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我到衣柜前拿出干净的衣物,拆了一块一次性浴巾。塑料包装窸窣地响,身后不远处传来男人语气平常的声音。
“你要洗澡了么。”
“嗯。”我顺带把一次性毛巾也拆开,“昨晚光顾着睡了,一晚上没洗,现在挺难受的……”
蓦地,我话音一顿。
提起昨晚而回想起来的记忆与画面猛然袭击了我本就还在消化信息量的思路。
我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像考试最后几秒来不及写完时紧张得手脚发冷那样,抓着衣服和浴巾的手也涌起一阵酸麻。
勉力按捺住这种不争气的局促感,我语速加快,头也不回道,“你要是饿了还没吃就先去吃饭不用等我。”
保镖那边又响起倒茶声:“哦,我不是很着急啊。”
我嘴角一抽,“那你就等着吧。”
“我不介意。”
“谁问你介不介意了!”
哗啦一声推上浴室的门,我总算有点私人空间,忍不住替昨晚的自己羞耻地捂了把脸。
做那种稀奇古怪的梦也罢,干嘛还把梦代入现实啊。
虽然我那时心情复杂、脑子不清楚是真的;做完噩梦代入感很强,情难自抑地不高兴起来也是真的;甚至跑去扒拉人家说不同意也照样是发自内心。但是真实归真实,这种表现未免也太幼稚了。
那时里包恩依着我的力道弯腰低头,还没说什么,我就跟个爱给员工上压力的黑心老板一样,再把他领带拽紧了些,非得讨个说法出来: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我这么问。
我已然想不太起来里包恩的神情。他老是戴着帽子,房间又暗,只记得当时雾蒙蒙的月光扑在杀手身侧,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好想了。”
我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你的想法很重要,”我说,“即使我不同意,你要跳槽也完全可以跳槽。我们之前订立的合同本就是没有效力的。也就是说,只有你也同样想继续和我合作,我的不同意才能生效。”
里包恩注视我片刻,欣然承认:“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
我索性踮起脚,逼近几寸,以便让这个质问显得更具有压迫感。而对方在帽檐下晦暗难明的目光似乎微微一动,略有下滑,但很快又望回我的眼睛。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有更合适的雇主就会跳槽,还是在我这里做事,直到你觉得该回家了?”我尽可能地保持平稳的语气。
里包恩却道:“谁知道呢。未来的事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
我说:“你说得很对。”
随即,我放下脚后跟,站直身子,干脆地松开他的衬衣和领带。下一秒,没能收回的手又被不容置喙地捉住。
这个一旦遇到关于自己的事就总是不愿意轻易讲得明白的家伙,曾经的手小到和我握手都只能抓住指尖,现在竟然能直接把我的手指尽数裹在宽大的掌心里。
我被迫触碰到那温热又干燥的皮肤,下意识想抽开,却被攥得更紧几分。
“你松手干什么?”男人似乎挑了一下眉梢,沉声道,“我没说我会走。”
本来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被这么一说,心又是一堵。不由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松手手也会酸啊。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走。”
里包恩不紧不慢地说:“不,你显然还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里包恩又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耐心答复:“我什么都知道。”
里包恩低低哼笑了一声。
“那你说我以后会不会离开你?”
