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含章自视清高,对林寄之流素来不屑,眼下只是不咸不淡的对着在家小弟来了一句“不得无礼”,连半句斥责的话也不肯多言。
黎豫他眼神中一片灰败,早没了希冀,他不肯再给人攻讦钟曦萍的机会,将一切揽了过来,“左侍郎错了,先时黎某已将话说明,此事一切皆在黎某,是黎某强迫于她。”
“阿豫……”钟曦萍眼含热泪,唤了一声,走到黎豫身前,为了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黎豫握住钟曦萍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给了钟曦萍。
“萍姐姐,是我不好,终是没有给你和阿衍一个安定。”黎豫说完,对着黎晗道:
“黎侯,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黎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请你履行承诺,不要为难黎某的妻儿。”
“这么说,欺兄霸嫂这条罪名,你是认下了?”黎晗面上甚是得意。
“是。”黎豫没有犹豫!
“不!”钟曦萍哭喊出声,打断了黎豫的话,然后朝着厅中众人大喊:“你们不要信他,其中是有隐情的!”
第168章 阶下囚(4)
黎豫一把握住钟曦萍的胳膊,眼神中皆是不赞同,出言暗示道:“萍姐姐,你想想兄长的身后名,你想想阿衍。”
贸然将真相揭开,万一黎徼恼羞成怒再对他不利,咱们有何面目再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钟曦萍含泪朝着黎豫温婉一笑,“阿豫,昨夜我梦到阿徼了,自从阿徼去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梦到他,他和我说了好一会子话。”
钟曦萍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虽然钟曦萍与黎徼有婚约不假,可如今已经嫁做人妇,还当着自己的相公的面提别的男子,着实有伤风化。虽然黎豫风评也不佳,但礼教到底对女子更为严苛。
“当年你们那点龌龊事,黎豫都已经在老侯爷面前供认不讳了,就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坐在穆谦右手边的一位黎氏耆老顾着黎氏的颜面,忍不住出言打断。
“三太爷所言甚是!”黎晗假做恭敬地朝着黎三太爷作了一揖,这才对着钟曦萍喝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在此卿卿我我?我只问你,祯盈十七年,黎豫是否离开登州不告而别,弃你和黎衍而去?”
“是!不过,阿豫是赴安国侯府奔丧被黎侯扣下后才失踪的!”钟曦萍强忍下心中的恐惧,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当一个畏畏缩缩躲在人身后的懦弱之人,“家主不给个解释么?”
黎晗狂放地一伸手臂,朝着殿外一指,笑道:“那是黎豫在爷爷丧仪上放肆,本侯身为家主,扣下他略施惩戒,难道不应该么?不过,你是承认黎豫抛妻弃子了?”
钟曦萍没有接话,只是用一双温柔的眸子瞧着黎豫,“阿豫,这些年委屈你了。先时,我劝你纳妾或者将我休弃一事公之于众,你好再生儿育女,可你总不肯,年仅十四岁便为我们母子遮风挡雨,这些年承蒙你照顾,我代阿徼、代阿衍谢谢你了。”
钟曦萍说着,对着黎豫福了福身施了一礼,又道:“你总说阿衍就是你的亲子,由他继承你的家业也是一样的。其实,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阿徼对于孩子定然也是同样的看法,来日你有了子嗣,想必他也会觉得后继有人了,不拘着是他的亲儿子。”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他明白,钟曦萍今日是铁了心就算拼着牺牲黎衍,也要把真相说出来了。可黎豫不敢赌,黎衍那是他兄长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骨血,赶忙对着钟曦萍哀求道:
“萍姐姐,不,不要。你想想兄长,你想想我兄长!”
他惨死北境,就留下阿衍这一个孩子,不能再出事了!
钟曦萍却没再看黎豫,用一副决绝的表情看向黎晗,“黎侯,黎豫不曾抛妻弃子,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妻,黎衍也不是他的亲子。”
厅内再次哗然!
