尊驾乃是殿下旧友,尊驾能来,想来殿下会开心的。”
竟然是穆谦的生辰?从前他与穆谦日日待在一处,他竟然不晓得穆谦生辰!黎豫有些懊恼,穆谦说的不错,自己果然是冷心冷意,从祯盈十七年相识,到祯盈十八年相知,他对穆谦生辰一无所知。
可是黎豫只顾着内疚,却忘了他与穆谦相识于祯盈十七年冬日,等到了祯盈十八年,两人已经上了战场,连穆谦自己都无心做寿,再到祯盈十九年,穆谦狼狈逃往北境,他则被强留京畿,期间根本没有恭贺生辰的机会,否则依着穆谦那个没脸没皮的性子,定然是要缠着黎豫给他一起庆贺的。
“好,那便明日吧。”黎豫因着心怀愧疚,连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
“那感情好!”黎贝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真怕尊驾明日不得空,就不知道何时才能为殿下寻个空见您了。”
黎豫一愣,“现下他见什么人,都由尊驾做主么?”
“您可别抬举我,都是听吩咐办事。在下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蒙殿下不弃,留在身边使唤,殿下要见什么人吩咐一声,在下便替他安排。”
哦……那看来这些日子不肯相见还是穆谦的意思……
黎豫虽然有几分不悦,但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穆谦,还是欢喜的,道了声谢,心满意足地转身要走,却被黎贝玉唤住。
“尊驾留步!”
“尊驾还有事要吩咐?”
黎贝玉面上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来向尊驾开口,实在唐突 ,奈何在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逮住人便问一句,碰碰运气,就指望着看是否能遇到位贵人,以解燃眉之急。”
黎豫见他仿佛真遇到了难事,他虽性格性冷不爱理人,但绝非冷血之人,但他从不把话说满,只淡淡道:“尊驾有话不妨直言。”
黎贝玉眼睛一亮,“明日本来从临州安排了戏班为殿下唱戏,奈何能唱《麻姑拜寿》的旦角却临时害了病,这并州早已荒废多日,临时实在找不到人来替,不知尊驾在这并州可有相识之人,能顶上这一位置。”
黎豫脸色一白,他从前学过唱戏,旦角他能唱,他从前也曾答应过穆谦,要给他唱一出,但绝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虽视规矩世俗于无物,但到底是个进退有度行止端方的世家公子。
“对不住,在下也是初来乍到,对并州城并不熟悉,恐怕帮不上忙。”
“无碍,本就是碰碰运气才问一句。”黎贝玉虽然有些遗憾,但面上并见颓丧,仿佛对这样的回答早已见怪不怪,然后友善地笑道:
“对了,尊驾若是初到并州,得空可以去并州夜市逛逛,今夜在泺河边,有百姓自发组织的放灯活动,为明日殿下生辰祈福。”
黎豫微微颔首,“多谢。”
黎贝玉大方一笑,转身离去,黎豫抬头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黎豫徒步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心情有些说不出的低落,明明第二日就能见到穆谦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
自己在穆谦心中到底算什么?难道就是个任他取笑玩闹的戏子么?不,这肯定不是穆谦的意思,说不定就是方才那人即兴问得,说不定那人当真遇到了难出!
可那人方才也说了,他就是个听吩咐办事的,看他待人接物进退有度,不像是能对王府宾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人!那今日这一出到底是谁授意?
穆谦,黎某在你心中就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么?都不能得一分尊重了么?
黎豫心中有些憋闷,走到客栈也不愿进去,突然想起来今晚有河灯瞧,索性向着泺河方向走去。
到了泺河边,夜幕已经降临,河边围了不少百姓,有几盏点燃的河灯下了水,在涟漪点点的河面上泛着温暖的黄光。
黎豫驻足,负手静立在河边,不一会儿河上就浮起了一盏盏朴素的河灯,有婀娜娉婷的荷花,有白里透红的寿桃,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熊,清风拂过,烛光闪烁,沿着河流,带着这一城百姓淳朴的心愿,蜿蜿蜒蜒向城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际与天河相接,仿佛那河灯最终凌空而去,化作银河中的满天星辰,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灯火摇曳,映照着河边一个个朴素却有喜悦的面容,他们有在小心翼翼地放河灯,既谨慎又认真,有的双手合十对着灯火许愿,既庄严又虔诚,这些最淳朴的百姓,用这样一种传统却用心的方式,表达对守护着这个城池英雄的感恩,并对他即将迎来的弱冠寿诞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