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还站着,小京?”
“……”
眼前的人明显地顿了顿,片刻后,他如电影的慢动作那样缓缓蹲下,在我脚尖前仰起头。
被遮挡的深蓝色的光再度如雾如霞地倾泻而来。我也得以看清他的脸。
竹田京助和他爸长得像,眉毛浓黑,修成了剑眉的弧度,眼睛却像他妈妈,专注地瞧着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他看石柱都会如此深情的错觉。我当年也是被这种错觉所蛊惑,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看多了,我反而觉得细长一点的眉毛更讨我喜欢。
像里包恩在小婴儿时期是可爱的、细细的塌眉毛,五官长开后,便是狭长而凌厉地向鬓边伸展……对了,现在过了多久?他还在黑田家吃饭吗?还是已经发觉不对劲了呢?
真要算的话,从我昏迷时的位置,假设坐小轿车出发,来到这个水族馆,最慢也只要半个小时。我的肚子还没有很饿,毕竟在商场时吃了一点面包还有甜品,说明总体时长也并没多久。
如果只是过了一个小时不到,那我还有得拖延。
里包恩虽然很强,但我仍不确定他能不能找到这里。这次确实疏忽大意了,究其原因却还是因为我的懈怠,回头勉强不扣他工资。
目前能掌握的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个遍。我做好打算与心理准备,目光落在前任的脸上。
他仍然哀求地仰望着我,两手伸来,掌心像一块烫水浇过的抹布覆盖着我被紧紧绑住的手。这股假惺惺的虔诚散发着发炎般的脓臭,令我的眉头不仅没松开,原本放轻松的柔软口吻也一同冷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么,小京,”我垂眼看着他,说道,“就是因为你既不把自己完全交付给我,又要求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竹田京助应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悲伤而焦虑地耷拉着眉毛,急切道:“不,我怎么会没有呢?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给——”
“你从来都没意识到,现在也一样。”
我不为所动,失望地偏过头,视线转落在地上。他立马躁动不安地攥紧了我的手。
“那我该怎么做?我好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我答案吧,阿新,求求你。”
他一声声说,钳制着我的掌心一次次加重力道,“你不要走。因为你总是想从我身边离开,我才无比痛苦,我只是想要留下你。如果你不肯,我就只好永远把你留在我眼前了,我是迫不得已的呀。阿新……”
空荡荡的水族馆沉闷而悠远地荡起回音。此时,脚底隐隐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有东西被冲开了似的,我听到无尽的水声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
竹田京助也感受到了,他陷入了一瞬的惘然,紧接着笑了。
“我成功了。水很快就会淹到这上面来,阿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第一次约会吗?”
不出所料,他彻底走极端,想拉我同归于尽。
这个展厅不算小,我预估水流声,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让水位上涨到所在的位置,目前顶多算一个慢性的精神折磨。
心跳不由加快、加快、加快,我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但理智不断地排除异己,占据高处,无数想法和计策像飞快旋转的齿轮般碾过,我突然分不太清自己大脑升温,指尖颤抖的缘由,究竟是出于惊悚,还是……
我缄默一刻,这才重新对上他恳切的视线,不答反问。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都听不进去是吗?”
竹田愣了愣,不安而深情地说:“没有,没有,你每一句话我都放在心里。”
“你把我的手捏得很痛。为什么不能多在乎我一点?”
“啊,对不起,阿新,”他匆匆收敛了力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你逃走,我最在乎你。”
“你还不认错就不要碰我。”
“我……”
我的语气并不算冰冷,相反,而是愈发夹带着熟稔的腔调:前两年里,我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呢?为某事感到委屈、愤恨;仰着笑脸想要撒娇、耍赖。竹田京助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恍然之间穿越回了和我成功在一起的第一天,而我如今幻化得辛辣又陌生的模糊脸孔再次打碎融化,重铸成他青睐的乖巧的眉眼。
就是这样,他张了张嘴,轻轻地松开我的手,神情稳定得不像话。
“我错了,阿新。”他期许地望着我。
我问:“错哪了?”
