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至清低下头,略显落寞地摇了摇,轻轻吐出一句,“郭大哥,我想要的不是这个,西境还是得靠你。”
郭晔知道黎至清虽然深谙权谋之道,却从不贪恋权势,以退为进示弱道:
“西境都是依着你当初的筹谋走到今天的,铁甲军没有你的资助,根本建不起来。我有几分自知之明,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内修政理,实在不是我所长,能在你手下当一名纯粹的武将,足以!”
虽然外界传闻郭晔仗着铁甲军有列土封疆之心,可黎至清明白,只要他去西境,西境的一切郭晔都将毫不迟疑的拱手奉上。郭晔为人忠肝义胆,当年黎至清随着先生游历,正看中了他这一点,再加上发现了黎氏的腌臜事,这才反手算计了东境登州,在战火纷飞的西境扶起了郭大帅。但此刻,相较于赴西境偏安一隅,黎至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婉拒道:
“这些年西境在郭大哥御下,早不可同日而语。以一支军队,安民守土,现下已经做到了。虽然现在西境的百姓日子还过得清苦些,但只要生活安定,不遭战火,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农桑,再加上毗邻西境的坝州有互市,亦能带动西境商业发展。郭大哥莫急,只要耐着性子,徐徐图之,这些都是早晚的事。”
此话一出,郭晔便明白,黎至清是打定主意不去西境了,不免担忧起来,“要论水深,京畿远胜安国侯府。晋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一朝扬名,绝非池中之物。那封檄文,已经毁了你的名声,等他来日去争那个位子,若要笼尽人心,自然不能为重用你一个声名尽毁之人而落下话柄。你如今为他鞠躬尽瘁,就不怕他来日卸磨杀驴?”
前些日子,阿克善那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言犹在耳,今日同样的担忧自郭晔口中说出,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当年在登州黎氏老安国候身边,他也曾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可最终还是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若有朝一日,穆谦也如黎氏一般,黎至清不敢想象。但转念一想,粮草危机时,穆谦宁肯牺牲,也要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又觉得不该疑他。
“那也是来日。”黎至清眸子泛着希冀的光,“在这之前,我要先为大成扶起一位明主,到时候就算新君不能容人,我亦死得其所。”
郭晔看着眼前的黎至清,心中隐隐作痛,黎至清这个年纪的少年,现在有的仍在学堂中读书,有的已经赶赴科举,有的随着父兄历练,可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把辅佐明君守护百姓的重任背在自己身上。
“阿豫,有时候可以多为自己想一想。”
黎至清语带笃定,“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能辜负先生教诲。”
黎至清为人主意正,心智又坚定,郭晔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也不急在这一刻,打算徐徐图之,索性换了个话题,“提起你那先生,我就头疼,别说他了,说说你自己。再过几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大哥送给你做寿礼。”
在兄长身边时,都是萍姐姐为他煮一碗长寿面,后来跟了先生,先生总会送他几幅字作寿礼,上书勉励之语,到了老侯爷身边,老侯爷喜欢挑贵重的物件送,其中最罕见的当属那块玉坠子,还差点惹起轩然大波。
黎至清此刻有些茫然,喜欢的物件?他素来清心寡欲,着实没什么喜好,那些纨绔玩得,先生虽然都教过他,可他只将其作为与权贵相处的技能,并未产生任何兴趣。此刻乍一被问,黎至清脑中一片空白,顿时语塞。
黎至清这幅茫然又无辜的模样让郭晔心头更堵,一个巴掌手甩在了黎至清后脑勺上,“你瞧瞧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连点小孩子该有的生气都没有!去年我问阿衍,阿衍给我报了长长的一条单子,怎么到你这里这么费劲!”
“阿衍才三岁,你怎么拿我跟他比?”黎至清有些委屈,想了想又道:“郭大哥也别太纵着阿衍,当心惯坏了他。”
郭晔顿时泄气,心道,有你这个性子清冷的爹,旁人若不多疼着点,阿衍可要可怜死了。
在黎至清把郭晔整崩溃前,穆谚和谢淳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军帐。
穆谚见到一个生面孔,明显有些吃惊,拿眼光打量了郭晔一番,闭口不言,倒是谢淳沉不住气,直接问道:“先生今日有客造访?这是谁啊?”
