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睿一边给弟弟抹药,一边说堂堂男子汉不能太娇气。
景辰蔫蔫儿地,没好气道:“你滚!”
景睿:“你再说一句?我是你哥!”
景辰:“哥滚!”
景睿:“你就这样对你二哥说话,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正这会儿,景茂进屋了。
景睿站起来没好气道:“大哥,你看看他,三婶就打了他两下,他就装晕倒。不光装晕倒,我帮他上药说了句他娇气,他就不让人说了,还对自己亲哥哥说滚。”
景辰眼里含着泪儿打断他,“难道我还要对皇帝说滚吗,我敢吗?我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景睿:“!!!”
宋景辰在皇宫里看似嬉笑放松,实则精神紧绷,皇帝几乎每一句话都有话外音,都在考验他。
他就像被皇帝赶进笼子里的老鼠,那笼中的食,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皇帝让他讲施家与萧家有何不同,实际是在试探宋家是否敢为皇帝与施家撕破脸。
皇帝先让苏公公自己掌嘴,实际上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看他在那种情况下是否还对皇帝忠心,是否还敢开口劝皇帝休息。
所以他只能说自己困,但皇帝显然不放过他,直接说不准。
若他不敢再劝,那便坐实皇帝之前所说——在保命与忠诚之间他选择了保命。
他只能在尽量不会真正惹怒皇帝的情况下,装痴卖傻。
在宫里受了委屈,回来还挨顿打,二哥竟还说他娇气!
为了宋家,他这般高贵冷艳的人在皇帝面前忍辱负重,他哪里娇气,哪里娇气,哪里就娇气了!!!
第220章 预感
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宋二郎同姜氏两口子对儿子景睿从小到大的要求就只一个——好好读书,其他的事少操心。
是以景睿的生活能力属实不咋地,帮弟弟上个药霍霍得到处都是,就连他自己的身上也沾染不少黑乎乎的药膏, 配上两个弟弟各自不一的表情, 滑稽得很。
景茂低头摸了摸鼻尖, 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随即收敛了,抬首又是一副大哥的正经模样,他上前瞧了眼弟弟被伤到的地方, 呃……景睿这实诚孩子上个药跟砌墙似的,抹得也太厚了些。
伤处被黑漆漆的药膏覆盖得严严实实, 也看不出轻重。
“平瑞呢,怎不叫平瑞进来帮忙。”宋景茂坐到景辰床边道。
“哥,若叫平瑞进来帮着上药,他还怎么装柔弱, 我看三婶娘也就打疼他一下, 后面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哄弄人呢。”宋景睿在一旁插话。
宋景辰:“!!!”
“二哥我要是个女人, 打死也不能嫁给你这样的,我怕我会被你提前送走。”宋景辰显然恼羞成怒。
“我要是个男人, 我……”宋景睿看了一眼弟弟,咬了咬牙, 眼一闭心一横:“我也会不娶你这样的!”
他宋景睿岂能是那等只看中美色的肤浅之辈?他要找一个温良贤淑、蕙质兰心、清丽, 清丽大、大方……
宋景睿突然有点心虚,绕了一大圈, 落到实处他怎地还是以貌取人,实在不该。
宋景茂这时开口, “好了,景睿,你本来就是男人。”
“大哥我……”景睿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所言,脸上一阵尴尬。
景辰倒是没有趁机奚落自家二哥,反正一通胡搅蛮缠把装晕这茬岔开就达到他目的了。
宋景茂有事要问景辰,朝景睿道:“这里有大哥陪着,睿哥儿回去换身衣裳吧。”
宋景睿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襟前溅上的药汁,有些不好意思,“大哥,那我先回去了。”
景茂笑了笑,“快去吧。”
支开宋景睿,宋景茂肃了神色朝景辰道:“辰哥儿,昨天皇帝都问了你些什么,你一五一十说与大哥听。”
宋景辰不答反问:“哥,靖王叛乱被抓以后,有人见过他吗?”
“你说什么?”宋景茂的目光骤然凌厉,“你为何突然提起他来?”
