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轻举妄动!”穆谦见状,下意识便喊出了口,“凡事好商量。”
“商量?还有什么好商量的?”黑衣人紧了紧手里的弯刀。
那人一开口,众人皆是一愣,竟然是一名女子!女子声音略带几分沙哑,这声音穆谦虽不认得,但说话的语气,穆谦似曾相识。
黎豫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公主殿下何以想不开,非要赶在黎某家中办丧事时前来?”
黑衣女并对未身份进行否认,冷笑一声,“挑个好日子,送你上路团聚。”
“苏迪亚!”穆谦知道了来人是谁,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黎豫怎能伤于他人之手?他的命只能是自己的!一口将人喝住后,才放缓了语气,强作镇定道:
“几月不见,公主想来是大安了,怎么夤夜前来,还穿成了这幅模样!有什么话,咱们不妨放下刀兵,慢慢说。”
黎豫怔怔地瞧着穆谦,眼神刚一交汇,就被穆谦冰冷的眼神灼了一下,然后略显失落地垂下了双眸。
郭晔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仍不动声色的转移着苏迪亚的注意力,“原来是胡旗的苏迪亚公主,西境郭某,久闻公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公主乃巾帼豪杰,在大成国都,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实在有损英名。”
“原来是郭大帅,没能够跟大帅在战场上交手,是苏迪亚毕生之憾。”苏迪亚难得抛却往日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一脸正色,“可今日苏迪亚前来,只为取人项上人头,至于叙旧,要辜负两位好意了。”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的心都慢了一拍,只有被挟制的黎豫一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道:
“胡旗筹谋近十年,却被黎某搅了局,难怪公主对黎某恨之入骨。”
苏迪亚听罢,怒火中烧,刀锋一撇,一股血流沿刀刃而下,“你还敢说!”
“公主,坝州互市已经向胡旗去了函,大成与胡旗可以通商了。”穆谦见状,赶忙将还未与众将商议的想法脱口而出,试图用胡旗商贸来转移苏迪亚的注意力。
苏迪亚闻言,面色一松,眸子里露出惊喜之色,“此话当真?”
与此同时,穆谦带来的侍卫已经悄悄攀上了屋顶和树杈,引箭弯弓,对准了苏迪亚。
穆谦自打进门就阴着的脸难得松动,朝着黎豫使了个眼色。
难得得了个好脸色,黎豫心头一喜,登时便反应过来,又道:
“虽然胡旗收买了大成官员,但是能推算出泺河水量,并且还能想到利用泺河决堤来取安新城,此人必定熟知天文历法,照黎某推测,胡旗挑祯盈十七年底南侵,也是推算过,这是历年大成雨水量最大的一年,地方上也最容易出事。这些日子,黎某一直在猜,落网的十七人中,谁有这样的能耐,但是很遗憾,黎某觉得背后高人不在那十七人中,此人是谁公主可否赐教?”
苏迪亚眼神一凛,方才穆谦带来的那点惊喜瞬间消失殆尽,“不,没……没有,没有这个人。”
黎豫这话,穆谦虽听得糊涂,却没忘再添一把火,“公主殿下,你还不知道吧,秦王妃薨了,父皇欲聘你为秦王正妃。”
苏迪亚虽然利用穆诣居多,但穆诣色令智昏,对苏迪亚千依百顺,相交下来,苏迪亚对穆诣也生出几分情意,闻言又是一喜。
“公主,你回头看看,阿克善满脸是血,正在你背后瞧着你呢。”
还不等苏迪亚反应,黎豫用清冷又低沉的嗓音,缓缓吐出这句带着诱导意味的话。
苏迪亚被两人一惊一喜的语言折磨着,心绪早已大乱,闻言一怔,忍不住回头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来自屋顶、树杈和回廊后的三支羽箭同时朝着苏迪亚持刀的胳膊射来。
刀瞬间落地,同时苏迪亚也直挺挺地朝下倒去。
她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正中心口。
第172章 怨憎会(4)
钳制被放开,黎豫觑准时机,向前踉跄几步,因着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右手手掌上、衣袖上、左肩上全都是鲜血,都是方才那一刀溅出的苏迪亚的血。
苏迪亚胳膊、肩膀皆中了一箭,直挺挺倒下去时,眼神里还充满着不可置信,“你……你……你果然是,是最狠的那个!”