自那日被黎至清拿住死穴,又见他不过寥寥数语就说服了穆谦,谢淳对这人是既佩服又畏惧,恰逢知道穆谚时不时会来向黎至清请教,他也想跟着黎至清读书,又怕黎至清不肯搭理他,死皮赖脸求了穆谦,让穆谦帮他说项,穆谦乐得有人帮他盯着穆谚,自然应允。黎至清本不想多生事端,架不住穆谦软磨硬泡,兼又在军粮一事上发现谢淳有情有义,索性就定了辰时一同读书。
黎至清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时辰,赶忙致歉道:“实在对不住,忘了提前差人知会两位,这是西境郭大帅。”
还未等黎至清再开口介绍二人给郭晔,谢淳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喜道:
“竟然是大帅!在下谢淳,早闻大帅威名,早年学武时,咱哥几个最想一见就是大帅,连家兄也对大帅甚为仰慕,却不曾想我竟是最有福气的那个,先一睹大帅雄威!”
谢淳年纪小,一张娃娃脸又长得讨喜,一番真挚的剖白下来,弄得郭晔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连连自谦,说这些好听的场面话。
谢淳凑到黎至清身边,笑道:“方才听营里的将士说,晋王殿下请了位贵客回营,竟是直接请到了您的军帐内,先生果然得殿下器重。”
知道谢淳性子跳脱,还喜欢玩笑,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
与谢淳的热络不同,虽然知道眼前之人位高权重,穆谚却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趣,只对着黎至清问道:“既然先生有客,那读书您看是明日还是今日晚些时候?”
黎至清略做思索,“过会子要去军需营,下午还要去田上,今日怕是不得闲,不如世子殿下明日再来。”
穆谚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欲走,临走前还给了谢淳一个眼神,示意他一起。谢淳虽然仰慕郭晔,但也知道进退,明白郭黎二人定然还有话要聊,否则依着黎至清的性子,不会直接免了今日的课程。谢淳朝着二人施了一礼,紧随着穆谚一起出了军帐。
郭晔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跟谢家老二一起的是赵王世子?不是说他不输晋王的纨绔子弟么?还能耐下性子读书?我方才见他手里拿了本《论语》,这种启蒙的书,他这个年纪再读,晚了些吧?”
黎至清朝帐外他们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叹息一声,“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第85章 酒筹(上)
“可怜?”一个堂堂世子,被黎至清这般形容,郭晔不满道:“有他爹在,有他这层身份在,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头上,有什么可怜的!”
黎至清闻言,又是一声叹息,“从前读佛经人生八苦,其中有一苦为求不得,从前不太懂,后来在他身上,便瞧明白了。”
这话让郭晔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他世子之尊,哪用你操心。”
黎至清无辜一笑,“我可不是为着他。”
北境守军大捷的军报送到京畿,京畿就已经未雨绸缪,派了专门的使团上路了。穆谦风头正盛,此刻他不想再当出头鸟,是以面对胡旗来使,并未费心与之周旋,只打了个照面,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人客客气气留在营中,等着京畿来使亲自处理和谈事宜。
难得打了胜仗,郭晔又自西境远道而来,穆谦下令犒赏三军,傍晚时分,众人处理完军务,开始宴饮。自去年胡旗南下以来,北境守军这是第一次放松了脑中绷紧的那根弦。
郭晔是客,穆谦专门设宴款待,主桌之上,穆谦居于主位,郭晔居右,黎至清居左。为了同时表示对郭晔和穆谚的重视,穆谦还请了身为监军的穆谚和陪伴穆谚前来的谢淳来主桌,挨着郭晔依次就坐。一张八人的圆桌,穆谦又喊了赵卫、刘戍和苏淮作陪。
在穆谦的授意下,郭晔无疑成为了这场宴饮的主角,西境不仅解了北境的军粮之困,还在安新城被胡旗主力围剿时仗义出手,被穆谦奉为上宾,无人觉得不妥。
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郭晔素来千杯不醉,可再好的酒量也怕被这群兵痞子死命灌,故而捂着嘴,假做不能再喝的模样。
穆谦喝了不少,心中欢喜,感谢西境援手的话他已说了不少,来往给郭晔敬酒的北境守军也说了不少,穆谦不欲车轱辘话来回讲,想聊点旁的,黎至清无疑是他的一桩心事,借着酒意道:
“郭大哥已经跟至清畅谈一日,感觉如何?”
