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豫知道郭晔忠肝义胆,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将西境拱手相送,再争执下去也无济于事,想着阿衍也有自己的福气命数,索性不再争执,淡淡道:
“我这一生,欠下了许多情分,区区残命,能还多少算多少,但是欠阿衍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就全仰仗大哥了。”
黎豫说动了郭晔,不再干涉他去北境,而他则是以命不久矣,欲将亲子托付于寒英黎梨夫妇为由,同意郭晔将黎衍带去西境。穆谦虽然心中不悦,但到底没有什么,放手让黎衍跟郭晔去了。
玉絮一直对钟曦萍的死耿耿于怀,他觉得若不是自己不小心泄露行踪,也不会让黎晗有机可乘软禁钟曦萍母子,若非自己犹豫不决,不肯拿定主意与郭晔派去的人联手,那救出黎衍的同时,肯定能把钟曦萍一起救出,不至于让年幼的黎衍落得母子分离的下场。
如今,黎衍刚刚丧母,又与父亲分离,玉絮一听到黎衍用清脆的童声喊“玉絮叔叔”就觉得心头愧疚难当,再加上他感念黎豫从前传道受业的恩义,最后与穆谦请辞,辞去禁军巡城司的公职和晋王贴身护卫这些前途无限的职位,自愿去黎衍身边一辈子当一个隐姓埋名的侍卫。
黎豫虽然气恼因着玉絮之故暴露了母子二人的行踪,但从未将钟曦萍之死归咎于他,反而十分感激他将黎衍救出,如今玉絮去陪伴黎衍,黎豫更是感怀于心。而穆谦虽然舍不得玉絮,但还是遂了他的想法,放他去了。
万寿节第二日,西境郭大帅和北境晋王同时踏上回程之路,两队人马一路向西,一路向北,他们各怀心思,分别时潇洒淡定。唯有一人,忍着心痛,压着热泪,强撑着对另一队伍中孩提哭闹之声充耳不闻,面色冷硬地坐在马车中,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逃离京畿,又把人拘了来,穆谦心情甚好,可一见黎豫这副模样,顿觉扫兴,斥道:“伺候人就有点伺候人的觉悟,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呢!”
黎豫低眉顺眼,点了点头,没吱声。
穆谦素日就没架子,乍一摆起来,只觉浑身不自在,再加上看到黎豫这副恭顺样子,更是难受,不自觉又加上一句:“行了,别哭丧着脸,本王知道你怕这是最后一面,路上本王再带你去一趟清虚观,让老道士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穆谦没想到,清虚观之行,又让他和黎豫本就微妙的关系再添一道裂痕。
第176章 怨憎会(8)
“生死有命,不必麻烦了,智慧道长下山云游,一走无定期。”黎豫对此事看得很淡。
穆谦冷笑一声,“生死有命?你欠了本王的,你的命就是本王的,本王想让你死时,你才能死,否则,门都没有!”
穆谦说完,起身掀帘下了马车。
黎豫有些莫名其妙,这穆谦的性子是越来越怪了!真不知道又怎么招惹到他了。
穆谦一走,黎豫有些惆怅,又有些无措,他一直想找机会跟穆谦服个软,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可不知怎么的,总是弄巧成拙。他自负有谋算人心之能,可是面对穆谦,他却是手足无措。黎豫有些泄气,自顾往马车上一靠。
黎豫心里不痛快,穆谦自己也没好到哪里,一下了马车就阴着脸。正初见状,想说两句话逗自家主子开心,犹豫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初的踌躇落在穆谦眼中,心里更加恼火,这黎豫就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还不如正初知道疼人呢!穆谦气不打一处来,掐着腰四处张望,回头一看,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直跟着队伍,不禁眉头一皱。
“那瘦不拉几的谁啊?”
正初回头一瞧,正是从黎府跟出来的狗娃,“咱们带黎先生走时,他非要跟着,说要一生伺候先生。赶了几次,没赶走,就让他跟着了。”
穆谦冷哼一声,自己都是阶下囚了,还带个人伺候?不咸不淡来了一句,“架子倒不小!”