黎豫闻言,突然地转过了头,眼神里没有脱险后的如释重负,眸子里包裹反而全是愤怒。他回身踉跄几步,看着苏迪亚满身的鲜血,这日子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拔出匕首,又一刀捅到苏迪亚身上,怒道:
“我狠?你们在北境屠戮平民时不狠吗?安武堂对我下杀手时不狠吗?算计我兄长时不狠吗?逼死我嫂嫂时不狠吗?拿着我儿性命威胁我时不狠吗?让师兄来算计我时不狠吗?将我害得年命不永时不狠吗?将我陷入这有口难言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狠吗?”
“把我兄长的命还给我!把我嫂嫂的命还给我!”
把那个与我相知相守的穆谦还给我!
从前些日子被误导的憋屈到今日为嫂嫂发丧的难过,都在一刹那爆发出来,黎豫说着,仿佛疯了一般,一刀又一刀的捅着苏迪亚的身体,血溅了一脸、溅了满身,直到苏迪亚一动不动,也不肯停下。
众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一时之间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阿豫……”郭晔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略显担忧的喊了一声,想上前阻止。
黎豫转头,手持利刃,用通红的眸子瞪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都别动!”
郭晔登时停驻脚步。
黎衍挣扎着从玉絮的怀里下来,挪动着小短腿向前黎豫跑去,众人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跑到了黎豫跟前。
“爹爹——”
“别过来!”黎豫冲着黎衍大喊,“别过来,脏!”
黎豫在黎衍面前,从来都是温润的、和煦的,从来不会生气,只会弯着好看的眉眼,嘴角含着笑,温声细语的哄他,如今被黎豫一喊,黎衍登时吓得一哆嗦,脚步一滞,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穆谦见黎豫握着匕首的手一直在发抖,又见黎衍立在原地踌躇,怕小孩子没个轻重,再上前刺激到黎豫,立马上前一步把黎衍抱在了怀里,把孩子护在胸前,把他的脑袋埋进自己怀中,不让他看黎豫这副疯狂又狼狈的样子。
“别看,乖。”
玉絮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去穆谦怀里接孩子。穆谦把孩子递给玉絮,这才大跨步直接走向黎豫。
“你别过来!”黎豫见穆谦径直走向自己,整个人都慌了,虽然手里握着匕首张牙舞爪,但是褪去方才的疯癫,眼神里只剩下惊惧,“别过来,听到没有!”
穆谦才不管这许多,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腕,强行把匕首夺了过来,往地上一扔,这才煞有介事的回了一句:
“本王耳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把郭晔都看呆了。这般粗暴的对待黎豫,他是不敢的。
等被穆谦从地上搀扶起来,黎豫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不省人事。
穆谦把人往怀里一搂,一摸额头,触手滚烫:妈的,这小祸秧子又发热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黎豫寝房外,穆谦与郭晔相对而立,两人谁也没有入内,各自倚着门框一端,内心焦灼却又不肯在面上展露分毫地等着屋内太医瞧病,不远处的黎衍晃着一双小短腿坐在石桌上,探头探脑朝着屋内瞅,任玉絮拿着一把木雕的小弓箭逗了半天,也不肯把目光分给他分毫。
“明人不说暗话,玉絮曾跟本王讲,在黎晗府外徘徊的除了他,还有一股势力,想来是大帅的人!”穆谦知道知道郭晔夤夜前来,不会仅仅为了吊唁这么简单,肯定是觉得成祯帝那头走不通,打算私下来劝黎豫。
郭晔想了想,并没有否认,“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西境求贤若渴,自然要拿出点诚意。更何况,当初在北境,殿下不是也有心将人让给郭某?”
穆谦神色晦暗不明,“本王不过一句玩笑!”
“可郭某当真了!”郭晔语带玩笑,可眸子里却充满严肃。
穆谦笑起来,三分真两分假的唬道:“本王上谕在手,大帅打算抗旨?”
是本王求了上谕,才将他从黎晗手中捞出来!
郭晔亦笑道:“抗旨不遵,这么大的罪名,郭某可不背不起。”
人,本帅要定了,但不会蠢到走明路!
