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从门口看见一前一后的两个孩子,本是想提醒一下燕昭不要太靠近寺中,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小殿下难得开心一次,他实在不忍心喊住他。
阿意悄悄溜回到自己住的厢房时,果真还没看见孙嬷嬷回来。
她爬到床上,本是想要装作刚睡醒的摸样,结果刚钻进被窝里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中,手心不小心碰到了右边未拆开的发髻上,熟悉的凉呼呼的感觉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咦,她不是把这个蝴蝶夹子悄悄放在五哥哥的窗户上了么?怎么又回到了她头上?
阿意秀气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她才不会信冰糖葫芦真是捡来的,肯定是五哥哥花钱买的,早知道,早知道前几天她就不该说想吃冰糖葫芦……
山后,老杨一直瞧见燕昭回来的身影后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知晓暗中还有保护殿下的人,但是宫中一日不安宁,小殿下一日没有光明正大地恢复身份,他就一日不敢放松。
老杨目光垂下掩去其中忧虑,正要说什么,目光瞥见燕昭脚上整整齐齐的两个鞋印时神色微诧。
燕昭察觉到,忍不住轻咳一声,像是随意道,“小孩子发脾气。”
老杨强忍住才没露出异样神色来,小殿下自己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孩子,现在倒是一本正经说起姜姑娘闹小孩子脾气了?
况且,姜姑娘闹脾气,小殿下不是还跟着一起闹了么?
燕昭似是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眼神立马不自在起来,好在老杨已经主动转移了话题,看了眼茶几上剩下的糖葫芦,“姜姑娘咳嗽瞧着似是还没好?”
是没好。
而且好似比上次还严重了些。
方才在这里一小会就有两三次咳得面红耳赤。
难道姜家根本没给她请大夫?也不对,她身上是药味的——
那就是姜家根本没用心请好大夫!
也是,从她第一次偷偷溜到这里来玩迷了路,到现在也有好几个月了,姜家竟然从未发现过,一个五岁孩子身边就一个嬷嬷伺候着,而且这个嬷嬷还隔三岔五跑出去赌钱!
燕昭眉头越皱越紧,本来七分的不放心现在直接变成了十成。
老杨瞧见他这幅神色,倒是猜着了几分他的心思,心里笑着摇摇头,起身去担了两担柴过来,“看天色像是要下雪,明日怕是路不好走,还是今日就送过去的好。”
说完,又似是不经意提起样,“听闻给姜姑娘看病的大夫如今还在寺中,没准会遇上也说不定。”
阿意一觉醒来天色竟已经黑了,屋内没点灯,昏昏暗暗似有个有几分熟悉的人影正在床帘外弓着身子翻找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醒神,伸手将厚重的帘子拉开一道缝,“嬷嬷,你找什么呢?”
帘子外的人影明显僵了一下,“没找什么,没找什么,收拾一下屋里面呢。”
说罢,不待阿意再问,就连着道,“姑娘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些,外面天色都黑了,先前老夫人叫了人来问,见姑娘还没醒好些不开心,快快,咱还是赶快穿好衣裳过去见老夫人去……”
她的嗓音尖细,一连串的话不带停的,阿意感觉被吵得脑子嗡嗡的,直接将帘子松开,转身用被子捂住了耳朵。
孙嬷嬷却直接一手拦住了帘子,全部打开后又去点了灯,声音比方才还大了几分,“哎呦,姑娘可不能再睡了,再睡的话晚上就该睡不着了,老夫人要是知道肯定又要罚老奴照顾不周,这不是存心难为老奴吗?老奴照顾姑娘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阿意被她从被窝里半拉半拽着拖出来,在条几前的凳子上坐定,垂着眼睛由着孙嬷嬷给她梳头发。
听到孙嬷嬷那些夸张的说辞,半句话也不想讲。
孙嬷嬷以为她不记得,实际上她是知道的,在很久以前,根本就不是孙嬷嬷照顾的她,而是另外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笑起来声音有些沙沙的嬷嬷照顾的她。
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嬷嬷姓什么了,但是还能隐约记得嬷嬷每天晚上都会唱童谣哄她睡觉,会在她喝完药后给她一颗酸酸甜甜的蜜饯,会给她讲她阿娘是什么样的,她外祖父外祖母是什么样的……
只是后来有一天嬷嬷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丫鬟说她是回老家了,再后来,就是孙嬷嬷来到了她身边。
她不喜欢这个嬷嬷,起初是闹过好些次的,最开始祖母还会斥责孙嬷嬷几句,到后面就便成了反过来呵斥自己不懂事。
慢慢的她就明白了,祖母根本就不会让孙嬷嬷走的。
姜老夫人的住的厢房离着阿意这边倒也不远,此刻屋内除了姜老夫人外,还有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女子在老夫人旁边坐着。
她身穿一件藕粉色衣裳,虽然相隔了二十余岁,眉眼间仍能看出和姜老夫人极为相似,女子似是正因为什么不满,“娘,您也不为大哥想想!”