正初瞅了一眼那四驾的马车,回京畿时,可没这么大排场,憋着笑问道:“殿下要是瞧他不顺眼,我找人去打发了他。”
穆谦瞧了一眼站在远处面带怯弱的狗娃,嫌弃道:“爱跟着就跟着吧。你看着点,没事别让他来本王眼前晃悠,本王嫌碍眼。”
正初闻言,明白这是穆谦让人留下了,想着等下就把那个小孩子唤到队伍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上,穆谦没给黎豫好脸色,黎豫也不恼,就在马车上陪着。穆谦想喝茶,黎豫便陪着喝茶,穆谦想下棋,黎豫便陪着下棋,收敛了往日的清高孤傲,整个一副乖顺模样。
看着没了骄傲的黎豫,穆谦本该有种报复的快感,可他心里就是不痛快,没来由地就会发脾气,有时候惹得黎豫一头雾水,这份不快一直持续到如阜城外,清虚观就在不远处。
“下车。”穆谦直接下令。
“好。”黎豫什么也不问,乖顺地下了车,刚下了马车,就被刺眼的阳光照到睁不开眼。
穆谦抬头,骄阳似火,正值夏末秋初,天气闷热不已,顶着这高温上山,穆谦都有些吃不消,他打量了一眼弱不禁风的黎豫,更觉得不靠谱,最后穆谦吩咐道:
“银粟跟着,其他人原地扎营休息。”
因着玉絮离府,穆谦就藩,仲城便辞了京畿巡城司的职务,也跟着穆谦北上,闻言劝道:“殿下还是多带些人,安全为上。”
“这么热的天,别让兄弟们折腾了。”穆谦从怀里掏出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转头对黎豫道:“走吧。”
黎豫看着辛劳的众人,张了张口,到底没违逆穆谦的意思,低头跟了上去。
为着避暑,三人没有走大路,选择了后山的林荫小道,道路虽崎岖些,但比走晒得发烫的石阶要舒服多了。
一路无话,穆谦只顾闷头走路,黎豫虽脚步虚浮,难以为继,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跟着,不肯示弱分毫,银粟跟在最后,看着黎豫吃力的模样,几次想出言提醒,但不知道如何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压抑的呼吸声让穆谦察觉有异,转头见黎豫面上汗珠滚滚,脸颊泛红,唇色惨白,暗恨自己蠢,没顾上这个病秧子。
“累死本王了,前头有块石头,咱们去歇歇。”
“好。”黎豫应了一声。
银粟没吱声,直接跟了上去。
穆谦突然后悔了:一是没带正初一起上来,黎豫再不似往日健谈,也没了玉絮逗趣、黎梨撒娇,这一路要闷死了。二是,眼见着现下路还算平坦,他们该先骑马,等马上不去了,再徒步,也能省下不少体力,从前一行人热闹着上山,赏景游玩,徒步正好,现下这一路是真难熬。
正当穆谦专注懊恼着,三人突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银粟突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殿下,先生小心,有一队高手在附近,恐来者不善,快躲起来。”
银粟说着,赶忙带着穆谦和黎豫离开小路,躲进了灌木丛中。
三人屏住呼吸,一会儿果然见到一群手持弯刀的蒙面人策马来到附近搜索,其中一人道:“照他们脚程,应该走不远。”
为首者道:“这次务必要杀了他们,以慰公主在天之灵,咱们赶紧追!”
说完,一行人又向山上奔去。
穆谦蹙眉,“看来是冲着咱们来的!”
“那弯刀,殿下眼熟么?”黎豫眼神笃定。
穆谦心领神会,“胡旗人!京畿来的,还是北边来的?”
黎豫摇了摇头,“不知,不过,等下他们往前追不到人,肯定会返回来仔细搜。”
“那咱们赶紧下山!”穆谦当机立断。
黎豫甚是担忧,“徒步下山,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很容易被他们追上的。”
两人正说着,方才那群骑马的蒙面人再次折返,“前面没有,肯定就在这附近,兄弟们赶快搜!”
眼见着三人马上要暴露,银粟道:“属下去引开他们,殿下和先生寻机下山逃生!”
银粟说着,向前挪了几米,这才在草丛中故意闹出点动静,然后施展轻功,向山上逃去。
蒙面人一见银粟,立马骑马追了上去。
穆谦见状,一把拉起黎豫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黎豫突然没来由一句,“殿下身上可有带烟花?”
