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谦从来不拿身份压他,如今乍一摆起谱来,倒是让黎至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在黎至清看来,苏迪亚不过是个学了一点中原兵发皮毛的野丫头,并不值得黎至清亲自与她过招,而且既然穆谦要摆主帅的威风,黎至清便也顺着他。
“殿下不喜,黎某听命便是。”
穆谦见状,立马换上笑脸,一把搂在黎至清的肩膀,“这就对了嘛,至清乖乖留在平陵城等本王的好消息就成了!”
穆谦喜欢勾肩搭背动手动脚的作风,黎至清已经逐渐适应,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动辄被惊到手足无措,黎至清不着痕迹地把穆谦的胳膊拿下来,直接转了话题。
“寒英,木幔一事如何?大帅可肯割爱?”
“大帅就着狼牙拍问了许多,最终允了咱们所求。”寒英说着,在怀中翻找一番,然后掏出一封信函,抽出内芯交到黎至清手里。
黎至清接过展开一看,正是木幔的图纸!详细程度不亚于狼牙拍的那张图纸,立马喜上眉梢,“殿下,咱们有木幔了!”
穆谦见黎至清这般兴奋,心中难免酸涩,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谋算事情时却从不计个人得失。以后不论黎至清想改投何处,狼牙拍图纸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敲门砖,如今就这么换了另一份图纸回来,穆谦不知道该笑他傻,还是该感叹他高风亮节。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穆谦恨铁不成钢的给了黎至清一句,然后直接冲着寒英问道:“本王坠子呢?”
“坠子?什么坠子?”寒英一脸无辜,并不曾记得有这么个物件。
穆谦急了,赶紧比划了一个扇子下坠子来回摇的动作,“扇坠子!扇子上挂着的那个!”
“哦!那个呀!”寒英恍然大悟,“在扇子上呢。”
“那扇子呢?”穆谦说着朝寒英伸出了手,“快拿来。”
寒英挠了挠头,“扇子被郭大帅扣下了,说没见过这种稀罕物件,让借他把玩几天,等玩够了再给殿下送回来。”
这话说得,这扇子显然没打算还啊,这郭晔未免欺人太甚!穆谦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北境战事了了,一定得亲赴西境,把东西讨回来!几个事凑在一处,让穆谦不禁感慨一句,“这近来怎么都是堵心事,就没一个好消息呢!”
玉絮来寻穆谦,进入军帐时正巧听到这句,立马道:
“若说好消息,现下就有一桩,京畿来函,北境军粮已经筹齐,正发往北境,让殿下耐着性子再等些时日,就不必再每日一封札子催了。”
穆谦算算日子,等军粮到了北境,安国候府捐的粮应该刚刚耗尽,完全应了先前黎至清的猜测。穆谦心中虽气,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这肖若素,当真是个人才!胆子这么大,也不怕玩脱了!这可是战场啊,他怎么就敢这么胡来呢!”
穆谦口中喜欢胡来的肖瑜此刻正对着一面铜镜,瞧着镜中人腹部的刀疤,面上流露出嫌恶之情,“真够了难看的,也不知还能不能消下去。”
黎晗正坐在一旁几案边喝茶,听着这话,不禁劝道:“先前把自己放在局里时,就该想到有今日。落下了疤,还不得你自己受着,旁人又替不得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嗯。”肖瑜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
黎晗见状,不忍他难过,立马又道:“登州以医药起家,各种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想来一个小小的伤疤,不是难事,回头我帮你留意着伤药,必能消下去的。”
“倒也不必十分留意,随缘就好,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方才的嫌恶之情稍纵即逝,肖瑜素来不拘小节,一条伤疤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如今疫情已经控制住了,军粮也筹齐了,京畿那边已经连着来了三封函催我回去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京畿,这次在你威逼利诱下,闵州三大世家可是出血不少,还迫不得已弃了他们培养多年的棋子,指不定多恨你,再逗留下去,也不怕被他们下黑手!”自肖瑜对三大世家下手,黎晗就开始胆战心惊,生怕三大世家狗急跳墙对肖瑜不利。
