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奇怪。”
别枝拿起?手机,像无意识地轻叩了叩,“总不能,是我不小心碰见了方老师什么把柄?”
“——!”
一记敲山震虎。
方德远脸色顿变,有些错愕又狰狞地看了眼她的手机。
那天?晚上,二楼拐角后太暗了,别枝出现得又突然,他还真?无法确定别枝是否录像、有没有录下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诡异,死寂得落针可闻。
而始作俑者,别枝起?身,拿着保温杯翩然离座,像是毫无察觉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毛毛,去开水房接杯热水吗?”
“啊?噢噢,好。”毛黛宁不明所?以,一步三回头地跟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别枝笑意敛去,恹恹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毛黛宁正凑头上来:“吱吱,你手机里有什么吗?”
别枝淡淡回眸:“有某些人的心鬼吧。”
别枝是真?心认为,自己这个周一开始得已经是极尽悲惨了:又是加班,又是挨训,又是犯小人——绝不可能更惨了。
然而命运总是能用事?实告诉你,在惨这方面,它毫无下限。
中午十二点半左右。
别枝刚加班处理完上午的工作,准备和毛黛宁一起?去学校食堂觅食,就见何芸和同办公室的一个女老师吃完饭并肩回来了。
“哎哟,长?得漂亮可真?好,在学校里都不安分。早上刚犯了错,中午就有人送花,别是在手机里和男朋友骂了领导一上午吧?”
何芸阴阳怪气地回了位置。
别枝和毛黛宁对视。
毛黛宁要问,就见何芸旁边那个女老师表情古怪地看向别枝:“别老师,你男朋友抱着花,在办公楼外面等你呢。”
别枝:“?”
毛黛宁:“?”
两人往外走的路上,毛黛宁还在惊讶:“吱吱,你这为了撇清桃花,可够下本钱的,是从哪儿?雇的群演,这么全套的戏份吗?”
“我没有——”
话声在别枝转出楼门时?,戛然而止。
她看清了站在来往且好奇的校内人群前,那个抱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西装革履的费文?瑄。
毛黛宁讶异:“这群演,长?得还不错哎。”
“……毛毛,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别枝按了按眉心。
“啊?要不你们吃,我自己也?——”
“不用,三分钟。”
别枝漠然地往外走。
“小枝,你终于肯见我了?”
费文?瑄一见到别枝,立刻情绪亢扬地上前,要将花递给她,“我知道,之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交朋友这件事?置喙什么,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在费文?瑄让她一字厌恶过一字的话音里,别枝觉得这些时?日被自己反复按捺下去的情绪正一点点讨债似的翻涌上来。
像海啸,暴风,骤雨,全都在同一个时?刻向她压近。
绷紧的那根弦如坠万斤。
吵闹,噪音,目光,议论?……世间聒噪的一切全都放大,拉至最高音量,汇聚成叫她头痛欲裂、连眼前都空白一片的尖锐耳鸣。
“——闭嘴。”
直到女声轻而厉起?,像一刀撕裂了雪白的锦帛。
别枝睁开眼。
她看见了费文?瑄挺得猝然而张大的嘴巴,他似乎费解,这样?冷酷无礼的语气怎么会从他自以为熟知的师妹口中说出。
别枝并不在意:“你想追我?”
费文?瑄一愣,继而喜上眉梢,连忙点头:“小枝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的,绝不会再犯像之前的错误,我……”
“我得过癌症。”
吵闹的世界轰然定格。
万籁俱寂。
很久后,费文?瑄僵回神:“什、什么。”
“遗传性卵巢癌。”
“在我17岁体检监测里,发现了与我母亲相同的BRCA1基因突变,18岁那年?,确诊癌变。出国治疗七年?,随时?可能复发,或者转移。”
别枝轻声,平静地像在讲与她无关的故事?。
“如果?遗传性卵巢癌患者生?下一个女孩,那她的遗传基因里,BRCA1恶性突变的概率会比普通人高出约50%。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携带一颗定时?炸弹,终其一生?,等着它某天?忽然爆炸,带走她的半条命,或者全部。”
“换言之,它只是折磨了我母亲十数年?、才?叫她憾然离世,如今轮到我了而已。”
“……”
费文?瑄涨红了脸。
即便?是自尊也?叫他想要在这会说出什么场面话,但他结舌张口,几次都没能成功。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窘迫,他面前的女孩仰脸,弯眸。
琥珀色眼眸里,凉意如霜覆的湖。
“哦,还有个好消息——我在国外就读期间,接受了单侧输卵管切除手术。所?以不用担心,我这辈子,大概率都不会有孩子了。”
“——!”