“刁妇,不得胡言!”还没等黎晗发话,先时的黎三太爷已经坐不住了。当年黎豫强娶长嫂,就被他们视作丢尽黎氏颜面,几个太爷联手向老安国侯施压,这才赶走了黎豫,没想到这桩亲事背后,还有隐情。
奈何,钟曦萍铁了心要说,也不畏惧恫吓,拔下头上一根素钗,在领口挑了几下,然后从领口抽出一张信纸。
“众位请看,此乃我与黎豫成亲当日,由他亲笔写下的和离书,他既不是我夫君,又何来抛妻弃子一说。”
钟曦萍说完,将信纸递给一旁的侍从,侍从接过先递给黎晗,黎晗搭眼嫌恶地瞟了一眼,然后示意侍从先呈给上首黎氏耆老看。
黎氏众耆老接过后,挨个传阅,脸上表情甚是精彩,等传到穆谦手里,穆谦略略扫了一眼,心中冷笑。钟曦萍今日所言,玉絮早已悉数告知,甚至比今日众人听闻的更为详细,但并未提及这封和离书。
穆谦心道,原来五年前,这人就已经谋算的如此深了,成婚当日就能写下和离书,以备来日正名之用,奈何眼前这个女子瞧不清他冷心冷意的一面,还百般维护!
“就算你们合离,你们尚未成婚便珠胎暗结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又作何解释!”黎三太爷眼见着事态要失控,赶忙出来控场。
“黎衍实非他亲子。”钟曦萍环视了一周,有的人目光里充满探寻、有的人目光里充满玩味,极少的人目光里充满了悲悯,她觉得甚是可笑。这些或是年轻或是年长的世家掌权者,皆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今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谴责她,可她当日惶惶不可终日时,有谁来替她解围?
只有那个平日里跟着她和黎徼身后的少年,义无反馈的站了出来!
“黎衍是黎徼的亲子!”
黎晗闻言,努力维持着面上虚伪的笑意,“夫人有心为黎豫脱罪,本侯能理解,但是也没必要搭上黎团练使的清名。更何况,黎衍乃是祯盈十五年二月生人,众所周知,祯盈十四年初胡旗南侵之战爆发,黎团练使就已经去北境了。”
“黎徼曾于祯盈十四年四月回过一次登州。”钟曦萍没有看任何人,垂下眸子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胡旗人凶悍异常,他再赴北境生死难料,本有婚约在先,我们也不算私定终身!三个月后,噩耗传来,黎徼于阵前身亡,而我恰好有了身孕。阿豫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保住他兄长的血脉,这才白白担了污名。”
肖珏与黎徼乃是生死兄弟,曾多次听他提及家乡的未婚妻,知道两人感情甚笃,也正是因此,得知黎豫身份后,知道他强娶了兄长之妻,这才与黎豫疏远,还应了黎晗之邀来参加祠堂公审。如今听钟曦萍说完,他一方面庆幸好兄弟后继有人,一方面又对此事将信将疑,不禁开口劝道:
“战时私自返乡乃是重罪,夫人你可莫要信口开河,阿徼已经去了,不能平白担了污名的同时又担上罪名。”
钟曦萍不认得肖珏,蹙起秀眉看向黎豫,黎豫适时解释道:“这是宁国公府二公子肖都指挥使,肖珏,肖沉戟。”
钟曦萍闻言,冲着肖珏敛衽一礼,“阿徼上次回登州时,提到过肖都指挥使大名,听闻肖都指挥使还为阿徼定制了一件轻铠,阿徼上次回登州便一直念着,不过没机会穿了,曦萍在此替他向肖都指挥使致谢。”
肖珏闻言,再也说不出话来。当年黎晗奉命离开北境大营进京送信,肖珏送他上路,临别时作为惊喜告诉他的。
听到此处,众人皆已心中了然,钟曦萍与黎徼行为不检,于婚前色授魂与乃至珠胎暗结,黎豫为了保住兄长的清誉,也为了替兄长逃脱罪责,这才自污其名,与当时已经跟兄长有婚约的长嫂成了亲。
“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黎徼曾经回过登州。”黎晗绝不允许黎豫有翻身之机,更何况他还有黎衍这张王牌,“夫人已经下嫁黎豫,回护夫君本意是好的,但夫人难道就不顾念令郎了?若是令郎真乃夫人与黎徼媾和所出,那他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野种,再无出头之日!”
“阿豫。”钟曦萍没有理会黎晗,嘴角含笑看向黎豫,“我与你兄长,就只有阿衍这一点血脉,若他有福气,能在回到你身边,相信你能将他视如己出。他要是个没福气的,你就把他和我一起,与阿徼的衣冠藏于一处,也算让我们一家人在下头做个伴。”
黎豫听完,心道不好,刚想反应,奈何跪得时间太久、双手被绑缚得太久,完全不听使唤,然后就眼见着钟曦萍从怀中摸出一把利刃抹了脖子。
“萍姐姐!”