宋景辰觑着大哥神色,试探道:“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宋景茂目光直直地盯住弟弟,“你告诉大哥,昨日皇帝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宋景辰避重就轻地,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聊到兴头上,聊了些陛下以前的一些事,觉得陛下似乎是很讨厌靖王,有点好奇陛下为何没有杀掉他。”
宋景茂信了他的鬼话才怪,却也并未拆穿弟弟,严肃道:“靖王乃是十恶不赦的逆党,皇帝虽念着兄弟之情饶其一命,却十分忌讳有人提起,你莫要犯他禁忌!”
言罢,他又郑重叮嘱:“更不准你与任何人打听或是闲话靖王,令陛下疑你别有用心,大哥的话你明白吗?”
宋景辰点头。
宋景茂又问:“皇帝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要与你彻夜长谈。”
宋景辰捡重要的,把自己想与皇帝合作做生意之事说了一遍,宋景茂不懂什么生意之道,但通过摇光坊一事他亦看得出弟弟搞钱的本事不比三叔差。
但这小子竟然胆大包天把算盘打到皇帝头上,当真让景茂开了眼界,真真真是又惊又气,也让他对弟弟的胆大包天有了新的认知高度。
宋景辰见哥哥怒极,忙解释道:“哥,并非弟弟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弟亦想保护爹同哥哥。”
景茂不由看他。
景辰道:“哥也知道,如今朝堂,我宋家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可以说我们宋家夹在皇帝与施家之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进一步便是施家的举起的砍刀,退一步则是陛下的无情威逼。
陛下与施家若是不小心擦枪走火,能一举击破还好,若不能呢?
若不能,我宋家便是陛下推出去安抚施家的炮灰。
倒下一个宋家,皇帝还可以扶持无数个宋家起来,我们宋家在陛下眼里并非不可替代,牺牲也就牺牲了,他并不会肉疼。
所以弟要与他做生意,成为他的摇钱树,要我们宋家在他眼里无可替代。”
好半晌宋景茂都没有说话,最后用力揽了揽弟弟的肩膀,哑声道:“哪就轮得到你这般操心。”
“你可知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并非表面上那般和善之人?”景茂幽幽道。
宋景辰没吭声,他昨天才刚刚领教过。
宋景茂又道:“你不是想知道靖王如何了吗?大哥有幸见到过一次……”
宋景茂陷入那次让他终身难忘的回忆中,那次他原本是买通了狱卒想要把与镇国公府的恩怨做个了结,不成想却让他小心撞见了正被用刑房的靖王。
站在一旁监督的正是苏公公,苏公公身边的黑衣人当时他并未一下子就意识到那是赵鸿煊,甚至他压根都没往那想。
直到他看到奄奄一息的靖王朝着那黑衣人吐了一口血沫,骂道:“赵鸿煊,你从小就比不过本王,咱们的父皇从未真正喜欢过你,父皇为本王取名“伴儿”你可知何意?
那因为父皇最艰险的时光是我陪他度过,我才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真正的长子,而你不过是仗着你从你那皇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而已。
本王长得比你好,身体比你好,比你更聪慧,你拿什么跟本王比?
从小你最想要的,不过是本王不稀罕的,一件银狐轻裘披风就被你当成是宝贝一样,竟然还时不时穿到本王面前显摆,你知道你有多可笑?
哈哈哈……!”
靖王突然大笑起来,最后竟笑得咳嗽起来,等他止住笑后又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件裘衣只一个毛领用的是银狐毛,其余不过是寻常的兔毛而已,而父皇赏赐本王的裘衣通体都是最上等的银狐毛。
赵鸿煊,在本王面前,你永远都是个可怜虫,若非本王这次被你们算计,这皇位也是父皇留给我的,只恨我糊涂一时,没有想明白父皇的一片的苦心。
父皇除了留给我左膀右臂的重臣,还留给我亲征时威慑众臣的军队,而你呢?
你有什么?
除了一个施国公可以依赖,父皇还给了你什么?