“什么烟花 ?”穆谦拉着黎豫,头也不回的向山下奔去。
黎豫应道:“召风驰的那个。”
穆谦一口回绝,“带是带了,可这青天白日,召不来风驰的!再说了,将位置暴露给胡旗人怎么办?”
“肯定能召来风驰!殿下快放烟花!”黎豫言辞笃定。
穆谦不知道黎豫的自信来自何处,仍犹豫道:“那要是引来了胡旗人呢?”
黎豫道:“一来胡旗人不见得猜到烟花是殿下所放,再者,山间植被浓密,位置难辨,就算那些胡旗人瞧见烟花,也确定不了准确方位。但是,风驰就不一样了,它只要得到召唤,就能循着气味寻得殿下。”
两人数次并肩作战,死里逃生,黎豫算无遗策,穆谦虽然对风驰真能被召来将信将疑,还是将怀中烟花打向了天空。
风驰不愧为大宛良马,不消片刻,两人便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匹快马的马蹄声。两人对视一眼的的功夫,风驰已然来到了两人身侧,穆谦心头大喜,“真的行啊!”
穆谦登时翻身上马,然后满怀期待地把手递给了黎豫,“来,阿豫!”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黎豫心中一暖,眼眶一酸,同时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这次马蹄声纷乱,显然是胡旗人折回来了。听着渐渐逼近的马蹄声,黎豫抿了一下唇,然后抬头冲着穆谦一笑,“殿下快走吧。”
穆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什么意思?”
黎豫面容苦涩,“当年玉絮将风驰带回来时,黎某便告诉过殿下,大宛良马虽然速度极快,但有着致命缺陷便是不善负重疾驰,若带上黎某,咱们谁都跑不了。”
风驰这一缺陷穆谦早就知晓,从前黎豫也多次因着这个理由拒绝与他同乘,他虽心中恨黎豫当时在京畿外想杀他还弃他而去,但他从没想过抛下黎豫,更没想过让黎豫死!
“你他妈费什么话,没听到那胡旗的马蹄声已经近了么,还不上来赶紧跑。”眼见着黎豫拒绝,穆谦顿时急红了眼,说着伸手就要去拽黎豫的胳膊。
黎豫退后一步,躲开穆谦的胳膊,咬了咬牙,似拿定了主意一般,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其实我瞒了你一桩事。”
穆谦好久没见黎豫笑了,可眼前的笑,让他心头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骂道:
“你瞒着本王的事多了,当下逃命要紧,有话回头再说。”
黎豫知道下面的话说出口,他和穆谦之间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可他真的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穆谦死,尤其是被他拖累而死!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黎豫眼中含着泪,嘴角抿着笑,狠了狠心,用最轻柔的语气、颤抖地声音,说出了最狠心的话。
“第一次离京时,我曾向你许诺,告诉你康王之死的元凶。现在你听好,康王之死的始作俑者是我,若是康王不死,那死的人就是你!‘康成之盟’或许就要改成‘晋成之盟’了。穆谦,你知道么,你不止差点死在我手里一次,是两次!你若不信,回头尽可以去找肖若素求证。”
“你说什么?”穆谦瞪大了眼睛,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那只伸着要握住黎豫胳膊的手僵住了!
怎么可能?诀弟怎么会死在他手里?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仇人,竟然一直就在身边?
穆谦一瞬间的愣神正是黎豫想要的,趁着这个空档,黎豫伸手抽了一把马臀,风驰立马带着穆谦向前奔去。
穆谦,永别了,好好活下去!
穆谦,我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要恨我!
穆谦,就算你恨我,能不能别忘了我!
黎豫望着穆谦一点点消失的背影,一颗晶莹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他不再理会那即将逼近的马蹄声,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沿着小路,踉跄着向山下走着。
风驰速度极快,刹那功夫已经跑出去数百米。而骑在马背上的穆谦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康成之盟”?“晋成之盟”?他妈的竟然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找的杀弟凶手,竟然就是这个让自己痛彻心扉的人?竟然这么巧?开他妈的什么鬼玩笑!
好!真好!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也省下本王再去找你报仇!穆谦报复似的想,可不知怎的,他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穆谦以为心中只剩下恨,想着那日苏迪亚欲手刃黎豫的情景,知道这次黎豫肯定凶多吉少,他应该高兴才是!穆诀的仇马上就要报了,这个负心人终于要受到惩处了,可他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痛!