“娘亲——”一声稚嫩的童声从门外传来。
黎豫回首一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黎衍,后面跟着玉絮和谢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站在门口被吓呆了的黎衍。
黎衍跌跌撞撞跑到钟曦萍身边,眼见着钟曦萍脖颈下汩汩往外冒着血,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娘亲,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血。”
钟曦萍没想到临终还能见到儿子,强撑着笑意,气若游丝道:“阿衍——阿衍乖——以后要听——要听爹爹的话。”
说着,还想伸手抚一抚自己儿子带着泪痕的小脸,但那只手最终没有触到黎衍的脸,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噗——”黎豫终于压不住翻涌地气血,一口血吐了出来。
哭懵了的黎衍被黎豫的状况吓坏了,又扑到黎豫怀中大哭起来,“爹爹——你怎么了——”
距离黎豫最近的谢淳和玉絮反应最快,玉絮上前抱起了黎衍,谢淳赶忙上前扶住了黎豫,“先生!”
而坐在上首的穆谦,用手紧紧的握住了椅子扶手,才抑制住起身的冲动。
黎豫接着谢淳的力道摆正身子,转头用冷冷目光看向黎晗:“当年我哥为何回登州,黎侯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第169章 怨憎会(1)
看完了一场闹剧,穆谦匆匆赶到晋王府,换了一身衣裳,这才顾上进宫请安。这次成祯帝没有在暖阁召见,而是在寝宫,显然成祯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刚跟着黄中走到寝宫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玩笑声。
“哎呦,您是没看着啊,至——哦不,黎豫那口才可了不得,刚开始还一副引颈就戮生无可恋的模样,可自从他夫人,诶,应该是他嫂嫂自刎,他就生气了,跟点了的炮仗似的,一句一句把黎侯怼得说不出话来,那场面别提多有趣了。”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穆谦一听就知道是容成业,索性放缓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黎豫平日里不声不响,看着极好拿捏,实际上主意正得很,倒像是他能干出的事。”成祯帝语调里依旧听不出喜怒,淡定地评价道:
“不站队就敢动林家,得罪了穆诚不说,连穆诣的示好也不放在眼里,有这一遭也是早晚的事,不过有穆诚和穆诣盯着,还能让安国侯下不了台,朕倒是更好奇经过了。”
“别说太子和秦王了,晋王殿下本人都去了,您猜我还瞧见谁了?”容成业卖起了关子,不等成祯帝开口,他就自问自答道:“西境郭大帅!没想到他也是个爱瞧热闹的,不请自来。”
眼见着走到门口,再拖延下去,难免惹得黄中怀疑,穆谦只得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进了殿。
一见穆谦阴着脸进来,容成业不敢放肆了,怯怯地看了成祯帝一眼,成祯帝递给他一个眼神,他便识趣的退下了,殿内只留下数月不曾照面的父子俩。
“你这北境三州的藩王当得挺好啊,都乐不思蜀了!京畿前前后后给你发了几封函了,是不是非要朕龙御归天,你才肯回来奔丧啊。”成祯帝几个月前憋着的那点邪火终于当面撒出来了,说完还忍不住咳了几声。
书里原主自小是个诨的,穆谦也不是什么乖顺性子,若放在从前,被成祯帝冷嘲热讽几句,穆谦肯定得回嘴,奈何看着眼前人病入膏肓的模样,突然有些心酸。穆谦虽然跟成祯帝没什么父子情份,但架不住那是原主的亲爹。穆谦压了压性子,恭顺道:
“父皇言重了,主要是北境三州百废待兴,颇让人劳神,加之儿臣在路上受了伤,养伤也花费了些功夫,这才回京晚了些。”
一提到受伤的事,成祯帝沉默了,他知道这些时间穆谦的确受委屈了。那日赐婚被拒后没几个时辰,他便突发恶疾,陷入昏迷,朝局陷入动荡。他没想到穆诚和穆诣这两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稳定朝局共渡难关,而是手足相残,并且还是两人联手一起对穆谦下手。穆谦能死里逃生活着到达藩地着实不易。
“朕知道,你上次离京,受委屈了。”
这一句,是一个帝王能够给予受委屈的臣子的最大限度的安慰,即便他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歉意和愧疚,但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穆谦恨恨地闭了眼,眼前是他浑身是血的醒来,玉絮护着他与王府亲卫汇合,然后又看着王府的亲卫一个个倒在他眼前,再也没有站起来。
“委屈的不是儿臣,是儿臣府中几十名亲卫,他们有些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没有成亲,还没有沙场报国,结果却死在了同胞的刀下。”穆谦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朝着寝殿外遥远的碧空一指,“至今还有八人儿臣尚未来得及将他们尸骨迎回京畿埋葬,让他们埋骨他乡!”