他说:“我不该捏痛你的手,不该让你感受到我没有把一切交给你。”
我侧了侧头,披落在肩的长发随着我的动作轻晃。我瞧见竹田的目光也跟着闪烁,不由弯弯唇角,俯视着对他露出一丝微笑。
滔滔水声在廊道底下接连不断地闷嚣着。灯光从巨型玻璃里折射开来,如同置身深海的沧澜波光摇曳在我们的上空与脚底。
我慢声道:“现在还有弥补机会,你愿意让我感受一下吗?”
“……我愿意,只要你不走。我愿意。”
“低头。”
竹田呆滞得出神的神情怔了一怔,看了一眼束缚住我的绑绳,才慢慢在我面前低下头颅。
“跪下。”
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欲要抬头,我提醒道:“你不愿意了么,小京。”
男人连忙俯首,我猜他的心境一定如斑驳的灯影那般变幻莫测。我垂眼注视着他薄红的耳尖,静静地等待须臾,紧接着,他后背微微挺起,两膝触地,不声不响地跪在我跟前。
我试了试两腕的麻绳松紧。早已磨破的皮肤泛起酸涩的刺痛。
有机会。
第18章
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种普通麻绳的绑法平平无奇。这个业余的绑匪看似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排场,却到处都是疏漏。
可以说,仅需要注意一些技巧,便能有松开的可能性。
一个人在外独居的风险我都有完全考虑到,因此类似的自救方法也算记在脑子里,没想到真能用上——譬如,虽然绳子绕着我,把我绑在椅子上,但实际上肩膀与椅子之间仍然存在着空隙;手肘处的绑绳更不用说了,只要上身能脱身,就不成大问题;就连手腕,也因为是交叉捆绑,空心的部分多,反而最容易找到脱出的角度。
也就是说,挣脱的成功性并不是零,唯一的不确定性只在于我从未实践过,所以容易因为心态或技巧方面不成熟而失败。
因原先那声巨响而惊吓四散的鱼再次成群,自由自在地在玻璃里浮游着。
我借由微微低头前倾的动作调整姿势与呼吸,尽量抻出绳子与椅子之间的间隙,在俯首下跪的竹田京助感觉里,我只会是在稍微靠近他。
“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找我?”我轻声问。
竹田闻言一惊,但碍于我的要求,依旧垂着脑袋,说:“阿新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我套话的。
“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意着你。”我话音里不禁夹杂几分笑意,“耳鬓边有擦伤,你没注意遮这一块吧。”
他飞快地摸了一下耳朵。
我:“我让你抬手了?”
他飞快地放下手,规规矩矩搁在膝头。
“你被人打了,小京,所以你才跑出来想见我,对吗?”
“……对。”竹田似乎被我说委屈了,声音都弱了许多,“原谅我,阿新,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听你放屁啊。要是雇我当乙方我能给你列出五十条不违法的可行方案,你否了一版我还能再给你一版。
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我扯了扯唇角,关切道:“谁做的?”
“我老爸。”他哑声说,“他责令我短时间内不能再出门,冻结了我的信用卡,也不让别人帮我——但为了见你,我愿意抵抗所有阻挠。”
与我预料的一样,他回头就被揍了一顿,估计还被他老爹警告了不要再接近我。耐不住此人又窝囊又心高气傲,非得一条路走到黑不可。
但他决计不可能死的。
而是会在确认把我淹死之后,准备深情地溺死自己,结果到快要窒息之际仓皇地游起来,然后说什么也不敢死了,哭着打电话叫救援队来救他,接着倒打一耙,说是我让他鬼迷心窍了,是我引诱他殉情,他关键时刻才醒悟过来。
如果他有勇气自杀,我退一万三千步说,还能算他病得厉害,病得有气魄。
可惜我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我应酬喝完酒,喝多了头晕,问竹田京助能不能来接我那时候,他冷嘲热讽说“不是和那男的聊得很开心吗,让他送你去酒店吧”;我难以置信地生气了,他又一边滑跪一边掉眼泪,道:
“对不起,但都是因为阿新让我这么焦虑,你不去应酬不就好了吗?想到你可能是因为想和那些男人喝酒才答应的,我就非常不安。不然辞职吧,我又不是养不起你,甚至能让你过得更幸福。”
没错,一个会问何不食肉糜的少爷死也理解不了普通人为什么要喝酒陪客户、抢项目、加自己不想加的班,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不愿意囿于他的控制之下,选择他给我的这条一劳永逸的光明大道,享受被包养的快乐,当他家的贤妻良母。
同时,他也根本不会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有失败到需要去死的地步。
在竹田提出他父亲后,我适当地沉默片刻。
廊道下水浪渐高,在这么紧促而危险的氛围下,说出的话反而像临死前发自肺腑的坦白。而我由于努力地在偷偷做深呼吸绷紧绳子,再开口时,嗓音也隐约颤了颤。
“我当初并不想让他这么对待你。”
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要一个道歉。小京,你之前的行为确实让我感到很烦躁。尤其是你宁愿派人来威胁我,也不愿意给我写一封像样的信,跟我说你想如何解决问题。”
竹田京助的身躯微微一抖,脊背也驼得多,将低垂的脑袋埋得更深。
“我知道。你在网上写的自述,我反反复复翻看了无数遍,才认识到我把你伤得那么深。对不起,我是个笨蛋,总是会以为你不够爱我……”
我:“……”
你大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是写给网友看以便博同情热度的!
