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讽刺,即便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她还能腾出心思权衡什么时候掉眼泪才能获得最高程度的回馈。
梁沂洲想问的东西太多了,不能问的也是,犹豫间,凹陷的锁骨上逐渐沁出不安的汗液,凝固成冰锥,缓慢滑动到他脸上,几秒的冷冻后,他的姿态看上去又变得游刃有余了。
他轻声开口,语焉不详:“什么时候的事?”
言欢知道他在问什么,“高中。”
停顿片刻,她决定把时间线说得再详细些:“十七岁的时候,不过那时候是心动,是喜欢。”
“现在是什么?”
“喜欢太幼稚,也太浅薄,现在是爱。”
提及这个话题,她与生俱来的骄矜藏不住了。
梁沂洲不适地眯起眼。
她的睡裙领口开得低,他那居高临下的站姿,帮助他轻易而举地望见她靠近左胸位置的一粒褐色小痣,像溃烂的米粒,明明离心脏那么近,却吸收不了里面的生气。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鲜活,与他内里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他浅淡地笑了声,不知说给谁听的,“爱?”
言欢极低地应一声,迎接她的是他变本加厉的平静:“言欢,这不是爱。”
斩钉截铁的语气,配合抬脚的动作,轻飘飘地将她落在地板上的影子碾碎。
言欢心潮汹涌,语气却无端沾染上他的平缓,一字一顿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和你哥哥相同年纪,大你八岁,你说的爱其实和你对你哥的感情差不了多少,当然可能也往里掺进去了一些对年上者的钦慕。”
言欢已经完全不想装了,听到他荒唐结论后的难以置信、愤怒、怨怼尽数表现在脸上,但她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上演他的巧言善辩。
梁沂洲喉结滚动了下,嗓音更哑了,“阿叙死后,你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你感受到恐慌,会将那时候靠近你的我当成救命稻草也在情理之中。”
“救、命、稻、草?”她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当人的安全感得到满足,心脏会产生一种满满当当的假象,但这不代表是爱情。”
言欢深吸一口气问:“这话是你要对我说的,还是你想对你自己说的?”
梁沂洲沉默了会,“对你。”
耳边的碎发掉落下来,言欢抬起手,想将它重新揽至耳后,奈何力气稀缺,抬到半空就垂落回去,途中蹭到他的睡衣,指尖过了电,酥麻的战栗瞬间蔓延至心脏。
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秦执时,他的质问:“你喜欢梁沂洲这事,我都能看出来,他这么精通算计、擅长拿捏人心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像梁沂洲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对他的情?他什么都不拆穿,原来只是因为他说服自己曲解了这样的情,只将它当成少年时幼稚又浅显的仰慕,是吊桥效应后心跳加速的假象。
即便到了这份上,他还是不肯承认她爱他。
自欺欺人的功力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无疑,她就是他的风中飞絮,水上浮萍。
在他眼里,她可真轻啊。
言欢疲惫地意识到,这一回合,她赌输了,满腔的孤勇因而幻灭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想来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他都不会正面回应她的爱,而是用兄长说教的姿态,亲自来毁灭他们之间的情。
但最让她深恶痛绝的是,明明他们已经进入吵架流程,他的语调还是毫无起伏,反衬得她歇斯底里的嘴脸,难看至极。
言欢讨厌这样的对峙,比起暗潮涌动,她希望能直白些,最好是自虐般的互相伤害,就用他们手里的那把刀,互相插进对方的肌肤,划开一条深到见骨的伤口,然后再去看森然骨架里血淋淋的心脏,看谁伤得更重,更无可救药。
她喉咙发紧,感觉自己快要消失在他冰冷无情的浪潮里,被光怪陆离的漩涡吞噬,双腿向后挪动一小步,因为担心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被他当成胆怯后的退缩,负隅顽抗一般,又往前补上空出的距离。
“梁沂洲,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冷着脸,牙关震颤,“你分析得再头头是道,那也仅仅只是'你以为',商场和情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在商场里如鱼得水,不代表你在情场上也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一切,尤其是我的心,它长在我身体里,而不是你梁三可以捏在掌心把玩的筹码。”
梁沂洲的小腿紧紧贴在冰凉的床板上,她咄咄逼人时渡来的气息却一场滚烫,冰火两重天,滋味相当难熬。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被喉间浓重的铁锈味拦截的嗓音,“我从来没把你的心当作可以用来肆意玩弄挥霍的筹码。”
言欢不避不让,放弃装模作样后,但凡是尖锐的形容词,都被她拿出来当武器使,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让他体会到同等的伤害,“但你还是轻贱它,不是吗?”