姜老夫人微微阖着眼捻着手中佛珠,“说再多也没用,这件事你别管了。”
“娘,你别以为女儿不知道,你不就是顾忌着钟家吗?”
姜老夫人仍旧闭着眼,不欲多言的摸样。
姜玉茹见状,急色上脸,正要再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凑近了些抱着姜老夫人的胳膊摇了摇,“哎呀,您先别念了,听女儿说几句嘛,娘——”
虽早已成家生儿育女,毕竟还是从小疼大的女儿,姜老夫人嘴上说着“看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面色却较方才柔和不少。
姜玉茹心中一喜,她就知道她娘吃软不吃硬,忙抓住了机会,压着声音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
“那钟家以前是显赫,但是如今是如今,以前是以前,钟老爷子可都辞官回顺江好几年了!
钟家二老爷虽然如今还是大将军,但是这都在北疆待多久了?哪里管得了京城的事儿?
再说那钟家大公子,以前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伴读时风光是风光,可太子殿下自个儿都因为碍了圣上的眼被发配到皇陵反思去了,无召不得回京,那钟家大公子还能怎么着?
而且——”
说着,姜玉茹左右看了一眼,才凑到姜老夫人耳边道,“而且,宫中那位好似有孕了。”
“什么?”姜老夫人神色一凛,“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姜玉茹眼神躲避了下,“我无意间从家公那听到的。”
虽然看透了她在撒谎,但姜老夫人被刚刚的话摄住心神,一时也没追问。
姜玉茹还当姜老夫人是信了刚刚的说辞,看姜老夫人细思的摸样,不敢再开口,一边注意着姜老夫人的神色,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等会儿还要怎么说。
要她说,她是实在想不通她娘到底怎么打算的,有些事儿做都做了,何必还不肯做到底?
别以为她不知道,自从钟家大公子不在京城没法亲自上门后,钟家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来给姜意那小丫头片子送些各种玩意儿,但怎么就那么巧,每次钟家派人来时,那小丫头不是感染了风寒就是又起了风热,有几次连句清醒的话都说不出来?
有几次没病的时候,整个人也都是蔫蔫的没精神说几句话就困得不得了摸样,这其中要是她娘没做点什么她才不信呢!
也就是姜意这丫头月子里不足是真,身子弱也是真,钟家人估计才没怀疑。
各种主意在心里面打了个转,见姜老夫人始终不开口,姜玉茹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了,“娘,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了咱家着想,说到底,我还不是心疼您嘛!”
姜老夫人思绪被她打断,哼笑了声,“你还真当我不知道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阿意到门外时,倒是刚好听见这一句。
谁教谁说的什么话,她也不感兴趣,只由着孙嬷嬷牵着她的袖子进了屋内一一问好,
“见过祖母,见过二姑姑。”
“坐着吧,孙嬷嬷,你去看看汤药是不是熬好了。”
“呦,咱们阿意这是又病了?来,让姑姑看看,是不是又瘦了?”
姜玉茹衣裳上不知熏了什么香,倒是还挺好闻的,阿意被一把拉过去后,知晓挣脱不开,就干脆垂着眼睛任由姜玉茹摆来摆去。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的,莫不是不喜欢姑姑?”
——“说起来,这次也在山上住了有两个月了吧?怎么瞧着没长高的摸样?”
你才没长高呢!