思及至此,一个毛骨悚然的结论闪过脑海,差点让我把牙都咬碎了。
对啊,我当初算了半天,怎么偏偏算漏了这个鸟人的反应!不会就是因为我写小作文写得太深情、太悲恸、太遗憾、太夸张了,导致他觉得我还特别爱他,只是因为单纯被吓到了所以才不敢见他吧?!
猛然回想到我激情撰写的那些内容,我猜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一片惨白。
可我不记得我有写什么我现在还爱他啊?他这是什么阅读理解,国文课及格过吗?
“……是我太没安全感,太想当然了。”他埋头苦笑道。
那你可不就是太想当然了么!
此时此刻,我真得庆幸竹田京助看不见我的脸,只能看着我的腿脚。
否则发现我当即失控扭曲的表情管理,他一定会成功意识到我已然杀心四起,乃阎罗转世,就算爆体而亡也要把他一波带走,不可久留。
我几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再靠后压回椅背之际,两段麻绳略为松垮地耷拉下来一小节。
很好,绑得比我想象中要松,绳子的选用也更有弹性。说实话,假如这个歹徒再专业点,带点人来,用的是钓鱼线,我都不至于这么顺利。
这种情况胡乱挣扎当然是挣不开的,不过正如他只能以自身的视角看待问题一样,竹田京助自认这是一盘无法被扭转的局,便不会顾虑到我挣脱的可能性。
我无语笑了。用气音哑然地发出一丝轻笑声,却显得颇为悲怆。
偌大的参观厅在水浪回声之中呜呜地呼吸着,不知哪来的风,从管道里狂吹进来,愈发多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气氛。
鱼群被惊得打散、重聚,短命的泡泡一串串飘散在水中,而海草仍然不知所谓地摇摆。
正想开口,竹田京助又自己起诉自己:“可、可是,我有给你写信的……”
我说:“恐吓信不是我想要的信。”
竹田霎时默了默。
“我——”
“趴下。”
我调整好心态和语气,平静道,“还是说,你不愿意认错,说要把一切给我,也不过是和过去一样的谎言罢了?”