哦,想起来了,你还有个赵敬渊。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若早死赵敬渊说不得会比我还要高兴些。
赵鸿煊,你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虫,就算你做了皇帝亦不过是个短命皇帝,说不得还是施国公的傀儡皇帝,哈哈哈……”
再后面发生的事,宋景茂只能说是靖王低估了皇帝,也或许是高估了,若是他知道后面所要经历的事,或许就没胆量那样激怒赵鸿煊了。
再后面靖王被囚禁到皇宫中,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宋景茂就不得而知了。
他挑捡能说的同景辰说了一些,自然是不敢描述太过详细,含糊带过,他是既怕吓着弟弟,又怕吓不到弟弟。
只是宋景茂越不敢同弟弟将那血腥变态的场面描述太过详细,景辰的想象空间便越大。
因为他前些日子才被皇帝逼着背了大夏朝的律法,那里面实实在在记录了五花八门让人大开眼界且毛骨悚然的酷刑。
就比如说凌迟吧,听上去没啥感觉,可你看完有关它的文字描述一定会不寒而栗,就更不用说那些见字知义的断什么、挖什么、抽什么,剥什么的。
如果说宋景辰当时看到这些东西时只是觉得极其残忍,让人恐惧,那么当他现下知道他才刚刚谈下来的合作伙伴——
大夏皇帝赵鸿煊正是热衷此道。
他昨天只是直觉皇帝有可能要报复靖王,今天便知道了皇帝具体的报复手段。
天知道宋景辰此时心里是个什么酸爽滋味!
景睿其实没说错,景辰其实还真就娇气,只不过娇气惯了的人意识不到他自己娇气,因为你们眼里的娇气根本就是人家的常态嘛,有什么不正常的?
你们才不正常。
正常人谁不怕吃苦,谁不怕吃疼?
宋景辰忍不住想:若是真得罪赵鸿煊到这一步,他一定不麻烦赵鸿煊费心思,他自己先给自己个痛快!
宋景茂见弟弟脸色不大好,知他害怕,拍了拍他,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皇帝对外以仁孝立身,若非触他逆鳞,倒也不会如此可怕。
你非朝臣,亦不需日日面对他,寻常若有必要,哥哥替你递个折子过去便是,能不进宫便不要进宫,离他有些距离为好。”
赵鸿煊绝非有心胸的帝王,不止报复心强,且多疑到病态的地步,宋景茂不想弟弟与其打太多交道。
宋景辰心里亦有压力,点头道:“哥,我听你的。”
宋景茂见他听进去了,不由欣慰,莞尔道:“你放心,即便真有事情,大哥会护住你的,必不叫你置于那种境地。”
“我就知道大哥疼我,哦不对,现在还多了我大嫂疼我。”
“不止大哥大嫂,你二哥亦是一样的。”
宋景茂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顺手拽过旁边缂丝面儿的天青色薄披风替他披上,雪白的系带上拢着一对猫眼儿大小的白玉珠,寻常的白玉珠籽料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泛青,这一对的白度却是世所罕见。
不止白度罕见,皮料亦是顶级,莹润细腻,触之微凉,宋景辰说自己随便一件衣裳能值个千八百两并未吹牛。
皇帝赐他那件银狐轻裘,还真比上宋三郎给儿子置办的。至于皇帝那里的好茶,宋景辰只能说皇帝的贡品肯定是被截胡了。
敢截胡皇帝贡品的,除了施国公怕也没谁了。
宋景辰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皇帝这事儿,因为就算告诉皇帝,皇帝现在也拿施国公没有办法,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得要骆驼身上稻草够多的时候才能用。
宋景茂替弟弟系好披风道:“哥哥知道有家不错的小馆子,才新出了个菜式,叫上睿哥儿,咱们兄弟去尝尝?”
“什么样的新菜式?”景辰黑亮的眼珠子来电了。
“先保密,你去了便知。”
“可是大哥,我现在正装病呢,”景辰有些为难。
宋景茂就笑,“难不成你以为这事儿还有谁看不出来?我听你大嫂说你晕倒的时候都舍不得把自己摔疼了,刚好摔到平瑞的身上。”
宋景辰忍不住一捂脸,“今日我真是没脸没皮了。”
宋景茂道:“待会儿同你二哥陪个不是,你们两兄弟私下里如何打闹都不为过,不过……”
“不过今日被大哥撞见了,我二哥面子上便过不去了,我得哄哄他。”宋景辰接口道。
宋景茂笑:“全家再没比你灵透的了,你二哥这些年读书不易,现在苦尽甘来,你多夸夸。”
“那是——”话说一半,宋景辰的脸色忽地僵住。
“怎么了,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景茂连声关切道。
宋景辰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宋景茂着急就要唤平瑞去寻郎中,宋景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大哥,你听我说,我二哥很可能会不好了。”
宋景茂大惊,“你二哥如何会不好了?”