黎至清滴酒不沾,此刻神色清明,见穆谦已经有些醉意,还把话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禁皱眉,不知他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郭晔一心想把黎至清接走,如今听穆谦这般问,心思一转,顺势道:
“黎先生的学识让郭某甚为钦佩,只是郭某没有殿下这般好福气,能得先生辅佐。不知,殿下可肯割爱?”
黎至清没想到郭晔能直接跟穆谦讨自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了看郭晔,又瞧了瞧穆谦。
穆谦本意拉黎至清出来炫耀,兼探探郭晔对黎至清的心思,没想到黎至清不仅得了郭晔青眼,还让他喜欢到即刻就要把人带走,酒瞬间醒了大半。
穆谦连脑子都没过,直接脱口而出,“那怎么成!至清可是本王的!”
同桌的赵卫等人听了这话捧腹大笑,在他们心中,黎至清是北境大营的军师,这话虽糙,却并不不妥。可同样的话,落在黎至清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穆谦的心思,黎至清知道的一清二楚,故作低头饮茶,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穆谦刚说完,又觉后悔。想把黎至清送去西境,一直是自己所求的,如今人家主动讨了,自己竟然想都没想就把路堵死了,暗骂自己蠢,立即找补道:
“至清之才,北境守军有目共睹,只不过现下北境百废待兴,实在少不得他。不过,既然郭大哥这般欣赏他,本王也不好一直藏着掖着,再过个几年,若郭大哥身边还寻不到相佐之人,本王愿意忍痛割爱。”
“既然如此,郭某先谢过晋王殿下!”郭晔闻言一喜,朝着穆谦拱手一礼,余光瞥见黎至清,见他已经黑了脸色,怕真惹恼了这小子,赶忙把继续道谢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句,“不知黎先生意下如何?”
黎至清素日里知书识礼,进退有度,从未当着众人的面发脾气,如今冷哼一声,抛出一句,“黎某是件货物么,由得二位大帅推来送去?”
一见黎至清恼了,穆谦最后的一点酒意也被吓醒了,“怎会!怎会!本王巴不得留你在身边,又怎么舍得把你推送出去!是本王口不择言,本王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穆谦说罢,立马灌了三大杯下肚,然后朝着郭晔道:
“郭大哥,方才是本王酒吃多了,一时说了胡话。你对北境的情谊,本王定会报答,本王什么都能答应,可唯独他,只要他不点头,本王绝不肯勉强他分毫!对不住了!”
穆谦说完,又是三杯下肚,喝完朝着郭晔一举空杯,算是向他赔罪。
郭晔一见黎至清翻了脸,自然不能再揪着这事不放,忙打起哈哈来,“晋王殿下说哪儿的话,方才郭某不过开个玩笑,哪能真夺人所好!这事儿咱翻篇不提了,难得今晚喝得尽兴,不如取酒筹来,大家边玩边和,岂不更热闹!”
穆谦赶忙让人取了酒筹前来助兴。黎至清不饮酒,穆谦索性让他来抽酒筹,黎至清欣然应允,直接下手抽了一支,朗声念道:
“自令官左手席起,依次应答题目,不答者,罚酒一坛,请令官右手席出题。”
赵卫闻言大喊一声,“一坛?怎么这么多?”
穆谦也甚为诧异,扭过脸去凑到黎至清跟前,要一探究竟。黎至清也很疑惑,配合着把签筹送到了穆谦眼前。
“还真是一坛!这酒筹谁写得,该不会所有的都是一坛吧?这还怎么玩?”穆谦说着把酒筹筒从黎至清手中接了过来,翻了翻里头的签子,一连摸出几支,上书惩罚皆是一杯,“至清,该不会就这一支的惩罚是一坛酒,却被你抽了去?”
黎至清笑得满面春风,双手一摊,表示无辜。
郭晔见状,笑道:“既然冥冥之中抽到了,就莫要改了,只不过这题面须得简单些才是,要不然一人一坛,咱们可要交代在这酒桌上了。”
穆谦一听这话,脑子一转,出题这种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立马热络地揽上郭晔的肩膀,“郭大哥远来是客,不如这题面,就由郭大哥来出。”
“这一坛酒,委实不少,不妨就出个简单的”郭晔也不推脱,稍一沉吟,“敢问诸君,平生所愿是什么?”
赵卫坐在黎至清左边,按照筹令,由他开始。这个问题,在北境戍边的这些年,偶尔闲聊,早就提到过,赵卫无需思索,直言道:
“我老赵平生所愿,北境边防军成为大成最强的队伍,成为保卫大成的强盾!”