阿意一时没忍住,直接挣脱了姜玉茹了手,好在这时孙嬷嬷端着药碗回来了,姜玉茹本是还要说什么,直接被姜老夫人打断,“行了,都做娘的人,整天也跟个孩子一样咋咋呼呼的。”
阿意则趁机靠在了另一边的凳子上,自己动手拿了汤匙。
她不喜欢孙嬷嬷喂它,总是感觉孙嬷嬷的手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尤其是每次赌牌回来后这种味道就会更加明显。
汤药有些烫,光是闻着就能感受到苦味。
阿意虽然喝惯了药,但每次喝还是要在心里给自己暗暗鼓劲,吹了几下,见上面蒸腾的热气减淡许多,闭上眼直接喝了一汤匙。
好像没早上喝得那么苦了?难不成换方子了?
阿意正疑惑着,旁边传来孙嬷嬷对着姜玉茹和老夫人讨巧的话,
“姑奶奶瞧瞧,老夫人嘴上不说实际上心里面疼着孙女呢,自己来山上清修连服侍的人都没带几个,姑娘受凉咳嗽了几下,老夫人就忙让人去请了好大夫回来,又千万嘱咐煎药时务必要用心守着,寸步不得离,就怕一个火候不对影响了汤药的效用呢……”
老夫人一向不用晚膳,阿意因喝了那么一碗汤药,也已经吃不下什么旁的东西,以往她还得留在老夫人这里读一会儿或是佛经或是女戒的,但今儿个因为有姜玉茹在,倒是得以可以早早地回去。
寺中节俭,除了大殿处有彻夜的烛火外,其他各处都隔了极远才有一盏灯。
阿意拒绝了孙嬷嬷把她抱回去,自己小心翼翼盯着路一小步一小步的迈,走到一半,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孙嬷嬷仰头看了看天,嘀嘀咕咕着料摸着该是要下雪。
阿意也跟着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说起来,她还从没有见过下雪时的山上是什么样子呢。
但转念一想到山后的柴房,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下雪的好!
倘若下雪了,阿伯坎柴肯定要更比晴日更艰难些,而且自己也不能去寻五哥哥玩了。
大雪封路,车马难通,钟老爷子硬是下来由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这才终于赶在天黑前进了城。
昨日陪着他一同去访友的钟家三姑娘钟沛嘉也一道跟着回来了,此刻正两眼通红地盯着屏风。
不止是她,以老爷子为中心,几个小辈都在屋中杵着,想要进里间去看看,又因为姚大夫说了人太多空气污浊反而不好而不敢进去。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焦虑的气氛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钟祺在外人面前也算是稳重,此刻却是已经坐立难安,适才才问过小厮城中张贴的重金求医帖可有回应,这会儿忍不住转头又想再问一遍。
但还没开口,另一道微小的声音却先响起,
“不要,不要——”
崔清若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莫怕,莫怕,梦里的都是假的,大舅母在这呢,不怕不怕哈,咱们阿意不怕……”
许是她的话起到了几分安抚作用,小姑娘的梦呓渐渐小了下去,但没几息间又再次响起,且比先前还要急迫,“不要,不要下雪,不要——”
姚大夫在一旁施针,为了防止小姑娘挣扎,崔清若直接将人揽起半抱着,“好好好,不下雪,不下雪……”
这次姚大夫施针比之前几次用的时间都要长,一连七针施完后,来不及松口气,先忙解释道,“夫人不用担心,待半个时辰我起针后,四姑娘应就可以转醒了!”
他故意放开了嗓子,让外面的老爷子也能听个清楚,顿时,一阵克制不住的喜悦驱散了压抑。
此番良久,自从听到消息后就一直凑在一起欣喜得嘀嘀咕咕个不停的钟沛英和钟祺突然戛然而止,两人大眼瞪小眼,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然后不约而同看向钟沛嘉,声音同时响起,
“三妹,刚刚阿意是不是开口说话了?”
“三姐,妹妹刚刚是说话了吧?”
钟沛嘉脸上虽还有担忧,但是眼中也总归是带上了些许笑意,颔首看向他们两人,“你们没听错。”
钟沛英犹自不敢相信,又把目光移向钟玖,“二哥?”