宋景辰黑亮的瞳仁静静注视着景茂,“大哥,二哥这人平日里不声不响,确是个极要强的性子,不止要强,他还认死理儿,可是你知道总有一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左右……”
宋景茂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怔怔无言。
——太后寝宫。
赵鸿煊龙行阔步迤逦而至, 所到之处,宫人尽皆匍匐跪倒,目光低垂直视着身前半寸之地。
“儿子给母后请安。”赵鸿煊朝太后行过礼,拢了一把衣摆, 便在太后对面的炕几上盘膝而坐。
“快给皇帝看茶。”原来的李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朝身边随侍吩咐, 她见儿子心情似乎是颇为不错, 笑道:
“我瞧你今日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可是有什么喜事,说来让哀家也沾沾喜气。”
赵鸿煊抬了抬手臂,挥退左右。
即便是在太后宫中, 身边伺候得都是跟随太后多年的老人,赵鸿煊亦不能全然放心。待到一众宫人全都无声退下, 他方才道:
“今日朝堂上,施国公以军饷为由朝朕要银子,哼——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赵鸿煊愤愤地冷哼了一声,继续道:“老匹夫按住国库, 他以为在银钱上挟制朕, 朕便会被他困住手脚?岂不知朕如今另有生财之道。”
说到另有生财之道, 赵鸿煊目光里闪现出灼热来,他虽不懂生意之道, 但直觉景辰同他所说十分可行。
“另有生财之道,皇帝的意思是……”听儿子如此说, 太后也来了兴趣。
赵鸿煊却是微微勾了嘴角, 随手捻起桌上一块糕点尝了一小口,又掏出巾帕擦了擦嘴角, 方才有几分得意道:“此事尚在酝酿中,是否能成尚未可知, 儿子就先不与母后透露了。”
皇帝不想说,太后再是好奇亦不能强求,娘俩聊了一会儿,太后似是随口道:“我听人说昨日皇帝留宋家那小子用了晚膳。”
赵鸿煊眼皮耷拉下来,不咸不淡道:“太后的消息到是极灵通。”
太后假装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不满,继续道:“听说只是考中个秀才你便召进宫里嘉奖,还赐了皇帝最为喜爱的银狐轻裘,皇帝难道不觉如此抬举宋家有些过了么?
还是皇帝以为单单一个宋家便能令赵家江山稳固?
外面的朝臣都看着呢,皇帝最近对宋家未免太过宠信了些。
不是哀家要干预朝政,实在是有些事情哀家不得不提醒你。”太后语重心长道。
赵鸿煊神情淡淡地,无可无不可道:“儿子恭听太后训告。”
李太后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太子的教养上可能太过严苛了些,以致于他如今对自己心怀怨恨。
可先皇本就偏心,她若不严苛,儿子如何能做稳这太子之位?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按下心思,太后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依照皇帝现下的安排,宋文远坐镇南州府,一为控制朝廷的重要税收、二为掌地方之兵权,达到与京城兵权互相牵制的目的,与此同时亦能震慑南方士族,巩固京师。
宋景茂作为议政阁大学士,也是皇帝的心腹之人,一定程度上可对宰辅分权,甚至进一步架空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二人皆为可用之才,这样的安排现在看是不错。可皇帝你往长远里看——
他们宋家人内涉相权、外涉兵权,若他日如施家人一样不能为皇帝所用,那便成为悬在皇帝你头上的一把刀,皇帝你不得不防啊。”
赵鸿煊闭目不言,太后所说,他又岂能不知,甚至情况可能比太后所说还要严重些。
——因为他打算栽培宋景辰。
景辰如今年龄尚小,他还没想好以后怎么安排他,现如今肯定是让其帮助自己搞钱,
如此一来,宋家便是军、政、财三方面均又染指了,且不是一般的染指。
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简直细思极恐。
但他眼下有什么办法不用宋家吗?