刘戍座位挨着赵卫,不待众人反应,刘戍立马接上一句,“老刘同赵大哥一样!”
穆谦看热闹不嫌事大,“郭大哥,你瞧,这两个野心不小,要跟你的西境铁甲军一较高下呢!”
这些年郭晔敢跟京畿叫板,一来因为他战功赫赫,京畿需要他镇守西境,再者就是铁甲军在手,且只听命郭晔一人,京畿不得不忌惮他三分。而西境铁甲军乃大成当之无愧的最强战力,如今赵卫的话,显然是要与铁甲军争锋。
郭晔见惯了大风大浪,丝毫不在乎穆谦“挑事”,爽朗笑道:
“赵刘二位团练勇气可嘉,有了北境边防军这个劲敌,铁甲军得更勤着操练了。”
黎至清作为令官,见众人调笑的差不多了,朝着苏淮微笑道:“子澈,你呢?”
苏淮咬了咬下嘴唇,闷声吐出一句,“希望禁军与边防军,永远亲如一家,不要再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
刘戍闻言,把胳膊搭在了苏淮肩膀上,然后在苏淮后脑上上撸了一把,“这个傻小子。”
苏淮这话说到了赵卫和刘戍的心里,在穆谦有意为之下,来到北境的禁军与边防军其乐融融不分彼此,战场之上互施援手,作战能力远非昔年彼此猜忌时可比。
可眼下公文已至,让穆谦三日内启程,带领禁军回京畿,来日若有战事,北境换一位将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日子。
穆谦自然明白苏淮心中所想,举起酒杯,朝着赵卫、刘戍和苏淮敬了一杯,“来日若再有战事,本王一定第一个向今上请缨,本王绝不会辜负了禁军和边防军的众位兄弟!”
本来欢乐的宴饮气氛一时之间有些伤感,黎至清见状,想把气氛拉回来,赶忙朝众人摇了摇手中的签筹,冲着明显还在沉思的谢淳道:
“谢二公子,你的平生所愿呢?”
谢淳托着腮,想了半晌也没吱声。谢淳性子讨喜,嘴巴又甜,很得军中诸人喜欢,赵卫和刘戍见他一脸苦恼,拿着筷子敲着碗,开始逗人。
“快说快说,说慢了就得喝一坛。”赵卫筷子敲得最起劲。
刘戍故作起身状,“看来,我得去搬一坛酒了。”
“诶诶,刘大哥你别呀,我想好了。”谢淳跨过苏淮,一把扯住刘戍,“想好了!我要整个谢家上下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我要爱妻和宠妾和睦,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还要早日把替人养得那个小妖精送回去!”
“噗!”赵卫一口酒喷了出来。
黎至清瞅了瞅谢淳,有些哭笑不得,从前觉得穆谦思维跳脱,没想到谢淳不遑多让,难道京畿的纨绔都是这个路数么?
穆谚则直接嫌弃地瞧了一眼谢淳,把身子往郭晔的方向侧了侧,恨不得当场表示跟这人没半点关系,他们来北境只是恰好同路而已!
“哈哈哈哈!”郭晔实在忍不住了,捧腹大笑,一边笑还一边豪爽地拍了拍身边穆谦的肩膀,“晋王老弟,你这军中的妙人可不止黎先生一个!”
穆谦被郭晔言语挤兑,面上有些挂不住,冲着谢淳笑骂道:“让你说平生所愿,你怎么就这点出息!”
刘戍直接起身,拿了个一斤的酒坛摆在谢淳眼前,“快快快,别废话,干了这一坛!”
“这就是我的平生所愿啊,不算犯规!”谢淳看着眼前的酒坛子,脸都绿了。
不等谢淳主动喝,刘戍已经上手开始灌了,“你这愿望也忒多了点,没诚意!”
“要不我只求谢家平安,别的啥都不要了!”谢淳在做最后的挣扎。
刘戍不买账,“哪儿这么多废话,快喝!”
谢淳被迫喝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呛得眼泪汪汪的,还有些酒直接流进了脖子里。刘戍有心放水,灌酒也是玩闹居多,并未使劲钳制谢淳,谢淳找准时机,一个闪身从座位离开,直接跑到了穆谦和郭晔中间,抱着穆谦胳膊求道:
“六哥,救我,真喝不了了。”
谢淳也算跟在穆谦身边晃悠大的,穆谦见他这幅可怜样,不忍心让人再欺负他,很有兄长气概地打起圆场,“你们差不多得了,他一个小孩子,喝不了那么多!”