“要是人不明不白的没了”,穆谦笑意更甚,“本王肯定把锅栽倒大帅头上。”
“哈哈哈哈,郭某在西境这么多年,这肩膀什么都背过,唯独这锅没有!殿下知道为什么吗?”郭晔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过后,眼神冷了下来,“因为,这锅还没到郭某身上,那端着锅子的人就已经成为郭某刀下亡魂了。”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冷点冰点。
正在这时,银粟和老马陪着赵太医从寝房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赵太医。
赵太医虽然与醒着的黎豫打交道不多,但被穆谦不分昼夜的请来替昏迷的黎豫诊治却已有数次,见人焦急,直接禀告病情:
“殿下,大帅,公子忧思郁结又耗费不少心里,恰逢亲人离世,牵动旧疾,这才引致发热,老朽开两副药,公子服下不日便可退热。”
赵太医顿了顿,眉头一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初次诊治,询问穆谦是好好替黎豫养身体,还是下猛药治外伤时,赵太医便是这副纠结的表情,穆谦本就心烦,见状直接拧起了眉头,“有话就说,他身子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便说的?”
赵太医得了首肯,直言道:“公子虽时日无多,却不该自暴自弃,服了那逍遥散,虽能在短时间内止咳祛痛,提神醒脑,但那药对脏腑伤害极大,且极易成瘾,无异于饮鸩止渴,让他本就不算康健的身子雪上加霜。”
第173章 怨憎会(5)
“逍遥散?”穆谦一听脸色乍变,这东西郭晔不懂,但他却知晓的一清二楚。
见郭晔一脸探寻,赵太医便将此药的大致性状细细讲与他听。
与此同时,穆谦却陷入一段回忆中。原主早些年混迹于秦楼楚馆,深谙各类助兴药物,逍遥散便是其中之一,因其服用后令人如入云端、飘飘欲仙、忘却所有烦恼而风靡一时。不过,此药有极大的副作用,长久服用容易成瘾,服药之人从刚开始时每日一颗,到三颗,再到几十颗,才能达到期盼的效果;若药瘾发作时不能及时服用足够剂量,则会头痛欲裂,头晕目眩,四肢抽搐,痛不欲生。世家公子多多少少都有沾染,有的人被家里逮住,硬生生扒了一层皮才戒了瘾,而有些不幸的,则被此药掏空了身体,英年早逝。随着出事的人越来越多,世家逐渐见识到其厉害后,便敬而远之,逍遥散的名字穆谦有些年头没听过了。
莫非,方才他狂性大发,也是因着逍遥散的缘故?穆谦想到此处,四下打量一圈,“哪个是黎豫跟前伺候的?”
管家老马听到后,赶忙一瘸一拐地走到穆谦跟前,哆哆嗦嗦道:“是老奴。”
“逍遥散他吃了多久了?”
老马听后一脸茫然,手脚局促,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谦见状,又道:“可知他平日里在吃什么方子?”
“哦哦,方子!没有方子,只有药。”老马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穆谦,“公子平日里吃得是这个,先时还得了个方子,公子瞧见之后大病一场,就把方子收起来了,没吃过。”
穆谦把瓷瓶递给赵太医,赵太医接过放在鼻下一闻,朝着穆谦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着老马问道:
“敢问老丈,这药公子平日里是如何服用的?”
老马侧着头想了想,“平日里一日一颗,咳得厉害了就服用两颗,这几日因着筹备丧仪,每日都是五颗。”
赵太医若有所思地看向穆谦,“府上有白事,多服用几颗强打精神也能理解,不过以后,还是少用吧。”
可按照穆谦的经验,五颗之数已然成瘾!黎豫啊黎豫,本王还没找你麻烦,你就开始作践自己,你以为这样,本王就能放过你吗?
送走赵太医,穆谦毫不隐瞒地将黎豫已然成瘾的结告诉郭晔,然后才志在必得道:
“普天之下,有能力遍寻天下名医者,没有人比本王更懂逍遥散,而懂逍遥散者,又没有本王的调动医者的能力。只有他跟着本王去北境,才有一线生机,大帅还要争么?”
郭晔沉默良久,“等他醒了,本帅要问问他的意思。”
已近午夜,屋外石桌上的黎衍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眨巴着一双桃花眼,似懂非懂的看着这一群大人。
穆谦一撇头,恰好跟小黎衍来了个对视,黎衍也不怕人,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仿佛在问:我爹爹怎么样了?
