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杜公公早有应对之法。只是本宫想不通,太后为何不保公公一局?那状子上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细看来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奴才做了些事,她老人家怪奴才手伸得太长,借此警告奴才一番罢了。”
能让杜莫不惜冒风险出手的事,苏棠暂时只能想到他和时鸢的谣言。
除开桑楹和楚禾见面一事,苏棠始终没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谣言是桑楹传的,所以没法对她怎么样。
她还以为杜莫亦是如此。
苏棠打量着杜莫,对方虽面上斯文,只怕却不是个愿意吃哑巴亏的主。
可她近日并未听到任何桑楹出事的消息。
正当苏棠犹豫要不要问时,杜莫却主动开口,“那宫女很难缠,娘娘日后需得万事小心。”
苏棠蹙眉,“杜公公做了什么?难不成跟魏县伯家的事有关?”
近期只发生了这一件大事。
而且杏林宴的闹剧刚结束,杜莫就被关进掖庭,时间也太过巧合。
可她想不明白这些和桑楹有什么关系。
杜莫毫不掩饰地承认,“本打算设计她嫁给有龙阳之好的魏县伯公子,没曾想被人坏了事,甚至还说动内侍省那几个老货不惜自损八百拉奴才下水。”
听完杜莫所做的一切,苏棠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只是哪怕如此照样被人识破了,对方甚至还有余力转头给他一击。
可见对方的厉害之处。
“杏林宴上果然是有人动了手脚?闹成这样她便不用嫁了。”苏棠仍旧想不通,“可……”
光凭桑楹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顶着无数双眼睛在宫中宴会下药,光靠手段是不行的。
更别说煽动内侍省的人弹劾杜莫。
苏棠忽然想到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出了这种事,萧景榕不可能不查。
但宫里并未传出任何风声。
或许是萧景榕还未查清,然而最遭的结果是……他在替那个人遮掩。
桑楹背后的人,萧景榕不会明着处罚的人。
苏棠想不到第二个。
“看样子娘娘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杜莫清润的声音传来,不同于他平时刻意压低的嘶哑。
苏棠对上杜莫的眼神,总觉得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本来一条死鱼臭了水叉出去便是,可惜它偏偏卡紧在石缝里,逼人将石头一齐清理。”
苏棠难以置信。
这人在说些什么?
“这水里又不止一块石头,娘娘觉得呢?”
苏棠稳住心神,提醒道:“当心被石头砸了脚。”
“水臭了,喝不得,照样活不久。”
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时鸢打断杜莫,“表兄,你在跟娘娘胡说些什么?”
杜莫露出温柔的笑意,“牢里阴湿,不可让你家娘娘久待。”
“知道了。”时鸢看向苏棠征求意见。
“回吧。”
杜莫的话让苏棠再次想起了梦中的预示。
本来现在小寿王逐渐从一个熊孩子变成正常孩子,不说五好青年吧,好歹三观基本没崩。
萧韶鄞也在她身边长得好好的。
萧韶安顺利继承皇位,这俩孩子封个王爷,万事大吉。
偏偏出了这么个事让杜莫直接倒戈。
倘若他只是一时余怒未息或是有意试探倒还好说,他要真铁了心在皇权之争里插上一脚,势必会掀起风浪。
一个这么年轻靠自己混成太后亲信的宦官,苏棠不敢想象他狠起来会有多狠。
“师父。”杜莫的徒弟捧着崭新的衣服鞋袜,以及除晦气的桃木枝恭恭敬敬到掖庭接他出来。
杜莫接过衣服,不紧不慢地换上。
小太监边替他更衣边道:“师父,您明明早可以出来,何必多受这么些天的苦?”
杜莫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一旁转给女犯人用的拶子,“动手。”
小太监一脸懵地接过,这不是给女犯人夹手指的刑具吗?