费文?瑄瞳孔惊缩。
“这样?呢,”别枝忽地笑了,眼神愚弄而淡漠,“费文?瑄,你还敢追求我吗?”
费文瑄离开的架势,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尤其是他最后看她的那个惊恐眼神,好?像一瞬间,她就再也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漂亮可人求而不得的女神师妹,而成了个丑陋残缺的怪物。
也是这一刻,别枝忽然有点自我怀疑。
她不愿将同样的答案告诉庚野,究竟是怕他因为同情她、怜悯她,而和她在?一起,然后像父亲厌倦母亲那样彼此折磨、最后走向相看两恶;
还是,她其实更怕,会在?他脸上看到和他们一样的神情?
费文瑄这样的人再来?多少也不会叫她有一丝伤心难过?。但庚野不一样。
她不敢赌。
别枝自?嘲地垂了眼,轻笑,她弯膝蹲下?身,拿起了那束被抛弃在?路上的玫瑰花。
玫瑰娇艳,却经?不起搓揉,摔落一下?就叫柔弱的花瓣上满是折痕。花枝零落,又叫人逃开时不慎踩过?,碾得芳华不存,只剩狼藉。
也是一瞬就从耀眼云巅跌入尘土。
别枝扶膝,起身。
女孩淡漠回眸,拎着那一大捧玫瑰,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抬手,抛了进去。
“吱吱,没事吧?”毛黛宁走到别枝身旁,看向费文瑄狼狈离开的方向,“难不成,刚刚那是你的狂热追求者?”
“谈崩了的群演,”别枝莞尔回眸,“走吧。”
“哦对,我的菠萝咕咾肉!快走快走,再去晚了就该打不到了!”
大概是今天的菠萝咕咾肉太过?抢手,别枝和毛黛宁进一食堂时,已经?只剩下?两?块形单影只的菠萝块,躺在?锃光瓦亮的金属菜盆当?中了。
毛黛宁含泪趴在?窗边:“呜呜呜我的咕咕,你都没来?得及见我一面,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别枝在?隔壁窗口,让食堂阿姨给拼了两?荤两?素。
闻言,她正?要回头安慰,就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毛黛宁身后响起。
“高糖高油,你的胆固醇不控了?”
是个极有辨识度的声音,低沉硬质,还带着点磁性的气泡音。
谈不上凶,但颇有些长辈似的威严庄重。
别枝正?要循声去看。
僵在?那道声音里的毛黛宁缓慢回头,对上了身后衬衫长裤的男人,表情一拧:
“……啊!”
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毛黛宁几?乎是一秒就炸毛蹦到了别枝身后。
别枝:“?”
被毛黛宁死死扒着胳膊的别枝有些茫然,顺势仰脸,就看清了那个原本?站在?毛黛宁身后的男人。
比寸头稍长些的黑色碎发下?,是一张轮廓清晰,五官峻挺的面容。黑色衬衫扣子系到了最上一颗,将领线笔挺地压在?颈下?,长裤也一丝不苟,像是个刚走下?T台的西装模特。
那张脸的冷感,也和那些国际男模那种“凡人勿近”的气场像了八分。
至少,以毛黛宁的颜狗程度,不该是刚刚的反应。
别枝回眸:“认识?”
毛黛宁嗖嗖摇头。
要是摇头时候,她没有努力把自?己的身体藏在?别枝身后,那这个动作?的可信程度还能大些。
别枝无奈,转回:“请问您是?”