“……”
我紧抿着嘴唇,盯着他被阴影模糊得难辨其色的眼睛。男人仍然微微垂首,从始至终安静地看着我。
无数纷繁复杂的心情、考虑与权衡不断碰撞交缠。我本就已经想一睡不醒的大脑不出片刻便放弃了各方选择,眨了眨眼,慢慢地,凭借直觉地小声开口:
“你不会。”
里包恩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
他攥紧我手指的掌心稍微一松,修长的指节勾过我指尖,变得像牵着。我隐约还碰到他指侧粗糙的薄茧。
“这就对了。”他犹如一位善于引导的资深教师,口吻带着夸奖的意味。
要是放在以前,我会相当受用。但这时我只是猛地听到钻到耳里的心跳声,突然生病似的脑袋发蒙,脖颈生热。连接触到对方体温的指尖都隐隐发麻。
我迅速把手指从里包恩掌中抽出——这回没有被阻止,然后若无其事地、镇定地转身,不去看他。
“那既然能达成共识,我就睡觉了。”我爬回自己的床。
贴身保镖还站在原地,嗓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你不冲个澡换睡衣吗。”
“不了,我很困。”我的确浑身乏力,一翻身就把被子盖上,闷声道,“早上再说。”
于是就这么倒头睡到了九点半。
淋浴器哗啦啦地放水,热乎乎的水汽不出多久便糊上浴室内的玻璃门。我在沐浴喷头下静静地为自己崩溃了一会儿。
没关系,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不就是因为一个噩梦而找保镖耍脾气,还显而易见地暗示且要求对方亲口承认不会跳槽吗,这有什么,你可是老板,这不是轻轻松松拿捏的事吗?
我一边安慰默默抓狂的内心,一边磨磨蹭蹭地搓澡,顺便洗了个头。直到搓无可搓,才拾掇好五味杂陈的心绪,换上干净衣服,拿浴巾擦拭着濡湿的长发走出浴室,准备以平常心面对一切。
里包恩仍好端端地翘脚坐着,掌心里摊着今日的游轮日报。
我一出来,他便抖了抖报纸,抬眼瞥来,“太慢了。”
“你不是不介意等么。”我晃到洗手台旁,拿起挂在一边的电风吹,“一直跷二郎腿小心脊柱侧弯。”
里包恩:“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都懒得站起来。”
我:“我们坐办公室的怎么你了!”
摘下浴巾,我腹诽着打开电吹风。风力强劲的噪音霎时填满耳侧。
吹头发吹到一半,余光里忽然晃来一道漆黑的身影:高挑的杀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我身旁。我扭头一看,他正拿着我的手机,屏幕的来电备注显示是公司的一个后辈。
我关上吹风机。接过手机之际,又忍不住往远离里包恩的方向挪了挪。
他突然长得比我高了一个头,以前转头是男孩的帽顶,现在转头是男人被西装裹覆着的宽厚的胸膛,从深红色衬衫领口露出的白皙脖颈,以及线条突出的喉结,我一点也不习惯。
更何况他就算身形修长,骨架也比我宽得多,乍一靠近更让我有些不自在。
然而没等我接听电话,后辈自发挂断了。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正要单手操作点开社交软件的工作号,另一只手里的吹风机就被谁从善如流地拿了过去。
“给我吧。”
“嗯?”我下意识松手,顿了顿,“谢谢。”
里包恩摁开吹风机开关,呼啦啦的暖风随之涌出。
温热有力的风穿梭在半湿的发丝之间,不时能感觉到身侧人的手指梳理碎发的触感。我两手拿着手机,戳进后辈的讯息窗口哐哐打字。
我:【怎么了?】
与此同时,后辈几乎秒回一串应该是刚编辑好的信息:【真的很抱歉,友寄前辈,我并不是有意打扰您的假期,如果让您感到心情不好的话非常非常抱歉。其实只是一点小事,我不经思考就拨打了您的电话,之后才想起用邮件联络就够了……】
再略几十字,总之是来问关于部门组织的聚餐能不能请假这码事。
我习以为常,表示别的部门我不知道,本部的领导比较棘手,如果不介意他的啰嗦攻击和低级的职场PUA,请假也无所谓。
后辈火急火燎地匆忙答谢了我,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的建议到底有没有帮助到他。
一来二去,我也再顺势查看了一下邮件,已阅几篇通知。接着点开Line。园子来关心的新消息正好跳出来。
我一一回复。
出乎意料的是,里包恩帮忙吹头发的技术本来有点生疏,时不时烫得我缩脑袋,但就过了一次两次,他很快便掌握了控制正确的风力与温度的诀窍,后面基本没让我分心。
我摸摸差不多干了的头发,满意地给他加了奖金。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你睡觉时,我和园子她们买了一点礼物,放在梳妆台下面——”
我绕出洗手台一看,大包小包的礼品袋还静悄悄地待在梳妆台下,一看就是没拆。
这家伙真是一点也不上心。还是说变回大人太高兴了,根本没注意到?