“对谁动手啊?师父。”
“对我。”
徒弟闻言手都抖了,拶刑是专针女子的刑罚。
若对太监用,既是酷刑,也是羞辱。
“别磨蹭。”杜莫伸出十指套在上面。
“是,是。”小太监只能听命拉动刑具。
直到自己的手指发红肿胀,骨节留下淡淡的青紫,杜莫才喊停。
杜莫忍着疼痛,面不改色地动了动手指,“走吧。”
他回去忍着手指触碰热水的灼胀,又沐浴焚香了一遍才回到太后跟前。
进去便跪伏在地上,伸长的袖口刚刚挡住他手上的手指,“请太后治罪。”
“你不是已然洗脱罪名了吗?”
杜莫又磕了一个头,“奴才好些日子未能在太后身边服侍,此乃其一。奴才自作主张,此乃其二。”
太后眼睛微眯,“你以为哀家身边离不得你吗?”
“是奴才离不开太后照拂。”
太后盯了杜莫半晌,终是松口,“听说你在掖庭受了不少刑,养好伤再来服侍吧。”
像这样姿容上乘,又通才学的太监便是在宫里也不多见。她大半辈子围着一个男人张罗,现下自然想着两个看得顺眼的人在身边伺候。
他报复那宫女的理由她也知道了,的确是那宫女造谣生事在先。
况且那宫女还敢利用皇子,罪不可恕。
至于杜莫,她用得顺心,倒并非不能原谅。
杜莫深知再要养伤,他的位置就真得被旁人占了。
他再次叩首,这次起身的幅度略大了些,微微露出半个手掌,“请太后宽心,奴才绝不会误事。”
“起来吧。”太后看见他手上带伤还想着伺候,心里的怒意更消了几分。
伺候她的姑姑年纪也渐渐大了。
自幼贴身跟着她的侍女就剩这么一个未曾出嫁,一直跟在她身边。
她也不忍她劳累。
所以宫里大小事宜许多都是由杜莫经手,他这一离开由旁人代劳,总觉得不够妥帖。
想到此处,太后表面虽还泛着冷,但心里已是彻底揭过此事。
了解太后的杜莫自是能感觉出来太后的松动,遂恭敬起身,站到太后的身侧。
他忍着疼痛服侍到太后睡下,安排好执夜的宫人,才得空回去上药。
“师父,您这手压出血痕的地方还是包一包吧,好得快些。”
杜莫将涂上药的手收回来,打断了小太监包扎的动作,“不必,裹上会影响活动。这等小伤,算不了什么。”
他并未逞强。
这跟他过去受过的伤比起来的确不算严重。
他长到少年时,周围的男孩开始长胡子、长喉结、声音变得粗犷。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一开始打趣嘲笑,后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趁他如厕时扯开他的衣物查看。
他反抗一回,两回,无数回。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演变为排挤和暴行。
杜莫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他学会压低声音说话,甚至刻意用过药物,差点被毒哑。
或是将唇周一圈抹得黑乎乎。
他企图让自己变成正常人,同时另换了一家私塾。
即便噩梦和惊惧仍然时时缠绕,但他相信总会好起来。
不过……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击垮他的会是家里人。
父母晚年得了他这个独子,他天阉一事于他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父亲的冷眼嫌弃,母亲的委屈憋闷,无疑比外人的鄙夷更伤人。
杜莫被迫一碗碗药下去。
那些药有时会让他心跳如雷,整夜睡不着,甚至有时上不来气。
他可以为了父母的期许忍耐。
直到他们硬逼着他娶一房进门,杜莫知道届时只会多一个受折磨的人。
所以他干脆选择进宫。
到一个他们永远不可能干涉的地方。
他进宫的年纪算是比较大了,很多太监都是很小便长在宫里。
所以他刚进宫时,也没少受欺负。
宫里不像外面,打几拳头就能了事。
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但他已经不怕了。
至少他们不会再把他当成异类。
他不用想太多,只要竭尽所能往上爬就行。
小太监听到自家师父的话,只好默默收了布条。
“对了师父,内侍省那几个背后搞动作的老家伙,今儿个又偷偷见了一面。”
杜莫嘴角挂上一贯的弧度,“濒死之挣命远比赴死更痛苦。”
“就怕大皇子那边……”
“大皇子?”杜莫嗤笑,“他本就是坐收渔翁之利,死的是鹬还是蚌,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况且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会再妄动,除非他想彻底触怒圣上。”
“鹬蚌?可他不是冲着师父来的吗?”