仿佛时心口那一条刀疤被人豁开,又插入了匕首一般,痛得穆谦喘不过气来。穆谦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心头那股痛意恨不得将他折磨得从马上翻下来。
同时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有两人第一次同乘时,黎豫初病乍醒时的羞恼,有借棋盘倾囊相授兵法,有永宁镇外破局点拨,有自己从瓮城中出来时黎豫担忧的眼神,有雨幕中那撑着伞的月白身影,还有高热不退时的真情流露……
不行!他不能死!
就算死,他也得死在本王手里!除了本王,谁也不能要他的命!
穆谦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风驰,回去!快!快些跑!”
穆谦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马鞭狠狠一甩,朝着来时路,又狂奔回去。
一想到黎豫可能命丧胡旗人之手,穆谦心中隐隐恐惧起来,不!绝对不行!
黎豫你个小祸秧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本王都不会原谅你的!
就在黎豫以为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之际,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竟然又回来了!
穆谦策马近前,趁着黎豫愣神之际,猿臂长展直接把人拦腰抱到了马上,而身后几十米远处,胡旗人已经骑马追了上来!
“你怎么……”黎豫早就已经死了心瞬间活了起来,顿时又惊又喜。
穆谦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策马奔腾起来,他才怒道: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这条命是本王的,你既然知道欠了本王这么多,就在本王身边好好还!本王可不会善待你!”
第178章 怨憎会(10)
穆谦将缰绳围着左手手掌挽了几圈,因着山路崎岖,为了防止眼前人被颠簸落马,穆谦不算温柔的把左臂死死护在怀中人的腰间,同时右手飞快地抽出挂在马边的佩剑,时刻做好迎战准备。
“你——”黎豫被腰间的胳膊肋的有些喘息困难,后背紧贴在穆谦的胸口,听着耳边的风声和背后胸膛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黎豫一瞬间觉得被无边无际的落寞包围了。
为什么咱们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你就这么恨我么?”黎豫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声音小到直接淹没在风中,轻到让人怀疑是否真问出了口。
“是!”穆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局势紧张,还是将黎豫的话收入耳中。
“你会为穆诀报仇吗?”黎豫又问。
穆谦答:“杀弟之仇,不共戴天!”
“若是殿下抓到害了康王殿下的元凶,殿下会如何处置?”
“本王会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当年中军大帐的一问一答,言犹在耳!
大宛良马速度虽快,但的确不善负重,两人终于进入了胡旗人的视线!
“大哥,你瞧,前面是不是那个会射箭的王爷!”
“没错!就是他,他们两个一匹马,跑不快,兄弟们快追!”
“杀啊!为公主报仇!为突击旗兄弟们报仇!”
穆谦耳边传来了胡旗人的叫嚣声和马蹄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对方有十几号人,凭他区区一人,就算再英勇善战,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穆谦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他才刚刚大成扬名还有未竟事业,北境才刚起色还有千万百姓待哺,他才刚找到杀弟仇人还未报仇雪恨,竟然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太亏了!
不过,有怀里这个冤家陪着一起,好像也还能接受!
穆谦正自我安慰着,两把弯刀向着他脑后飞来,穆谦耳力极好,俯身将黎豫压在身下,右手长剑一挥,将一柄堪堪击开,而第二把躲闪不及,右臂直接被划出一条血口子。
“穆谦,你受伤了!”
眼见着穆谦见了红,黎豫自觉不能再拖累他,一手扣上了穆谦环抱在自己腰上的手,想要施力把禁锢松开。
“别乱动!”穆谦瞬间领会了怀中人意图,手臂揽得更紧了一些,骂道:“你不怕死,别连累本王一起摔了,本王还没活够呢!”
黎豫被吼得一愣,嗫嚅道:“我不是……”
后面半句没听清,突然风驰身形一歪,两人皆从马背上翻了一下来,落地瞬间,穆谦将黎豫护在怀中,就势滚了一圈,这才避免了被摔断骨头的命运。
原来,胡旗人见偷袭穆谦不成,直接将弯刀甩向了马腿。一时之间,穆谦和黎豫两人被一边欢呼一边绕着圈的胡旗人围在了中央,胡旗人没打算跟两人废话,举刀便向着两人砍来。
穆谦警惕环视着四周,不自觉地将黎豫护在身后,手握一柄长剑与胡旗人拼杀起来,穆谦虽骁勇,但到底寡不敌众,片刻身上便已负伤多处。
眼见着一把弯刀冲着穆谦背后的要害而去,黎豫想都没想,直接伸手去握刀刃,眼见着手指即将不保,突然那握着胡旗弯刀的的手,从手腕处直接被截断,鲜血溅了黎豫一身。
黎豫抬头一瞧,瞬间一喜,“仲统领!”