肖瑜面上倒是满不在乎,“闵州被我扣下的这批官员,自然是要依律问罪的,此事我不会退让。他们想保也保不下,倒不如高姿态些,为北境解了军粮之困,这样闵州被察举上来的太学生也能先一步出人头地。在京畿历练个两三年,然后外放到闵州,又能为他们办事,这笔账他们算得过来。”
“那你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后生身上,有把握么?”黎晗明白,肖瑜是想把闵州察举到京畿的人放在身边亲自教,等把人调教出来,再外放道闵州任上,到时候希望这些后生能够继承肖瑜的意志,为民勤勉,做些实事。
这次肖瑜没了先前的从容,面上略带了惆怅之色,“没有。闵州那几个后生,现在都是些心思纯良聪慧机敏的好孩子。不知道等他们回来,受了他们父兄的影响后,还能坚持多久了。”
黎晗走到肖瑜身边,用指腹在他眉间抚了抚,“年纪轻轻,就这般劳神,容易老。”
“那两万石粮食,你还怪我么?”肖瑜轻轻倚在黎晗身上,难得示弱,“没有那两万石粮食拖延时间,北境的军粮真没法子筹这么快。
第79章 揣度
黎晗闻言轻笑,知道肖瑜又开始钻牛角尖了,把手放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若素才名满天下,想要追随者不计其数,以军粮换太学生的前程,这笔账,闵州算得过来,我登州照样算得过来。谢你还来不及,怎么好怪你。”
“侯爷这般好说话,也不怕把我惯得无法无天了。”肖瑜抬眸,眸子里尽是温润。
黎晗见肖瑜面色慢慢变好,停了手上的动作,笑道:“你素来主意正,手段多,胆子大。背靠相府,太子又护着你,哪里是我惯得?我身体孱弱,这口大锅扣下来,我可背不动。”
“你还孱弱?”肖瑜被黎晗逗笑了,心中的躁郁之气被暂时压了下去,自顾整理起衣衫,在往玉带上挂玉佩时,把黎晗新送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还不忘玩笑,“这么名贵的玉佩,说送就送,侯爷果真是家大业大,难怪两万石军粮都不放在眼里。难为下官为着这事,觉得亏欠了侯爷。”
“亏欠?”黎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夜幕已至,倒是能做些应景之事了!黎晗抿嘴一笑,伸手揽住肖瑜的腰,把人箍到了怀里,“这好说,那请大公子换个法子来补偿本侯。”
黎晗说完,一个吻便印到了肖瑜唇上。肖瑜一时也情难自禁,深情回应。
两个人努力争夺着彼此口中的空气,在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后,黎晗把手放在了肖瑜刚系好的玉带上。
肖瑜一个激灵,喘息着推开了黎晗,“不许!明日要启程了。”
黎晗虽然被拒绝,到底体谅肖瑜,便也不再勉强他,“打定主意了?”
肖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还是早回京畿为宜,否则闵州那几个州府官员都是变数,我肯定要绝了三大世家救人的心思。”
“方才我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让你走是为着这些人吗?”黎晗一听肖瑜顾虑竟还是这些,甚为气恼,屈起食指一下子敲在肖瑜脑门上。虽然知道肖瑜带了禁军,黎晗还是放心不下,顿了顿又道:
“这样,明日启程,我还是先护送你回京畿,然后再回登州。”
方才那一下没留手,肖瑜额头登时就被敲红了,还伴着些微疼痛,肖瑜捂着额头不满道:
“你还真是心狠手黑啊,也不怕把我敲傻了!”
黎晗泄气,“敲傻了正好,还能消停些,省得我整日里为你提心吊胆,不知道得少活多少年!我这辈子见到的人,除了那个小畜生,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你。”
“哦?那黎豫的事,侯爷还是晚些解决的好,要不然我岂不成了最让侯爷闹心之人,这可不成!万一侯爷真恼了我,回头再遇上北境缺粮这种事,我坑谁去?”肖瑜虽然嘴上这般打趣,在心中却记下了这桩事,想着来日寻找机会,找黎豫寻个原委,为黎晗拔了这心头刺。
论嘴皮子,黎晗从来不是肖瑜的对手,此刻只得缴械投降,话里话外都是无奈,“这次连带着把北境折腾一通,也不怕晋王记恨你?前些日子军粮未齐,京畿每每发函催你,后面都背了晋王的札子。看那辞句,这次晋王明显恼了,每天一封加急,把京畿都快逼疯了。”
一提到北境,肖瑜瞬间敛了促狭之心,正色道:“说到晋王,着实让人意外!从前在京畿,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与我家老三玩闹在一处,平日里走鸡斗狗不务正业,没想到这康王一薨,竟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到了北境就能带兵,还把肖珏挤了下去。这次军粮的事,反应也快,直接扣住了赵王世子和谢家二公子,倒逼京畿来给我施压!”