“毛黛宁。”男人从出现到现在?,两?句话间的声线听不出半点起伏,连眼神都沉隽,古井不波。
但偏偏三个字,别枝就明显感觉到扒着自?己的手一哆嗦。
一两?秒后,毛黛宁散发着一种“我完了”的幽怨气场,蔫头耷脑地从别枝身后不情不愿地挪出来?。
“小叔。”
“小……?”别枝难得惊愕地回头。
两?分钟后。
坐在?快要空了的一食堂内的某个四人桌旁,毛黛宁一脸人生无望地趴在?桌上:“不是亲的。”
别枝:“表系?”
“那倒也不是,我俩没血缘关系,”毛黛宁蔫声蔫气,“他爸和我爷爷是战友,他辈分高,其实就比我大六岁,从小就装模作?样地管我,凶得像个六十岁老头子……”
毛黛宁嘀嘀咕咕的声音没敢飞出去多远。
就在?那个男人拿着托盘和碗筷转身朝来?的刹那,她一秒坐正?了身。
别枝莞尔:“他是从小管你,还是从小军训你?”
眼看着那道身影像一片笔挺的乌云压近,毛黛宁缩了缩脖子,敢怒不敢言。
金属托盘被只骨干劲长的手搁在?了毛黛宁眼前,压着男人一成不变的声线:“你的。”
“谢谢小……”
毛黛宁尾音扭曲,睁大了眼睛,和那盘绿油油又五花八门的青菜们面面相?觑。
“不是!陆易生你喂兔子——”
暴起反抗的毛“兔子”被男人无声抬睫的一个眼神就镇压。
毛黛宁火得快,怂得更快。
她屈辱地拿起了筷子。
小姑娘的酒窝里都满是委屈了,看得别枝有点不忍心,她刚试图说情,只是第一个字还没开口。
“怎么称呼?”陆易生的目光落向她。
“别枝,明月别枝惊鹊的别枝。”
旁边愤愤啃青菜的毛黛宁一愣,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刚眨巴着眼要抬头,又被陆易生的眼神给压回去了。
她腹诽着低回头。
“别小姐有所不知,”陆易生从毛黛宁那儿收回压迫感的视线,淡声道,“毛黛宁自?幼胆固醇水平便一直偏高,医生责令饮食控制,是她不知节制。”
陆易生话尾,眼神又压到了啃青菜的毛黛宁身上。
“你有异议?”
毛黛宁泪汪汪地摇头。
别枝也自?觉噤声了。
这位,比她那个当?了几?十年教导主任的舅舅廖文兴都可怕得多,还是让毛黛宁自?己承受吧。
用了半顿饭的时间,大概是接受了这噩梦一般的现实,毛黛宁终于幽幽回魂:“小叔,你这是回一趟国,还路过?山海大学?,有事?”
“本?学?年起,我受聘成为山海大学?理学?院化学?系教授,”陆易生咽下?食物,抬眼,“今后,可以算作?同事了。”
“——??”
毛黛宁表情像是被雷劈了。
筷子间的青菜都夹不住,掉回餐盘里。
几?秒后,毛黛宁欲哭无泪地低回头:“我何德何能啊……”
陆易生神色不波:“与?你无关。”
毛黛宁继续哭:“山海大学?何德何能啊?”
陆易生:“……”
就在?桌上气氛微妙,陆易生看毛黛宁的眼神也山雨欲来?时。
“陆,陆教授好?。”旁边过?道里,响起个怯生生的女声。
临近一点,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连这个细弱的声音都显得明显了许多。
原本?事不关己的别枝一怔,顺着陆易生点头的方向回身:
“乌楚?”
“……!”
受惊似的女生站住,睁大了眼睛看过?来?。
果然便是那天在?宏德酒楼,被别枝从方德远那儿带走的那个化学?系新?生。
只是一周多不见,女生状态好?像比那会还差了些。
“别老师……”乌楚缩起肩,低下?头去。
别枝看向她来?的方向。
毛黛宁这会儿难得被分了神:“化学?系的新?生吗?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
瞥见对面一尊大佛似的陆易生,她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乌楚的眼神跟看救命稻草似的:“来?来?,同学?你快过?来?,跟我们一桌吃。”
乌楚僵在?原地,捏着托盘的手微微带颤。
“我……”
“不然待会食堂阿姨还得擦两?张桌子,快来?,坐下?吧!”
