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客房。因为房卡要插电,所以只是掩上门,留了条缝,待会儿好进去。接着,我平静地答道:
“我在豪华游轮旅游。”
黑尾:“……哈?”
这个有点啰嗦的朋友抱怨了几下我居然没跟他说这件事,但得知我也没跟别的人说后便收了声,开始说起他此次电话的目的。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本来想问你明天要不要来看比赛。我身为内部人员嘛,手上有多余的票。”黑尾感慨道,“不过既然你这小日子过得那么滋润,鄙人就不多加打扰了。”
“明天的话我确实来不及,以后还有机会么?”我说。
黑尾轻笑一声。
“肯定得有机会,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对了。我这才被提醒:先前说要请他吃饭,结果不仅是我还是他的工作都很忙——黑尾在中途还出了一次差,去北海道待了两周。打算约饭的时候空闲时间还刚好错开。约了几次没成功,我们就表示随缘了。我甚至几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何况是后来天降一个史卡鲁,我更没心思还这家伙的饭债了。
“行,我知道了。”
我背靠着房门,偶尔有工作人员在面前的走廊经过,恭敬地与我打招呼。我一一颔首致意,边对着电话回道,“干脆现在就再定个时间吧,你这周周末有空吗?”
黑尾:“这周啊……可能得到时候再看喽。”
我:“你前两次都这么说。”
黑尾:“那有什么办法,被迫加班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好吧。这我倒是代入感很强,已经感觉到通体疲累。
无语片刻,我直接开口:“那没事我就挂了。”
“哎,等等!”黑尾立刻打断,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夸张,难以置信地控诉道,“现代人谁像你一样和好朋友打电话没说几句就挂啊!”
我嘴角一抽,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吐槽。
“谁让你代表现代人群体了啊!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比较可爱,现在现充得简直令人发指!”
黑尾大骇:“这位施主我劝你口下留德,现充也有现充的可爱之处好不好?”
我:“可爱在哪?”
黑尾:“呃,比如会主动给你打电话。”
我:“退订。”
黑尾:“喂?!”
“我是真要挂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聊。”我口吻平常,“没别的事吧?”
听筒另一头的男青年似乎叹了一口气。“没有是没有。”他这么说,话锋一转,又一副很闲所以要缠着人聊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挑起新问题,“你这人这么着急挂电话,难不成是在约会?”
“不是。”我说,“只是刚好带小朋友出来玩。”
“小朋友指的是你家保镖?”
“嗯。”
黑尾讶然道:“那不就是约会吗?”
我捏着手机的力道都重了些,气笑一声,“黑尾铁朗。”
被我点了大名的黑尾登时识趣地闭嘴,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你放心,我就开开玩笑——说到这个,反正你现在也是单身,没想过去参加联谊会吗?”
“联谊?”
好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大学时还经常听到,出了社会听见的次数就少了很多。现在公司时不时还有聚餐,除了真的想赶快相亲找对象的人,没谁还会希望浪费宝贵的空闲时间去应付社交。
“是啊,”黑尾说,“我刚好有朋友最近打算组局。老实说,虽然知道你经历前任的事件后应该身心俱疲了,但换个心情,认识认识别的帅哥也不是坏事。”
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只不过略微一思忖,我还是拒绝了。
“不要,我很懒。”
“这是什么理由啊。”
“这是事实,”我认真表示,“不上班的时候我只想待在家里,你把帅哥空降我家吧。顺带一提我不要比我年纪小的,赚多少钱倒是无所谓,关键是要成熟、聪明、上进,一定要情绪稳定。说起来,大个十几岁也没关系,听说最近叔系爹系也很吃香啊,都说老男人会疼人。但是我不喜欢留胡子的,他最好爱干净而且有自己的品味……其它要求还没想好,先这样好了。”
话音未落,黑尾就不识大体地大开吐槽:“你还点上单了!哪有这种好事啊!”