梁沂洲绷紧了唇,他没有这么想过,相反,她的心意对他而言,沉重到快要将他压垮,但他又无法直截了当地回一句:不是,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爱你。
他的沉默被言欢视为默认,她气极反笑,“我真怀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不轻贱的东西。”
旁人都说她目中无人,可真正难相处的人是他。
她声音忽然轻下来,“不管你信不信,我比你更怕我对你的感情其实只是对兄长的仰慕,和对你在我孤苦无依时给出关怀的感激,所以在出国前我都没有向你表明心迹,而是用在国外的那四年,反复地回忆、思考,才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耗费精力的成果只是一个脱离现实、将自己成功蒙蔽了的幻想——不懂的人明明是你。”
梁沂洲默默听着,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从对方无遮无拦的愤怒里品出自己此刻的平静和冷漠,上帝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她,用无情将她饱满鲜活的心脏绞杀得四分五裂。
然后,一眼望尽她所有糟糕的情绪,换来她对他的指责,可他并非她认定的这般滴水不漏,相反他快要原形毕露了。
太奇怪了。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认为双向的爱慕胜过单向迷恋,偏偏他觉得前者比不上后者。
他居然在确认了她爱他的同时,要失去她了。
言欢视线直勾勾地看过去,他躲,她就追,等他无处避让,只能迎合上去后,她才继续开口:“梁沂洲,我敢直面对待自己的感情,可你呢,你敢承认你对我是什么想法吗?我和秦执待在一块的时候,你是不
是像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蛞蝓一样,看着我们挣扎蠕动?”
“够了。”他终于沉声打断。
她哪儿还能停下来,“就像你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别有所图的那样,你也不知道我们第一次亲吻究竟在什么时候。”
八年是他们之间阅历的差别,十七岁后的五年则代表他们之间存在的信息差。
这五年里,她对他是什么样的看法、心意,她在半知半解的同时,他是一点儿讯号都未曾接收到,他完全进入不到她的单恋节奏里,包括他以为的,从来不是事实,比如他们的初吻。
在巨大的悲伤之下,行动就像止痛剂,不能治愈但能镇痛。
她踮起脚尖,环住他后颈,用力扣上自己的唇,片刻开始撕咬,等到血腥味扑入鼻腔,她毫不迟疑地抽身离开,冷笑道:“不是在一个月前的婚后,而是在我十七那年,也是我心怀不轨,偷偷吻上的。”
半分自虐,半分伤人的话,渴望得到的是对面愣怔错愕,再严重点,是追悔莫及的神情,意想不到的是,他只用了一句反问,不费吹灰之力地破解了这极为难挡的攻势。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言欢心脏被重重敲了下,是真愣住了,“你说什么?”