“嗯。”
声音虽轻,但是语气却是笃定的。
小辈们雀跃,钟老爷子一直紧绷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下来。
里间里,从姚大夫口中得知阿意已经熬过危险期,崔清若心神放松后才后知后觉刚刚阿意开口说话了这件事。
适才还忍得住的泪珠这下是真拦也拦不住,鸣翠在旁边连忙递了帕子过去,“这是好事,夫人怎么还哭了?快擦擦眼泪!”
毕竟还有着姚大夫在场,崔清若侧身过去将眼泪蘸干,稳了稳情绪,又抬眸看向姚大夫求证,“大夫,这是不是说阿意的哑症也好了?”
“应是了,夫人莫要着急,就是四姑娘醒来后仍不愿开口讲话,有了今日这个头,离着恢复如常也不会远了。”
有了一点希望,就会有更多的期待,崔清若忍不住再次追问道,“那阿意的眼睛是不是?”
实际上,姚大夫自己刚刚也颇觉得稀奇,但转念一想,倒也情有可原。
四姑娘本就不是天生无法讲话,声带也未曾受过损伤,只是不知怎么了,三年前钟家这边去京城接人时,四姑娘碰巧生了高烧,病愈后就再没开口讲过话。
而且四姑娘的眼睛不知病源究竟是什么,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很容易犯眼疾,轻时表现为多泪,严重时连一步外的事物都看不真切。
他研读过不少这方面的医籍,多是说惊吓所致,只是到底受了什么惊吓却不得而知。
他是知晓钟家这边一直都没放弃查探,但姜家那边始终坚持是高烧所致……
现在这次四姑娘若真能好了,老爷子的心结也能解开了。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怕光线太暗影响到姚大夫,屋内又特意多添了几盏灯,最后一针被拔出时,众人都摒紧了呼吸,等着结果——
崔清若离得最近,最先注意到阿意轻轻颤动的睫毛,正要说话,下一瞬就看见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的阿意终于睁开了眼睛,当下便忍不住将人抱紧了些,声音颤抖,
“小祖宗哎,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你,你可真是吓死大舅母了!”
阿意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脑子里空白一片,眼前先是模模糊糊的重影,过了几息才逐渐清晰起来。
满屋子的人的目光都急切落在她身上,阿意缓缓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这些面孔好似很熟悉,但是又好像都没有见过。
她自己也不知晓是哪里不对,但就是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总好似少了很多东西。
不对,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
五哥哥——
阿意脑子猛地一疼,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五哥哥呢?五哥哥说过要来看她的!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切,好似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她快点,再快点,如果晚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五哥哥了。
不该是这样的,五哥哥明明说了,一定会来看她的。
小姑娘的眼眶里瞬间盈满了惊恐的水雾,挣扎着要起来,崔清若被吓了一跳,手下不敢既不敢用力又不敢松手,只能一边拦着一边尽力柔声哄着,
“要找什么?告诉大舅母好不好,大舅母帮你找?”
许是因为这道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目光中也并没有半点恶意,阿意挣扎的动作停止了一瞬,半信半疑地开口,“五哥哥怎么没来看我?”
五哥哥?
哪个五哥哥?
崔清若有些错愕,满屋子的人也都因着阿意的话怔愣住。
钟家这一辈中,算上阿意,男孩女孩儿加在一起一共是八位,姑娘中,阿意最小,排第四,郎君中,钟祺最小,也是排第四。
纵使将姜家的人也考虑进来,也没有个阿意口中五哥哥的存在。
众人面面相觑,虽心中疑惑,却都没敢冒然开口问出来,不因别的,实在是小姑娘的神色着实大不对。
崔清若看着阿意期待的眼睛,甚至有种隐隐的预感,一旦她开口说没有这么个人的存在,阿意的病怕是当场就不能好了……不行,阿意好不容易才醒来,这个险她不能冒。
老爷子明显和她也是一样的想法,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外面下着大雪,不好走……咱先让姚大夫帮你看看?”
姚大夫一直就在床边等着,接到老爷子的眼神示意后,弯了腰先轻声开口询问,“四姑娘,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耳鸣或者头晕?”