我:“没有就挂了。”
黑尾:“哦,这么说我好像真认识差不多符合你要求的人。”
我:“你是有多无聊才非要粘着我打电话。”
“我是说真的啦,”男青年不知道走到哪里,背景音的嘈杂渐远,声线清晰不少,“到时候发消息跟你说。而且我才不是无聊,现在还在会场当机动人员好么,你这家伙真是一点也不珍惜朋友想要联络感情的心意。”
他的语气并不是埋怨,而是轻松的调侃。我不由也弯了弯唇角,声音带上些许笑意。
“想要联络就努努力,把你的周末空出来。”我总结道,“能把年上帅哥也一起带来给我看看就最好了。拜拜。”
“是是,回见。”
总算挂了电话,我正低头看手机,走廊边正好经过几个聊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由于他们不遮不掩,谈天声响亮,我不需要仔细注意都能听到大致内容。
是在说一度灰乐队晚上的演出正式取消的事。
等到下午,轮船会靠岸停一阵子,因为部分游客是乘船到目的地旅行的,像我和里包恩这样中奖而来的乘客不是没有,可也并不多。彼时贝斯手会被扭送下船,羁押扣留。
而乐队的其它成员虽然暂时留在船上,但少了个贝斯,加上身体不适,演出自然而然没办法进行下去。
我不多在意,转身推门回房。
电视里仍然传来人物对话的声响。我瞥去一眼,剧情居然已经快做到女主角和杀手爆发矛盾的时候了。
里包恩肯定有快进过,我记得这个情节在中期了。
大屏幕里给了杀手的表情一个特写,突出表现他对于发现爱上女主角后,开始害怕她卷进是非里丢了性命的犹豫和挣扎。男演员的演技不错,一张帅脸在没开灯的屋子里更显深沉,一声不吭,神色莫测。
我转过头,坐回里包恩床边的椅子之际,又倏地撞上他随着我的动作而望来的目光。
男孩那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一声不吭,神色莫测。
我还以为我走后他会睡了,没想到还醒着。
“……”怀疑了一秒他是不是在学男演员,我关心道,“不舒服吗?”
“嗯。”
病人的应声鼻音有点重。我不由正色,皱起眉,二话不说地把手伸进被窝,握到里包恩的手。
好像是还有些隐隐发冷。
“稍等一下。”
我说着,拿下他额头的毛巾,绕去卫生间重新用冷水打湿、拧干,再贴回去。
泛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男孩热乎乎的脸颊,给他短暂降温一瞬间。里包恩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多谢。”
“这种时候就不用说客气话了。”
我坐下来,继续伸去捞来小孩的手,拢在掌心里搓一搓生热。任我摆布的可怜病人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电视。我无聊也侧首一看——电影好死不死地放到人物矛盾爆发的那一段。
女主角受够了杀手莫名其妙的疏远、冷遇与排斥,直接摊牌起冲突。
我回想起接下来的情节,忽然很想跳过。但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屏幕里的两个人在黑蒙蒙的房间里激烈争吵,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女主角漂亮的蓝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大骂杀手迟钝又懦弱,事到如今都不肯亲吻她。
然后在我和里包恩沉默的注视中,二人像磁铁似的陡然吸到了一块,紧随一段令我当时看了感觉毫无趣味,现在看了尴尬得只好紧绷着脸的床戏。
而就在我思考要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才比较自然时,里包恩突然开口。
“你和他周末要去哪里?”