我蹲下,把礼品袋一个个挪出来。里包恩在我的招呼下同样凑来,屈膝半蹲到我身旁。我首先介绍毛利先生喝醉酒前指定代购的礼物:两瓶度数不高的果酒。
“里包恩小哥这个年纪该尝尝人生的味道了!”毛利侦探如是说。
然后是来自少年侦探团共同挑选的礼物:一本笔记本和一支三色笔(里包恩哥哥应该也要上课吧),还有一块小胖蛇卡通样式的橡皮擦(里包恩哥哥好像养蜥蜴,那一定蛇也喜欢吧)。
小兰和园子送的都是书,一本是类似于面向于青少年人群,以诙谐语言描述科学百科的工具书,一本是小说。
我看着小说的推荐活页里写的一行“爱上大十岁的姐姐的他该何去何从”惊爆大字,陷入一阵骇人的沉默。里包恩却老神在在地接过书籍,表示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最后,我拿出一个包装严密而精致的长方体小盒。
“这是我挑的。”我忍不住扬起嘴角,期待地瞧着他,“打开看看。”
里包恩拨开盒盖。盒子的丝绒内衬里躺着一枚银灰色领带夹。
泛着磨砂般质感的表面刻着一串漂亮的小字:
Reborn。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几乎完全错过自己生日的寿星低着头轻笑的模样,心口也好像有什么振翅而飞的生物扇动着不规律的风。
只是这个拆礼物的温馨时刻一过,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问题立刻挡在了客房门口。
现在出门可以说是吃午餐了。虽然轮船傍晚就靠岸,我和里包恩这次的旅行也即将结束,但毫无疑问还有一段时间,要么里包恩跟着一起出去吃饭,要么我拿进来。
他一夜间变成大人,要是糊涂一点的对象倒还能忽悠过去,可不说毛利侦探,他家的小鬼就一个比一个机灵了。轮船这边要是核对身份也是个麻烦。
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解释,我并不能预估会导致什么情况出现。
然而里包恩看上去胸有成竹,淡定自若。
由于这本身就属于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我见他一副不需要担心的样子,也就干脆放下心来,不替他多想。
但事实证明我的放心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诶?”
“耶?!”
奢华的偌大餐区的一角,背景音的钢琴曲悠扬伴奏中,园子小姐率先反应过来。她惊讶地捂住了嘴。与她一起围成半圈的好朋友和小学生们紧跟着发出震惊的声音。
被挤到边缘的毛利先生露出受不了的嫌弃表情,把不懂事的小孩们赶回座位(没成功),才轻咳两声,郑重地和里包恩握了握手。
“原来是柏林博士,真是久仰大名啊。”毛利先生道,“没想到里包恩就是您的儿子,我应该一早就看出来才对!”
里包恩微微勾起唇角,“看不出来才正常,毛利先生。毕竟我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毛利:“哦,所以这次来也是为了孩子吗?”
里包恩:“是的,他高烧不退,只好先接回家里。”
毛利:“哎呀——小鬼头就是很容易让人操心呢。”
里包恩:“的确如此。这次还辛苦新奈小姐照顾了。”
他话音一落,几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唰唰向我扎来。
我面无表情地坐靠在餐椅上,抱着手臂,两腿交叠,保持着绝对旁人勿近的低气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怎么说好像都没办法扳回这个诡谲的局面。
只听毛利压着嗓子但实际还是很大声地问:
“看来二位是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吵架了?”
“算是吧。”我听见里包恩低沉的嗓音,裹挟着不易觉察的近乎揶揄的笑意,“她不认同我一言不合就把孩子接走的行为,这方面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那可不就是你考虑不周么?!
我的心情如同平静的冰山下凶猛的暗流涌动,随时可能掀起冰裂。
就算能猜到他是想要捏造一个假身份,但没料到这么假啊!谁有事没事cosplay当自己老爸!而且柏林博士这个莫名其妙的知名数学家身份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维基百科还有他的词条了啊?!