“前虑不周,后有大患,谋者不会只为自己设一条路。我出事只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内侍省那几个,手里比我还不干净,他本来也没打算留。
先君臣,后父子。你以为他敢支使忠于圣上的人吗?不过是因为这几个本来就已经犯下大错,快被圣上舍弃罢了。”
小太监越听越觉得冷汗掉一地。
这些大人物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道弯啊……
未央宫。
荷露看着跪在外间的萧韶安不忍道:“娘娘,大皇子已跪了大半日,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伤了膝盖留下病根。”
皇后轻按疼得发胀的太阳穴,“让他进来。”
荷露走到外间,“殿下,娘娘请您进去呢。”
萧韶安起身走进内室,复在皇后面前跪下。
“起来。”皇后的声音似泉水寒冽。
萧韶安略一犹疑,终是听命起身。
皇后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发现他腿上的动作已有些迟缓,固然是心疼,却只当是看不见。
萧韶安虽未满十四,但完全直起身子比皇后身边的荷露还略高出一寸。
俨然已是玉质金相的翩翩少年。
皇后盯了他半晌。
“往后未逢初一十五便不用过来请安了。”
“母后……”
萧韶安的嗓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独有的沙哑,愈发显得委屈。
皇后命荷露给自己取下发冠,散开发髻。
细细瞧来一头青丝里竟已夹着白发。
往日她皆有意把白发掩藏,不让自家儿子为之忧心,现下却明晃晃示于人前。
皇后挥退荷露,“今夜怕是睡不着了,你去替本宫准备一副安神的汤药吧。”
待荷露领命出去,皇后复才看向萧韶安,语气平缓,“为娘至多不过再有三两年的寿命。”
“母后!”萧韶安再不能维持风度,急切地呼喊自己的母亲。
皇后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说话。
“为娘有愧于你。自打你能说会走,为娘便从未放过你一日清闲。不论是作为昭南王世子,亦或是皇长子,你都必须比常人出色百倍,否则只会被弃之逐水。”
萧韶安连忙解释,“儿臣知道母后的苦心。”
皇后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为娘知道你素来懂事。然人非木石,你总会有疲惫困顿,难过伤神之时,为娘并非觉察不出,却从未像寻常母亲一般勉慰过你。”
说到此处,皇后红着眼眶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萧韶安的额发。
萧韶安凑到皇后身前,半跪在地。
“从前为娘觉得定要让你长成如你父皇一样。现在想来你祖父上半辈子忙于朝政,下半辈子求仙问道,你祖母亦只把你父皇当做嫡子,而非亲子。
你父皇幼年孤身赴国子监求学,还未及冠又不得不披甲抗敌,杀人盈野。坐上皇位之后,更是殚精竭虑,终日无暇。
近日为娘时常在想,把你推上这条路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萧韶安抬头看向皇后,目光坚定,“这是儿臣的责任。”
皇后轻轻抚摸着萧韶安的头顶,“你既知这是你的责任,你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韶安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娘不信你会为一个女子,不顾皇家颜面搅黄杏林宴。看似是在丢魏县伯一家的脸,亦有损你父皇的威严。”
“儿臣……知错。”萧韶安心口一窒,却只能苍白认错。
皇后收回手,面露失望,“你可曾对得起你父皇的器重?你父皇虽子嗣不多,却也不止你一个。可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的从来只有你。”
萧韶安能接受责罚,却难以承受自己母亲的失望。
“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吧。”
皇后不再看萧韶安,在荷露的搀扶的向珠帘后的床榻走去。
她饶是还想说什么,却也无从说起。
萧韶安亦微微张合嘴唇,却不敢扰了自家母后休息,只能行礼后退下去。
皇后坐在床沿上,出气多,进气少,半眯着眼睛好半天才缓过来。
荷露担忧上前,“娘娘,不若传太医来瞧瞧吧。”
皇后轻一抬手,“不必,把丸药拿来我吃一粒就是了。”