梁沂洲抿起的唇角下沉,“那个吻,我知道。”
他和言欢的合影并不少,比如他代替生病住院的言叙钦去参加她的家长会,被她同学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偷拍下一张他们一前一后交错的身影调侃。
比如她生日时,被奶油抹成小花猫,推搡间挤到他身侧,露出傻里傻气的模样,而他正低头看她,借着昏暗的光束遮去眼底的宠溺。
也比如她受他邀请观看时装展览,挨着他坐下,彩带飘到她头顶,被他摘下,这一幕定格在现场的摄像机里。
这些在言叙钦死后不久,通通被他删除,只剩下一张看着最清白磊落的,是在言叙钦死的那一天,他们几人带她去郊外游玩,他和她坐得天南地北,最后被框进同一幅油画里。
那天发生的事,却是最不清白的。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找了处僻静的凉亭,待了会儿,准备离开前,远远看见一道纤白身影,在茂密的枝叶中穿梭。
直到今天,他都没完全想明白,自己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在她靠近后选择装睡。
那会的天是蜂蜜色的,有股淡淡的甜味,她身上的气息也是,不浓郁,忍冬花香恰到好处。
他能感受到她在用目光描摹他的面部轮廓,她应该比他更紧张,都未察觉到他变乱的呼吸节奏,一快一慢,一深一浅。
怕惊扰到她,他索性屏住呼吸,故作松弛的身体舒展姿势变得越来越紧绷,她在钢线上行走,而他就是她脚底踩着的那根钢线。
唇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他没过脑地以为是落花、落叶,两秒后,他神经骤然绷开。
他见过她小巧的舌尖,轻轻一勾,卷走唇边的奶油,无形中撩拨人心。
这是他对她那处仅有的视觉认知,脱离这一感官后,他得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新奇体验,濡湿、潮热,像行走于热带雨林之间。
她不该亲他。
当然,他更不该对她的过分亲热起了反应。
他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唯有一点是清晰的,那一刻的他,并不想让她停下,更甚至,他想把他自己送进她手里,由她严丝合缝地握着、把控着。
第40章 40
等到回忆中断,梁沂洲又花了两分钟时间去比较他们的初吻和刚才她泄愤般的一下有何区别。
然而他大费周章后能品出的只有相似之处,比如酥麻的余感,清甜又酸涩至极的味道,足够让人心脏轻飘飘地扬起、再沉甸甸摔下的冲击感。
不管带来的影响是好是坏,都切切实实让他体会到不能自休的滋味。
一定程度上,她形容得其实分毫不差。
在那段无法得偿所愿的时光里,他们任由命运摆布,共同被抛掷于一个难以用道德和逻辑解释的悖论之下,她活得无比扭捏,而他只是一条只会阴暗爬行的蛞蝓。
“言欢,你说的对,我不是你,没法体会你的心情,但不代表你在意的那些事,我全被蒙在鼓里,相反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来得多,可知道有什么用,知道从来不代表能知道。”
梁沂洲故意把话说得弯弯绕绕,想她能听懂,又希望她别听得太懂,懵懵懂懂最好。
他自厌感十足的语气响起后,世界仿佛被摁下静音键,不一会儿,空气里连急促的喘息都消失了,重新被克制拖成平稳绵长的呼吸。
言欢沉默地听着,注意力有些跑偏。
她一直看不透他,就算与他的距离隔得再近,也像云山遮雾,虚实难辨。
今晚,是她第一次拨开了那层美化过后的云雾,触碰到他内在腐烂的肌理,让她不忍,却又痛快。
“三哥这是在承认刚才的话全都属于在自欺欺人吗?”
突然变回去的称呼让梁沂洲愣了愣,导致那声坦诚的“是”脱离了他的控制。
两个人齐齐一怔,他们用的同款沐浴露,这对他们这样领地意识极强的人而言,是一种极为亲密的行为,共同的清香缠绕在一起,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只会徒增焦虑。
既然已经承认,梁沂洲只能学她破罐子破摔一回,用刀狠狠挑开自己的阴暗面。
不就是要看他鲜血淋漓的样子吗,他给她看就是了。
“我说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情,只是仰慕和感激,这话确实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他缓了缓,“我接受不了你爱我,又不想就此放你从我身边离开,所以只能这么欺骗自己,好换取一个心安理得。”
简优的分析,她的自白。
他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
“心安理得?”言欢头一次对这个词的真实含义感到迷惑,“我爱你这件事本身让你这么不安?”
梁沂洲摇了摇头。
言欢又问:“你是不是想隐瞒到底你对我的感情?”