而最让我头疼的,则是园子她们一路漂移的脑洞。
就在里包恩跟在我身侧出现的瞬间,几人刚看到我,眼神就发生了惊人的转变。
接着看到高大的男人递出名片,礼貌地表示感谢各位对犬子里包恩的照顾和关心之际,年轻人们的表情管理基本失控。尤其园子小姐,目光不住地在我和这个西装男之间巡睃,仿佛有个什么雷达在她脑袋上嘀嘀作响。
这只雷达在里包恩说明他和我的关系时彻底闪了红灯。
“我和新奈小姐么。”
听到小孩的问题,自称柏林的里包恩声线一顿。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则用“你要是不好好说就给我等着”的严酷神色回敬。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
“……没什么,她是我的‘领导’。”
“哦哦。”
“噢……”
得到答案的年轻人们神态迥异。园子又露出了那种面部肌肉快要抽筋般的隐忍的表情,连小兰也一副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模样。
四五个小萝卜头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领导’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像夫妻。”
“可是里包恩哥哥不是喜欢大姐姐吗……”
“你们怎么能猜到这么多啊,领导不是上级的意思吗?”
“唉呀,你别说话了。”
我注意到柯南和灰原倒是没怎么加入谈话,但这两个小家伙是什么心情,我已经管不着了,在心里麻木地考虑着假期后接踵而来的季度工作。
人生嘛,这一辈子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第53章
最后一天的午餐和前两天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被这么一搅合, 我化吐槽欲为食欲,吃得比以往要多一些。
以柏林自居的里包恩坐在我右手边的座位。毛利旅行团热热闹闹地跟我们拼了桌,挨个坐在长桌的对面。等到吃饱喝足, 小朋友们开始抢饭后甜点, 大叔侦探则不出所料地开了瓶红葡萄酒。
“来来,友寄小姐、柏林博士, 我敬你们一杯!”他爽朗道。
提到喝酒,我倒是打起了点精神。举起高脚杯和侦探碰了一轮。作为在场唯三的成年人, 这种场合乃是高中生与小学生们无法加入的。
因此园子只是两手撑着脸, 和小兰聊起别的话题;而作为侦探的女儿,小兰小姐眼见自家老爸又要开喝, 不由无语地劝说:“爸爸, 你这回可不要喝到不省人事, 姐姐下船的时候至少要清醒着跟人家告别吧。”
毛利:“这个不用你们这些毛孩子提醒我也知道啦。”
他死鱼眼地嘀咕一句, 紧接着便吨吨畅喝。末了又嘿嘿咂嘴:“真不愧是好酒啊!”并毫不犹豫地续杯。
对此,我这次真情实感地站在毛利先生这边。
波尔多产区的红酒除去基础的单宁的酸涩口感,还比一般葡萄酒更添几分醇厚的、熏肉般的野味。
而游轮提供的皮诺塔吉红酒经过陈年柔化处理,肉味浓厚,黏稠感强, 算是我在迄今为止的出差、酒局经历中喝到的酒中上等了。
我兴致高昂地品鉴半杯。余光里,里包恩喝完, 放下玻璃杯, 还去拿酒瓶打算续上。我于是手比脑子快,习惯性地把他的空杯子没收处理,放到我左手边。
“你少喝点。”我说。
旋即, 我十分顺滑地拿着自己的杯子伸到他面前。这是我挡酒的一贯做法。里包恩本要给自己倒酒,顿了顿, 便直接给我倒上杯子的四分之一。
我很是满意,收回酒液轻晃的高脚杯。正享受一口,抬眼却撞见几个年轻人如有实质的沉默的目光。
我:“……”
等等。忘记里包恩现在明显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时候管他喝酒未免有点奇怪。
反应过来,我如芒在背,找补般扯了个借口,“他酒精过敏,见谅。”
少年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里包恩放下酒瓶,不慌不忙地接话:“是吗?”