穆谦极少跟小孩子相处,不过黎衍天生长得讨喜,穆谦便忍不住走上前去,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
“阿衍,你爹没事了,快去睡吧。”
“我想进去看看他。”黎衍没有拒绝穆谦的亲近,仰着小脑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穆谦回身瞟了一眼屋内昏黄的灯光,蹲下身子,与黎衍视线齐平,看着与黎豫相似的眉眼,心里突然不是滋味。知道黎豫有儿子时,他心里不痛快,知道这小子不是黎豫的儿子时,他心里也没有预想中的痛快。最后,穆谦扯了扯嘴角,拿出忽悠过孩子爹的那套说辞忽悠道:
“阿衍,小孩子要多睡觉才能长高,让玉絮带你去睡觉好不好?”
阿衍瞧起来没他爹好糊弄,一脸将信将疑地瞅着穆谦,圆圆黑眸子眨巴着,仿佛在说,你没骗我吧,骗小孩子是可耻的!
穆谦摸了摸鼻子,又道:“快些长高,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爹他睡着了,这会子咱们都别去打扰他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用探寻的目光看向郭晔,收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略显失望的垂下头,“好吧。”
说完对着玉絮张开小手,想让玉絮抱。
还不等玉絮伸手,穆谦直接上手把黎衍抱在了怀里,“走,本王送你去休息。”
黎衍不认生,也没抗拒,静静地窝在穆谦怀里,被抱回房间后,还知道礼貌地跟穆谦致谢。
过了许久,喧闹了一日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
突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屋内探了出来,黎衍将整个身子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地朝外瞅了半天,确定没人后,才蹑手蹑脚的从屋内钻出来,还非常谨慎的把门掩上,然后朝着黎豫的寝房一路小跑。边跑边嘟囔,“长高又不是光靠睡觉,这叔叔就会糊弄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的“鬼鬼祟祟”的举动,自然不会逃离大人的眼睛。黎衍的这一系列举动都落在了还没走远的穆谦主仆眼中。
“这小鬼头!”玉絮听着方才黎衍那句抱怨,忍俊不禁。
穆谦抱着胸,瞧着那远远地跑走的小身影,嗟叹一声,“跟他爹一样,都是人精。走,跟着瞧瞧去,这大晚上的,他一个小孩子,别出点事。”
穆谦说着,两人轻手轻脚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几个晋王府侍卫聊闲篇儿,他们刚将庭院清理完。
“这尸体,啧啧,也忒惨了点,这是多大的仇,才对一个弱女子下了这样的狠手,瞧瞧那一地的血。”
“你来得晚,没见过黎先生,他平日里温和宽厚,连高声说话都没有过,这次可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诶哥,刚才赵太医看了,那胡旗公主虽然被捅了好几刀,但致命伤还是第一刀,一击致命,正中心口,可谓是稳准狠!真看不出来,这黎先生一介书生手这么稳、心这么狠呐!”
穆谦听着,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脸色越来越阴。
第174章 怨憎会(6)
玉絮见自家主子明显情绪有了起伏,心里把眼前那个兔崽子问候了一遍,赶在穆谦发作前上前扬声呵斥:“干完活赶紧下去歇着,大晚上的不睡觉,都想值夜是不是!”
几个小侍卫一缩脖子,冲着穆谦行了礼,跑没影了。
“这么大反应作甚,他们说错了吗?”穆谦不咸不淡给了玉絮一句,不等玉絮接话,又向着黎衍消失的回廊追去,“孩子都跟丢了!”
等两人追到黎豫寝房外,发现黎豫的寝房被拉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两人发现,黎衍已经爬到了黎豫的床上,钻到黎豫的被子里,窝在他怀中静静地睡去了。
两人瞬间松了一口气,踏着月色缓缓朝着客房走去。
“这宅子好歹是本王拿出来的,郭晔他们凭什么说住就住!”黎豫这府邸不大,但是穆谦和郭晔两伙人都默契的选择了夜宿在此。穆谦现在早没了当时求着郭晔带走黎豫的谦卑劲儿,打心底里介意着跟他抢人的事,再加上玉絮不是外人,说话也不没有很客气。
玉絮知道自家王爷小性子上来了,挠了挠头,“殿下,这宅子已经给了先生,其实咱们也算是没跟主人家打招呼就住下的。”
穆谦佯怒瞪了玉絮一眼,才又吩咐起正事,“刺客这事,今夜处理干净了。明天苏迪亚是在馆驿因病暴毙,还是馆驿起火,公主因着安武堂受伤行动不便,没有及时逃出,从而葬身火海,你自己看着编。到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你挑几个伶俐的,手脚利索些。”
“是。”玉絮拱手领命,刚要转身去办差,突然想到不妥,出言提醒道:“那郭大帅那边?”