无需皇后吩咐,荷露早已备好,递上清水让皇后将黑乎乎的药丸顺下去。
“娘娘别心急,咱们再想法子把她送出去就是了。大皇子只是生性仁厚,才姑且帮她一把。”
皇后摇头,“安儿虽持正守则,却并非滥施仁慈之辈,若无私心,他不会帮那宫女。细细想来那宫女的心机更令人觉得可怖,赐婚的消息还未公之于众,她便早早察觉不对,找安儿寻求庇护。”
荷露替皇后褪去鞋袜,服侍她躺到床上,“的确是怪哉,她倒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本宫本想留她一命,可惜若是放任下去,终成祸根。”
“娘娘的意思是……”
“倒也不必想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子了。”
萧韶安从皇后处出来,在离住处百十来米的拐角处看见了杨树下的少女。
少女的眸光似有星辰,亮闪闪地盯着他。
萧韶安本不想笑,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下神色。
“殿下说怪不怪?那玉佩竟自己回来了。”
桑楹在发现玉佩不见之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能堂而皇之来太极宫的耳房取东西走的人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再无别的可能。
其他人便是有这个胆量,也避不开太极宫众多巡逻执勤的守卫。
而三人里最有可能的自然是皇后。
桑楹知道皇后不安好心,但一时猜不到她的具体目的。
干脆以祖传的玉佩丢失为由,找到了萧韶安帮忙寻找。
再加之魏县伯的孙子出事,她循着这条线探查,果然发现是皇后的诡计!
若不是萧韶安出手帮忙,她就得被皇后胡乱嫁给一个有龙阳之好的男人。
这倒也算好事,能让萧韶安看清他母亲。
萧韶安盯着少女娇俏的面庞,温声道:“找到便好。”
桑楹若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便会瞧见柔意下裹藏的汹涌。
“不过还是得多谢殿下替奴婢费心。”桑楹递上手中的纸包,“还望殿下不嫌。”
萧韶安接过纸包,光闻味道便知是自己素来喜欢的糕点。
可……他自幼便被教导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在王府时,德娘娘问他喜欢的吃食。
还不满四岁的他是如何答的呢?
随便找借口搪塞过去罢了。
那之后,德娘娘没少给做吃的给他。
但她作为一个年长又有孩子的母亲,都一直不曾看出他喜欢什么。
眼前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女,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仿佛生来就知道自己所喜爱和厌恶的一切,从她陪在自己身边之后,事事都变得顺心。
萧韶安曾经为此欣喜过。
人都说小孩子忘性大,但从遇见桑楹开始,他们之间的回忆在他脑海里一直很清晰。
萧韶安现在都还记得初见时的场景。
他在窗边听先生讲学,少女跟在姑姑身后走进内苑。
本来寻常,不值得他分心,他却因注意到少女的视线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
少女随即甜甜一笑。
没规矩。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作为奴婢,走路四处张望,甚至直视主子。
但他心里又莫名升起一抹异样。
她记得那日先生布置的课业繁重,比平时歇得更晚一些。
夜色如墨,灯火寂灭,唯有自己眼前烛光摇曳。
伺候的人换了一趟又一趟茶水,旁边的补品小食凉了再摆新的上来。
唯独没人敢开口说话。
他反复翻阅着书卷,来来回回却不得要领。
期间两位姑姑来劝过该歇了,但他手里的策论尚有疏漏之处,若不完善,总归是难以安眠。
便是他有意应付过去,次日也难以招架先生的责问。
但对于年幼的他来讲,一时想做到尽善尽美不是易事,越是不得要领就越是急躁。
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
当手边的茶换到不知第几盏时,耳旁忽然传来奉茶的宫女的声音,“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与民之所安耳。”
他本就心烦,如今竟还有下人不知轻重暗中窥伺他的笔墨。
用余光瞥见是今日新来的宫女。
“你读过书?”