这话一出,赵卫不干了,大嗓门一开,嚷嚷道:“酒令前面无大小,殿下怎么能耍赖!”
穆谦没想到,一到了喝酒上,这群兵痞子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一时又找不到话回怼,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
黎至清心领神会,继而勾唇一笑。穆谦总觉得这抹笑不怀好意,心道坏了!刚要开口制止,就听黎至清说道:
“其实,殿下要保人,也不是不成,只要殿下替谢二公子喝了,就不算违了酒令。”
黎至清话音刚落,赵卫和刘戍立马又拿起筷子叮叮当当地敲起碗来,一边敲,还一边起哄。
“殿下喝!”
“殿下喝!”
苏淮出身世家,敲杯敲碗的事做不出来,但跟着起哄还是可以的,拿起酒坛送到穆谦眼前,笑道:“殿下,请!”
穆谦后悔逞了英雄,认命般接过酒坛,把剩下的半坛子酒全都灌了下去!一坛酒刚下肚,众人不禁欢呼起来。
“殿下好酒量!”
“殿下海量!”
“六哥海量!”
穆谦拿袖子一抹嘴,嗔怪地瞪了黎至清一眼,见后者正弯着眼角瞧着自己,眉眼都是笑意,满腹郁闷的穆谦心里瞬间就舒坦了。
“六哥,你可真是我亲哥!”谢淳乖觉地为穆谦顺了顺后背,然后欢天喜地坐回了原位。
见众人玩闹得差不多,穆谦也缓过劲来,黎至清又把问题引向穆谚,“世子殿下,你的答案呢?”
今晚夜宴,穆谚不出风头也不起哄,一直安安稳稳地坐着,宛如一个守礼的世家公子,任谁也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京畿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被黎至清点到,穆谚也不扭捏,直率道:
“唯愿与心爱之人,携手白头。”
穆谦听了这话来了兴致,借着酒劲问东问西,“穆谚,你啥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了,是本王离开京畿这半年?”
“对啊,殿下,啥时候的事?”谢淳也甚为好奇。谢淳在京畿可为左右逢源,跟穆谚那群纨绔交情匪浅。
郭晔见穆谚整顿饭都怎么说话,习惯性照顾安静的人,拍着穆谚的肩膀道:
“咱们北境相遇,也算缘分,世子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姑娘,待成亲时,不妨给西境送一份帖子。”
穆谚微微一笑,继而朝着众人摇了摇头,显然不想深谈。
黎至清从那笑容里品出了几分苦涩,适时解围,“大帅莫要光想着旁人,这题面是您出的,您的答案呢?”
郭晔能给这个题面,自然早就想好了可以直言的答案,脱口而出道:
“本帅希望家弟老老实实,别总做冒险的事,做兄长的整日里提心吊胆,这种日子可太难熬了。”
郭晔意有所指,虽然黎至清有恩于他,心智计谋也远胜于他,他也一度想奉黎至清为主,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把黎至清当成自家兄弟爱护。
黎至清听了这话,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愧疚,刚要开口不着痕迹地回应两句,表示自己会好好照顾自己,却被穆谦截了话茬。
“郭大哥家的小弟不听话吗?”穆谦灌了半坛酒,醉意又回来了,晕晕乎乎道:“这个好办,赶明儿按住他,找根鸡毛掸子揍一顿就好了。”
众人知道穆谦这是玩笑话,都不放在心上,哄笑一声作罢。
倒是郭晔甚为尴尬,还专门瞧了一眼黎至清,见后者脸都黑了,明显是在生闷气。
黎至清尴尬,那郭晔可就不尴尬了!
黎至清少年老成,郭晔总嫌弃他没点少年的活力,有心逗他,也坏心眼地想把穆谦拐坑里,故作为难道:
“殿下说的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奈何家弟生得玉雪可爱,让人下不去手呢!”
“玉雪可爱?”穆谦头已经开始发晕,在桌上环顾一周,把目光锁定在谢淳身上,谢淳跑到北境来,没少让穆谦替他担心。登时体会到了郭晔为人兄长的不易,痛心疾首地指着谢淳,冲着郭晔道:
“是不是就是这小子的模样,生得挺讨喜,净不干人事!”