我没看他。几乎咬着酒杯杯沿,低声说:“是啊。”
里包恩:“我不记得我会过敏。”
我:“你忘了。”
面上不显,我盯着摆放在餐桌上精美的花瓶,在桌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鞋跟一下。
里包恩的声音气定神闲地在身边响起。
“那就没办法了。毛利先生,恕我不能奉陪。”
少年们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于小胡子大叔,他半眯着眼,飞快地看看我,又瞧瞧里包恩,然后一副对某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会明着说的模样,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身体重要嘛。”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又明白了什么。
随口多聊了一阵,主餐区不少乘客也都吃饱离开。里包恩便回房睡他的午觉了。
毕竟这家伙昨天睡了一整个白天,后面夜里就没睡着,应该是从凌晨两点半清醒到现在。我问他打算睡多久,后者只留下一句“看我心情,你如果有事就过来叫我,或者打电话”,继而转身离开。
我表示了解,因为吃得有点撑,决定到甲板上消消食。
而刚走出船舱,沐浴到温和的阳光与徐徐海风之中,一转头,可以说是没有悬念地对上小孩们闪闪发光的纯良的大眼睛。
园子和小兰去买饮料了,这些小鬼就像被放生了一样。
缄默片刻,我开口:“问吧。”
几人霎时化作大大小小的麻雀,热闹地纷纷围了过来。我背倚围栏,一手插兜,一手屈肘向后搭着栏杆,好整以暇地迎接采访。
然而小学生们有的踌躇不定,不敢发问,特此推举出了代言人灰原小朋友。
“姐姐,”茶色卷发的女孩淡定地上前一步,“‘你和柏林博士是上下级还是伴侣’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关两包薯片的去处——”
“嘘、嘘!”紧张的围观人员小声提醒道,“这个就不用说了!”
灰原丝毫不被影响,乖乖地仰着脑袋看我,嗓音柔软清脆。
“所以我提议,干脆直接来问当事人就好了。”
我了然,扫视一圈:“赌上下级的是谁?”
胖乎乎的小男孩正义凛然地举起手。
我:“薯片给他吧。”
元太:“欧耶!”
其余选手顿时发出受挫的声音,垂头丧气地叽里咕噜开始内部复盘。
轮船安定地航行着。微风遥遥渡来,我嗅到一点海面上独有的咸湿气味。看着眼前神情各异,却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小家伙们,难免心生一种年轻真好的感慨。
大学刚毕业时,我有一段时间仍然保持着学生心态,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四处打工之际心里多少怀揣着惶恐与割裂感;现在在职场上适应两年,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大人的环境里。
以至于仅仅只是瞧见学生模样的孩子,都会不自觉地尝到怀念的滋味。
“柏林是数学家,从这一方面看,你们不用怀疑他用词的严谨性。”我补充解释道,“我确实算是他领导。”
严格意义上讲,里包恩没说一句假话,只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可能显得有歧义。
但这也导致我没有理由反驳他,甚至之后连“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这种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不用想都知道那个小坏蛋会怎么回应:无非是事不关己地喝他的咖啡,然后一脸“对,我这么说了,然后呢”的表情,说不定还会反问我他哪里说错了。
正腹诽着,戴眼镜的小男孩在甲板上的人群嘈杂声中走到我身侧。
“友寄姐姐,里包恩哥哥是真的回家了吗?”
柯南抬起脑袋,发问时并非一脸好奇,而是稍微挑着眉梢。我能看出这个聪明的小鬼眼神里隐含的诧异与怀疑。
早在冲绳认识的那一会儿,我和里包恩就一致觉得他比毛利更像个侦探,现在看来果真不好糊弄。
杀手搞了个无比真实的身份出来,虽然没有刻意变装成另一个形象,但既然自称和“里包恩”是父子,外貌特征相似也能自圆其说。我不由好奇这孩子发现了什么端倪。
“嗯,他回去了。”我颇感兴味地低头望向他,“担心他的话,等里包恩病好了,我会让他联系联系你们。”
小学生们瞬间注意过来。
光彦:“真的?太好了!”
步美:“他有收到我们送的生日礼物吗?”