“奴婢外祖姓冯,是上任太傅。”
他自然知道冯太傅是父皇早年的先生。
小宫女说话调理清晰,也不似寻常宫女唯唯诺诺,很容易让人为之侧目。
她说的对自己没什么帮助,毕竟变法之说涉及良多,需纵观古今,细论诸朝,绝非泛泛而谈可解。
但她突然出声的确让他的头脑略微清明了些。
他起初本有处罚小宫女的念头,到底顾及她外祖的身份,再加之更深露重她仍辛苦伺候,他也不好过分苛责。
“冯太傅博古通今,难怪你能有如此见地。”
他顺嘴夸了一句冯太傅,毕竟是父皇的先生,他自然也得有两分敬重。
小宫女听见他的话,灿烂地笑了。
微微露出两颗虎牙,俏皮又锋利。
约莫跟她人一样。
萧韶安记得那时自己虽还年幼,但早已习得将人以性格、脾气、秉性区分开来。
他身边没有小宫女这样的人。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干脆问了小宫女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桑楹。频应泛桑落,摘处近前楹。”
“举酒属客,临楹赏菊。好名字。”
他夸着,心中却另有所思。
若是以此诗立意,这名字对应的人该是恬静闲适、悠然自洽。
与眼前的小宫女并不大适配。
他忙着课业,也没再跟初次见面的小宫女多言。
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叫桑楹的小宫女的确有很多不同于常人之处。
她出身书香门第。
却连药理也很通。
但凡他有任何不适,只要她察觉出,便能立马找到对应之法。
远比请太医更简单直接。
就好比他困倦时,她会备上提神的汤饮。他咳嗽时,她调配的枇杷膏功效甚至比宫里的还好。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也数不清。
他那时还不满十岁。
虽说觉得怪异,但也并未深想,只在逐渐习惯中安心接受了这种照料。
而且宫里终于多了一个能和他说话的人。
在王府的时候,他偶尔还能去找妹妹。
德娘娘也时不时来逗他玩。
但进宫之后,似乎一切都慢慢变了。
他不能经常去找她们,她们也不能经常来找他。
宫里的规矩比王府更甚。
再加之他的时间日渐被课业填满,疏远似乎是必然的。
不过年少的他其实并未想到这一层,只觉得烦闷不解而已。
能偶尔同德娘娘和妹妹待在一块儿,他便会觉得开心。
直到桑楹对他说出那句,“奴婢没有别的意思,您年岁大了,她毕竟只是您的庶母,太过亲近容易惹人非议。”
他那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的人言可畏、亲疏远近的重要性是远胜过他的所思所想的。
偏偏她用一句话让他把周围的人的推远,自己却在肆无忌惮地靠近。
但那时的他仍然没有发现。
他逐渐把她当成孤独中的唯一的喜乐。
纵容、破例。
他总是情不自禁答应她的要求,即便那些要求放在别人身上,他是必定会拒绝的。
之后当母后送来其他几位小宫女时,他彻底体会到一种不同。
她们的容貌、家世、性格、样貌皆是各有千秋。
他还记得里面有个叫小满的宫女。
她的相貌很出挑。
谈吐也像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
她明媚、张扬,却又进退有度,规矩守礼。
自打她来之后,桑楹出现在他跟前的次数便明显减少了。
但小满也并不只是一个无趣的小宫女而已。
她逗人开心的本事,或许并不比桑楹差。
之所以用“或许”二字,是因为除了和桑楹的相处记忆尤为清晰以外,其他人似乎并不能给他留下多深的印象。
越是和小满相处,他就越是想念桑楹。
他不明白这种想念从何而来。
反正就因为这个缘故,小满她们由于犯错而被带走时,他也并不在乎。
只要桑楹能重新陪在他身边就好。
不过……分离远比他想象中要来得快。
他明白那次冰嬉不合规矩,若是叫父皇母后知道,定然是要生气的。
可他还是去了。
并非冲动。
其实所有后果,他都设想过。
唯独没料到母后会对她一个小姑娘用极刑。
伺候他的下人不是没有因为疏漏致使他生病的时候,但母后从来都是小惩大诫,并未像那般动怒过。
在他眼里,母后一惯是温柔的、仁慈的。
他第一次对生他养他的母亲产生了质疑。
其实那时候他或许可以更强硬一些阻止母后,但鬼使神差的,他并没有。
他以为是自己太过懦弱。
也因此惩罚自己默认她的离开。
“殿下,您不尝尝吗?”