乌楚显然是个不会拒绝的。
即便再为难得快要缩进角落,她还是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了。
餐盘放下?,上面一碗紫菜清汤,两?份色寡的青菜。
毛黛宁惊叹:“这孩子比我还惨啊,减肥呢?”
乌楚拿筷子的手抖了下?。
别枝眼皮一跳。
这三份菜她瞥见过?,都是食堂特设的补助窗口里的,可以给学?生们免费取用。
而且不用担心被大量乱领的问题——即便只看颜色卖相?,也想象得到,这几?份菜除了熟了和能吃之外,怕是没有什么能被选择的理由了。
难怪卡着午餐快要结束的时间。
别枝眼神轻晃,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湖,溅起波澜。
可惜毛黛宁显然没想到,只当?乌楚是跟她同病相?怜:“小同学?,你都这么瘦了,再减肥就该对身体不好?了,多吃点——”
“毛黛宁。”
陆易生匀速进食停了下?,“食不言。”
毛黛宁:“……”
别枝抿了一口汤,像是随口起话:“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还要和乌楚聊。”
她抬眼,看向陆易生:“陆教授,能麻烦你和毛毛先?去别桌吗?”
陆易生停顿,像是无意瞥过?乌楚:“好?。”
在?毛黛宁被背叛的震惊眼神下?,别枝只能无辜地朝她摆手,目送她被陆易生用目光“拎”走了。
没了那两?人,乌楚终于嗫嚅开口:“谢谢别老师,我欠你的钱,一定……”
别枝餐盘里的红烧鸡腿,被她用没用过?的勺子抬进了乌楚面前的餐盘里。
“急什么,”别枝拿回勺子,“老师最近在?减脂,帮老师分担点热量。”
“……”
乌楚眼圈微微泛起红来?。
和那天晚上一样,对面的年轻辅导员看起来?仍旧恹恹的,漂亮的眼眸都垂着,看她的眼神没有不想沾边的嫌弃,也没有小心翼翼的怜悯。
更像是个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说话也闲聊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不远不近。
“大一的课多吗”“陆教授教课很厉害吧”“宿舍条件能适应吗”……
等饭吃完,别枝也通过?那些看似无关痛痒的旁敲侧击,把乌楚的大概情况摸清楚了。
她收尾,像无心提了句:“回去后给我发条信息,我好?存一下?你的号码。”
乌楚有些怯怯地望她。
别枝想了想,半真半假道:“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喜欢化学?,不过?他成绩不好?。之后他有什么对化学?系好?奇的问题,我也好?找你问问。”
乌楚眼睛微亮了下?,像颗藏在?夜空角落里的,黯淡的小星子:“好?。”
“……”
目送乌楚离开了食堂,没一会儿,毛黛宁也灰溜溜过?来?了。
“陆易生跟我说,她好?像是个贫困生,刚刚是领的补助菜啊?”从别枝神情里得到答案,毛黛宁更自?责了,“怎么办啊,我刚刚那样说,小姑娘是不是会难受啊?”
“她总要经?历这些。”
别枝收回视线,像随口一问:“方德远这个人,你了解吗?”
“我刚来?一年嘛,又是管物理系的,和他接触不多。印象里,就是个挺会来?事的老好?人啊。说起来?,你和他闹矛盾了?”
“去宏德酒楼聚餐那晚,我看见他把乌楚一个人领到了酒楼拐角后,手放在?她肩膀上,跟她聊补助的事。然后我找了理由,把乌楚带走了。”
毛黛宁虽然大喇喇了些,但也不是个傻子。
她稍作?反应,脸色就变了,惊恐地看向桌后那个从始至终神色淡淡的女孩:“你是说,方德远他——”
别枝抬眸,直问:“学?院里没有过?任何这方面的传闻?”
“我,我我来?的时间就一年,还真没,没听说啊。”毛黛宁惊得有点魂不守舍了。
等回过?神,她小心凑到别枝身旁:“你的意思是,他之前就……?”
别枝歪过?头,笑了下?,眼底却凉。
“比起就一次,还恰巧让我撞上了,我更愿意相?信,狗改不了吃屎。”
毛黛宁:“……”
毛黛宁弱弱道:“吱吱,你用这张脸蛋说这句话,对我这个颜狗的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别枝起身:“你和院里同事比较熟,可以私底下?,悄悄帮我找女导员打听一下?吗?”