谢淳听了这话,刚想犟嘴,被穆谦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谢淳值得委屈地往穆谚身边凑了凑,让他帮忙说句话。穆谚伸手在谢淳小臂上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谢淳只得作罢。
郭晔瞅了一眼委屈巴巴的谢淳,故作为难地朝穆谦摇了摇头。
“不是他这种的?”穆谦实在想象不出了,“那该是什么模样,让你这般为难。”
郭晔故意托着腮作思索状,须臾用目光示意穆谦朝左看,“要真论起来,家弟倒是与黎先生有几分相像。若是黎先生如此,殿下也打算绑起来打一顿?”
话题扯到黎至清身上,穆谦可就不晕了,一转头看到黎至清正用一副似笑非笑地表情瞧着自己,穆谦一下子感觉脖子后面有一阵阴风刮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方才借着酒劲“指点”郭晔的晋王殿下怂了,干笑一声,“呵……呵呵……自然是不能的,若是至清,本王肯定好言好语劝着,他若是不听……”
黎至清冷笑,“你待怎样?”
穆谦面上笑靥如花,“至清若是不听,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本王怎么好勉强他。”
呸!咱家殿下到了黎先生跟前,就是个没原则的怂货!赵卫递给刘戍一个眼神。
刘戍心领神会,一个眼神传回去:就是!怎么怂的跟个耙耳朵似的!听说他还没纳妃,以后成了家,估计在他媳妇儿面前也是这幅窝囊样!
郭晔在心中默默地为穆谦竖起了大拇指,本来打算看一场好戏,没想到穆谦这么顺利的过关了。
穆谦这厢还嫌不够,见黎至清面色虽缓,却仍不咸不淡,立马补上一句,“不用令官来问本王了,本王平生所愿,与至清相互扶持,永不生嫌隙!”
郭晔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穆谦能说出这番话,又见他面容坚定,语气诚恳,郭晔在心中便信了三分,开始暗暗后悔,先前不该妄自揣度他的心思。
黎至清听完,未置可否,把抽签往签筒里一塞,“如此,这一支就结了!那抽下一——”
话音未落,签筒被穆谦接了过来,“这个题面咱们答了一圈,就剩下至清未答了,等你答完,咱们再开下一轮!”
黎至清心道,这有何难,刚要开口,就听穆谦又开口了,“至清身为令官,自然得答个与众不同的。按照筹令,题面本该由本王出,方才郭大哥已经给了题面,本王也不再另想了,直接就着郭大哥的题面,问个旁的:至清平生所恶是什么?”
问这个问题,穆谦是有私心的。黎至清平生所愿,不过“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八个字,穆谦早已心知肚明。可其他的,穆谦知之甚少。平日里除了正事,黎至清极少开口,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也很少对事物表现出喜恶。穆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了解这人。
黎至清略做思索,想到那日被徐彪劫持时的情景,那是他十八年来见过的最令他不屑的场面。黎至清看了看郭晔,为了打消郭晔接自己去西境的念头,也不想让他觉得始终亏欠了自己,黎至清坦言道:
“黎某平生所恶,乃是以恩义相胁!彼时相交发乎于心,深情厚谊不该成为来日负担。”
第87章 心结
自打肖瑜回了京畿,将闵州之行的公事写了折子,并在政事堂内汇报完后,便告了假。
等肖道远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时,等在相府门口的老管家张伯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老爷,您可回来了,瑜哥儿自打回了府,一直在祠堂里跪着呢,这都快三天了!”
肖道远闻言眉头拧起来,这个傻小子又是为了什么事钻牛角尖了?之前不是还受伤了吗?
“怎么不去劝劝?”
“哎呦,怎么没劝?珏哥儿和玥哥儿刚到了没说几句,就被瑜哥儿给关起来了。”
“瑜儿的兄长架子永远摆不到正地方!”肖道远被长子这次的强势作风逗乐了,知道肖瑜若是脾气上来,一时半会儿哄不好,故也没着急去祠堂,先稳着步子踱回房,换上一身常服,这才慢悠悠去找儿子。
刚入祠堂就看到长子如同一棵青松,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是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肖道远上前,燃了三炷香,先为先人敬了香,然后拉了个蒲团,丢在肖瑜身侧,自顾在上面盘腿坐了下来。
“这次又为着什么事?”
肖瑜愧疚低头,轻咬了咬下唇,才开口回话,“儿子立身不正,愧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