我:“收到了哦,他很开心,说会回礼的。”
元太:“其实我不是很想再跟里包恩哥哥打宝可梦了,根本打不过他啊。”
光彦:“啊,说起来我也是。”
灰原:“那成为队友不就好了吗?”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兴奋讨论。
并未参与话题的柯南捏着下巴,沉思须臾,道:“那位柏林叔叔说,他是用直升飞机把儿子接回家的。可昨晚我分明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动静。”
听到他的话,小侦探团困惑地转过头。
光彦率先开口:“按柯南你这么说,柏林叔叔是撒了谎,而里包恩哥哥还在船上吗?”
柯南将手揣回裤兜里,“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步美问:“可是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呢?”
元太则道:“晚上我们都睡了,听不到声音也很正常吧。”
“这就是我感到困扰的地方。”柯南说,“因为我昨晚没睡。”
全场登时安静下来。
相比起震惊的另外三个小孩,灰原冷静许多,仿佛料到了似的闭了闭眼,平淡道:“又是去私自调查了吧,你忘了答应我们什么了吗?”
聪明的男孩这才抽了抽嘴角,颇为心虚地移开视线。
等他认命地接受完伙伴们的制裁(我听了一下,大概是柯南答应侦探团有什么事会叫大家一起,但还是自己跑去查乐队的案子了,理由是警方查出的结果他不满意),我略一思忖,问道:
“那么,你是怀疑柏林并不是坐飞机来的么?”
柯南一脸无语地调整着被碰得有些歪了的领结,闻言再次抬头望来。
“不算是。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上去看了一眼,停机坪的确有一艘直升飞机,表漆写着‘Berlin’。”
我:“……”
我还以为是里包恩随口扯的借口!他哪搞来的直升飞机啊!不会是真用黑手党的路子抢来的吧?!
元太在一边嘀咕:“数学家这么有钱吗?”
“像柏林博士那种等级,也不奇怪吧。”光彦说,“我查了百科,他在数学界的贡献简直数不胜数。”
这又是什么时候做出的贡献啊。
我已然无力吐槽,满脸空白地旁听。平时在家只看见里包恩在摸鱼养老,闲得让我眼红,没看他干什么正事,难不成是趁我上班的时候出去接私活了?
那既然有更赚钱的活能干,他为什么还留在我这呢。
这个漫不经心的想法掠过脑海,我不禁对着眼前的蓝天、海际与甲板上休闲产业发达的繁荣风光发了一下呆。
先是想起那句“还没到回去的时候”,紧跟着又想到前夜里,被轻轻牵住指尖的触感,还有对于我表示他不会离开我的引导般的应肯。
以前的我并不想多管小保镖的选择,就像他当初突然找上门,神秘、奇特、违背常理,显而易见地怀揣着秘密,我也懒得问出什么名堂来一样。
只要能帮上我的忙,而且足够值得信赖,其它的我一概不在意。
我就是抱着这样一个单纯的奇遇心态接受了他的到来:哪怕隔天起来,他和出现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就当命运派了个小精灵过来,替我解决燃眉之急。
因为雇佣关系从来都是有聚必有散。
能上岗工作就好,问太多私人的情况是没有益处的。
再后来,我发现他的陪伴有趣又令生活充实,于是里包恩在我心里又不仅是需要包吃住的员工,而更像一个朋友。
但朋友之间更讲究分寸感,我依然不会,也不想打探他的隐私。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没用。
所以自那晚之后,我没有再提过他什么时候回家的事,更没有问为什么不回。
然而,现在的我忽然感到莫大的不解,想要试探,气馁,与一种微妙的焦躁感。
好像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开始变得越发无法忽视,而我不再能忍受一个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理由,反而想要听到某个确切的答案——这个答案甚至在我心里有所预估。
更直白一点说,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里包恩不觉得这样太过于暧昧了吗?
他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每天和我出门、回家,我就和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一样;可现在呢?
即使没有问里包恩待在这里的目的,我自己难免也有一些猜测。其中,我最倾向于他想要在这个世界赶紧长大,完全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才考虑回到他的家乡。
但是昨夜在月亮的注视下,这个摸不清心思的杀手却顺着我的心意,拐着弯告诉我他不会走。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