“莫非先前一直收敛锋芒,就等着一鸣惊人?”黎晗久在登州,对京畿权贵的了解只限于当权的几位,对默默无闻的晋王,知之甚少,如今所言,只是猜测。
肖瑜面上也是困惑之色,“不好说,从前肖玥回家,提到的只是他们哥几个去哪儿听了曲,得了个什么新鲜玩意,要么就是晋王又同赵王世子打架了。晋王极少去太学,也从不上校场,京畿纨绔还以他为尊,花费在玩乐上的功夫肯定不少。那他何时学了这一身本事,又师承何人?”
说到此处,肖瑜眸中寒光一闪,瞬间想到了其中关窍。那人,仿佛是陪着晋王去了北境!这次,自己仿佛被人耍了!
穆谦为平陵城留下了赵卫和刘戍两员悍将,又留下了寒英保护黎至清,然后带兵星夜向着坝州赶去。刚打马跑了十里地,觉得不太放心,又谴了玉絮返程换了寒英。玉絮一时成了黎至清的小跟班。
按照黎至清的意思,阿克善第二日要被吊到城楼上,玉絮起了个大早,跑到了地牢里,给人困成了粽子,堵了嘴,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人提了出来。
自打听了黎梨转述的黎至清的命令,玉絮就明白了个大概,等人押到黎至清面前,玉絮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先生,我家殿下已经出城了,那这人……还吊么?”
再没人跟那公主逗趣了,那这人还吊么?
黎至清面色如常,只冷冷地扫了玉絮一眼,玉絮立马感受到一股阴风刮过,明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老气横秋的!明明从前自家王爷在的时候不这样。
玉絮非常识时务,立马点头哈腰道:“明白,马上把人吊上去!”
阿克善就这样被绑住手腕,吊在了城楼之上,此举果然对胡旗军队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
阿克善在城楼上被吊了三天,胡旗军队就消停了三天,军队停驻在平陵城北五里,未再南下。
第四日一早,胡旗士兵终于等不下去了,在苏迪亚的带领下再次扣关。
穆谦为着不让苏迪亚与黎至清碰面,把黎至清拘在了大营里。黎至清虽有心上城楼观战,但守着对穆谦的承诺,此刻只能闷在军帐内。
玉絮见黎至清一脸不耐,眼珠一转,笑道:“其实先生想上城楼,也不是没有法子。”
黎至清心中一喜,“你有什么办法?”
“先生稍等片刻。”玉絮说着出了军帐,不多时抱了一件普通士兵穿的军袍回来,“先生换上这件,我领先生上城楼去。”
黎至清打量着玉絮手中的军袍,面上有些费解,“这能成么?城楼上将领皆是熟悉面孔,这般乔装,又能骗过谁去?”
玉絮把军袍递到黎梨手中,继而对黎至清恭敬道:“营里自家兄弟,自然是无碍的。”
“这是何意?”黎至清将信将疑,“先时应了殿下,如今食言,怕是不妥。”
玉絮闻言笑起来,“先生与他人相与,总会琢磨着对方的用意,有的放矢,怎的到了我家殿下这里,先生便这般老实了。他说什么您连问都不问、连琢磨都不琢磨就应了。我倒觉得,您上不上城楼观不观战都不重要,我家殿下就在乎一点,别让胡旗公主瞧见您就成!”
玉絮的话已经比较直白,就差直接告诉黎至清,那个公主对你上了心,我家殿下吃醋了,不想让你见她!
黎至清何等玲珑心思,若此刻再不明白玉絮话中所指,他也不必以谋士身份留在北境了。黎至清没想到穆谦的军令竟有这般意思在里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玩闹归玩闹,黎至清还是能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的,只用了半炷香功夫就就决定接受玉絮的建议,接过那件普通士兵的军袍穿在了身上。
只要苏迪亚没发现自己,不与自己对话,那应当不算对穆谦食言!
一盏茶后,黎至清登上了城楼,寻了个相对不显眼的位置,混迹在一众守城士兵中。
按照穆谦与黎至清商议,穆谦领兵西进期间,除非城池将破,否则北境守军不再出城迎战,依着城墙优势,死守城池。
这也是为何黎至清此刻还非要把阿克善绑上城池的理由:震慑胡旗士兵,坚持到穆谦归来!