“…………”
饶是我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他在说黑尾的事。
男孩的语气异常平静,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嗓音压得沙哑而低沉,听起来反倒有点口气不好。我忍不住多瞧了瞧他的神情,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我于是当作他只是随口一问,顺便把尴尬的气氛带过。
“你听到了啊。”我说,“还没确定。他也是个大忙人。之前礼尚往来决定请他吃饭,好一阵都没约到合适的时间。这周也不一定会去。”
里包恩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从垫高的枕头上蹭下来了点,闭眼道:“我要睡了。”
“嗯,好好休息。”
我一手还在被窝里拢着他的指尖,抽出另一只手把电视调静音,再替小孩扶了抚略有下滑的毛巾。随即,放回口袋里的手机蓦地一振。
查看讯息前,我也先把手机静了音。
黑尾信守承诺地发来一张照片和一段文字信息。
照片是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后者看起来三十多岁快四十,应该就是他说的符合我要求的大叔。
附字:【我问过了,他刚好也单身。怎么样,看起来成熟吧?稳重吧?这家伙待人接物都挺不错的,我给你四星推荐。】
我其实有点懒得回,正单手拿手机扣了个1。手指便忽地被谁轻轻勾了一下。
下意识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只见床上病人的眼皮稍一抬起,嘴唇微微抿着。让我不知为何感觉到他好像真的有些不高兴。
“怎么不睡?”我问。
“你拿手机的声音吵到我了。”
“……”
心想着他都卧病在床,娇气一点也没什么,我放下了手机,重新用两手握住男孩的手。
“我已经把声音关了,快睡吧。”
里包恩这才又闭起眼睛。不过一会儿,呼吸变得有规律而沉缓。
这一天过得仿佛无比漫长。
原本带小孩四处游天玩地的计划搁置下来, 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客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状态每况愈下的里包恩。只在下午离开了一阵。
对我来说宅一天根本不是一件难事,游玩娱乐的打算本身也就只是为了陪小寿星享受生日而已。但是眼睁睁看着本来活蹦乱跳的小鬼再次病倒在床, 说实话也并不好过。
里包恩睡了一个早上。
然而这短暂的休息似乎没能缓解他的乏力。
中午那会儿, 我把午餐打包进来时,他甚至昏昏沉沉的, 眼皮不带动一下,费了点时间才叫醒。
接着乖乖吃完午饭, 又像一只黑色史莱姆似的滩回被窝。
我在挂心担忧之余也难免被微妙地萌到, 而转念一想不太道德,吃了几口饭后水果, 便强迫自己收心。收拾收拾把放餐的篮子拿到门口, 方便工作人员随时回收。
至于电影早已放到结尾, 我大致看了看。
杀手的复仇计划并没有完全达成, 但他和女主角顺利在一起,两人齐心协力扳倒了仇家之一。我估计还有第二部,不过网上没查到下一部制作的消息。
下午,轮船靠岸。
出于特殊原因,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园子她们邀请我一起去给小朋友买生日礼物。
今日仍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阳光都事无巨细,笼罩在女孩的肩头。高中生们打起遮阳伞。
我确认里包恩安安稳稳地睡着后, 跟着下了船, 和毛利家小旅行团逛了一圈。
“友寄姐姐想送什么样的礼物?”小兰问。
园子刚责令小萝卜头们不能吃太多冰淇淋,转过头,从善如流地提议道:“新衣服怎么样?小孩子的话, 穿黑西装显得很没有朝气耶。”
我沉思片刻。
“他长高挺快的,衣服不太好买。”
园子:“诶?是这样吗?”