穆谦拧着眉头踱了几步,“他不会多管闲事。不过他看似一副只是礼贤下士的模样,实则对黎豫一举一动很是关注,而且未免也太上心了些,本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得空去查查,顺便给寒英去个密函,让他想办法看看能否从黎梨口中套点话。”
提到寒英和黎梨,穆谦话音一滞,“罢了,寒英书信里提到,黎梨身体刚养好,别去扰他们了。”
玉絮点了点头,自顾下去办差了。只留下穆谦一人,站在回廊下,望着一轮明月,伫立良久。
翌日清晨,黎豫悠悠转醒,只觉怀中有个暖烘烘的小东西在,黎豫心头一酸,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享受着难得的父子团聚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黎豫觉得胸前一阵温热,然后又听了低低的抽泣声。黎豫一惊,赶忙看怀中的孩子,原来黎衍做噩梦了,黎豫不知如何安抚,只能轻轻唤醒着还在睡梦中的孩子,“阿衍,阿衍……”
黎衍悠悠转醒,拿着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等看清眼前的人,才闷闷道:“爹爹,我梦到娘亲走了。”
黎豫呼吸一滞。
黎衍自顾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陈设,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蹦了出来,“好像……娘亲真的走了……”
“对不起,是爹爹没保护好你们。”黎豫鼻头一酸,紧紧抱住了儿子,眼眶也忍不住红了,“对不起,对不起,是爹爹没用!”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穆谦推门而入,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子俩,喉头也有些酸涩,但还是将酸意强压下去,“通敌的事查明白了?”
黎豫心中有愧,不敢正眼看穆谦,“查明白了。”
穆谦又问:“可是本王通敌?”
黎豫答:“不是。”
穆谦低头看了一眼满脸惊惧泪眼婆娑的黎衍,试图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冷硬,可一想到从前差点死在这个人手里,一想到还有王府几十个兄弟命,穆谦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黎豫父子现下穿着寝衣,他自觉失礼,赶忙披了件外袍就开始给黎衍穿衣服。
穆谦见人手忙脚乱中还把袜子给孩子穿反了,认命般叹了口气,自顾把孩子的衣服拿了过来,丢下一句:“穿你自己的,毛毛躁躁的,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黎豫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毛躁,自知理亏,讷讷没吱声。等他自己穿戴整齐,黎衍这边也差不多了。穆谦揉了揉孩子脑袋,“乖,去找玉絮叔叔玩。”
黎衍自小是人精,惯会察言观色,知道两个大人有话要说,也觉得这个叔叔比从前那些人要友善些,看了一眼自己爹,见他神色如常,屁颠屁颠跑没影了。
没了黎衍这个小孩子,两个成人相顾无言,屋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黎豫低着头抿着唇,万语千言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话痨穆谦先打破了沉寂,“为何要服用逍遥散?”
治病的方子,本王不是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作践自己?
黎豫眼神扫着鞋尖,张了张口将话咽了回去,然后摇了摇头。
穆谦眼神微眯,鼻翼微动,“你额头的伤,怎么弄得?”
黎豫闻声抬头,正对穆谦平静无波的眸子,那里头第一次有了黎豫看不懂的情绪,等听清楚穆谦的问话,黎豫才慌忙的拿手去挡,然后再次垂下了眸子不敢看人。
“没什么,都过去了。”
穆谦心头的怒火被这一句话勾了起来,欺身上前,双手紧紧握住黎豫的肩膀,怒道:
“你知道本王最恨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幅云淡风轻却什么也不肯说的模样!先时,你既疑了本王,为何你从不开口问?直接问本王一句很难吗?本王与你相交,可曾骗过你分毫?为什么你宁愿自己去猜、去查、去听信别人的话,也不肯问本王一句?”