苏迪亚率军来到平陵城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被吊在城楼上的阿克善,苏迪亚立马勒马,抬手举鞭止了军队前行。
阿克善被吊了三日,此刻已是筋疲力尽,等他模模糊糊看清来人是谁,眼睛瞬间恢复了光彩,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抖动,被塞着麻布的嘴中发出呜呜声,似是有千言万语要与城下之人讲。
苏迪亚骑在马上,一双水眸怔怔地盯着被吊在城墙上的未婚夫,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与阿克善的剧烈挣扎不同,苏迪亚安静的如同一幅画,沉静的外表掩饰着她内心的翻腾。
黎至清抱着胸,冷眼瞧着城下的苏迪亚,没让黎至清等多久,苏迪亚便开口了,朝着阿克善喊道:
“阿克善!草原上最伟大的猎人,我的太阳!你是胡旗族最了不起的勇士,胡旗会铭记你的名字,你的灵魂会永随长生天!”
随着苏迪亚话音的落下,阿克善眼中希冀的光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恐惧。
苏迪亚话音刚落,立马引箭弯弓,一支羽箭立马朝着阿克善飞去。
第80章 障眼
苏迪亚出手极快,没给众人反应时间,羽箭便脱手而出。伴随羽箭的出手,城上众人发出一声惊呼,目光随着箭矢而去。
不过令人尴尬的是,这一箭射偏了,堪堪蹭着阿克善的腰眼飞过。
穆谦带走了所有禁军和部分边防军,如今剩下的边防军中,以老大哥赵卫为尊。赵卫于城楼上居中而立,见了这一幕,不禁面露嫌弃之色,与身旁的刘戍道:
“这丫头片子水平真次,比起咱们殿下,差忒多了。”
这句话说到了北境边防军的心坎里,还不等刘戍应声,周围众将士先发出了哄笑声。
其实,真要论起来,苏迪亚准头并不差,箭矢能贴身飞过,足见她是有底子的。只不过北境众人看惯了穆谦百发百中,眼光被养刁了,苏迪亚乍一失手,落在他们眼中就跟玩笑一样。
黎至清顾不上嘲笑,眼光始终锁定在苏迪亚身上,这个女子虽然当众出了丑,却丝毫未露窘态,气定神闲地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羽箭破风而出,再次朝着阿克善飞去。
在众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第二件又射偏了,贴着阿克善的鞋底蹭了过去。
这次不等赵卫开口调侃,城楼之上又是笑声一片。刘戍见状,忍不住与赵卫打起商量。
“赵大哥,要不咱先把阿克善拽上来?这胡旗公主摆明了没把她这个未婚夫的性命放在眼里。而且黎先生嘱咐过,不能把人折腾死了。”
赵卫倒是浑不在意,笑道:“眼下这情况,就算咱们纵着这丫头阵前杀人,她能有这本事?”
刘戍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可是由着她这么闹,实在尴尬。你说打仗这么严肃一件事,让这个丫头片子搅和的跟玩一样。她要是一直射不中,咱们就一直在这里看乐子?”
两人话音未落,苏迪亚射出第三箭,这一箭正中阿克善的左肩!
“呦!中了!”城楼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又惹起一阵哄笑。黎至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城下的苏迪亚,见她此刻仍保持着前两箭射出时的表情,不悲不喜面如沉水。
“阿克善,我爱你!今日我会退兵,这三箭也算是在长生天面前全了咱俩的情谊。明日我再来时,你将成为我箭下英魂!你放心的上路罢!谁也不能阻挡我胡旗南下的脚步!苏迪亚的未婚夫也不行!”苏迪亚虽然身形娇弱,但底气十足,清亮的嗓音在平陵城外回荡。
赵卫和刘戍对望一眼,这女人真善变,也真够无情的!
黎至清想了想,对着玉絮耳语几句,玉絮立马跑到赵卫身边一番交代,赵卫先时心里还犯嘀咕,待顺着玉絮的指尖望见一身兵卒衣裳的黎至清,心领神会地朝着城楼下喊道:
“公主殿下能大义灭亲,着实让我等大开眼界。今日姑且留下阿克善将军性命,若公主再犯我大成,我等必将阿克善将军直接丢下城楼去,也省下公主一支羽箭。除了阿克善将军,还有二十六名突击旗兄弟在北境大营做客,今后公主来一次,我们便请出一位兄弟祭旗,公主可明了?”