萧韶安的思绪被桑楹的声音唤回,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包,“定是好吃的。”
桑楹仍是如平常般一笑,只是其中夹杂着两分羞涩。
萧韶安微微攥紧手中的纸包。
不对……
曾经她敢毫无芥蒂地做着众多亲密之事。
替他打理衣物,拉着他的手在冰面行走。
那些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种神情。
就像被安排好的,如今她该完成从孩童到豆蔻年华的转变。
所以就开始有了这样的羞涩。
按理也说得通,有些事只有人到一定年纪才会意识得到。
但萧韶安就是觉得不对劲。
“殿下,奴婢得回去了。”
“嗯。”萧韶安看着桑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苏棠在宫里从跟着桑楹口中的人得知桑楹又去见了萧韶安也是惊掉下巴。
按照杜莫的意思,事情是萧韶安做的肯定没错。
那萧景榕和皇后势必要因为此事动怒。
他竟然还敢去见桑楹。
当真是长成恋爱脑了吗?
这怎么可能呢?
从小就那么冷静自持的小孩,再如何也不该为情乱智,色令智昏才对。
连他最敬重的父母都不顾及,这也太离谱了。
苏棠这边正吃瓜,外面的宫人近来通传,“娘娘,何太医来替您请平安脉了。”
“让他进来吧。”
何长意照旧替苏棠把完脉,叮嘱了一些饮食上的需求和调整。
随后跪了下来,“微臣有一事想求娘娘恩典。”
“何事?”
她以前也麻烦过何长意,少不得要听他一言。
“微臣有一义妹,名唤柳然。微臣想求娘娘许她在宫里当差。”
苏棠知道何长意和柳然的事,但她没想到二人躲避婚约的方式,会是把柳然送进宫。
“何太医何不把她安排在太医院做些杂事?”
何长意抿唇,似有些尴尬,“微臣怕将义妹带在身边,会生出闲话来,毕竟我二人并无血缘关系。”
这番话半真半假,苏棠也懒得拆穿他。
根据弟弟苏成的情报,柳然是个不错的女子。
何况她之前请何长意去救昭修媛一事也算欠了他人情。
“本宫可没本事把她安排进六尚,你且问问她愿不愿意在掖庭当差吧。再者进宫并非儿戏,你们可要仔细斟酌。”
何长意见苏棠应下,略松了一口气,“多谢娘娘。”
当夜回到家他便立马去问了柳然。
“掖庭?”
“德妃娘娘是个好主子,但掖庭不比外面,血腥腌臜的事不少。”
柳然犹豫片刻,最终坚定颔首,“我既选择了这条路,自然无论什么都要学着去适应面对,能得此机会已是万幸,我自不会轻易退缩。”
未及冬至,齐越使团进京。
萧景榕上回御驾亲征便是迫于蚩蛮和齐越结盟的压力。
然而齐越和蚩蛮不同。
蚩蛮在此前一战溃不成军。
齐越虽说也是战败国,实则并未像蚩蛮一样伤到根基。
所以蚩蛮是来投降,齐越却是议和。
因而才不紧不慢拖到现在。
大雍和齐越中间隔着一个蚩蛮,并无直接的领地冲突。
但这种背后捅刀子的行为更令人厌恶。
大雍人厌恶齐越不比蚩蛮少。
可惜为了大局考虑,不得不和齐越维持表面关系。
只是齐越毕竟败了,总归是得拿出点诚意。
苏棠本以为又会送个公主之类的过来和亲,没曾想齐越使臣竟将十数年前的战俘一并带回了大雍。
她从书上看到过,那时的齐越和大雍交战频繁,但因两国距离较远且一直没分出胜负,不想继续劳民伤财,后来就勉强签署了停战协议。
想来上回齐越会主动派兵帮蚩蛮攻打大雍,或许也有这份仇怨的功劳。
看到这些战俘出现,几乎没有哪个大雍人脸上能挂得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