“不、不!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阿新,求求你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他声色慌张,听起来痛苦而愧疚,仅仅是犹豫了一秒,便整个人跪趴下来,两肘抵着地面,脸基本扣在膝盖前。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土下座礼仪,但显而易见,已经是竹田京助能为我作出的最大的让步,还能让他产生无与伦比的、事后在深夜里欢欣鼓舞地品味数万次的自我深情的豪壮感与电影感。
我盯着他弓起的脊背,深垂的脑袋,冷着脸,慢慢调整着捆缚手腕的绳子。
皮肉摩擦的疼痛一下比一下更尖锐,我的后背紧绷、发冷,头皮难耐地发麻。
没办法。我技巧生疏,还要分心跟竹田周旋,从头到尾都时不时会用上蛮力,做不到教学视频那样安然无恙地脱出,只好在心里不断劝告自己。
反正也是小痛,比起严重时的生理期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待会儿要是有特殊情况,大痛也得保持清醒。
我迅速观察一番地形。
被竹田放出的水已经缓慢而坚持不懈地漫到廊道上来了。鞋底沾到一片浅湿,滑溜溜的,而罪魁祸首也注意到这一点,头不再趴得太低,颤巍巍地偷偷伏起一点身子。
“涨潮了。”
我扭头注视着脚下盈盈的水面,开口道。
这几个不轻不重的音节像自言自语的感慨,又像百无聊赖的闲谈,却如同一桶沉重的冰块迎头浇来,令竹田京助浑身一抖,紧接着良久都咬着牙隐忍似的,才唐突地、泄了气那般,可怜巴巴地发出一声呜咽。
他抽泣道:“我也不愿意的,我也不想的啊!可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请原谅我,阿新!原谅我吧!我想要给你幸福,我也希望只有我能给你幸福——就只不过是如此单纯的贪心的愿望而已啊!”
人类挣扎着的高昂的噪音盘旋在这座寂寞的水族馆之间。
竹田京助紧握着拳头,好像努力在按捺哽咽的冲动,却因为喊叫,更加不可控地抽着肩膀,犹如一名彻头彻尾被命运击败,因无力回天而怨怼不堪的戏剧男主角。
“如果你不想跟我走,我就拉着你走!因为我爱你啊!因为你让我如此爱着你呀!”
他跪在地上,冲着冷漠地漫升的水面叫嚷,不一会儿,又神经质地笑起来:“是啊,是啊,如果你不原谅的话,我——”
“小京。”我说,“我早就原谅你了。”
“……”无能的宣泄骤然被冷不丁地打断,竹田京助猛地怔住。
沾了水的刘海湿哒哒地垂落在额头前,他两手撑着地,水已然节节逼近地淹没了手腕,并沉默地上涨着,吞噬着,“……什么?”
我垂着眼皮,看着他把自己搞得狼狈至极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开口。
“抬头。”
男人僵硬了片刻,抬起头。我瞧见这张熟悉的脸孔,睁大的眼睛,湿红的眼眶,要说没有不合时宜地想起答应在一起时他喜极而泣的笑脸,也未免有点假。
我并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把真话完全说出来。
早在我决定和他分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身心俱疲,打定主意要把过往一笔勾销,只要他不纠缠,我就当扯平,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的伤害已经构不成对我的打击,而我想要的东西,也从短暂的,虚假却灿烂的热恋中兑现了。
只不过他死乞白赖地继续骚扰我,以至于即使旧恨得以放下,新仇却不能忽视而已。
冰冷的水漫过鞋子,打湿裤脚,撕咬着脚腕,我赫然被冻得刹那间清醒,对上竹田京助怔愣而惊喜的神情。
终于,我对他露出一个极为放松、信任,甚至甜蜜的笑容。
“我说我原谅你啦,你还不打算亲亲我吗?”
眼前的男人顿时陷入狂喜的急剧动摇之中。
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两声我的名字,见我歪了歪脑袋,诧异他为什么还没反应,便颤抖着双手爬了起来;淹到小腿的水波滚动着,在他慌忙抽身而起之际发出哗啦一声闷叫。
我随之抬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竹田京助的西服袖子、膝盖到裤腿便如此吸饱了水分,沉晃晃地紧贴在皮肤,叫他整个人都像一只慌不择路的落汤鸡。而他却雀跃异常,仿佛豪赌一回打了兴奋剂赢得头筹、并顺利逃过审核组法眼的运动员,剧烈地喘着气,带着未散的抽噎,胸膛正如辛勤演奏的手风琴,器宇轩昂地起伏,起伏——
然后倏地憋了一口气似的,断然停了下来。竹田的腿贪婪地推开海水的重量,直直向我多迈前一步。
我微微后仰,他濡湿的发丝滑落几滴水,泛着凉意,滴在我的脸颊上。我嗅到仿海水的咸腥味。巨型玻璃投射出的深蓝色光斑彻底被他挡住。
竹田京助抬起手,呢喃地叫着我,捧起我的脸。
他的手又湿又冰,呼吸却炙热而急切,仿佛即将迎接末日那般虔诚地闭上双眼,垂下头。
“——砰!”