“看来,这是怨朕了。”成祯帝虚弱地自嘲一笑,就着黄中来搀扶的手臂,又往靠枕上倚了倚。
怨?穆谦心里当然怨,没有人能够死里逃生后还心无怨怼!没有人能痴心错付后仍初心依旧!但穆谦自认为成祯帝不是这一遭的始作俑者,极为客观道:
“儿臣不敢,冤有头债有主,儿臣如何怨怼也怨不到父皇身上。”
“放肆!难不成你要找你的兄长报复不成?”
成祯帝看惯了穆诚和穆诣在他面前表现兄友弟恭,哪怕知道他们是做戏的成分多些,他也乐意当一个糊涂的看客。此刻,被穆谦这个直肠子直接挑明真相,成祯帝恼羞成怒。
穆谦如今已经被贬到北境三州,他早已不奢求能够回京,也不再对京畿、对他人抱有指望,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北境边防军。眼见着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穆谦索性道:
“父皇,就算儿臣不反击,两位兄长难道就能放过儿臣吗?儿臣素来敬重两位兄长,从不敢逾矩半步,更不曾做任何拿不上台面的龌龊事,可两位兄长是如何对待儿臣的?是灭顶之灾!”
“两位兄长把持朝政,朝中无人能为儿臣主持公道!而父皇您呢?自您清醒后,谏院曾数次向父皇奏呈此事,您选择了将此事强行按下,儿臣战功在身却出身寒微,难道这就该死吗?”
成祯帝沉默良久,也着实领教了这个儿子的执拗性子,缓缓开口:
“穆谦,穆诚和穆诣,朕已经敲打过了,朕向你担保,之前的事不会在发生了。朕把淮州给你,你也不要再跟你两位兄长计较了,如何?”
淮州乃是京畿诸州之一,异常富庶,北境三州加起来都不能比肩,穆谦明白,成祯帝这是真心想要补偿他了。
“儿臣答应父皇,只要两位皇兄不主动出手,儿臣不会伤及他们分毫,不过儿臣还有一个请求,请父皇恩准。”
“你说。”
“前左司谏黎豫,现下被羁押在安国侯府别苑,儿臣要此人跟儿臣回北境。”
成祯帝蹙眉,“你怎么死性不改?”
穆谦轻蔑一笑,“父皇多虑了,儿臣身边缺个娈童佞幸暖床罢了。”
成祯帝本来为着养神已经快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大,带着探寻将穆谦打量了一圈,见他面色平静不似作伪,不禁诧异起来,几个月前还为着黎豫要死要活,现下转了性子,莫非前些日子的心思没白费?成祯帝忍不住出言试探道:
“黎豫其人还是得用的,这五年来北境三州没什么起色,本来让他跟你去搭把手也好,不过他从前在安国侯府亏了底子,听说也就这几个月的寿数了。”
穆谦闻言一惊,年初在智慧道长哪里明明还有数年,还刚换了方子,方子自己也遣人送来了京畿,怎么会变成这样?
成祯帝顿了顿又道:“而且,郭晔在你之前跟朕讨了他,朕瞧着你对他也不似先前那般珍而视之,不妨就让他随郭晔去西境。至于你喜欢男宠,让郭晔从京畿给你买两个身家清白的,算作补偿。”
郭晔对黎豫的爱重和欣赏早在北境时就表露无遗,当时穆谦为了黎豫也有心让他随郭晔走,可现下一听郭晔将人讨到了成祯帝面前,心头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黎豫这个负心薄幸之人,凭什么能去西境!
“郭晔凭什么抢人!”
穆谦一开口,就知道被成祯帝诈了,当初成祯帝开口让自己去平西境,对郭晔那是百般忌惮,如今怎么能让黎豫这种大才供他驱策,无论如何,成祯帝都不会答应的,穆谦索性顺坡下驴。
“父皇,黎豫其人虽有几分才能,但也就是点小聪明,西境乃大成沟通西域的战略要塞,派他去着实抬举他了。儿臣帐下有几个饱学之士,郭大帅若有心,不妨让他来儿臣这挑人,至于那个病秧子,带走了也是徒添麻烦。”
成祯帝哪里听不出穆谦的意思,眼见着穆谦坚持,对黎豫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加上黎豫没几个月好活,成祯帝觉得眼下安抚穆谦重要,索性道:
“罢了,朕还没应下他,黎豫其人你若真放不下,朕给你一到手谕,去找安国侯提人吧,安国侯就算是黎氏家主,有上谕在,他也不敢硬扣着人不放!”