但等了半晌,阿意却只是低着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姚大夫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对着崔清若微微点了下头,在崔清若用自己手心托起阿意的手的时候,正要诊脉,却见阿意突然颤抖了下,脸上血色几乎全然褪尽,
“骗人!我——我——咳咳咳咳——”
下面的话来不及说出,就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越是急切,越是咳得停不下来,直至嗓子逐渐沙哑。
崔清若一眼瞧见阿意头上本来包好的伤口因为阿意的动作开始渗出丝丝鲜红的血丝,当下心疼得揪成一团,又急又气,“慢点,不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几个模糊的片段在脑中不停地旋转,阿意脑子里嗡嗡地响,但那些转动的画面最后都停留在了同一个地方,越来越清晰:
白茫茫中,少年将身上的衣裳脱下来一并盖在她身上,话语急促却笃定,“姜意,睡一会儿,睡醒了就没事了。”
她看见那个画面中的自己一脸脏污,哭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爱哭包?”少年语气里有些嫌弃,给她擦眼泪时却特意挑了衣袖处更为柔软的内衬,“别哭了,我答应你,等你睡醒了就来看你。”
若是雪太大来不了怎么办?
就是大雪将这山都封住,我也一定来看你。
脑中画面逐渐散去,阿意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处,上不去又上不来,拼尽了力气才将一句话说个完整,“你骗人,五哥哥明明就说过,就是大雪把山封了他也会来的!”
话音一落,竟是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
崔清若被这红艳艳的血迹照得眼前一黑,若非鸣翠在背后扶了一把,险些一头撞在架子床上,揽着阿意的胳膊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偏生这节骨眼上阿意又开始咳嗽。
关键时刻,钟玖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后,直接上前半蹲在阿意旁边,尽力将语气放缓,力求让阿意能够听清他说话,“你五哥哥就在来的路上,已经让人出门去接了,等会儿就到。”
不知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还是因着他的话,阿意终于止住了咳声,转头向他看去。
她从醒来到现在眼中水雾就没散过,但是却强忍着一滴也没有掉下来,此刻烛光落在这双眸子中,将其中小心翼翼的忐忑和忽然升起的希冀都映照得清楚,钟玖看得眼睛一酸,竟也跟着红了眼眶。
他想替阿意将散落在额前那一缕头发拨到一旁,手抬到一半看见阿意躲闪的目光后又硬生生止在半空中,只将声音放得越加温和,“咱们先让姚大夫给你把把脉,可以吗?”
阿意眼中有些迟疑,她最讨厌大夫。
所有的大夫都讨厌。
看出她的抗拒,钟玖也不强迫她,只是耐着性子一点点继续哄着,“倘若不先看好了身子,等会你五哥哥来了你却昏睡过去怎么办?岂不是见不着人了?”
见她眼中排斥似是有些松动,崔清若也忙搭话,“可不是嘛,你信不过别人莫非还信不过大舅母和你二哥哥么?”
大舅母?二哥哥?
这些称呼在阿意脑中一闪而过,刚醒来的熟悉感再次出现,但是很快就掠过不见,只剩下她要好好等着五哥哥回来的念头。
她虽没说话,但是先前紧紧攥住的手指却无声松开了。
崔清若先是眼中一喜,及至看见小姑娘手心里已留了一溜儿深深的甲痕时,不由得又是心疼得倒提了一口气,这小祖宗,要找那什么五哥哥,尽管说就是了,甭管上天下地,倾倒了所有力气去找,照着十年八年的找,还怕找不着?何苦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姚大夫早已做好准备,诊脉后又细细给检查了一番,才下了结论:
先前那口血喷出来倒并非坏事,若是一直堵在心口反而才是不妙。
至于阿意醒来后明显不认得钟家众人,且凭空闹出来一位五哥哥,则是因为伤在了头部,记忆混乱,只能后续再慢慢调养,在熟悉的环境中一点点恢复。
当务之急,是需要先稳住阿意的情绪,否则,就是再好的汤药入口,效用也要打上几个折扣。
他说这话自然都是避开了阿意后专门到了外间来同老爷子说的。
钟老爷子先前便已经决定不论如何都先顺着阿意来,如今更是落实了这个念头,只是难就难在,不知这个五哥哥是阿意梦中梦到的,还是在什么书上看到的?亦或者在某处见到别人喊的?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姚大夫闻言,倒是摇了摇头,“老爷子不用担心,我刚刚离得近观察时,四姑娘提起这个人时自己眼中也偶有茫然,是以要说具体的四姑娘怕是自己也不记得。”
话虽如此,老爷子心里仍挂着一层担忧,一边先喊了管家速速去找比阿意年龄略大些的合适少年,一边招手将钟祺喊出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屋里面,钟沛嘉这几年跟着姚大夫学了些许医术,见阿意对她的排斥远不如对姚大夫那样,便温声哄着阿意同意了让她给她头上的伤口重新上药。
崔清若仍是抱着阿意不肯松手,钟玖则还在阿意面前半蹲着,眼神柔和,不管阿意给不给回应,都坚持轻声同她说着话。
余光瞥见钟祺从外面进来后就想要上前有什么话要说的摸样,钟玖眼神微动,直接暗中做了个手势将人拦住,脸色不变,只装作随意提起了一件平常小事一样,
“说起来,二哥哥倒是都记不清你五哥哥今年多大了,阿意还记得么?”