文远这枚棋子很重要,不能动。
宋景茂亦不能动,如今借着先帝留下来的议政阁尚能与施国公分权,若是动了宋景茂,施国公必不会再给他分权的机会。
至于宋景辰,与公与私赵鸿煊都不想动。
既是不能动,那便只有想办法加强控制了……
——宋家。
屋中,宋景辰正对宋景茂道:“……爹爹才升任南州巡抚兼任兵部尚书衔不久,哥哥你前些日子又获封太子少傅,皇帝眼下还不得不依赖我帮他搞钱,即便咱们宋家毫无谋反之心,皇帝陛下又如何敢不提防咱们?
所以,不管我二哥一个月后的殿试表现如何,或是他以后的表现如何,皇帝都不会重用他。”
宋景茂微微闭了眼——
这对睿哥儿来讲太过残酷,他从小到大那般努力读书,如今还考中贡士第七,且他这贡士第七还并非因他才华不如人。
实在是睿哥儿的运气太差了些,偏偏就考试那几日扭伤了手腕,以致作卷时字迹较之平时差了些。
若非如此,便是那解元睿哥儿也拿得……
“咣当——”
站在屋外的宋景睿神情呆滞,手中的瓷盘应声落地!
盘中洗好的桑葚四散滚落,原是他回去之后觉得弟弟虽言语不当,归根结底是他不当在弟弟心情如此不佳的情况下还同弟弟讲什么大道理。
道理什么时候都可以讲,弟弟眼下最需要的是他的安慰。
他这般做事实在不近人情,便是有理也不该如此。
想明白了,他便去外面卖了弟弟喜欢的桑葚,辰哥儿这小子其实最好哄不过,拿些他喜欢吃的,什么不开心都散了……
景辰是装晕,景睿却是郁急攻心,真的晕倒了。
他比辰哥儿大三岁,也不过是个才将将十九岁的少年人,天资聪颖他是有的,但这世上天资聪颖之人多了去。
正如陈宴安所说:此子并非真正绝顶聪明之人,但胜在坚韧不拔且持之以恒。
这么多年他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朝着自己心中的目标前进,终于他就要到达他想要达到的地方。
甚至他已经到达了,周围所有人都在恭喜他,现在却让他接受这样的结果。
没有品尝过科举之难的人,无法体会那些日日夜夜的付出,况且他考科举亦不只是想做官,他更想通过做官去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如此方不枉活一世。
现如今呢?
现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更让他难受得是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
因为这个家里三叔也好,大哥也好,辰哥儿也好,宋家的每个人都在悬崖之上。
未入官场,宋景睿第一次深刻领悟到什么叫权力争斗,以及权力争斗的残酷。
景睿晕倒自然不能同家里人说真正原因,宋景茂只说景睿上台阶时没注意脚下,滑倒磕到头了。
景辰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二哥,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减轻二哥心中半分痛苦,亦不能改变什么。
反倒是宋景睿,坚强得出乎景辰预料,他反倒握住弟弟的手安慰:“天生我才必有用,便是不做官,便不能做事了么?”
景辰无言地回握住哥哥的手:有些时候,个人的命运渺小到微不足道;可有些时候微不足道的个人亦会强大到不可战胜。
假如有一天用他一人能换整个宋家的平安,他亦会从容去做。
他生在这个家,长在这个家,门前桃树,屋后水井,长满蔬菜瓜果的小菜园,娘亲的絮叨,父亲的怀抱,与二哥蹲在墙角数蚂蚁,牵着大哥的手捉知了。
他怎能不爱这个家,不爱他的家里人。
还是那句话,身处局中人人都想活,人人又俱都身不由己,被情势推着、逼着、不得不一直往前走。
皇帝要自保、施家要自保、宋家亦要自保……
三月份的殿试如约而至,或许是因为早知道了结果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宋景睿在殿试时发挥极好,是所有答辩人中最为从容亦答得最好的。
然,并不能改变任何结果。
高坐龙椅之上的帝王看向他的目光中露出些许惋惜之色,不过却是一闪而逝,未曾有更多波澜。
站在宋景睿的角度,考中状元是他一生中最为荣耀之事,站在帝王的角度,人才年年有,多宋景睿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自然是大局为重。
或许是顾虑到宋家人的感受,皇帝给了一个不前不后的名次,也算是给宋家人一个交代。
只不过宋景睿若想在官场上出头,基本没这个可能。
景睿默默接受了事实,他是否接受这样的命运,只有少年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所想。
无论怎样,生活还要继续,日子该过得过。
说着走着,一晃眼的功夫便进入到了四月份。正是春暖花开、花红柳绿之时,到处一片生机勃勃之色。
按照原本的打算,景辰是要同秀娘一同回南州府,宋三郎从未跟娘俩分开这么久,催促的信件一封接一封。
宋景辰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三郎写信,将与皇帝做交易的实情原原本本告之父亲。
至于他家爹收到信件会如何发火,反正隔山隔水隔了千里之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还有一点宋景辰没敢说实情,他感觉他大概是不能离开洛京城了。
眼下皇帝应该是把他当成了控制他爹的人质。
有他这个父亲最为在意的独子放在京城,如此皇帝才能放心让他爹掌控南州府的军权、财权。
宋景辰忍不住想:赵鸿煊实在不是一个自信之人,他一直在试图控制朝臣,在寻求安全感。
秀娘这边把宋三郎一人扔在南州府她不放心,可他们夫妻二人都在南州府把儿子一人扔京城里,秀娘更加不放心。
倒不是对自己家里人不放心,实在是儿子这胆大不羁的性子不好管,她担心儿子闯出祸事来,尤其这小子还有前车之鉴!