第170章 怨憎会(2)
穆谦前脚刚走,后脚成祯帝便挣扎着坐到了床边,看着穆谦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说,他现在对黎豫到底是什么心思?”
黄中不敢随意揣度,只得就着刚才穆谦自己的话道:
“年轻人都贪图新鲜,想是晋王殿下对他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又不愿便宜了别人,这才非要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的。”
成祯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好在他活不久了,否则朕还真不敢赌。而且,朕一直觉得,拿着肖瑜换了黎豫,这买卖有些亏了。”
肖瑜上次从暖阁外摔下去,明眼人都知道,那一摔不过是皮肉伤,养个个把月,再重的伤也都好了,可自那以后,数月有余,肖瑜都一直告假不出,告假还不算,整个人直接躲到了寺庙里,颇有一副再不问世事的决绝。
黄中知道成祯帝惋惜肖瑜,又不好随意指摘,只好捡着成祯帝爱听的缓缓道:
“陛下,丢了肖给事中,您却得了晋王殿下,您呐,没亏。”
“哼!”成祯帝面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心中有十分把握,却仍在嘴上抱怨道:“也幸亏安抚得及时,要不然等朕两腿一蹬,还不知道这小畜生要怎么跟他两个哥哥闹呢!”
“呸呸呸,陛下万寿无疆,可不兴自己咒自己的。”黄中听到成祯帝,立马啐了几口,这才又劝道:
“晋王殿下性子宽厚,您听他话说得狠,其实也就是嘴上痛快痛快。”
“甭学成业那一套来逗朕,朕这身子骨,朕心里一清二楚,还不一定能比黎豫活得久。”成祯帝说着,把胳膊递给黄中,在他的搀扶下下了榻,慢慢活动起来。
“朕本来以为穆诚识大体,没想到肖瑜不在身边盯着,他耳根子能这么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穆诣带着跑。穆谦脾气急,主意正,不大容易被唆摆,有了北境这一遭,也生出点家国情怀来。哪日朕走了,有他来守着北境,穆诚该偷着笑了。”
三个皇子,黄中谁也得罪不起,更不能偏帮,否则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自小伺候成祯帝,伴君如伴虎的谨慎已经被他刻入骨髓,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成祯帝,笑道:
“陛下多下榻走走,精神头就养回来了,三位殿下还指望着陛下多提点呢。”
成祯帝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黄中的搀扶下慢慢活动着身子骨,挣扎着想再强撑一段时日。
穆谦拿了上谕,直接派人送到了黎晗手中,让玉絮把黎豫接了出来送到了原来的司谏府。
玉絮赴登州半年多,花了许久才寻得钟曦萍和黎衍的下落,又花了极大心思才接近这母子二人,没想到泄露行踪被黎晗钻了空子,回京护送穆谦到达并州后,又动身去追查钟曦萍母子的下落,终于在黎氏开祠堂那日将黎衍救了出来,却还是没有救下钟曦萍。玉絮心中有愧,对待黎豫和黎衍二人更为勤谨。
黎豫以长嫂之礼,为钟曦萍举办了丧礼。几个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以及禁军的指挥使都来致哀。虽然他被黎晗首告,丢了官职,但前日祠堂一事,黎豫冤屈洗清,朝中亦有曾经的同僚前来祭奠。
面对着众人,黎豫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带着年幼的黎衍,规规矩矩地迎客、见礼、送客,灰败的眸子里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夕阳西下,庭院中只有相拥而坐的父子二人。
幼小的黎衍紧紧靠在父亲的怀里,能够感觉到这个怀抱虽然单薄,却极为温暖。
“爹爹,娘亲回不来了是不是?”
黎豫胸口一滞,他自欺欺人一整天,终于还是被幼子的一句话拉回现实。此刻他的兄嫂皆死!世上那两个自小待他最好的两个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失恃失怙的侄儿惊慌失措的蜷缩在自己怀中。
五年后,丧亲之痛再一次席卷了黎豫全身,让他痛得喘不过气。
“爹爹?”感受到怀抱的异样,黎衍扬起带着泪痕的小脸看向黎豫。
黎豫被这稚子的眼神看得心都快碎了,一瞬间他脑海中快速飞过若干谎言,想给年幼的孩子一个编织一个美好的话本,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知道黎衍早慧,他也相信他兄长的儿子、如今也是他的儿子,能够勇敢的面对现实。
“是。”黎豫把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些,“但是爹爹会一直保护你,绝不会再让人把你抓走了。前些日子,你怕不怕?”