先时仲城见风驰有异,怕穆谦出事,立马带着人追着风驰而来,好在及时赶到,才能救下两人。
“将刺客统统拿下!”仲城一见穆谦浑身是伤,黎豫双手鲜血汩汩而出,登时也不手软,带着王府的亲卫杀入人群,片刻功夫,便将十二名胡旗人蒙面人尽数重伤。
穆谦已经脱力,撑着剑大口喘着粗气,眼见强援已至,心气一松,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等穆谦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榻上,穆谦四下打量,陈设并非京畿和北境风格,想来是进了如阜城。视线外扫,窗外微亮,天色将明,竟然睡了一夜?再活动一下脑袋,穆谦发现了正倚靠在床头假寐的黎豫,他手上搀着厚厚的纱布,无助地抱着双臂,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
他受伤了?这人怎么这么没用!本王这么护着他,他还是受伤了!
“真没用!”穆谦没忍住,念叨出了声。
黎豫素来浅眠,见穆谦醒了,朦胧的睡眼一下子放出亮光,“正初去煎药了,你醒了正好能吃!”
穆谦想到昨天白日发生的事,再想到穆诀,一下子怒意顿起,伸手推了黎豫一把,“你滚,本王不想见到你!”
穆谦浑身是伤,这一下子根本没有力气,但黎豫的心却被一下子推出去很远。
“好,我滚,你莫要动气,好好养着。”黎豫说完,苦笑一声,逆来顺受地起身向屋外走去。
“站住!”穆谦见状,胸中更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不自觉就出了声。
黎豫很是听话,驻足转头,面上不悲不喜,等着穆谦后话。
穆谦登时傻眼,他也不知道唤住黎豫是为了什么,就是不自觉地想让人留下陪着,但这样的话,他可说不出口,最后为了照顾面子,搜索枯肠憋出来一句:“那啥——银粟回来了么?”
黎豫实话实话,“回来了,伤得不轻,不过无性命之忧,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知道了,滚吧!”穆谦把头向床内一转,不打算再理人。
黎豫见状,把手放在了门栓上,刚将门栓拉开,穆谦又开口了,“住手!”
黎豫闻言果然又停下了动作,转身耐着性子问道:
“殿下还有事?”
穆谦吭哧吭哧半天,终于又憋出来一句:“那个——你怎么知道风驰一定能来,本王从前用烟花唤他,都是在夜里。”
黎豫闻言,整个人僵住了,想到从前情景,鼻尖一酸,低下了头,半晌没说话,然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强行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黎某猜得。”
“滚滚滚!别让本王再瞧见你!”穆谦说着,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人。
第179章 怨憎会(11)
往后的几日,黎豫的日子并不太好过,主要是穆谦待谁都好脾气,唯独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穆谦如今卧病在床,守在他卧房里伺候,他见到人就冷嘲热讽:“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数?还敢来本王跟前碍眼!”
黎豫往往知情识趣,把手上的止血散、纱布等物件悉数交予正初,然后默默退出门去,可不消片刻,正初总会来请,等一进门,便又迎来一通疾风骤雨。
“黎豫你有没有心?本王留你在身边就是伺候的,你伺候到哪儿去了!”
黎豫听罢,转头要走,被正初一把拦下,正初压低声音小声求道:“先生,先生,莫生气,殿下病着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要是一出门,他骂得更凶了,您就留下陪陪他。”
黎豫点了点头,听了下脚步。
“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站这么远,本王能吃了你们吗?”穆谦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见人不走了,又开始找不痛快。
黎豫无奈,走到案前倒了杯水,走到榻前,“殿下喝点水。”
喝点水歇会儿罢,别整幺蛾子了!