临去南州府前,秀娘先把儿子叮嘱一番,又特意跑来茂哥儿屋里,拜托宋景茂同何氏管着点景辰。
秀娘的原话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三婶三叔不在他身边,你们该教训就教训,该揍就揍,不用手下留情。”
景茂夫妻应允。
拜别老太太以及一家人,秀娘登上南下船只,宋景辰站在码头同自个儿娘亲用力挥手告别。
远远地,他似乎听见娘亲的声音隔着河水传过来,隐约能听清楚是“听你大哥话,莫闯祸。”
比起上次送他爹时的没心没肺,少年眼里氤氲着湿意。
站他旁边的景茂递过帕子来,景辰接过胡乱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闷声道:“大哥,我们回吧。”
他觉得自己这么大个男人掉眼泪儿什么的有点儿哪啥,转身欲往回走,不想才刚一转身,迎面一人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重重向前踉跄几步,就要摔倒在他身上——
景辰有功夫在身,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闪到一旁。
眼看着扑上来的人就要摔个狗啃泥,景辰感觉不出手扶一下有点不地道,在对方即将要摔倒之时用扇子将对方接住了。
一把扇子能接住一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外加他身上百十斤的大麻袋,景辰是有点真功夫在身上的。
对面人骤然止住往前扑的趋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竟然是你!
对面人赫然是被赶出施家的施志安。
俩人都有些尴尬。
施志安尴尬是因为他好容易鼓足勇气出来找份活计干,却冤家路窄碰上宋景辰。
宋景辰尴尬则是因为感觉他自己之前做得有点过了。
这件事也让他明白,即便以牙还牙,也应有分寸才是,他对施志安那番话解气是解气了,实际上是将矛盾上升,事态严重化到难以平息。
这才引得施志安后面造谣报复他。
倘若施志安非庶子,而是施家的嫡子,这事怕是会为家里惹出更多事端来。
即便如此,爹爹也为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拿南州盐税来说事,确实能威胁到施家,可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变相的要挟皇帝呢。
爹他当时一定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他仍旧毫不犹豫的做了,亲爹。
第222章 说正事
施志安在国公府不受宠, 上次他是替他大哥出来办事,所以身边才跟着几个家丁仆从。
他没怎么体验过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心里正得意,瞧见何氏身边的丫鬟长得合心思, 便想仗势欺人一把。
不成想第一把就踢到铁板上为自己招来一系列的麻烦。
仇人见面除了分外尴尬自然还有分外眼红。
不过施志安发现眼下他除了分外眼红, 也就只能分外眼红了。
施志安涨红着脸瞪向景辰, 咬牙道:“你心里很得意吧。”
“得意?”宋景辰凤眼斜来, 慢悠悠道:“我得意的事情多了,不过你并不在其列。”
这话听在施志安耳朵里便是:你少跟那儿自做多情!你配得上让我得意?
施志安青筋直跳,对上景辰一副“不服气你来咬我呀”的嚣张表情, 他真恨不得扑过去一口咬死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