“当?然,”毛黛宁想都没想,跟着问,“那你准备怎么做啊?”
“先?去宏德酒楼,拿那晚的监控录像。”
毛黛宁迟疑:“那老板能给你吗?”
想起在?酒楼一楼,庚野和老板似是熟识的那一幕,别枝微微蹙眉,拿出手机。
“我问一下?……朋友吧。”
西城区,惊鹊酒吧。
未营业时间,一楼照旧只有中央酒柜对着的高台沙发区,有两?道身影。
“啥玩意?”林哲差点扭了脖子:“你后天要去哪儿?”
靠坐在?单人沙发里,庚野平腔慢调,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起伏:“广平。”
“一下?子跨大半国土了,你跑那么远旅游去?去多久啊?”
“不回了。”
“……”
空气一滞。
林哲坐直了身:“你说什么?”
“我说,不回了。”庚野抬手,银色打火机绕过?指骨,像昏暗里翻飞的蝴蝶。
他眸色似沉霭,情绪在?眼底淤积日久,早晾作?浓干的墨。
“广平航空明年有招飞计划,航司里也有过?军转民的先?例,我去那边,更方便些。明年审批下?来?,我就在?那边入职。”
“你,你说什么梦话呢?山海市你都来?多少年了,惊鹊呢,惊鹊你也不要了?”
“改名,歇业,随便。”庚野漠然望着,“这些有经?理人操心,余下?的与?我无关。”
“……”
林哲憋了半晌,脖子都红了,就憋出来?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不是疯了,是醒了。”
庚野停手,任银色打火机从他指间跌落。
他冷漠而清寂地抬眸。
两?人间正?死寂对峙,奢石桌几?上,手机屏幕忽然在?震动声里亮起。
【来?电:别枝。】
林哲头一回觉得看这个名字这么亲切,像救命稻草似的,他松了口气往回靠:“我是治不了你,能治你的来?了,有本?事你就不接她电——”
话声戛然而止。
离得太近,林哲看得清清楚楚。
一套自?然得行云流水,像早在?心底演练过?万千遍,没有一丝迟疑或停顿。
林哲僵在?沙发里:“你……”
庚野望着空白了的屏幕,停了几?秒。
黑暗里,那人低眸,声哑似笑。
“七年,也该醒了。”
他拉黑了。
距离那天晚上的决裂,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别枝想庚野大概是忘了将她删除,今天的两通电话反倒是提醒了他。
这样?也好。
断得干净彻底,没半点拖泥带水,是他的风格,也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等周末,你陪我去?一趟宏德酒楼,我们问问老板,能不能帮忙吧。”别枝对毛黛宁说。
“好,好啊。”
毛黛宁忙答应,又小心地观察别枝的反应。
女孩打过两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显现在脸上。她只是垂下眼,安静地望着手腕上,那根与白皙反差刺眼的红绳。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话都没说,却无端叫人觉着难过。
别枝以为一切都在意料,自己就不会在意的。
白日里工作?照旧。
晚上回到家,她整理好文档,合上电脑,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下意识用?手背试了下额头的温度。
……烫得厉害。
别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烧了。
量过体温,38.9℃。
算高烧。不能硬扛,要吃退烧药。
别枝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翻到药,喂下去?,然后爬回床上的。
只记得一会儿冷到蜷缩,发抖,一会儿热到呼吸里都像是炭火,浑身?的肉与骨都在高烧里疼得厉害,生?理性的眼泪掉进?散乱的长发里,被热度蒸干,然后又一次从眼角跌落。
别广平早有了他新的完整的家庭,廖叶在外地,庚野将她的手机号放进?了黑名单里……
别枝在烧得朦胧时数着自己的亲人与爱人,然后忽然想起了母亲。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她了。
直到今夜,在这场叫她身?心俱疲的病里,她烧得意识不清地想起那个已?经离开了她十几年的,在记忆里早已?面容模糊的女人。想林雪棠在最后六年的人生?里,在她被丈夫抛弃、独自与癌症抗衡的那六年里,她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一定也很疼吧,比自己绝望得多,所以才会在疼到神志模糊时,那样?阴森又恨地瞪着她年幼的女儿,嘴里呢喃怨恨地念着“都是你”“都怪你”。