“喝水?本王长着大什么时候喝过水,泡茶来!”穆谦王爷架子摆起来了。
“大夫说这几日要忌口,等伤口都愈合了再喝茶吧。”黎豫好脾气,耐着性子端着瓷杯,端到穆谦眼前,温声劝道:“秋日里燥,殿下伤着,莫缺了水。”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杯盏被穆谦打翻在地,摔了个粉碎。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本王说不喝水!”
黎豫静静地瞧了一眼,没接话,自顾蹲下,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
“先生,我来。”正初见状,赶忙去帮忙。
“怎么?他干不得这些吗?”穆谦一口喝住正初,他见黎豫蹲着身子,用裹着纱布的手,一块一块捡着碎瓷片,干着这些粗活,心中有着报复的快感,可这快感只维持了一瞬,便又不痛快起来,“收拾完了赶紧走,笨手笨脚的!”
黎豫没说话,拿着几块碎瓷出去了。
黎豫刚出门,穆谦拿起床上的枕头的,泄愤般丢下了床,“没心肝的东西,还真走了!”
正初有些糊涂了,自家王爷明明想把人留下,却一次又一次把人骂走,可来来回回这么折腾,是谁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更何况还是一向清高的黎先生,正初忍不住了,把枕头捡起来抱在怀里埋怨道:
“殿下啊,你到底想做什么?”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想做什么?穆谦被正初问住了,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有些无措!他想要给穆诀报仇,想要折腾黎豫,不让想他有好日过!然后呢?
那想杀了他么?穆谦脑中一有这种想法,自己先打了一个寒颤。
穆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初,只能佯怒道:“本王平日里待你太好,给你脸了是不是?”
正初这完全是替人受过了,他自小侍候穆谦,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自家主子这是迁怒,也不往心里去,换着法子哄人道:
“那是,要不是殿下宽厚待人,哪里能惯得小的油嘴滑舌,殿下,您说是不是?”
穆谦心绪纷乱,有苦难言,索性将脾气发到了底,“你也滚!快滚!”
正初很是乖觉,应了一声麻溜儿出门了。刚走到走廊,迎头遇到黎豫回来,正初不知实情原委,怕黎豫心里不痛快,再跟穆谦闹别扭,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家主子,赶忙走上前去劝慰:“先生,殿下最近脾气急了些,您千万莫往心里去。”
黎豫抬头打量了正初一眼,看来穆谦将消息瞒得极好,半句风声都未走漏,如今玉絮也去了西境,穆谦身边连个能说实话的人也没有,难怪他心里不痛快。
只是他没意识到,如今跟穆谦一样有口难言、一样孤独的人,还有他自己。
深夜,穆谦遣了众人,不顾满身的刀伤,在客栈的回廊下,提着酒壶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时,只见一人踏月而来,清清冷冷的身影映在月光下,仿若谪仙。穆谦头昏昏沉沉的,拍了拍脑袋,总觉得这个画面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黎豫伸手取过酒壶,“夜深了,别喝了。”
穆谦喝得醉醺醺的,面上皆是酒醉后的红晕,被人抢了酒壶,也不恼,口齿不清道:“本王、本王见过你,上次、上次喝酒——是为着什么事来着?”
黎豫蹙眉,他与穆谦的初次见面,正值康成之盟签订,举国欢庆,唯独穆谦不痛快,坐在廊下喝酒。那时候的穆谦,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而不过一年功夫,黎豫竟然在他眼角看到点风霜的痕迹。
“唔——想起来了!是穆诀,本王的弟弟没了,那个跟着本王一起长大,什么好事都想着的本王的弟弟,他没了!本王心里好难受!”穆谦说着醉醺醺地举起了手,在胸前心口处拍了拍,然后一下子依靠在了栏柱上,伸手把黎豫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把酒壶从黎豫手中拿了回来,送到他嘴边,“来,陪本王一起喝!”
黎豫一瞬间愧疚不已,没想到几年前洋洋得意的一份策论,竟然能在几年后埋下这么深的祸根。
黎豫怔神之际,酒水被穆谦灌入口中,他素日极少饮酒,一下子被口中的辛辣给呛着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嘿,你这咳嗽的模样,跟他还真挺像的。”穆谦咧开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笑容就在嘴角僵住了,然后眼睛一闭,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你说,为什么会是他呢!他想要本王的命,他还要了本王弟弟的命!为什么偏偏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