苏迪亚瞬间变了颜色,冷哼一声,打马离去。
待城下胡旗兵撤尽,赵卫和刘戍立马走到黎至清身边,上下打量着他。黎至清素来一副世家公子打扮,乍一穿上士兵的军袍,并不显得突兀,落在两人眼中更像是一位儒将。
玉絮一脸防备地看着赵卫和刘戍,心道幸亏自家殿下不在此处,要不然就冲着他们打量黎先生这几个眼神,肯定得被殿下踹。
“先生上个城楼,怎么穿成这样?”刘戍因着开荒屯田一时,与黎至清有些交往,说话也放得开些。
黎至清自嘲一笑,不接这话,只道:“劳烦两位团练差人把阿克善拽上来包扎一下,然后送到黎某军帐来,黎某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军帐中,黎至清正翻着一本《坝州州志》,玉絮和黎梨在一旁闲聊。
“小丫头片子,咱俩结拜如何,你认我当大哥,回头有我罩着你,寒英绝不敢欺负你!”玉絮自打知道寒英和黎梨互相中意,对待黎梨比往里日走心多了。
谁料黎梨并不领情,樱桃巧嘴一撇,把拳头攥在玉絮眼前晃了晃,“现在他也不敢欺负我!”
玉絮拿手轻轻拨开黎梨的小拳头,笑道:“你可别学城外那个蛮女,整日里就知道舞刀弄枪,回头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受苦的还是我兄弟!”
玉絮刚说完,又觉不妥,说不定寒英就是喜欢黎梨这活泼的性子,正要开口再找补两句,黎梨却开口了,“自然是不会学她的,这般狠厉,连未婚夫都杀,太可怕了!她刚才还好意思喊爱人家!”
玉絮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个公主是喜欢阿克善的,方才明摆着是不想他死啊。”
“一连三箭,还放话一定要他的命,怎么可能不想他死!”黎梨不赞同玉絮的说法,打算拉黎至清帮自己说话,“公子,你说是不是?”
黎至清闻言抬头,他本不想参与这段对话,但见黎梨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只得道:
“苏迪亚的确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要不然第一箭就射中了。今日退兵,明日再来,是她设下的赌局,赌咱们信了她要大义灭亲的做法,放弃拿阿克善威胁她。”
黎梨有些不解,“可万一赌输了,阿克善还是难逃一死呀。”
黎至清面带温润,看向玉絮。
玉絮见状,也不拿乔,“在苏迪亚的计划中,阿克善本就难逃一死,侥幸赌赢了,让阿克善多活几日,万一赌输了,阿克善登时丧命于城下,她也没亏。”
黎至清赞许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看手里的书。奈何黎梨却不打算放过黎至清,“那方才说她爱阿克善呢?公子也这样认为?”
这次黎至清面上带上了迷惘之色,什么是情爱?黎至清不懂,只得坦率地朝黎梨摇了摇头,“我只瞧出苏迪亚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至于旁的,我也不知。”
黎梨刚想就这个黎至清并不擅长的话题展开讨论,阿克善被送进了军帐,适时为黎至清解了围。黎至清对阿克善的目光从未如此和善过,倒是阿克善一脸凶神恶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恶狠狠地盯着黎至清。
黎至清将人一番打量,阿克善被捆得死死的,肩膀上缠着纱布,伤势已经处理,左胳膊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贴在身侧,显然左肩伤得不轻。
“老实点!”玉絮见阿克善直挺挺地梗着脖子,上去一脚就踹在了阿克善的膝弯,把人踹跪在地。
阿克善极为硬气,膝盖刚一着地,就摇摇晃晃挣扎着要站起来。奈何阿克善被吊了四日,每天只有一顿食水,早已脱力,挣扎了半天又跌了回去。
黎至清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到阿克善挣扎不动了,才吩咐道:
“玉絮,把阿克善将军搀起来,黎梨,把杌子搬来给将军坐。”
黎至清吩咐,玉絮自然照办,像提小鸡仔儿一样拽着阿克善的后领,把人拖到了杌子上。
黎至清自顾回到了几案后的座位落座,“黎某最近脖颈受寒,抬头或者低头都会酸痛,想来还是平视最舒适。今日请将军前来,不过闲聊几句,将军莫要紧张。”
身份暴露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人,阿克善对黎至清恨得牙痒痒,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黎至清不以为忤,“如果黎某没记错,再过月余就是阿克登将军的忌辰,阿克善将军莫忘了祭拜。”
阿克善面露不满,“你提这些做什么?要杀便杀,莫要废话!”