就在我准备当机立断给他一个毁天灭地的头槌,并且心脏狂跳地设想以最快速度摆脱已经松垮的束缚之际,一道惊骇可怖的枪声从高处蓦然喝响。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反应时间,竹田京助的身体甚至没有停顿,那副肥皂剧男主角般的表情也毫无变化,就瞬间在高速射来的子弹冲击下歪向一边。
飞出了几米远,啪叽一声落水了。
头槌目标突然消失,饶是我也顿时呆了呆,一身杀气无处使,大脑烧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按着帽子从上层廊道一跃而下,屈膝落地,水声四溅,随即缓缓站直。
我循声望去。
里包恩一手握着枪,一手插着西服裤兜。他看也没看浮尸般了无生息的竹田,面色不善地向我走来。
我回过神,再瞥了眼一旁脸朝天倒在水中的前任,忍不住抿起嘴角。
该说庆幸还是遗憾呢?因为到了这种程度我完全可以自己处理了,里包恩一枪打来反而让我有种人头被抢的感觉。
但毕竟保镖到位了我也能少点事,头槌和紧急挣脱不论如何还是会痛的。
里包恩稚气的声音压低了些,“与其关心他,还是多关心自己吧。”
冷水滚滚而涨,仍然在不断上升,几乎快淹到膝盖。我感到胸腔里急剧跳动的心跳还未恢复,便含糊地应了一声,在他走过来前,试着先自己把手腕的绳子挣开。
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皮肤擦伤的刺痛就像忽地放大了无数倍。我皱起眉,小心地避过磨出血的地方,寻找到一个较为宽松的角度,才让手腕脱出。
麻绳掉进水里。我的内心陡然轻松不少。
随即,上身的两段绳子也被解开。里包恩拿着松软的麻绳,随手往旁一丢。
“这个我能行,你能去处理竹……喂。”
我正想弯腰把手伸进水里解脚腕的绳子,男孩却率先俯身,单膝跪到我脚边替我松绑。
这不相当于半个人都泡进水里了么!他穿这么厚不嫌衣服重啊!
我不得已缩回手,以这个视角只能看着他的帽顶和可爱地抬头瞧着我的小蜥蜴。脚腕隐约感觉得到绳子滑动的触感。我的吐槽功能立即归位:“根本不听人说话。”
“你自己来太慢了。”
“解个绳子也差不了太多吧!”我说着,两脚可以动了,“哦,谢谢你。”
里包恩站起身,西装外套和裤子湿漉漉地滴着水。我也总算能自由活动,几乎瞬间化为自由的小鸟弹了起来,结果下一秒便耳朵嗡嗡响,头晕脑胀地一歪,还因为在水里难迈开脚险些丧失重心。
……这绝对不只是低血糖的程度了!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我的后腰。我借力站稳,脸色极差地捂住嘴,一阵干呕的冲动袭上喉咙:“等等,好晕,该不会是……”
“药物的副作用。”里包恩接话道,“由于你的身体本就不算很健康,药效也会变本加厉。”
作为一名普通到不行的社畜,我也从没想过还能碰上这种情况,怪不得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防着仇家每天都带着数十人的保镖团出门呢,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到哪天会惨遭滑铁卢。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当务之急是带着晕倒的竹田一起离开这里,然后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后面的事。
然而,我刚缓了缓生理的不适感,正打算叫里包恩来帮忙把前男友抬走之际,腰侧忽地一紧,一股我是个被拔地而起的萝卜的错觉油然而生,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预感不妙的“诶”,整个人就被揽着飞了起来。
“……!!”倒是提前说一声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下意识侧身抓紧了里包恩肩膀的衣料,但不过就是眨眼间的功夫,我便落地了。
他用列恩变成的伸缩绳带我跳到了第三层廊道。
旋即,伸缩绳又变成一把长鞭,凌厉地甩向下方,技术相当精湛地卷起了竹田的身躯,将其抛了上来。
咚的一声,昏迷的男人满身是水地倒在地上,姿势感人。
“他家的人已经发现他逃走了,派来的人以及警察应该已经快赶到这里。”
里包恩攥着鞭子柄,面不改色地说道,“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我捂着仿佛还在惊慌中的一顿乱跳的心口,心情却冷静下来:“行,那我们先走。能直接拖着他走吗?”