小兰:“这么说的话, 青春期的男生到后面抽条确实很快。”
我挑选礼物向来是实用派,尽可能地以对方平时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为主。因此鉴于上次送的是领带,我货比三家,挑了一枚领带夹:银色,偏灰调。
或许是我挑选审视的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商家还特意问我是否需要定制刻字。
“只要不复杂就不用太多时间的。”柜台的姐姐如此微笑道。
我想了想,也报以一个莫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于是在轮船再度出航的前二十分钟,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船上,替小保镖心领了园子几人的慰问后便与其告别,推门进屋。
里包恩在我进门之际似乎醒了一下,眼睫不紧不慢一眨,随后又闭眼休憩。
这时候都一切还好。
当我以为这次的排异反应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了,临近晚餐点时,里包恩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先前不过是持续性的低烧,那么这回就是实打实的高烧——与第一次一样,男孩原本均匀的呼吸愈发急促滚烫,他细长的眉近乎无意识地难忍地紧蹙,脸色苍白,却烧得病红。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发汗。
我一把晚餐篮拿进来便吓了一跳。
上次他只是昏迷了几分钟,之后至少还有清醒的意识注意外界;可现在小杀手紧阖着眼睑,梦魇般睡得不安稳。
我叫了他几声,病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
“……”
我呼吸一顿,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额角反而沁出一层薄汗。
别无他法,我当即放下篮子,忙找来干净的毛巾,拧干冷水。旋即坐到床沿,一点点擦拭他的额头、眼鼻、脸颊,它们无不烫得惊人,不正常地发散着虚弱的热意。
良久,里包恩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但这次又太静了。呼吸几若游丝,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若非小孩昏睡的白皙脸庞还微微泛着红,脉搏也有力地、沉稳地、令人心安地跳动着,我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以往的人生任何一个阶段,我都不曾想时间还能过得这样慢。
日升日落,月亮掉入辽阔无际的大海。越吹越高的海风不知不觉吹开了客房的窗户。
我没有心思去关。耳边偶尔是风声,浪花声,或者谁在甲板上奔跑走动的脚步声。
夜的凉意沾惹着鼻尖。
我感到一丝寒冷,才起身关紧了窗户。房间里顿时静谧得多。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再坐到里包恩床边,我看了他低垂着的眉眼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轻轻握住男孩的手,触摸到手腕皮肤下细微的、富有生命力的搏动,我坐得肩和背都累了,便像中学在课间假寐那样伏下,把脸趴在臂弯里,蹭了蹭。
我只打算闭目养神几分钟。
而不知是因为中午没休息,还是恰好这样的环境太好睡,我一不注意,竟真的睡了过去。
一个接一个梦稀里糊涂地钻进脑海。
我先是啼笑皆非地梦到里包恩从小学生变回了小婴儿,他相当不高兴,一天到晚都不吭声,不管我怎么找他说话,他都不肯理我。
然后镜头一转,再次被定格在婴儿状态的杀手提着行李箱,礼貌地跟我作道别。
梦里的我问他要去哪,里包恩只是压了压帽檐,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十倍的滑翔伞,挂上他的小行李箱,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史卡鲁。
我在梦里对于里包恩的离开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一如既往地上班(只是梦中的领导诡异地变成了国中的班主任),通勤,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里包恩的电话。他拜托我把他落在家里的cos服拿给他。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拿着他的衣服去见面时,里包恩又变成了十二、三岁的模样。
他身边站着一位看不清样貌的人。男孩接过我送来的衣服,我还没开口问,他就仿佛知道我要提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出声。
“我找到了更合适的新雇主。反正你当初不是也同意了么?”
我听见简直窒息了一刹那。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被不断怀疑、自我唤醒的意识猛地拽回现实。
噩梦的余劲在太阳穴酸胀地抽跳,我睁开眼,懵头懵脑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夜色:毋庸置疑的海夜。
它浑浊如膜般贴附在客房的角落。月光隐约在遥远的地方泛起光华,也无法撼动它的侵蚀丝毫。
蓦地深吸一口气,我才缓解些许梦醒之前如同荒诞喜剧般的窒息感。
紧接着,我慢半拍地发觉到这个视角是侧躺着的,眼前是被洗手台隔开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再一侧头,是房间高悬的天花板。手掌下不是小孩腕部细腻的肌肤,而是柔软又有点潮冷的被褥。
在意识到这张床是里包恩的床,而我居然躺在上面,还盖着被子的瞬间,我本能地伸手一探。
摸到一片空荡荡的床单。
不容我细想,梦境里的画面和经历都与现实唐突地接轨。我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称得上心慌无措地弹坐起身,满脑子都是要找到哪个谁。
厚重的被褥料子被猛然簌簌翻动。这阵短促的沉闷声响引得站在窗边的人转过头。
……等等,有人?