“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是解释明白的,他也没有巧舌如簧的能力,言述再多,只会是词不达意。
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言欢接受这个解释,沉默间隙,脑子的胀痛感越来越强烈,仿佛陷入死胡同,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
原路折返,还是拿额头撞墙,看最后能不能撞出一条生路?
似乎两种方案都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才有点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惧怕爱。
无疑,爱是秩序和理智外的违禁品,它的存在,可能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让原本轻而易举就能救助的病症变得无限复杂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摔在床上的手机响起,言欢下意识垂眼看去,屏幕上跳出的备注莫名让她松了口气。
顶着对面晦暗不明的眼神,她弯腰捞起,摁下接听键,明月的嗓音有着不输给她的沙哑,“剧组放了几天假,我回北城了,现在人在中心医院。”
明月顿了下,切换成勉为其难的口吻:“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大小姐,我现在真的需要你。”
言欢皱眉问:“你在医院做什么?”
“过敏了。”明月叹气,“不知道今晚的炒饭里加了蟹黄,吃了一半,结果脸肿成猪头了,医生说我还要住院观察几天,你要是闲得发慌,就抽个时间来医院嘲笑一下我。”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你把病房号发我。”
“需要给你报销车费吗?”
欢气差点短了一截,“……不用。”
她挂了电话,紧紧将手机攥在掌心,看着梁沂洲低声道:“我不喜欢不把话说清楚、说个彻底,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一段关系。”
素面朝天的状态,让她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与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极其违和。
眼尾象征伤感的红意,偏又显露出几分誓不罢休的倔强,她放缓语调:“所以等我从医院回来,我们再好好往下谈。”
你想要谈什么?谈离婚吗?
这两句话卡在梁沂洲喉管不上不下,一个音也没发出来,还未来得及思忖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言欢掉头进了衣帽间。
扭曲的空间恢复原貌,梁沂洲大脑的胀痛感却有增无减,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言欢换上最轻便的衣服,打算自己开车去医院,还没上车,被人拦下,准确来说,是被停在另一侧黑色奔驰的车前灯拦下的。
黄色光束一闪一闪,一下子将她注意力吸走。
她眯了眯眼,看清驾驶室的人,稍愣。
梁沂洲下了车,走到她面前,“太晚了,我送你去医院。”
言欢看着他近在迟尺的脸,“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我们刚才是在吵架。”
“吵架和送你去医院是两码事。”
言欢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是这么有原则,“不愧是三哥,永远忘不了什么叫'一码事归一码事'。”
她的表面感慨、实则冷嘲热讽让梁沂洲产生久违的熟悉感。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她,自动剥下讨好示弱的外衣后,尖锐又刻薄。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对视着,仿佛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拿来挥霍,言欢到底没有他历经风雨的阅历,率先沉不住气,想要打破这种毫无意义的对峙局面,“上车可以,但开车的时候,我们不谈刚才的话题。”
梁沂洲极轻地点了下头,表示接受这个要求,言欢绕过他,朝后座走去,他先她一步打开了前座车门,切断她的退路。
鲜有的强势,和他提出要亲自当回她司机的温和熨帖截然相反,言欢心脏变得和他这个人一样矛盾,半热半冷,不上不下。
她很少坐在副驾驶位置,加上气氛又是一片死寂,耗费她近半小时才适应,勉强自在些,医院标识跳进眼底。
在她下车前,梁沂洲开口:“一会儿我会让人把洗漱用品送来。”
料定她会夜不归宿似的。
言欢被他运筹帷幄般的语气一激,没吭声,走出去几步折返回来,隔着车窗说:“等我们再谈起今晚的话题,只有两个结果,离婚,除非生意场上有利益合作,不然不会有任何交集,又或者你跳过给自己设限的'不能爱我'原则,遵从本心,从此之后坦坦荡荡地爱我,并且只爱我一个人。”
夜色沉沉,窥不见半点星光,直到她瘦瘦单单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梁沂洲才抽回目光,从扶手箱里拿出烟和打火机。
他很少自己开车,烟是几个月前放进去的,已经受了潮,虽然没到发霉变质的程度,还是被他整盒抛进垃圾桶。
他重新系上安全带,方向盘一打,去的是周泊予的家。
周泊予上段恋情结束在半年前,分手时,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也不算和平分手,相反最后闹得不太好看,周家一直瞧不上女方家庭,虽未明确表示反对,隐性歧视却也层出不穷,周泊予女朋友是个心气高的,时间一久,矛盾逐渐积压到她的承受能力之外,她先甩了任由家族摆布的男朋友一巴掌,然后提出分手,连夜打包行李回自己家。
周泊予住的大平层,她这一走,房子又变得空空荡荡,一点烟火气的装饰品都没有,冷白灰的装修底色,看着像灵堂。
梁沂洲现在最想待的就是这样的灵堂,他画地为牢这么多年,就在半小时前,被判了死缓,怎么说也得提前适应一下死后的状态。
到那儿的第一件事,他问周泊予要来一包烟,刚去露台点上,周泊予推开玻璃门,指间也夹着烟,调侃道:“大半夜的来我这儿有何贵干?要说单纯为了薅包烟,我可没法信。”
吞云吐雾了会,梁沂洲才开口:“言欢的事,你了解多少?”