如果不是想要生?下一个孩子,那她或许会在27岁确诊卵巢癌前,已?经作?了切除手术。
那样?就不会有后面的痛苦。
她给了她生?命,恨她也是理所当?然。
而别枝呢。
别枝不知道自己可以恨谁。
好像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没做错什么。如果,如果她没有出现过,一切是不是会更好。别枝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妈妈……”
在高烧与梦魇里疼到蜷缩的女孩,挂着泪痕,在深夜中无意识地喃喃着。
“……对不起……”
别枝做了个梦,梦见了很久以前,高三上学?期的期末。
那天是期末考试的收尾日,上午考完了最后一门。
学?期即将结束,但高考的铡刀还悬在头顶,整个高三年级楼里都是一种亢奋又压抑的诡异气氛。
下午的自习课还是要上的,尽管许多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出了教室窗外。
别枝是个例外。
高考对于她,更像是个附加项,在每个孩子都在犯愁今天的试卷要怎么带回家的年纪里,她就在想一些更大的问题,比如死亡,痛苦,和疾病。
确诊和母亲一样?的BRCA1基因突变已?经有半年,她转学?也有半年,但她还是没能如别广平的愿,做下独自去?国?外治疗的决定。
她12岁就见过林雪棠如何苟延残喘、被癌症和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还是在徒劳的挣扎里一点点失去?生?命。她想不明?白,如果一开始死亡就是注定的,那到底为什么还要挣扎,痛苦,自我折磨。
她太怕疼了,她不想去?。
那天中午,大概是从舅舅廖文兴那儿得知她学?期结束,别广平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催促她做决定。
“……你阿姨已?经联系好了她同学?,那边的癌症专家要更经验丰富,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觉得你舅舅舅妈愿意这样?一直照顾你吗……”
“……你都快十八了,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怎么比你弟弟还不懂事?”
别枝一直沉默,直到听见那句。
她第?一次开口。
“什么?”别广平没听清。
于是女孩藏在阴影里,轻声重复,“他是你儿子,但不是我弟弟。”
“你!你听听你整天就胡说什么东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去?不去?!”
啪的一声。
电话挂断了。
别枝低头看着,眼前窗外的冬阳透过窗框,在光与阴影之间画下了一道很长的,天堑一样?的分割线。
她知道是自己不懂事。
她只是在发泄。她想问别广平,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和现在的别钰一样?大的12岁时,她失去?了她的母亲,他曾经的妻子,那个同他在婚礼上郑重地念出过誓词,说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会分离的女人。
他一定早就忘了。
别枝想着,从角落里起身?,她下意识地绕过那片光栅,不忍心踩上去?。
她想起了那个在太阳底下有一头灿烂金白的头发的少年。
他像阳光一样?张扬,叛逆,无畏,鲜活。
他和她不一样?。
别枝无处可去?,就想去?找他。
只是那天不太巧,她没来得及找到庚野,就先?撞上了庚野的“对头”。
她记得那个男生?,他叫吴茂杰,是个体育特长生?。起由似乎是这学?期的篮球赛,有一场吴茂杰输给了庚野,还输得特别惨。那天篮球馆里嘘声一片,被众星捧月的少年站在场中,懒眉骀眼地远远睨去?,朝吴茂杰竖了个拇指,又缓缓转下。
还陪了个冷冽而不屑的笑。
吴茂杰气得像猩猩一样?,被几个队友拖着才拉下场。后来似乎又找了庚野几次茬,但无一例外地以碰壁收场。
两人结怨——准确说,是他对庚野单方面结怨——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吴茂杰的女朋友踹了他,转天在校内被传成?了和庚野在交往。
尽管庚野那天骑车追着舅妈的车追了一道,到楼下才趁舅妈停车,将别枝拽进?了黑黢黢的楼道里。少年黑发被汗意弄得湿潮,低低喘息着,气得嗓音发哑也笑:“我在校门口喊你,你就装没听到?”
“……”
“我连他女朋友是谁都不认识,上哪交往?”
“……”
“再说了,老子还用?撬别人墙角?”