“我还以为你会把他抛在这里,说‘竹田京助,落到我手里你可算完蛋了’呢。”
“不许学我说话!还有这说到底可是一条人命,我可以正当防卫但不至于现在脱离危险了还想真的弄死他!”
我脸热地吐槽,话音一落猛地打了两个喷嚏。
该死的,虽然上身没有很湿,但长裤基本湿哒哒地黏在了小腿上,鞋子也全进水了;晚上的水族馆内竟然有点寒意,通气的风一吹还真挺凉。
我注意到里包恩比我还湿的情况,不由赶紧拉来他没握鞭的手。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忍着胃里残留的不舒服,拽着他往廊道右侧走,“我之前来过几次,有一条路是通往水族馆外侧楼梯的,可以直接出去……你是从那里进来的吗?”
里包恩居然没躲开。他一手被我牵着,一手拖着竹田京助。少年般的嗓音从我后侧传来。
“不是。避免打草惊蛇,我走的通风管道。”
“这样啊。”我了然,“来时的路和回程的路,还是要走不一样的才有意思。”
里包恩:“你很悠闲嘛。”
我:“现在有什么好紧张的啦。”
里包恩:“如果我没发现异常,你真的被淹死的几率并不是没有哦?”
我:“这我知道,但也不是百分百。”
我的手没碰水,因而是干燥的,握着里包恩湿冷的手,有种也被打湿的触感。
空荡荡的水族馆里只剩下渐高的水声、我们的脚步声、交谈声,勉强还能算上竹田京助被拖行摩擦在地板的窸窣声。
“可别小看我了。”我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补充,“况且,就算会死,我也有自信不让他比我好活多久。”
廊道的门都没锁,我估计是竹田京助买通管理员,让对方直接下班不用一处处关门。但外围的门就不清楚了,锁了的话让里包恩开就好。
开门离开走廊,梦幻般铺天盖地的深蓝雾色便如同被吸入黑洞般消失了。与这条通道连接着的,是另一个比较小的展厅,中规中矩的观赏玻璃后游着几条熬夜的鱼。再绕个弯,就能到侧门。
所幸周围还亮着几盏供夜班工作人员行动的小灯,方便看路。
里包恩对我极限一换一的发言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问道:“你不怕死么?”
也对,毕竟我是个有梦想的普通人,从小到大也没经历过什么特别严重的大风大浪,照理说是会怕的。
我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怕,我不喜欢痛苦的感觉。”
除了少数有特殊癖好的人,我猜没有谁会喜欢痛吧。
“不过,总有没办法逃避的时候,该面对还是得面对。”我说,“以我现在的人生,就算死了也不会有哪里遗憾。想开的店,其实开不了我也不会多难过,因为我在决定设立这个目标的时候就做好最坏打算了;我的家人,没有我也差不了多少;朋友的话,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为我哀悼几天就该重新为生计奔波。总的来说,我没有非做完不可的事,也不需要担心谁听到我的死讯后会大病一场。”
浸满水分的鞋子走在路上稀拉稀拉响,我默默忍受袜子和鞋垫互相挤水又彼此吸收的诡异踩屎感,心里无比后悔今天没穿凉鞋。
里包恩没说话,我觉得是我说得太不好接了,于是叹了口气,唠家常似的道:
“大多数普通人都是这样的吧?只是我比较容易生气而已,被这么一惹,我就更不怕死了,一上头就会想豁出命也要报复回去一下,不然死也不瞑目。”
“的确。”
“你是在说普通人的确这样,还是说我的确容易生气啊!”
我侧头看了小保镖一眼,发现他的脸上竟然还有点微笑。里包恩即使长大了一些,笑起来也依然萌萌的(或者说是我的滤镜),唇角扬着一个颇显揶揄的小勾。
“当然是两边都有。”他坦然道。
“……”我嘀嘀咕咕回过头,带他拐弯,“好吧,反正都是事实。”
里包恩又道:“换句话说,这么一看你也挺适合当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