周泊予琢磨他的意思,“你想问的是她对你的情?”
梁沂洲眼皮微颤,“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不算早,上次聚会的时候,也就是阿泽自作主张把秦隐也喊来的那次,不过目前应该只有我看出来了,如果你想要我保密,我保证守口如瓶。”
说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突然提这事,是言欢跟你坦白了?”
“算是。”
“然后?”
“然后聊了一会儿。”
周泊予可不信以言大小姐的本性,谈起这个话题时是平和的“聊”,歇斯底里的“闹”才更有可能。
一根烟燃尽,梁沂洲又点上一根,周泊予诧异,“你不是不爱抽烟?今晚的瘾怎么这么大?”
真和言欢吵架了?
梁沂洲淡淡说:“不抽没事做。”
“那就回你的家睡你的觉去。”
“回不去。”
周泊予不明所以。
“我还没完全想明白,不适合回去。”
“还能有你想不明白的?”
梁沂洲匪夷所思地看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人?”
周泊予乐呵一笑,“有时候你看着确实不像个人。”
梁沂洲正要说什么,烟被夺下,“得了,别抽了,进屋去,我的话疗可比尼古丁好使多了。”
“怎么收费?”
“提钱太伤感情了,当我义务劳动、为梁先生服务一回。”
周泊予平时吊儿郎当,一干起本职工作只剩下一本正经,为了舒缓梁沂洲紧绷的神经,他不单挪出新购入的按摩椅,还点上安神香薰。
“想不想再来点酒?”
“你这儿有什么?”
“红的、白的都有。”
“只有红、白?”
周泊予睁眼说瞎话,“不然?”
“我怎么记得你这儿还有瓶Allsopp?”
“……”周泊予服了,“我看你今晚真就是来薅我的。”
周泊予边倒酒边继续叨叨,“就这一瓶,一般人我还不给他喝,不过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今晚又苦兮兮的,实在可怜。”
梁沂洲漫不经心地投过去一瞥,轻而淡,但刻在骨子里的审视感加重这样的份量。
周泊予见好就收,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同他碰杯。
梁沂洲只喝了一杯,没多久,躺在按摩椅上睡了过去,睡眠不深,走马灯似的梦境接连从大脑里闪现,梦到最多的还是那对兄妹。
醒来看见周泊予正靠在懒人沙发上看资料,他起身准备走了,被周泊予拦下,“睡了一觉,我看你也冷静很多了,现在聊聊。”
“聊什么?”
“聊你和言欢聊的内容,当然过于私密的内容,你可以选择性不提。”
梁沂洲坐了回去,脸被光影镀着,像橱窗里的假人,“她问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对她的情。”
周泊予稍滞后笑出声,“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我早觉得你不对劲了,每次问起你对言欢的看法,你老跟我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拿妹妹疼的,每次我都想反问你一句'这话你到底骗过自己几回呢'。”
最后这句简优说过,梁沂洲自嘲一笑,开始自揭伤疤,“骗着骗着差不多已经信了。”
周泊予不置可否,“现在言欢不在,我也跟你保证不会把今晚的话转述给她,所以你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不敢?因为你继母是言欢的表姨,你和她确实沾亲带故,所以和她在一起有背道德?”