黎至清难得露出落寞的神情,“没什么,只是感慨一下,将军比黎某要走运许多。”
“你说一个阶下囚比你走运?”阿克善露出嘲讽之色。
黎至清落寞神色不减,“最起码,将军知道令兄殁于何时,埋骨何处。而黎某每年只能对着家兄遗物,草草祭奠,算下来已经四个年头了。相较之下,难免对将军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哼!”阿克善见黎至清表情不似作伪,虽然面上强撑冷脸,心底已经对他的故事产生兴趣,“四年前那场仗死得人多了。”
“可唯有你我二人兄长之死,非战之罪。”黎至清语带惆怅,对着阿克善露出一抹苦笑,“令兄亡于汗王猜忌,而家兄亡于同室操戈。”
阿克善瞬间变了脸色,阿克登因冤被杀之事,让他如鲠在喉。当年,他险些被牵连,好在胡旗大汗顾着苏迪亚,阿克善自己又能征善战,这才侥幸活下来。阿克善一直都明白,若是胡旗大汗对兄长足够信任,那肖珏的反间计根本不足为虑,可偏偏胡旗大汗生性多疑,这才葬送了兄长一条命。这些年,他一直恨意难平,可他人在屋檐下,没办法将这恨意对胡旗大汗宣泄,只能不断蒙蔽自己,将矛头指向大成、指向当年带兵的将军肖珏。
阿克善一双鹰眸对上黎至清,“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81章 博弈
“无他,只是有些话憋在心中,需寻个感同身受之人,才能一吐不快。”黎至清神情难掩落寞,叹了口气,又道:
“黎某早知年命不永,恐怕活不过弱冠,许多事情已经不再执着,只求有生之年能手刃谋害家兄的仇人。”
阿克登之死,人尽皆知,但眼前之人的兄长因何而亡,阿克善并不知晓。不过,只瞧着他的模样,阿克善觉得四年前自家兄长因冤被杀时,那份心如刀绞的感觉又回来了,心中甚是烦躁,语气略显不耐道:
“你哥既然没死在这战场上,你在这里白费功夫作甚!要报仇便赶紧去,瞧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算活不到弱冠,也还有时间,在这里叽叽歪歪算什么本事?还是你在嘲笑本将军活不过明日?”
黎至清苦笑着摇了摇头,“可黎某连仇人是谁都不知,所以才羡慕将军。知道仇人是谁,这仇,报与不报,皆可由自己选择。”
阿克善冷哼一声,“不能手刃仇人,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还不是徒留遗憾!”
黎至清低头,沉默半晌,“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黎某与将军同病相怜,黎某给将军留个机会,将军也助黎某一臂之力,如何?”
阿克善瞬间明了,黎至清今日搞这一出,是劝降来了,面露不屑之色,讥讽道:
“从前听闻,大成文人各个都是做戏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方才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想要让我背叛族人,回去杀我们汗王嘛!简直做梦,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
黎至清面如沉水,未置可否,只是就着方才的话娓娓道出心中所想。
“黎某并无此意,只是想与将军做一桩交易。这些年,黎某时常在想,胡旗为游牧民族,地处北方,虽然民风彪悍,但比之大成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国力还是逊色不少。上百年前,胡旗南侵,乃是物产贫瘠之下求生的无奈之举,随着岁币一年年输出关外,胡旗当年之困早已解了。那在国力如此悬殊之下,为何还要冒着被灭族的风险,举全族之力南侵,特别是近十年,情况愈加严重。”
黎至清抱着胸,从案后踱出来,眉眼间都是思虑之色,“直到四年前,四年前家兄之死,才让黎某开始怀疑,京畿某些势力早与胡旗达成默契。这次,黎某拖着残躯来到北境,证实了这一猜测。如今,黎某愿保将军一命,条件是将军需助黎某寻得隐藏在大成京畿,害我兄长性命的凶手。至于将军留着有用之躯继续为你们的汗王出生入死,还是反戈一击为兄报仇,任凭将军自行决定,与黎某无关。”
“我不会背叛我的族人。”阿克善一口回绝了黎至清。
黎至清并不赞同,“将军敢指天誓日说这南侵是胡旗百姓的选择?这不过是无道之君为满足私欲燃下的战火!更何况,谁说背叛汗王就是背叛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