我霎时呆坐在床上,准备掀被角的力道忽地顿住。
倚靠在月色下的赫然是一名绅士——在现代,这个名词就像一个西洋上流社会的遗留物,因此他正如同一方复古的冷峻剪影——身形高挑,站姿随性自如,被一袭剪裁合身的黑西装衬得肩宽腿长;戴礼帽,卷鬓角。
那帽檐洒下阴影,掩得神情晦暗不明的模样熟悉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男人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还捏着一支稍显凋萎的,可怜兮兮的小玫瑰。
他刚才似乎是在借着月色端详它。
海上的雾一般灰蒙的月光浇灌在红得黯然的花瓣间,却反被鲜花勾勒出明媚的色泽。
我的大脑顿时陷入某种颠覆性的博弈:
这是谁?不对,我认识他。我不觉得危险,相反,我发觉里包恩不见时近乎恐慌地加快的心跳已经慢下,脱离了焦急的情绪,只剩一声声清晰而有力的跳动荡在耳畔。
可以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心生一股难言的庆幸与安心感。但这是谁?
我张了张嘴。窗边的男人已然慢条斯理地放下拿玫瑰的手,转而侧过身。
对上他那道平静的、审视般的、总而言之让我熟悉得无处逃避的目光,我心底蓦然一紧。一个名字在嘴边极具迟疑地抖出:
“……里包恩。”
“现在才凌晨三点多。”他开口,嗓音不复清亮,低沉磁性得又让我感到陌生,“你可以再睡一觉。”
我的接受能力飞快复苏,但难免忍不住抓了把头发。看着那个男人转身,把小玫瑰放进桌上花瓶里,我莫名有种写了好几个月的文件数据忽然被人掉包,然而整体项目却还是可以顺利进展的有气发不出的错觉。
“你。”
绅士瞥来一眼,我瞧见他唇角稍微勾起,“我?”
不知为何,我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完全松懈下来。
盯了他须臾(他倒也还一派悠闲地让我盯),噩梦惊醒后的疲惫卷土重来。我低头抹了把脸。缓了口气,再抬眼,姑且问道:
“你的身体没大碍了么?”
里包恩说:“嗯,一个小时前好的。”
“……”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反省两秒,我的目光落到身上的被褥,倏地木起脸。
我原先应该是趴在床边的。
想象不来他是以怎么样的状态醒来发现我睡在床沿,又是怎么把我收拾到被窝里,我于是选择忽视这个发现。
说起来,这家伙到底哪来那么多合身的西装,明明收拾行李的时候我都没看见他有放什么备用的大人衣服啊。
我在头脑风暴中重新望向里包恩。后者正两手插兜,姿态闲适地微微弓背,倚坐在工作桌前,好像知道我还有话想说,所以耐心地等待一样。
他这副模样更让我察觉到不同。
换在之前,小保镖根本没办法这么轻松靠坐在桌上——就算要坐上去,两条腿也会在半空摇摇晃晃;
而如今他却实实在在地踩着地板,甚至腿还没有伸直,留有余裕地稍屈着膝盖。
我再一次意识到那是一个高挑、修长、无一不彰显着成年男性特征的身影。
这一发现带来的不具名的忐忑与无法忽视的安定感在心底打起架来。
我的心情极为跌宕复杂,可其中无需确认的,就是我很高兴他恢复了健康,能够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除此之外的心绪都盖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
我沉默一瞬,还是什么都没说,自顾自把被子搂回怀里,“好吧。”我说,“我困了,懒得动,你去另一张床上休息……你有吃东西吗?”
晚饭的时候他一点也没醒。
里包恩一顿,“吃了。”
“哦。”我准备躺下。
“没有别的问题了么。”
只离床尾几步之遥的男人换了个姿势,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来。
闻言,我怔了怔,没来由地忽然想起方才的梦:里包恩从我手里拿过落在我家里的最后的衣服,说着要跳槽的话,还冤枉我说是我自己答应的。
我登时抿起嘴,手指不由拽紧了被角。
“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雇主了?”我的语气近乎质问。
话音刚落,那黑漆漆的圆顶帽上方仿佛灵活地蹦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却暂时并不想理会他的疑惑,面无表情地认真道:“是谁。”
里包恩似乎挑了一下眉毛。“没有这个人,你从哪听来的?”
我:“梦里。”
里包恩:“……”
我:“你确定没有?”