不对啊,那他怎么还敢和言欢结婚?
梁沂洲没立刻回答,“你应该先问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产生别的想法。”
周泊予洗耳恭听。
梁沂洲垂下眼,“我对她产生想法那会儿,我妈确实已经成了我妈,但就算这样,我心里那点道德感也不足以驱使我彻底摁下对她的想法。”
那时候的言欢还太小,他却在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对她升起了渴望。
当然他并不介意当禽兽,可她遭受不
住,他只能将这上不了台面的旖旎念头统统储藏在阴暗角落,准备等她再长大些,请君入瓮。
怪他太自作聪明,妄想在商场运筹帷幄的姿态,也能炉火纯青地运用到感情上,还没等她长大,言叙钦的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全身。
周泊予不解,“怎么还有阿叙的事?”
窗帘开着,落地窗外月色朦胧,六七年前那个同样的夜晚,他们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了不少酒,话题不知怎么,拐到言欢身上,言叙钦轻飘飘来了句:“我拿你们当兄弟看,言欢又是我的妹妹,换句话说,她也是你们妹妹,你们几个可不许对她起非分之想。”
赵泽笑着搭腔:“在你看来,我们几个还配不上言欢妹妹了?”
“你们什么本性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是对她出手,这兄弟这辈子是没法当了,不过你们要是想把她当成妹妹疼,我十万分欢迎。”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上了心,但也没让梁沂洲到就此断了念想的程度。
梁沂洲低低地说:“我本来可以不当回事,或者不把它过分地当回事,可偏偏——”
“偏偏什么?”周泊予问。
“没多久阿叙死在了我面前,”梁沂洲掩下喉间强烈的痛感,“就算他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但他毕竟是死在了我面前,说来稀奇,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只有他死亡那一幕的画面到现在还是清清楚楚,还有……”
周泊予安静等他整理好措辞。
“还有车祸前,他对我的强调,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让我代替他,以一个兄长的名义,好好照顾言欢。”
那时候的梁沂洲还不懂感情是不能被用来权衡利弊的,愚昧之下得出的的结论是:那个节点上的言欢输给了言叙钦。
渴望没能比过朋友之间的情谊。
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压制自己的情愫。
周泊予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是悖论。”
梁沂洲抬眸看他,周泊予继续说:“你在意阿叙的话,所以努力说服自己把言欢当成妹妹疼,但你现在还是违背了他的交代,和言欢结婚了,正常人会干出和自己妹妹结婚这种事?”
“我一开始根本没想过要和她结婚。”
“什么意思?”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成功接受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未来可能还会和她的丈夫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而那孩子会叫我——舅舅。”
暖色调光束笼着梁沂洲的脸,明明是死亡角度,却被他清隽的五官带出迷人的氛围感,他扯了扯唇,“舅舅,这称呼可真难听。”
周泊予觉得他越说越疯,就跟身体里的困兽快要关不住了似的。
“在她回国前,我已经放下了她。”
这段时间,梁沂洲经常在想,要是她不回来就好了,事情不至于发展到这地步。
他就不可能在与她的一次次相处中,被她重新唤起对她的渴望。
“你说的对,我的行为是个悖论。我在意阿叙说过的话,可我又做不到完全舍弃她,更甚至,我想要独占她,所以才会在她提出结婚时,不安又兴奋。”
最后没敌过心里的妄念,然后在婚后一次次的动情后,说出那句“言欢,你不可以爱我”。
只要她不爱他,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她动心,以后死了也能心安理得地去告诉在天上的言叙钦:你看我对她别有所图,可又能怎么样呢,她不爱我,爱她这件事,永远只是我一个人求而不得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