“对不起。”黎豫无话可说。
“对不起?”穆谦听到这句话,更为气恼,手上力道又重了一些,“你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甚至不惜以人命来给本王上课,本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觉不妥,也未阻你分毫,甚至不惜一切助你,今时今日,你就一句‘对不起’?”
黎豫闻言,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人。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罔顾人命?原来黎某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么?
第175章 怨憎会(7)
黎豫突然觉得委屈起来,他自诩引穆谦为知己,没想到穆谦竟是这样看待自己,心里也有些不痛快,嘴硬道:
“黎某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殿下不是已经明了?”说着,还有煞有介事地朝着那双紧握自己肩膀的手瞟了两眼,“‘对不起’太轻,有什么条件,殿下尽管提。”
穆谦没想到逼了半天,竟然问出这么一句让人火大的话,想直接把人掼到地上,手上施力的同时,到底理智尚存,力道一偏把人甩到了榻上,骂道:
“黎豫,本王给过你解释的机会,是你不珍惜。好,你不是要本王提条件,那本王就提!王府的侍卫下人死了几十个,你就替他们好好给本王当奴才吧!”
黎豫被一把甩到榻上,感觉整个身子都要被摔散架了,他本来还有点气性,可被这几十条人命一压,瞬间消失殆尽。黎豫闷了半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好。”
竟然就这么答应了?穆谦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哪怕黎豫跟他吵两句,他也不会这么憋屈,“你能耐!你就真没什么想说的了?”
说什么?解释那些翻云覆雨的过往?解释没有草菅人命?黎豫心有不屑,你若早有了这样的想法,又何须我来解释?黎豫想一甩脸不再理人,可到底理性占了上风。
“若是你亲近之人通敌,你又当如何?”
这话差点给穆谦气笑了,冷道:“本王不会听风就是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给人判了死刑。”
黎豫咬了咬嘴唇,不理会穆谦冷嘲热讽,又问道:“若是情况属实呢?”
“那本王会跟你一样的选择,亲手结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辈子。”穆谦一字一顿,眼神里皆是泄愤般的恨意,“怎么样?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看到本王跟你一样的选择,你是不是心里负罪感没那么强了?”
穆谦边说走上前去,一把扯起黎豫的前襟,把人从榻上提起来,“本王虽跟你一样,恨不得将那些通敌之人千刀万剐,但你也别指望本王因此对你有本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欠本王的,家国大义遮掩不过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以后也别想着作践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边慢慢恕你的罪吧。”
穆谦说完,手上一松,转头出了门。
黎豫瞧着穆谦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心中庆幸,该遮掩的,到底遮掩过去了,只是他欠穆谦的,又何止这一桩?
“他这怎么了?跟个疯狗似的出去了。”郭晔进门时,还扭头看着走远的穆谦。
黎豫无心玩笑,嘴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郭大哥来了,坐吧。”
“哎哎,你别这样,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你倒是挺能瞒着,跟钟姑娘的事,连我都瞒着!”郭晔话中带了点嗔怪。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说出来怪丢人的。”黎豫跟郭晔从不绕圈子,“郭大哥来得正好,正有事想跟你商量,我打算随穆谦去北境,北境不比西境安定,带着阿衍不太方便。”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北境一来一回,那可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黎豫的身体撑不了几个月,那现下就是在托孤了!郭晔心里犯堵,这晋王到底给黎豫灌了多少迷魂汤!
“阿豫,我一直拿你当自家兄弟,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把阿衍当自己亲儿子养,可是我想不明白,穆谦到底有什么好,他跟太子和秦王比,顶多算是多算是矬子里头拔出来的将军,就这样让你心甘情愿放弃西境的一切?”
“郭大哥,我从无染指西境之心,这些年做的事,都是想为大哥、为百姓尽一份心力。至于穆谦,到底是我有负于他,这情分该还的。”黎豫说到此处,表情难掩失落,略作平复后,整顿衣衫,拱手对着郭晔肃然一礼,“阿衍就托付给郭大哥了。”
郭晔赶忙拖住黎豫的双手,知道局面无法转圜,郑重道:“阿豫,你在一日,西境便视你为主,若你来日不在了,阿衍便是西境未来的主上,郭晔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扶阿衍坐稳这西境之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