男人一时没接话。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两下,月色暗淡,我看不太清。但依然能听到他隐隐哼笑了一声,接着声音里也带上几分笑意。
“如果我说有呢?”他说。
我没料到这样的反问,一股无名鬼火遽然将脑海里某一块思路烧出焦味。
睡不好的困与疲累,欣喜于他情况好转的安心,感到陌生的微妙忐忑、不爽与慌乱,以及朝夕相处以来自然而然的信赖心搅合在一起,种种情绪被黑夜反复碾转,压缩,又膨胀。我突然不想再依循理智。
一反准备躺进被窝的架势,我兀自翻身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毯。
里包恩看我走来,抱着手臂的姿态也随之放下。
而我径直气势汹汹地三步做两步迈到他面前——平视时只能瞪到他胸膛前系得体面的领带——抬起头,我直直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睛里。
它们好像不曾变过,依然会在月光下动人地微微闪烁。
杀手只稍微低下头,我不认为这个距离足够,因此伸出手臂。
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衬衫,一手拽过那条我送的领带。我用了一点力气,里包恩便顺势弯下腰。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已经彻头彻尾褪去了稚气,属于一个意大利男人的面孔。
我看见他细长而凌厉的眉,紧压着颇为深邃的眼窝,让这副富含南欧特色的眉眼显得锋利、冷淡,面部线条偏又极为硬朗。
长大的里包恩垂下眼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我不同意。”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抓紧他,一字一句道:“梦里你说,我一开始就答应了你莫名其妙跳槽这件事,这不可能,因为我不会同意。”
手机的闹铃在枕边嗡嗡作响。
我闭着眼, 胡乱一摸,抓到手机便把响铃关掉。一团浆糊的脑子在清早阳光的支使下缓缓开机。我没觉得睡够,因此怀着一股烦闷的起床气, 赖了几分钟才慢吞吞爬起来。
看了下时间, 九点半。
一旁的沙发上已经有人在泡茶了。
清幽温吞的茶香飘来,伴随着茶具轻微磕碰的泠泠脆响。我早就习惯了醒来时有谁在泡茶或者煮咖啡的动静, 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趿拉着客房拖鞋往卫生间晃。
总感觉没睡醒……昨晚干了什么来着。
我一边迷瞪着刷牙洗脸, 一边迟缓地心想。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我洗漱完毕,绕过洗手台, 瞧见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人之际立刻如闪回般跳进脑海:
里包恩又长大了, 而且一下从十来岁一夜之间长到了二三十来岁。凌晨那会儿, 我中途被噩梦惊醒, 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
注意到我的视线,西装革履的男人轻抿一口红茶,随即从容不迫地放下茶杯,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脏咯噔一跳。
里包恩一如既往地翘了翘唇角。
“CHAOS。”
什么卡欧斯啊!我面无表情地绷着脸, 内心的吐槽欲却如浪涛汹涌而至:混乱?考我单词?这个单词我记得可牢了,因为高中有次期末考刚好背到就考到……不对, 现在我确实很混乱啊!
就算接受能力再强大, 面对这种家养小屁孩摇身一变成型男——我承认这家伙之前自吹自擂的话有一定道理——的局面,任谁都得花点时间消化。
我缄默三秒,费了点力气才找回平静的声音:
“列恩呢?”
礼帽边缘缺了只小蜥蜴伙伴的绅士侧了侧头。我顺着看见桌上原本用来放餐点的篮子, 里面的餐盘已经被收拾出去,绿油油的小变色龙正趴躺在柔软的碎花餐布上, 难掩疲惫地打瞌睡。
很难想象我居然能在蜥蜴身上看到自己连续加半个月班的样子。
“它累坏了,”里包恩说,“排异反应对它也影响很大。”
我应了一声表示了解。
其实这两次高烧,列恩都在第一时间隐身消失不见,所以我并不清楚在此期间它的行踪和状态;只是上次回来时它倒还神采奕奕,这次或许是因为更严重,所以显得蔫巴巴的。
凑去用食指轻轻摸了摸小蜥蜴的脑袋。它在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地蹭上来。
至少现在能好好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