他这话说得好似也见过五哥哥一样——
阿意一怔,先前因为久久没见着人已经逐渐又起的焦躁倒是又平复了一点点,缓缓眨了下眼睛,轻声道,“五哥哥今年八岁,比我大三岁。”
比她大三岁,怎可能是八岁?不是应该十一岁么?
除非——
将阿意的话在心里略一琢磨,钟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暂且先将心中猜测放下,又继续开口试探,“阿意可还记得你五哥哥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没想到这个问题才刚落下,阿意适才才安定一点儿的情绪陡然间又开始不对,连带着看向他的眼神都是满满的防备。
钟玖暗道一声不好,幸好钟沛嘉恰在此时打断了紧绷的气氛,“包扎得可是有些紧了?要不要再松一点儿?”
没时间耽搁,也绝对耽搁不起。
管家从接到老爷子的吩咐去找人,到领着四五个少年郎进来,前前后后用的时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
这几个少年郎都是府中下人家的孩子,个子高矮不一,年岁上九岁的、十岁的、十二十三的都有,不过这般大的少年郎有抽条早的有抽条晚的,都说是十一岁也不会被人识破。
只是——
钟玖站在老爷子身边,一眼打量过去,几个少年郎对上他的目光都立马低下了头,手脚上颇有几分窘迫,钟玖揉了揉眉心,隐隐感觉怕是都不行。
但到了这个时间点了,行不行都得试一试。
将想好的说辞都嘱咐了一遍,钟祺守在里间的屏风口处,接到暗示后故意咳嗽了两声,提高些音量道,“阿意,你看是谁来了!”
他话音开始的同时,几个少年便先后进去。
钟玖则在一旁时刻注意着阿意的神色:
若是阿意认准了其中一个是她的五哥哥,那其他几个少年的身份就都可以说是“五哥哥”的朋友或是钟家故交家前来探病的孩子;
若是阿意自己都是有些迷茫,那就更好办了,直接按照他们事先选定的那一个来假扮这个“五哥哥”;
最糟糕的一种情形便是阿意只看一眼,便排斥否认每一个——
在阿意因钟祺的话抬眼的那一霎那,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跟着放轻了呼吸。
钟玖看着小姑娘的目光丝毫未在几个少年身上停留,却带着几分固执落在自己身上时,只觉得好像全在意料之中。
小姑娘的嗓音除了虚弱外,不安又增添了不少,“五哥哥还没到么?”
好像她撑着到现在就是要等她的五哥哥过来。
谁若是说上一句这个“五哥哥”根本不存在小姑娘下一刻就会彻底失去生机。
连性子向来大大咧咧的钟沛英都已经转过了头在偷偷抹眼泪。
钟玖勉强维持住镇定,过去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转头对阿意微微笑了下,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你瞧,外面雪这么急,赶路过来要一会儿呢。”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忽然变向的风卷着雪花飞进了屋中些许,阿意离窗子并不进,却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接,口中忍不住呢喃道,“下大雪了,山路肯定不好走——”
所以五哥哥还没到是有原因的。
她的声音太轻,让人分不清是在附和钟玖的话还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这一刻,哪怕明知晓这么个人许就根本不存在,钟玖都控制不住地对其生出了几分厌恶,当初是他亲自去京城接的小姑娘回来,到现为止已经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他都从未见过阿意这般脆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