黎衍拿毛茸茸地小脑袋蹭了蹭黎豫的胸口,“不怕,玉絮叔叔一直在想办法救我和娘亲。”
一听到这个名字,黎豫有一瞬的恍神,也昭示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职,然后又若无其事问道:“玉絮叔叔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郭伯伯的人有没有找到你们?”
黎衍掰着小手算了算,“得有一个月了,但他一直没有办法,玉絮叔叔还说,还有一队人也在找我们,他不知是敌是友。那些可能是郭伯伯的人吧。”
黎豫蹙了蹙眉,他本不指望儿子能给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听黎衍一本正经的回话,“这些是玉絮跟你说的?”
黎衍摇了摇头,“是他跟娘亲说的时候我听到的,娘亲还让他一定要把我带到爹爹身边。”
根据儿子的只言片语和那日祠堂的情景,黎豫大概也能猜到祠堂之事是钟曦萍有意为之,这些年钟曦萍曾多次提及不忍他因着他们母子声名扫地,要将真想公开为他正名,都被黎豫拒绝。被抓后,钟曦萍不肯受胁迫为黎豫再添污名,早存死志,却一直担忧着自己的儿子,知道玉絮是来搭救他们母子二人的,抱着一赌之心血溅祠堂。
黎豫眼眶再次红了起来,这些年看似是他牺牲良久保护嫂嫂和侄儿,实际上,他自幼欠兄嫂的,根本就还不清。
黎豫轻轻抚了抚黎衍的后脑勺,在他发顶轻轻吻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阿衍放心,爹爹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护阿衍周全的。”
第171章 怨憎会(3)
“爹爹,你的脸怎么了?”黎衍伸手摸了摸黎豫额头的伤疤,奶声奶气地问道。
黎豫把黎衍的小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放在脸庞捂着,温声哄道:“不小心磕了一下,不好看了是不是?”
“没有!”黎衍说着直起身子,一脸严肃且认真的盯着黎豫,“爹爹是阿衍心中的英雄,是最最英俊的人!”
黎豫心头一热,又把阿衍抱得紧了些。
这世上虽然喧闹,但只剩下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了。
夜渐渐沉了下去,玉絮和老马远远站着,觉得不能再放任父子俩在院子里吹风,便走上前去劝道:
“先生,夜深了,该歇下了。小公子也得休息了。”
黎豫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已经垂下许久了,但是今天该来的人还没到,黎豫有预感,也就这一两个时辰了。黎豫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精神不济的阿衍,把他送到玉絮怀中,“先送阿衍去休息,我再坐一会儿。”
玉絮自知劝不动黎豫,只得应下。谁知刚要伸手接黎衍,突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持弯刀就朝着黎豫袭来。
黎豫怕伤着黎衍,眼疾手快把孩子往玉絮怀里一塞,然后将人推出三米远,而自己则被黑衣人的弯刀架在了脖子上。
与此同时,两拨不速之客不约而同的抵达了府邸的偏门。身着便服的穆谦和郭晔迎面碰上时,两人面上皆是说不出的尴尬。
“这么巧,大帅也星夜前来致礼啊。”穆谦干硬的笑了两声。
郭晔与黎豫的关系尚在暗处,他不好光明正大前来,但是穆谦与黎豫私交甚笃,怎的也要避了众人?而且京畿通敌案涉事官员已经入狱,黎豫不该再疑着穆谦了。
“今日与旧识饮了酒,恐一身酒气对已故之人不敬,沐浴更衣耽搁了些时辰。”郭晔虽避了人,但京畿不比西境,眼多口杂,是以他早就备好说辞,穆谦有问,他便把敷衍的话抛了出来。
“倒是晋王殿下,夤夜前来,不像是您的作风啊。”郭晔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朝着夜空指了指。
穆谦刚要开口,众人忽然听得院内动静有异,两人神情乍变,带着随行人员便冲了进去。
院内,一名身材矮小纤弱的黑衣人手持弯刀抵在黎至清脖颈处,而玉絮则手持长剑,一边护着身后抱着黎衍的老马,一边与黑衣人紧张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